張 璋,宋 波
(南昌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西南昌330031)
睡眠是人類日常生活中的一項不可或缺的行為,大約要占到一個人一生中三分之一的時間。從醫(yī)學上來說,睡眠是人們克服疲勞、恢復精力以及提高免疫力的重要方式,而從文學層面來看,睡眠則被賦予了更為豐富的、更為深刻的意義。這也就促使一些研究者從睡眠的角度切入到文學評論與研究中。比如,西蒙·艾斯托克的《生態(tài)無意識:作為“跨界”的早期現(xiàn)代文學中的睡眠》一文,就探討了睡眠與生態(tài)批評之間的關聯(lián)。[1]魏琳的《文學中的睡眠:以〈德伯家的苔絲〉中的睡眠事件為中心》一文,則詳細解讀了使苔絲的命運發(fā)生重大轉折的兩次睡眠事件。[2]實際上,日本現(xiàn)當代文學中,也有不少涉及到睡眠的作品。當代作家村上春樹的小說《天黑以后》(2004)和吉本芭娜娜的小說《白河夜船》(1988)就是這樣的作品。《天黑以后》是村上春樹紀念寫作25周年的作品,正如小說題名所提示的那樣,它講述的是東京深夜11點到清晨6點之間的故事。這一時間段正是普通人進入睡眠的時間,而且故事發(fā)生的具體的時間,也在小說的各章節(jié)中多次出現(xiàn),從而進一步強調了故事發(fā)生在人們睡眠的時間內?!栋缀右勾肥羌景拍饶扔?988年發(fā)表在《海燕》上的一部作品,之后與《夜與夜的旅人》(1989)、《一種體驗》(1989)一同收入小說集《白河夜船》中。由于這三部作品中有大量涉及睡眠與夢境的描寫,因此被人稱為“夜晚三部曲”或“睡眠三部曲”。在上述的兩部小說中,睡眠都起到了較為重要的作用,因此,這就為這兩部小說的比較準備了前提條件。本文將以睡眠為切入點,對作品中與睡眠相關的描寫以及睡眠所承載的社會文化意義進行分析。
在這兩部小說中,睡眠都被作者看作與現(xiàn)實相隔絕的空間,被視為一種逃避現(xiàn)實的手段。睡眠原本是人類為了恢復體力來抵御野獸等外部的危險,進而保護自我的一種手段。但在現(xiàn)代都市生活中,人們所面對的危機已經(jīng)從外部的對生命的威脅,轉為內在的精神危機。而人進入睡眠的狀態(tài)意味著從清醒的、理性的狀態(tài)進入一種潛意識的、非理性的狀態(tài)之中。這樣一來,這種自我意識的消解,使得人們可以暫時拋開現(xiàn)實生活中的煩惱,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睡眠就成為了小說中主人公逃避現(xiàn)實的最佳手段。比如,關于睡眠,村上春樹在《天黑以后》中這樣寫道:“人類在天黑以后也能自由自在地外出,從歷史上看其實是最近的事情。從前,天一旦黑下來,人們就只能一個個蜷縮在洞窟里,設法保護自己。我們體內的生物鐘仍被設定成天一黑就睡覺的狀態(tài)?!保?]181
村上春樹的《天黑以后》中的主人公似乎都存在著逃避現(xiàn)實的傾向。白川一味地專注于工作,試圖以此來逃避現(xiàn)實生活中的瑣事與煩惱。淺井瑪麗在家庭餐廳從深夜呆到天明,試圖逃避面對每天都在昏睡中的姐姐。蟋蟀原本是一名普通的公司職員,但為了躲避某種威脅,他不得不丟掉之前的工作而在情人旅館打工。他這樣說道:“下班回家鉆進被窩里,這種時候我就會想,再也不要睜開眼睛算了。就讓我一直這樣睡下去,就什么也不用考慮咯。但是會做夢。每次都做相同的夢。那幫人無休無止地追捕我,終于把我捉住,帶到一個地方去,塞進像冰箱一樣的東西里,蓋上蓋子。這個時候忽然醒來,身上的衣服都汗透了。醒著的時候被人追捕,睡覺的時候做夢也被人追捕,心靈永遠得不到安寧?!保?]157小說中的另一位主人公淺井愛麗,則直接選擇了睡眠來逃避現(xiàn)實。她在有一天和家人說要睡一段時間后就進入昏睡的狀態(tài),并且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了兩個月。蟋蟀認為愛麗會陷入昏睡的狀態(tài),正是因為“……心里藏著什么重大問題,單靠自己的力量根本沒法解決的大問題”[3]160-161,所以,她才會選擇睡眠來逃避現(xiàn)實。
