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宣
內容摘要:廣西壯族作家凡一平的短篇小說《尋槍記》經導演陸川改編成電影《尋槍!》,從小說文本改編成影視文本,其中展現(xiàn)不多的民族性出現(xiàn)缺失,其根源在于作者在重構自己文化身份的時候,拋棄了抒寫壯民族風情的邊緣文化身份寫作。在全球化背景和多元文化語境下,凡一平作為一名少數(shù)民族作家,應更多地關注自身的壯民族文化身份并為之發(fā)聲。
關鍵詞:《尋槍記》 電影改編 民族性 缺失
2002年,廣西壯族作家凡一平的短篇小說《尋槍記》經導演陸川改編成電影《尋槍!》,這部作為導演處女作的電影創(chuàng)造了當年國產電影的最高票房。電影的成功不僅讓導演陸川聲名大噪,也為小說作者凡一平贏得了巨大的聲譽??陀^地說,電影的名氣比小說及其作者大得多,很多人也是因為電影才去關注小說及其作者的。小說講述了一個好故事,但從小說文本改編成影視文本,其中展現(xiàn)不多的民族性出現(xiàn)缺失,其中的原因值得我們思考。
一.民族性缺失的表現(xiàn)
杰·瓦格納在《改變的三種方式》中介紹了美國電影改編的三種流行方式:第一種是“移植式”,即“直接在銀幕上再現(xiàn)一部小說,其中極少明顯的改動”[1]。第二種是“注釋式”,“對它的某些方面有所變動”[2],甚至轉移作品重點。第三種是“近似式”,“與原著有相當大的距離,以便構成另一部藝術作品”[3]。很顯然,從《尋槍記》到《尋槍!》的改編方式屬于第三種。除了“尋槍”這一故事的主要線索沒變,故事的情節(jié)和結局遭到了“面目全非”的刪改,“在主題指向和藝術建構上呈現(xiàn)出由現(xiàn)實主義到現(xiàn)代主義的變動跡象”[4]小說文本中的壯民族文化符號,呈現(xiàn)在電影銀幕上時,也遭遇了刪除或置換。
1.深層背景被刪除。小說《尋槍記》中,馬本山(電影中的馬山)和何樹強是一起參加過法卡山收復戰(zhàn)的戰(zhàn)友。法卡山位于廣西憑祥上石鎮(zhèn)與越南交界的地方,它不是一座山,而是連片的山脈。1980年1月,越南方面利用有利地形,在法卡山向中國開槍炮擊,我方對法卡山地區(qū)的越軍采取行動,將越軍趕出了法卡山。法卡山收復戰(zhàn),是廣西邊防部隊繼1979年對越自衛(wèi)還擊作戰(zhàn)后又一次大規(guī)模的、付出了不小代價的戰(zhàn)斗。因此,法卡山不僅地理位置特殊,對廣西來說,也有著特殊的意義。小說中,何樹強在法卡山收復戰(zhàn)中“踩中敵方埋設的一顆地雷,戰(zhàn)爭給他留下了一條性命,卻要走了他男人的根。他痛不欲生或生不如死地回到鎮(zhèn)上,在人們的同情、恥笑和遺忘中苦難地活著”。由此可見,凡一平將法卡山收復戰(zhàn)作為故事的深層背景,是為了揭示造成何樹強苦難人生的根源是戰(zhàn)爭,戰(zhàn)爭直接導致了他失去男根并因此心理扭曲,偷槍并將作風不正的文化站干部李小萌殺了。電影《尋槍!》對戰(zhàn)爭這一深層背景避而不談,也沒有提及法卡山,偷槍并殺人的也變成了小說中沒有的、虛構的人物——街頭賣羊肉粉的結巴劉。殺人的原因也與戰(zhàn)爭無關,而是因為結巴劉的家人喝了周小剛(小說中的周長江)開辦的假酒廠生產的假酒死亡,結巴劉本意是要殺周小剛,卻誤殺了李小萌。對于這樣的改變,小說原著作者凡一平表示無法認同,覺得自己曾經費力設下的“扣兒”的沖擊力被減弱了,尋槍的震撼力受到削弱。
2.故事背景被置換。小說《尋槍記》展現(xiàn)了一幅具有批判和諷刺意味的廣西邊陲小鎮(zhèn)現(xiàn)實生活場景:在三鎮(zhèn)交界的地方秘密進行著假貨生產,公權力參與灰色犯罪,各種欲望釋放出來,一個丟槍的警察為了避免可能發(fā)生的傷害,恢復正常生活秩序,焦慮地四處奔走尋找,“這種小鎮(zhèn)生活中有藏污納垢部分,又潛藏著無限的生機活力,有潛在的暴力犯罪因子,又有著堅定的制衡因素”[5]。電影《尋槍!》將故事的背景搬到了貴州的青巖古鎮(zhèn),影片中拾級而上的臺階、彎曲復雜的小巷,不僅具有鮮明的民族特色,也為影片營造曲折、封閉、壓抑的主觀敘事環(huán)境加分不少。影片語言相應地采用貴州方言,有論者稱,影片采用貴州方言,多有諷刺之音,筆者不甚認同。地方方言的使用一方面交代了故事發(fā)生的小鎮(zhèn)背影,另一方面,賦予了影片濃厚的地域性色彩。從《尋槍記》到《尋槍!》故事背景由廣西邊陲小鎮(zhèn)換成貴州古鎮(zhèn),“民族性”被置換。
