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立
讀者對不同文體的的閱讀期待是不一樣的,讀小說,是故事、人物、場景,讀者心里明白,這是虛構(gòu);讀詩歌,是抒情、意象組合、幽微心理探察,語言的黃金術(shù),詩無達詁,興發(fā)于此,而義歸于彼,各隨所得,別有激發(fā),見仁見智。但散文,讀者讀的是情真、事件真,修辭真,如果,讀出的是虛假,讀者會有一種受騙的感覺,在散文讀者的閱讀預(yù)設(shè)里,散文是真實的,允許精煉、剪裁、想象,但底線是你不能把沒有發(fā)生的虛構(gòu)出來,借助散文文體在讀者心目中的文體的特殊規(guī)定,而欺騙讀者。
散文最本質(zhì)的特征是什么?真,散文人格的真,散文文本呈現(xiàn)的真,藝術(shù)的真,還原真相,抵達現(xiàn)場。一個散文寫作者與生活的關(guān)系,與歷史的關(guān)系,與精神世界的關(guān)系,敢于直面,敢于正視,不矯飾,不作偽,這才接近散文。
散文寫作在當下,首先面對的是也是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敢不敢說出真相。蘇珊·桑塔格耶路撒冷獎受獎演說《文字的良心》里面有一部分講到所謂的正義與真相的問題,正義可能壓制或壓抑真相,這對我們的散文創(chuàng)作,有巨大的啟示意義。我們是否被一些所謂的正義的、所謂的正能量的觀念所抑制,而不敢,或禁忌說出真相?蘇珊·桑塔格說:“作家的首要職責不是發(fā)表意見,而是講出真相……以及拒絕成為謊言和假話的同謀。文學是一座細微差別和相反意見的屋子,而不是簡化的聲音的屋子。作家的職責是使人們不輕易聽信于精神搶掠者。作家的職責是讓我們看到世界本來的樣子,充滿各種不同的要求、部分和經(jīng)驗。作家的職責是描繪各種現(xiàn)實:各種惡臭的現(xiàn)實、各種狂喜的現(xiàn)實。文學提供的智慧之本質(zhì)(文學成就之多元性)乃是幫助我們明白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都永遠有一些別的事情在繼續(xù)著?!雹偬K珊·桑塔格:《同時:隨筆與演說》,第155 頁,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
對散文家來說,散文文本的職責就是能讓接受者看到世界的樣子本然,這矛盾糾集,各種欲望,各種體驗,各種需求。一個散文家首先不是發(fā)表意見,而是講出真相,拒絕成為謊言和假話的同謀。描繪各種惡臭和狂喜的現(xiàn)實,讓大家明白發(fā)生了什么。散文也必須在正義和真相之間做出選擇,有些人在散文中堅持所謂的正義,有些概念或形而上的東西,忘記了原本的生活。如果在所謂的正義與真相之間進行選擇,身為作家和思想家的蘇珊·桑塔格,還是會選擇真相。在真相和政治之間,在短暫和永恒之間,大多數(shù)人會糾結(jié),怎樣做,才能更好地把正義與真相攜手,而站在真相的一邊,這是十分考驗當事者的勇氣的。但這種糾結(jié),恰恰是散文發(fā)力的地方。
讀者需要真相,散文文體更需要真相。不敢面對真相的散文,是偽散文,那些文辭無論多么華美漂亮,都遮擋不住虛偽的孱弱。不敢面對真相的寫作者,是輕飄的。面對真相、提出反思,并且寫下,這才是一個真正的散文作者的態(tài)度。其實真相在的地方正義在,正義需要真相來證明,真相與正義是雌雄同體;一旦沒有了真相,正義也就無從依附,無從談起。所以,散文選擇真相、真實,是離正義最近,站在正義一邊,散文文體獲得道義的力量。