同樣地,逃避現(xiàn)實的情形也在《白河夜船》中有所體現(xiàn)。比如,主人公寺子在面對好友的自殺和自身陷入不倫之戀的痛苦時,也同樣試圖用睡眠來逃避現(xiàn)實。小說中是這樣描述的:“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將自己委身于了睡眠呢?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停止了抵抗呢?我曾經(jīng)有過的朝氣蓬勃、心神清爽的日子是在什么時候?想起來,那似乎是太遙遠了,宛如太古時代一般。我的眼睛中只見到了一些羊齒類植物和恐龍等的粗獷鮮明的顏色,眼前只是出現(xiàn)了一些如同遙遠的過去一般的朦朧的畫面?!保?]2可以說,無論是《天黑以后》中的蟋蟀、愛麗,還是《白河夜船》的寺子,當面對現(xiàn)實生活中的困境與苦惱時,都沒有以積極的姿態(tài)去面對,而是通過睡眠來逃避現(xiàn)實。這樣一來,他們的這種人生態(tài)度也都不同程度地呈現(xiàn)出一種迷失、妥協(xié)與順從的傾向。
那么,為何村上春樹和吉本芭娜娜筆下的這些人物都會逃避現(xiàn)實,并呈現(xiàn)出上述的妥協(xié)與順從的傾向呢?這與他們所處的日本的后現(xiàn)代主義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以及他們所涉及的都市題材都有密切的關聯(lián)。在某種程度上,村上春樹和吉本芭娜娜都是日本的后現(xiàn)代主義作家。他們的作品大都取材于日本的現(xiàn)代都市生活,并將關注點從外部轉向人的內在感受,反映出了都市生活中人的孤獨、空虛、寂寞的內在心理,并進而將睡眠作為作品中人物逃避社會生活現(xiàn)實的一種手段。這也正如王向遠先生在評論村上春樹及其作品時所說的:“村上的成功之處,就在于成功地塑造了這種‘感受型’‘消費型’的后現(xiàn)代人格,其特點是平面化、符號化、無性格化、無邏輯性、無機性和非理性。他們不再像現(xiàn)代主義小說中的人物那樣為自我與社會的異化而痛苦,而反抗,恰恰相反,像《尋羊冒險記》中的‘我’那樣,面對來自社會權威的壓力,他們妥協(xié)順從。他們處于一種方向迷失、自體懸空的失重狀態(tài)中,表現(xiàn)出一種百無聊賴、無可無不可的狀態(tài)?!保?]73
但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對于《天黑以后》中的主人公們,還是《白河夜船》中的寺子而言,睡眠只能成為他們暫時逃離現(xiàn)實世界的避風港,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正如《天黑以后》中不明身份的人打來的電話中所暗示的那樣:“但是啊,你別想逃脫。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也別想逃脫?!保?]193蟋蟀即便通過睡眠可以暫時擺脫內心的煩惱,但是,被別人追逐的感覺還是會潛入夢中,使他不得安寧。而愛麗在陷入沉睡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了一個封閉的空間,被無臉人所監(jiān)控,也無法與外界產(chǎn)生聯(lián)系,從而陷入一種更加絕望的情緒中?!栋缀右勾分械乃伦觿t發(fā)現(xiàn)自己昏睡的時間越長越無法控制睡眠,甚至幾乎要被睡眠所吞噬。這樣的描寫是在暗示我們:睡眠這種消極的逃避方式只能暫時性地提供心靈的避風港,并不能取代人們終將直面的社會現(xiàn)實。
