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與花

陳超群

左：鐵冬青 中：菩提葉 右：豌豆花

鐵冬青

是鳥兒指引我看到了鐵冬青那誘人的紅果。

這是校園中僻靜的一條路，兩邊長滿了竹子和澳洲鴨腳木，配以低矮的龍船花。我經(jīng)過時，樹叢里窸窸窣窣的，枝葉被壓得上下跳躍，我知道一定是鳥。南方進(jìn)入秋冬季后，本土留鳥和北方來的候鳥在此聚會，到處都是鳥。我憋住氣，悄悄走近，鳥兒們卻得知了最微妙的信息，撲啦啦像風(fēng)一樣飛走了。松一口氣，定睛一看，一顆顆閃著珊瑚般光澤的小紅果掛在枝頭，掩映在濃綠油亮的樹葉中。原來這里還有一棵鐵冬青樹。鐵冬青的果子紅了。

在滿目綠色中遇到這樣精致的小紅果是令人欣喜的，這是多么美麗的紅果啊，我想起梭羅在《野果》中寫的，野生的冬青果“紅得像酒鬼的眼睛”“也許在所有的漿果中，這是最美的一個——細(xì)長的枝條上長滿精致的葉子，冬青果就擠在這些葉子里，搖曳在枝頭”。我相信梭羅的感覺，它們應(yīng)該是最美的漿果，就像是鳥兒們飛走時，把靈性留在了枝頭。

和爬山虎、海芋誘人的漿果一樣，鐵冬青的紅果也是人類不食用或不可食用的，但它們是鳥類的美食。這猶如上天特意地安排。對自然的觀察總會讓我想到自然界中萬事萬物的相互聯(lián)系，其精密巧妙令人敬畏。

在網(wǎng)上看到了一些鐵冬青紅果的攝影，大多果實累累，紅果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綴滿枝頭，有的甚至是滿樹紅果，幾乎沒有綠葉，映得四處紅光一片，那是植物在秋冬的狂歡，是民間熱鬧喜慶的色調(diào)，但我覺得都不如我在校園中看到的那一枝驚艷——果實不多，卻格外灑脫，也許是鳥兒的輕盈給我了這樣的暗示。

也有讓我心動的照片，比如白雪覆枝后的鐵冬青紅果。背景虛無，色彩極簡，純凈的白雪，欲滴的紅果，冷而艷，仿佛靜謐天地中一聲聲的心跳，是極美的。廣東沒有下雪天，無緣看到這樣的鐵冬青紅果。如此美景，留待念想吧。以后若是冬天往北走，我想我應(yīng)該會留意到鐵冬青。

雖然上天將美麗的紅果分給了鳥類，卻把鐵冬青身上其他的妙處給了人類。鐵冬青是植物中的“藥王”，根和樹皮具有清熱解毒、消腫止痛、祛風(fēng)利濕等功效，民間稱之“救必應(yīng)”。

菩提葉?

在《此時眾生》“秋時”第一篇里，蔣勛寫道，“曾經(jīng)去過印度菩提迦耶那棵大樹下靜坐，冥想一個修行者曾經(jīng)聽到過的樹葉間細(xì)細(xì)的風(fēng)聲?；蛘?，樹葉靜靜掉落，觸碰大地，一剎那心中興起的震動”。蔣勛承認(rèn)，喜歡菩提葉“或許與傳說里佛的故事有關(guān)”。然而接著筆鋒一轉(zhuǎn)，“冥想盡管冥想，這片葉子其實可以與故事無關(guān)的”。

下面是他和一名植物學(xué)者脫離了宗教故事框架的對話。他贊美一片菩提葉，用詩句去歌詠，用色彩、線條和質(zhì)感去展現(xiàn);然而植物學(xué)者卻有不同的解釋——葉蒂纖細(xì)，卻非常牢固，因為要支撐整片葉子的重量。他形容菩提葉“像一顆心形，尤其是拖長的葉尖，使人覺得是可以感受細(xì)致心事的人類心臟的瓣膜”;植物學(xué)者卻仍然有更為“科學(xué)”的回答——許多植物的葉尖是用來排水的，“尤其在熱帶，突如其來的暴雨，大量積存在葉片上，葉片會受傷腐爛敗壞;久而久之，植物的葉子演化出了迅速排出水分的功能，形狀其實是功能長期演化的結(jié)果”。

驚艷的是最后的對話——“要多久才能演化成這樣的形狀？”“上億年?！边@讓蔣勛陷入沉默，他寫道：“美是不是生命艱難生存下來最后的記憶？美是不是一種辛酸的自我完成？”至此，蔣勛感悟到的，是文學(xué)藝術(shù)和自然科學(xué)在美學(xué)上的終極融合。這片葉子可以與故事無關(guān)，它本身就是美。

德國植物學(xué)家和水彩畫家合著的《植物的象征》一書中提到，有些花卉可以“純粹以其輝煌美麗而成為象征”，不需要故事?；ɑ苋绱?，樹葉又何嘗不是如此。蔣勛細(xì)膩入骨的觀察和體會，為我們欣賞菩提葉提供了一種“純粹”的方式。這種方式是回歸自然、回歸初心的，即拋開那些故事框架，進(jìn)行一場只是人和植物之間的感應(yīng)。

我的校園有一棵菩提樹，夏季，我采了兩片菩提葉，把它們夾在書中，等待它們干燥后做成書簽。每當(dāng)翻書見著它們，總能讓我的心多一份寧靜。這份寧靜不僅來自宗教的啟示，更是對于美的領(lǐng)悟。

豌豆花?