但散文寫作,常把美文作為價值去追求,其實,沒有真相,那美文是可疑的,崔衛(wèi)平在《迷人的謊言》中評價瑞芬斯塔爾時,曾提到這方面的話題。瑞芬斯塔爾是納粹宣傳片《意志的勝利》和柏林奧運會紀錄片《奧林匹亞》的導演,是這兩部影片,成就了她,而這兩部影片,也成了法西斯美學集大成的經(jīng)典。瑞芬斯塔爾在1960 年代接受法國《電影手冊》訪談時說:“我只能說,我本能地著迷于任何美麗的事物。是的:美麗,和諧。也許,這種對構(gòu)圖的關(guān)注,對形式的追求本身就是非常德國式的。但我自己確實不知道這些,這不是從意識而來,而是從潛意識而來。你還要我再補充什么呢?那些純粹寫實的、生活斷面的東西,那些一般的、平庸的東西,我都是不感興趣的?!雹诖扌l(wèi)平:《迷人的謊言》,第168 頁,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12。這是瑞芬斯塔爾故意省略真相的狡辯,她一直沒懺悔,一直拒絕改變,還是堅持自己的法西斯美學觀,但大家很清楚真相,她有意地忽略的是真相。蘇珊·桑塔格比較了自己與瑞芬斯塔爾,她說,“在真相與正義之間,我選擇真相,而瑞芬斯塔爾選擇美,哪怕它傷天害理?!雹鄞扌l(wèi)平:《迷人的謊言》,第168 頁,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12。她的這句話可以修改為瑞芬斯塔爾其實選擇的是謊言,她僅僅選擇與“謊言”如影相隨的那種“美”。④崔衛(wèi)平:《迷人的謊言》,第168 頁,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12。
失去真相的美、脫離真相的美是什么?如果散文沒有了對于真的追求、不再以真為散文的規(guī)定性,甚至有意遮蔽掉那些令人不舒服的的真相,那這種散文的“美”是一種怎樣的東西呢?那是矯飾,是偽詐,是淺陋,而這種矯飾的美,只能是表面的修辭和虛張聲勢、夸大其詞,或者口號式的格調(diào)。
相比小說、詩歌,散文理論的建設(shè),一直是滯后貧乏的。繼巴金在散文寫作中呼吁“講真話”,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林非在《散文創(chuàng)作的昨日和明日》中提出:“散文創(chuàng)作是一種側(cè)重于表達內(nèi)心體驗和抒發(fā)內(nèi)心情感的文學樣式,它對于客觀的社會生活或自然圖像的再現(xiàn),也往往反射或融合于對主觀感情的表現(xiàn)中間,它主要是以從內(nèi)心深處迸發(fā)來的真情實感打動讀者”。⑤林非:《散文創(chuàng)作的昨日和明日》,《文學評論》1987年第3 期。林非后來的多篇散文理論文章,都反復(fù)強調(diào)“真情實感”是散文創(chuàng)作的基石,后來樓肇明在《繁華遮蔽下的貧困——九十年代散文之路》一書中對散文創(chuàng)作的“真情實感”的本體論提出相反的意見,他指出“真情實感”論的黑洞:“第一:‘真情實感’是一切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礎(chǔ),并不是散文文體的獨有,因而不能作為散文文體獨特的規(guī)范。第二,‘真情實感’不是一個嚴謹?shù)母拍?,失之于寬泛,將一切非文學、非藝術(shù)的因素也容納進來。第三,‘真情實感’應(yīng)有多個層次,不能籠統(tǒng)地一概而論。”①樓肇明:《繁華遮蔽下的貧困:九十年代散文之路》,山西:山西教育出版社,1999。樓肇明有著學術(shù)的眼光,一眼看出真情實感的漏洞,這對我們認識散文,深化散文有很大的啟迪,后來孫紹振在《 “真情實感”論在理論上的十大漏洞》對林非的真情實感論進行了徹底的反思。孫紹振認為真情實感的理論是極其粗陋的。首先,真情實感并不是散文的特點,而是一切文學共同的性質(zhì),其次,真情實感的強調(diào),并非永恒現(xiàn)象,而是一種歷史現(xiàn)象,最初出現(xiàn)在“五四”時期,是對“瞞和騙”的文學傳統(tǒng)的反撥;后來,是在新時期對“假大空”政治圖解的顛覆。把這種理念從具體的歷史語境中抽象出來,作為散文的永恒的性質(zhì),實質(zhì)上是以抒情為半徑為散文畫地為牢。中國散文史乃至西方散文史上,并不全以抒情為務(wù),不以抒情見長的散文杰作,比比皆是。孫紹振的論述是直擊人心的,他從心理學和創(chuàng)作的實際出發(fā),給散文研究和散文創(chuàng)造以沖擊。這恰恰是當下,與小說創(chuàng)作和詩歌創(chuàng)作相比,散文是最需要,最該呼喚的。