3.淳樸民風被消解。小說文本中,何樹強失了男根回到小鎮(zhèn)后,馬山幫他開了家店名具有激勵意味的“自強”摩托車修理店,“修理店開張后,門前冷落,馬山幾乎拜見了西門鎮(zhèn)所有的摩托車主,動員和奉勸他們一旦摩托車壞了,就拿到‘自強摩托車修理店去修,以至于人人認為‘自強其實是馬山開的店?!瘪R山把何樹強的事當成自己的事,并為此奔前忙后,這些都體現(xiàn)了壯族人民善良、團結互助的淳樸民風。影片《尋槍!》中,馬山和何樹強的戰(zhàn)友關系沒有提及,更沒有‘自強摩托車修理店,給何樹強的鏡頭也不多,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他喋喋不休卻沒有建設性意義地幫馬山分析槍的下落,再就是與另一朋友一起在小巷將跟蹤馬山的周小剛暴打一頓。從小說文本到影視文本,戰(zhàn)友關系變成了普通朋友關系,影片的沖擊力減弱,小說中團結、互助的壯民族淳樸民風被消解。
二.民族性缺失的原因分析
1.社會文化語境的變化
1992年,黨的十四大明確提出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改革目標,中國社會開始進入了一個全面的轉型時期。社會經濟形態(tài)的變化使傳統(tǒng)計劃經濟意識形態(tài)遭遇根本性的顛覆,社會文化語境也從原來的一元文化語境被多元文化語境所取代。對于凡一平來說,1992年也是他的人生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轉折點。這一年,他從生活了幾十年的桂西北小縣城都安調到廣西首府南寧,社會文化語境和生活環(huán)境的變化對他造成了不小的沖擊。他曾描述過這種感覺,“現(xiàn)在,我站在中等城市口琴似的樓層上,我從居住的局促的窗孔探望城市的璀璨的燈火、蜂擁的車輛和斑斕的人流, 我的心如鼓足氣但矛盾著的皮球, 我不知道我能否真正投入到城市生活里去”(《城市與我》)。社會文化語境由原來的一元文化語境被多元文化語境所取代,凡一平的價值觀也面臨著沖擊和重構,反映到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一個直觀的表現(xiàn)是他放棄了長達十年的詩歌創(chuàng)作,小說創(chuàng)作的題材也從鄉(xiāng)村向城市轉變。
2.作者創(chuàng)作主題的改變
“一般來說,有什么樣的故鄉(xiāng)、家園,就有什么樣的文化身份,而有什么樣的文化身份就會創(chuàng)作出什么樣的‘被敘述的故鄉(xiāng)”[6],凡一平也不例外。從1982年開始發(fā)表處女作到1992年調到南寧,這一時期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主要展現(xiàn)傳統(tǒng)少數(shù)民族農村文化,作品中注重自然景觀的描寫和底層人物的刻畫,這與他當時的邊緣文化身份是匹配的。
有些作家在個人生活環(huán)境發(fā)生較大變化時,仍能堅持原來的創(chuàng)作方向,但對于關注社會現(xiàn)實、關照社會邊緣人群的凡一平來說,身份的變化直接影響了他創(chuàng)作主題的改變。凡一平從故鄉(xiāng)都安調到南寧,對他而言,這不僅是社會文化語境和生活環(huán)境發(fā)生了變化,其文化身份也隨之發(fā)生了變化。他在脫離了邊緣文化身份,在城市中重構文化身份的過程中產生了身份焦慮。在一些文章中,凡一平坦誠光怪陸離的城市生活使他不知所措,并產生了“我是誰”的身份焦慮,反映在作品中則是塑造了一些“身份焦慮”的邊緣人群。如《尋槍記》中的馬山,表面上尋的是槍,實際上尋找的是自己。因為槍對于警察而言,是身份的象征,馬山丟的不僅僅是槍,而是他自己。再如1993年發(fā)表的《隨風詠嘆》,里面的主人公童貫本來是體制內電影院的職員,但因為一次書法事件導致了職業(yè)危機,為了籌集資金辦自己的書法展,童貫假稱體驗生活找了一份看廁所的差事,當他坐在廁所門口時“她們鄙夷的目光燒著我,我像一捆重大的木炭,在料峭的春寒中寂靜地焚燒。”這段心理描寫將主人公因身份改變導致的身份焦慮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此外,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凡一平還主動向漢民族主流文化靠攏,這一時期的作品如《跪下》、《變性人手記》、《順口溜》等,無論是題材、人物,還是語言和主題等,基本沒有體現(xiàn)壯民族文化和作者少數(shù)民族身份的內容,與他之前注重自然景觀描寫和底層人物刻畫的創(chuàng)作主題相距甚遠。