在野外邂逅豌豆花，是前些天我在一項“拯救食蟲小草錦地羅”秘密行動中的意外收獲。那日中午，我和小伙伴（也是植物愛好者）進(jìn)入預(yù)先定位好的某建筑工地，我們像“摸金校尉”那樣，按照地圖的指示一路探尋，卻誤入一處農(nóng)田，看見了兩架豌豆正開著花，一架淡紫配酒紅的花，一架純白的花。

我歡喜地跳進(jìn)田壟里，滿足地沉浸在豌豆特有的清脆氣息中，豌豆花在我身邊輕輕搖曳。淡紫配酒紅的豌豆花俏皮，純白的豌豆花淡然，各有各的美。置身花叢中，我還發(fā)現(xiàn)，淡紫配酒紅的這種豌豆花開過了之后，會變成純凈的天藍(lán)，安靜地退在一旁，也是極為好看。

我看看這朵，摸摸那朵，無比快樂，只覺四周出奇的安靜，安靜得我聽到了風(fēng)吹過時豌豆葉互相摩擦的沙沙聲和我自己的心跳聲。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物我兩忘”吧，真是妙不可言。這種美妙是可遇不可求的，在我看來，只有在自然中偶遇才能獲得。

汪曾祺說過，美，多少要帶有一點偶然。

是的，我愛看植物，卻不是為了看植物而看植物，我想在自然中“遇見”它們。比如，在校園的落羽杉樹下?lián)斓揭粔K散發(fā)著松香的油脂，即便它很小，里面也沒有小昆蟲，卻比在古玩市場看到一大堆琥珀令我興奮多了。又比如，爬山時轉(zhuǎn)過一個山頭，忽然看見對面山腰上一棵野生桃樹開著滿枝的花，雖然無法觸及，卻比在公園看到一排排整齊栽種的桃樹開花，令我興奮多了。在野外看見這兩架豌豆花，當(dāng)然也是最美妙的體驗。

仔細(xì)看豌豆花的樣貌，它的造型不是大多數(shù)花朵那樣的對稱形，而是半邊型，恰好像一只舒展著翅膀駐留在草尖的蝴蝶。如果逆光看，花瓣上的條紋脈絡(luò)清晰可見，像蝴蝶翅膀上精致纖巧的斑紋。內(nèi)層小一些的花瓣則厚實地緊裹著深藏在中心的更小的花瓣，像極了蝴蝶靈活小巧的身體。

雖然盧梭在《植物學(xué)通信》中對豌豆花的造型給予了更加科學(xué)的描述，說它的“花瓣分為旗瓣、翼瓣和龍骨瓣”“旗瓣像一把大傘覆蓋在其他部分之上;翼瓣長在旗瓣下面的兩片側(cè)翼上，生得結(jié)實;龍骨瓣護(hù)衛(wèi)著花朵的中心部位，庇護(hù)著豌豆花的幼嫩果實”，我還是更愿意用非術(shù)語來形容豌豆花，就說它像蝴蝶，從頭到尾都像。

豌豆花的確總是被比喻成蝴蝶。我想起了經(jīng)典的兒童繪本詩集《蝴蝶·豌豆花》，其中就有一首這樣的詩：“一只蝴蝶從竹籬外飛進(jìn)來/豌豆花問蝴蝶/你是一朵飛起來的花嗎？”圖畫也配得很有童趣——熱鬧的豌豆花藤和歡快的蝴蝶，兩者神形皆似，蝴蝶低著頭，豌豆花仰著“頭”，仿佛真的在對話。

關(guān)于豌豆花像蝴蝶，我還看過一句絕妙的話，說豌豆花的旗瓣像蝴蝶張開翅膀一樣高高聳起，這樣不是招蜂引蝶，而是占山為王，仿佛向真正的蜂蝶宣告了這朵花的主權(quán)。這個說法有點意思。事實上，豌豆花是閉花授粉的，不像那些需要借助風(fēng)或者小動物傳粉的花朵，豌豆花在花苞沒有張開的時候，就已經(jīng)完成了授粉。張開的旗瓣，可不就像是宣告主權(quán)了嘛。蜂蝶光顧開花以后的豌豆花，說白了做的都是無用功啊。

說到這里，可能很多人會想起高中生物課遺傳學(xué)知識中的孟德爾豌豆實驗。孟德爾選用豌豆做遺傳學(xué)實驗，是因為豌豆既自花傳粉，又閉花授粉，在自然條件下，一般是純種，相對性狀易于區(qū)分且能穩(wěn)定地遺傳。

蝴蝶與豌豆花的故事是很適合講給孩子聽的，孟德爾的豌豆實驗也能激發(fā)好奇心，那將是極好的詩意教育和科學(xué)教育，但不是睡前躺在床上講。我想，最好是在野外，在和孩子一起偶然發(fā)現(xiàn)滿架豌豆花的時候。

在邂逅豌豆花之后，我們在博物圈朋友的幫助下找到了錦地羅，在不遠(yuǎn)處挖掘機隆隆的噪聲中，我們小心挖掘了一些帶回到深圳大學(xué)城校園?，F(xiàn)在，我們帶回的錦地羅逃離了被挖掘機鏟掉的命運，每天都能在深圳大學(xué)城呼吸著塘朗山下西麗湖畔新鮮的空氣，曬著太陽，也像當(dāng)日我看到的豌豆花那樣悠然自得了吧。

編輯：沈海晨? haichenwow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