而散文在寫作中,時時會冒出這樣的爭論,散文在真的寫作倫理下,能不能虛構(gòu)?這個話題,被討論了20 年,一波又一波。但近幾年隨著李修文的《山河袈裟》《致江東父老》的流行,他那些真實虛幻交雜如小說,如傳奇的散文引起熱議。李修文的散文,他稱之為文章,就是運用各種藝術(shù)的手段,無論小說、詩歌、電影、戲劇,通通拿來,融匯一爐。在李修文看來,他這是替散文打江山,跑馬圈地,是拓展了散文的表現(xiàn)領(lǐng)域,是人間的正道。李修文說:“在《致江東父老》這本書里,有時候我會動用小說手段,有時候會使用口述史和書信體等等形式,這無非是說明,我希望我們的散文應(yīng)該重新出發(fā),去觸摸一種能夠盡可能承載我們更多審美感受的生命力?!雹诶钚尬模骸吨陆瓥|父老:為那些失意的人建一座紀念碑》,《北京日報》2019 年12 月4 日。
對這種文體探索,散文文體是歡迎的,但散文必須警惕散文滑向故事,滑向虛構(gòu),故事不僅容易迎合讀者的閱讀期待,也容易遮蔽一些問題。其實散文是一種紀實性、現(xiàn)場感、私密性和精神性很強的文體,過度的對故事敘事的依仗,會失掉一些東西,它的反思內(nèi)省與智性。如果散文滑向故事,以故事取勝,這是討巧也是險棋,這是取消散文文體的獨特性,而向小說靠攏,你去與小說相比,與傳奇相比,向傳奇靠攏。
李修文的寫作應(yīng)看做散文化小說,林淵液把李修文這種文體叫做小說化散文。林淵液說:這種小說化散文,兼有小說的敘事技巧,又被散文潛在賦予了情感真實性,收割一大批讀者當然沒有問題。然而,那些在情感上對精密的量級、赤誠的量級要求更高的人,它是無法打動的。真實性是散文默認的內(nèi)在邏輯,這幾乎是它的文體魅力所在。它當然也會輔生相關(guān)問題,這些問題只能從內(nèi)部尋求破譯。從散文文體流變來看,小說正是因虛構(gòu)特征而從這里分流出去的,其文體已足夠成熟,其虛構(gòu)更臻極致。散文對于小說式美學意圖的趨附,放在文體史的層面上來看,毫無探索價值。
在散文寫作時,我們不反對想象和有限的虛構(gòu)。關(guān)于散文的虛構(gòu),我們看一下祝勇、周曉楓等人的觀點。祝勇說:“一旦進入書寫,虛構(gòu)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因為任何書寫都是有主觀性的,這種主觀性,就可以理解為虛構(gòu)。從嚴格意義上說,任何文學作品都帶有虛構(gòu)的性質(zhì)。虛構(gòu)是文學的本質(zhì)。卡夫卡說,虛構(gòu)是濃縮、接近于本質(zhì)。這是文學的要義所在。因此,與其排斥虛構(gòu),不如對它懷有寬容之心。”③祝勇:《散文的新與變》,《文藝報》2017 年3 月3 日。
我認為,祝勇這里的虛構(gòu),其實是一種想象,散文不排除想象,但散文排除虛構(gòu),如果散文是虛構(gòu),散文就混同于小說,這是取消散文,消解散文。
周曉楓則是維護散文的真實,但又有所變通,她認為:“真”是散文最為重要的道德。但維護不應(yīng)限于淺表情緒,而不進行內(nèi)層的探討。周曉楓認為:我們應(yīng)該承認,所謂個體的真實,本質(zhì)上包含了個體的篡改。當一個人赤誠地寫下“真實”的回憶錄,自認是在嚴格復(fù)印往事,可人的回憶不是機器的視頻錄像,它可能隱藏自欺的部分。記憶是擅長創(chuàng)作的,是會夾帶私貨的。如果不承認雜質(zhì)的存在是荒謬的,就像剛洗過澡的人不相信自己還在寄養(yǎng)大量細菌一樣。絕對意義的圓只存在于物理世界,在現(xiàn)實中,只有近似的圓。①周曉楓:《虛構(gòu)的目的,是為了靠近真實》,《文藝報》2019 年5 月3 日。但怎樣認識散文的真?周曉楓提出:“需要考慮‘真’是什么?文學的真、藝術(shù)的真,不等同生活的真。它們的間距,有時無法逾越。