有論者言,民族性在影視文中的缺失是小說文本模糊民族性的結果,但從根本來說,還是歸因于小說作者拋棄了抒寫壯民族風情的邊緣文化身份寫作。凡一平是土生土長的壯族作家,但在1992年至2005年這段時間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他的作品已極少看到表現(xiàn)壯民族文化的內容,只是偶爾出現(xiàn)作為故事背景的壯民族文化符號,如《尋槍記》中的法卡山。從這個層面上說,從《尋槍記》到《尋槍!》中民族性被置換,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作者在創(chuàng)作中拋棄了以往主要表現(xiàn)壯民族文化的邊緣文化身份寫作,放棄了對“精神原鄉(xiāng)”的堅守。
3.影片導演的選擇
影片《尋槍!》對于戰(zhàn)爭這一深層背景和對廣西有著特殊意義的法卡山避而不談,偷槍并殺人的也不是馬山的戰(zhàn)友,而是虛構了一個小說中沒有的人物——街頭賣羊肉粉的結巴劉。影片回避與戰(zhàn)爭有關的因素也許是出于通過審查的考慮,但凡一平對于這樣的改變表示不能認同,他覺得自己費力設下的“扣兒”的沖擊力被減弱了,尋槍的震撼力受到削弱。尤其是有著顯著廣西地域特色和特殊意義的法卡山,在影片中也無跡可尋。除了《尋槍記》以外,凡一平的一些小說如《理發(fā)師》《撒謊的村莊》《順口溜》等也被相繼改編成影視劇或被購買影視版權,他也因此被譽為“備受中國當代出品人、制片人、導演青睞的小說家”[7]。但通過對其小說文本和影視文本的比較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導演總是更迷戀凡一平小說中那些視覺性的元素,而犧牲凡一平小說已經建構的心理深度”[8]不得不承認,這也是他的作品與影視頻繁聯(lián)姻的輝煌下無奈的遺憾。
三.啟示與思考
廣西作家凡一平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借鑒影視藝術的敘事手法,為傳統(tǒng)的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新的思路。并且在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同時,他還主動與影視聯(lián)姻,實現(xiàn)了文學和影視的雙贏。但在雙贏的輝煌背后也有遺憾,主要表現(xiàn)為凡一平作為土生土長的壯族作家,在重構自己文化身份的時候,為了迎合消費市場的需求,拋棄了抒寫壯民族風情的邊緣文化身份寫作,放棄了對“精神原鄉(xiāng)”的堅守。在全球化背景和多元文化語境下,凡一平作為一名少數(shù)民族作家,應更多地關注自身的壯民族文化身份并為之發(fā)聲。2005年,凡一平出版中篇小說《撒謊的村莊》,以此為轉型標志,凡一平后期的創(chuàng)作則轉向鄉(xiāng)土小說為主,我們可以理解為作家“重返故鄉(xiāng)的土地情感”。正如他自己所說,“我以往的小說總是背離我成長的土地和河流,我愧對讓我無愧的農村生活。而我現(xiàn)在的筆觸調轉了方向。我回來了。所以我解放了,得救了?!盵9]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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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趙慶超:《現(xiàn)代主義元素的轉變與凸顯——論<尋槍>電影改編的風格特征》,《時代文學(雙月上半月)》,2010-04-15.
[5]項靜:《燈火的彼岸:原鄉(xiāng)敘事與新的癥候——凡一平近期作品讀札》,《南方文壇》,2018-05-11.
[6]劉毅:奈保爾的文化身份與敘事語言,武漢:華中科技大學,2008.
[7]韋墨蘭,凡一平:《用調侃書寫沉重》,《當代生活報》,2005-09-05.
[8]黃偉林:《“身份焦慮”與“渾身是戲”——壯族小說家凡一平小說論》,《民族文學研究》,2007-02-15.
[9]舒晉瑜,凡一平:《書寫我自己生活的土地》,《中華讀書報》2013-9-25.
基金項目:2019年度廣西高校中青年教師科研基礎能力提升項目“桂西北作家群作品影視改編‘影視化與‘民族性關系研究”(2019KY1478).
(作者單位:廣西經貿職業(yè)技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