在上述的《天黑以后》和《白河夜船》這兩部作品中,睡眠不僅是主人公逃避現(xiàn)實的手段,同時也是他們相互之間交流的一種手段。比如,在《白河夜船》中,女主人公寺子在感到無力對抗生活中的種種壓力時,就會選擇沉沉地睡去,但她發(fā)現(xiàn)自己仿佛被睡眠吞噬了一般,連戀人巖永的電話都無法將自己喚醒了。她意識到這樣下去,自己可能會走向人生的盡頭。這時,使她鼓起勇氣重新面對生活的契機,就是一個夢境。在半夢半醒間,寺子見到了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女孩。這個女孩提醒她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并且勸她去找一份工作。夢醒后,寺子意識到這個女孩就是巖永的妻子。但是,這位巖永的妻子卻是躺在醫(yī)院里的一個植物人。這樣一來,睡眠與夢境便連通了現(xiàn)實與非現(xiàn)實,也成為寺子與巖永的妻子交流的一個途徑。
同樣的情形也存在于《天黑以后》中。瑪麗與愛麗這對姐妹之間的關系的恢復,也是通過睡眠來得以實現(xiàn)的?,旣惻c愛麗之前的關系是親密無間的。在小時候,有一次瑪麗和姐姐一同被困在公寓的電梯里。黑暗中,姐姐愛麗一直緊緊地抱著妹妹瑪麗,片刻都沒有分開。瑪麗接著說道:“但那是最后一次。那是……該怎么說呢,是我最最接近愛麗的瞬間,是我們倆心心相印、親密無間地化為一體的瞬間。我覺得從此以后,愛麗和我就漸漸分離,越離越遠,最終天各一方。在那個電梯里感受到的合而為一的感覺,或者說是強有力的心靈紐帶,從此再也沒有回到我們之間來。我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問題。但總而言之,我們已經(jīng)無法回歸原來的狀態(tài)了。”[3]186-187這時,瑪麗意識到,自己與愛麗之間的問題或許就在于長期以來缺乏心靈間的交流。盡管姐姐愛麗陷入昏睡的具體原因不得而知,但是,瑪麗認為可以用自己的愛和自己的包容與理解去喚醒姐姐。在這之后,瑪麗走進了愛麗的房間,“然后在姐姐身旁心平氣和地蜷起身子睡下,盡可能緊貼著姐姐,相互傳遞身體的暖意,交換生命的符號”[3]191。這里所謂的“交換生命的符號”,似乎指的是一種無聲的、潛意識中的交流?,旣惖倪@一舉動,似乎也傳遞給了姐姐某種信息。文中這樣寫道:“就愛麗而言,她的姿勢和面部表情都看不出絲毫變化。對于妹妹過來鉆進被窩睡在身畔的事,她似乎也毫無察覺。然而不久,愛麗小巧的嘴唇微微一動,仿佛是對什么做出反應。轉瞬之間,大約只有十分之一秒的飛速顫動。然而作為久經(jīng)磨礪的視點,我們不會看漏這個顫動。我們將這個轉瞬即逝的肉體信號牢牢看在眼里。這個顫動,興許就是即將到來的某個事物微弱的胎動,抑或是微弱的胎動自身的微弱預兆。但無論如何,穿越意識微弱的縫隙,有東西在向這一側傳送訊號。我們得到了這種確切的印象。”[3]196上述的引文是在給人們以暗示:少女愛麗即將從長久的昏睡中醒來。而使這一切發(fā)生變化的,正是妹妹瑪麗借助睡眠而展現(xiàn)出來的對于姐姐的接納與理解。
如上所述,《天黑以后》以及《白河夜船》中的睡眠,都是主人公逃避現(xiàn)實的一種手段,而睡眠空間,則被塑造為與外界隔絕的封閉空間,并給人以一種閉塞感和孤獨感。這里的閉塞感是睡眠空間所營造出的封閉的感覺,而孤獨感則是作品中主人公的精神狀態(tài)的表征。