——文學的‘真’不是生活上的時間、地點、人物的如實交待,是對世界運轉(zhuǎn)規(guī)律的探討,是對人心和事物內(nèi)核的探討。這時的真,指的是藝術(shù)上的客觀性?!雹谥軙詶鳎骸短摌?gòu)的目的,是為了靠近真實》,《文藝報》2019 年5 月3 日。在散文寫作中,周曉楓給出了怎樣抵達真?周曉楓說:“散文的虛構(gòu),要受到前提和結(jié)果的限制。真,對于寫作來說,是至高的善。那個‘真’是不被移動的,至于怎么抵達,飛機、火車、地下隧道乃至步行,都可以。這并非詭辯,我認為,散文虛構(gòu)的目的,恰恰是為了靠近和抵達真實。真,包含著真實、真誠、真相、真理等等,這是散文的基礎(chǔ)和遠方;即使虛構(gòu),也不能扭曲和篡改這樣的原則。”③周曉楓:《虛構(gòu)的目的,是為了靠近真實》,《文藝報》2019 年5 月3 日。
李修文認為小說、詩歌、詞賦無法表達的中間地帶,正是散文用力的地方。散文在今天面臨著巨大發(fā)展的可能,應(yīng)該搶奪各個文體的元素來建立新的散文的主體性。
其實,散文的真實并不是新聞意義上的真實,散文也不是新聞,李修文是把現(xiàn)代意義上的散文拉回到古代的文章,為他的虛構(gòu)找寫作的理由。在古代,文章的邊界是蕪雜的,小說、散文沒有清晰的邊界,且古人沒有現(xiàn)代的科學的意識和認識,那些張岱筆下的鬼怪,是他們當時認為的真實的存在。古代的筆記,是小說、傳奇和雜記、小品、散文不分的。到后來,人們把虛構(gòu)的文章,稱為了傳奇,稱為了小說。到了現(xiàn)代,小說和散文的區(qū)隔,是以虛構(gòu)和真實為邊界的。對散文來說,雖不能百分之百真實,但散文是從文章里走出的,是離開虛構(gòu)而獨立的一種文體了,如果去掉真實,那就取消了散文的獨立性。
而回到所謂的文章,那是回到了散文小說雜處的時代。蒲松齡的小說,就是小說而不是散文。而《聊齋志異》里,很多的是雜記,是博物志,是散文;那些花妖狐貍、陰曹地府的文字,絕不是散文。它們的區(qū)別是虛構(gòu)還是非虛構(gòu)。
我們說散文的人設(shè),在讀者心目中第一個標準就是真,這是散文寫作的倫理,這也是散文的道德,即善的層面,在散文美學層面,散文的美就是真。散文所涉及的并不只是狹隘的真情實感,在當下,散文也應(yīng)該朝向有難度的維度,它不只是線性思維的敘事抒情。
難度就是散文的精神性的要求,就如王開嶺所言散文最大的品質(zhì)是她話語的誠實性——精神的誠實,敘述的誠實,體驗的誠實!散文的獨特,并非僅僅形式上她是一種隨意性極強的文體,更在于她把對精神誠實的訴求升至信仰的高度。她的美,還流露在寫作姿勢和語言行走的端莊上。這里寫作的姿勢,就是精神的姿勢,語言行走的端莊,我認定為誠實。
從血管里流出的都是血,從水管里流出的都是水,散文的背后,是散文人格,是精神的文體。林淵液曾表示,精神性是散文的主體性,它與敘事性、文化性、自然性等并不是并列的關(guān)系,而是高于其他屬性。當代散文中,具有優(yōu)秀品質(zhì)者,幾乎都是現(xiàn)代性精神作品,或者在時代轉(zhuǎn)彎時具有文化選擇的先鋒意義的作品。作為精神性表達,散文自帶著一種趨光性,它的特征與散文人設(shè)的內(nèi)在訴求剛好極為契合和匹配。其實散文相較小說、詩歌、戲劇,更像是一個私人化的文體,她是一個人的思想運動的軌跡,是心靈史、精神史,也是觀察史、體驗史。
我們所談散文的真,首先是人格的真,精神的真,靈魂的真。散文的血肉和靈魂就是與作者的靈魂、血肉、精神同構(gòu),人與文,是一體兩面。小說是我說,散文是說我,小說的我是虛構(gòu)的,散文的我就是作者本人。散文的力量,是人格的力量。如果我們發(fā)現(xiàn),散文里的我是假的,你就會有一種被侮辱被欺騙的感覺。小說中的“我”可以是虛構(gòu)的人物,散文中的“我”一般就是作者本人。即使散文家隱晦地表達自己的心靈與精神空間,但是讀者仍會從文本中辨識到作者真實的蛛絲馬跡。
散文的真實是作者靈魂的真實及真誠的人格。我們在散文文體里可以窺見作者的真實的人格,而在小說中,讀者對作者是猜測的,玄想的,小說是小說作者的云山霧罩的文本,作者隱藏在文本的后面。小說里的我,不是真我,是虛構(gòu)的我,是化身;散文里的我,是真我,是作者本尊。
散文作為一種精神的文體、私人化的文體,它的核心是真,是作者的真境遇真感受,從中可以窺探出作者的真實靈魂與個性。其實這里涉及到了散文人格的問題。林淵液說:散文人格,指的是寫作者的一種人格特征。寫作者是有不同人格的:詩人人格、小說人格和散文人格。一個寫作者與散文發(fā)生深度關(guān)聯(lián),是他的人格特征決定的,與身穿什么職業(yè)外衣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經(jīng)典散文作家,都有一種能見度很高的散文人格。而一個散文寫作者,他是可以在散文文體中終生自足,還是需要溢出其他文體去進行表達,這恐怕因人而異。葦岸作為一個文學圣徒,他的寫作在散文中獲得了全部滿足。而其他一些作家或同時或先后寫小說,張承志寫《心靈史》、史鐵生寫《我的丁一之旅》、筱敏寫《幸存者手記》,但這并不改變他們屬于散文人格的事實,只能說明,在生命的某些價段,他的經(jīng)驗需要更多文體樣式的表達。①林淵液:《散文經(jīng)典化困境與文體再認識》,《廣州文藝》2020 年第5 期。
散文需要的正是文體與散文人格寫作者的相互確認,同氣相應(yīng),同氣相求。談了散文的人格,其實這是一個精神性的話題,散文的真,首先就是要保證精神不撒謊,散文的高處,就是人格的高處。散文的文體價值在于它的誠實,在于它的真,但在很長的歷史時期,散文一直不敢面對自身,不敢面對世界,不誠實,裝腔作勢,其實就是精神的委頓,精神的消失,或者是同流合污走向虛假。
散文的尊嚴在于它的精神空間,散文貼近現(xiàn)實不假,但散文更貼近一個人的心靈,散文的表達自我,不只是眼中的視覺的,不只是回憶,關(guān)鍵是表達出我是什么,剖開自己,呈現(xiàn)一個個不一樣的有異與別人的那個存在。
由于各種原因,我們被各種假象包圍,即使身處其間的人,也由于被謊言所包圍,很難認清自己及周圍人的非人化狀況,以為生活本來就該是這樣。散文就在于戳穿生活的謊言,述說了“不可摧毀的個人尊嚴”。
我們的散文寫作,大多數(shù)與生活是隔的,在我們的意識中,生活與文學從來都是兩碼事,所以散文也不以認識人生為鵠的。面對現(xiàn)實,我們的散文往往是輕盈的轉(zhuǎn)身。它是一種調(diào)劑,一種慰藉,是藉著外界影像來抒寫胸中的情愫,而不是生命的寫實,面對著靈魂的煎熬,精神的現(xiàn)實。很多的作家也是著力表現(xiàn)個人對周圍環(huán)境的細膩感受,對生活的真相卻漠不關(guān)心,就像索氏所說:“絕口不談主要的真實,而這種真實,即使沒有文學,人們也早已洞若觀火?!雹谥x有順:《文學,需從密室走向曠野》,《文學報》2009年6 月5 日。因而他們的作品,無論技巧多高,做工多好,最終也不過是“在淺水中游泳”。這些作品因其自身的膚淺和虛假,注定了毫無價值。
我認為在散文寫作中,如果作者不標出自己是借散文的真實,來虛構(gòu)事件,虛構(gòu)人物,就是把讀者認為的真實,偷偷地貍貓換太子,這是作偽,是對散文文體和讀者的褻瀆,是對修辭以誠的侮辱,這是以虛假來為自己謀私。這就超越了散文的倫理,是一種盜取。
真實是有邊界的,散文的真實,也是有邊界的,散文的虛構(gòu)是有條件的,不是無邊的虛構(gòu),不是捕風捉影,在寓言小品里,你可虛構(gòu),但不要利用讀者的良善,用無中生有的虛構(gòu)來冒充真。散文允許想象,允許情感的錯位和變形。
散文無法百分之百還原現(xiàn)場,但我們不能為虛構(gòu)而虛構(gòu),我們必須明確我們散文寫作的邊界,一個散文寫作者要真誠,散文和散文家的倫理就是真,就是要和虛假作斗爭,需要的就是精神的真,話語的真?!耙痪湔嬖捘鼙日麄€世界的分量還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