《白河夜船》就呈現(xiàn)出了這樣的睡眠空間。比如,其中的關于寺子睡眠狀態(tài)的描寫:“睡眠仿佛漲潮一般向我涌來。我對此手足無措。這種睡眠無涯無垠,其深無底,電話鈴聲也罷,外面行駛的汽車聲也罷,在我的耳朵里都變成了悄無聲息。我既不覺得絲毫的痛苦,也不覺得空虛寂寥,在我的感覺中,只有一個死沉沉的睡眠世界。”[4]1在這里,對于聲音的描寫,就從一個側面呈現(xiàn)出了睡眠空間的閉塞感。當陷入睡眠時,“我”與外界的電話鈴聲、外面行駛的汽車聲等現(xiàn)實生活中的聲音都隔絕開來了?!拔摇彼鎸Φ模皇且粋€停滯的、死氣沉沉的世界。
相比而言,村上春樹的《天黑以后》對于這種閉塞感的描寫是更為突出的。關于愛麗睡眠時的狀態(tài),他這樣寫道:“由于某種作用抑或某種意圖,她在熟睡之際被轉移到了那一側的房間里,森嚴地幽禁起來。”[3]150-151在這里,使用的是“幽禁”一詞。這就表明,當愛麗進入熟睡時,她的意識是不能自我支配的,處于一種被動的狀態(tài)。而“幽禁”一詞的前面用“森嚴地”來加以修飾,就更加凸顯出了這個無法與外界交流的、閉塞的空間。
從敘事方式來看,作者還將敘事者“我”改為“我們”,從而讓讀者和敘事者一同成為愛麗的觀察者。這樣一來,“我們”的視點就好像浮在空中的攝像機,在房間內來回移動,觀察著愛麗的一舉一動。比如,關于愛麗沉睡的空間,文章就是這樣來描寫的:“電視機開著。身穿睡衣的愛麗在電視屏幕中看著這一側。劉海耷拉在額頭上,她搖頭甩開。她在那邊將兩只手掌緊緊抵在屏幕的玻璃上,朝著這邊訴說什么,宛如誤入水族館空水槽的人,透過厚厚的玻璃向觀眾訴說窘境。然而那聲音傳不到我們耳朵里。她的聲音無法讓這邊的空氣產(chǎn)生震動?!保?]149在這段話中,作者用了比喻的表達方式,將睡眠空間呈現(xiàn)了出來。這個極為形象的比喻,讓讀者感到愛麗無法與外界獲得連接的狀態(tài),從而進一步強調了空間的密閉性。
無論是《天黑以后》中愛麗與外界的隔絕,還是《白河夜船》中寺子與外界的隔絕,所呈現(xiàn)出來的都是主人公在睡眠空間中的閉塞的、孤獨的狀態(tài)。而村上春樹和吉本芭娜娜這兩位作家在描述睡眠空間時都不約而同地強調閉塞和封閉感,也是與當代日本高度發(fā)達的都市社會密切相關的。對當代日本都市人而言,孤獨感、封閉感或許就是他們的一種日常的精神狀態(tài)。這也正如王向遠先生在評價日本“內向派”時所言:“60年代以后,日本的都市社會大規(guī)模形成,被稱為‘團地’的現(xiàn)代化公寓樓群拔地而起,其特點是沒有個性,沒有人情味,千篇一律。公寓的一層層墻壁和玻璃把人們隔開,把人們孤立開來,那墻壁不只是鋼筋混凝土的墻壁,而是一種抽象的墻壁,所有的人都被自己以外的人所拋棄,所有的人都仿佛處在孤獨的沙漠里。這樣一來,主體、自我便失去了外在對象,失去了自我存在的證據(jù),于是描寫自我的迷失(無個性)與價值的消解(無意義)便成為‘內向派’作家的共同特色。”[5]70
綜上所述,村上春樹和吉本芭娜娜作為日本的后現(xiàn)代主義作家,都在作品中將視角從外部的社會環(huán)境而轉向了都市中的孤獨個體,更加關注個體的內在心理,而他們所運用的一個共同的題材,就是睡眠?!短旌谝院蟆泛汀栋缀右勾愤@兩部作品,都描寫了主人公的睡眠,并將睡眠作為主人公逃避現(xiàn)實的手段以及互相之間溝通的方式,而且還通過睡眠空間的塑造表達出了主人公閉塞的、孤獨的精神狀態(tài)。從敘事手法來看,《天黑以后》和《白河夜船》也都各具特色?!短旌谝院蟆穼⑹稣摺拔摇备臑椤拔覀儭?,讓“我們”的視角就好像浮在空中的攝像機那樣,觀察著愛麗的一舉一動。相比而言,《白河夜船》采用的是較為傳統(tǒng)的以主人公寺子為第一人稱視角的敘事方式。相對于《天黑以后》中的敘事方式,《白河夜船》的這種敘事方式則更容易引起讀者的共鳴,讓讀者設身處地地去體味主人公孤獨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