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石平
內(nèi)容摘要:日本女作家紫式部創(chuàng)作于公元11世紀的《源氏物語》,被譽為日本古典文學史上的巔峰之作。本文著重探討的是受本土宮廷文化和外來佛教文化雙重影響的以光源氏為中心的宮中男女是如何色極而空的。
關(guān)鍵詞:色極而空 《源氏物語》 光源氏
《源氏物語》的主人公光源氏(源氏的美稱)在政治上歷經(jīng)沉浮,深感人生無常,他不斷追花逐蝶,放任情欲。在他深愛的紫姬離世之后,光源氏自覺罪孽深重,萬物皆空,最終棄家出走,面壁向佛。書中與光源氏相關(guān)聯(lián)的女性人物均有著不幸的遭遇,其中有很多人最終以出家棄世、遁入空門作為了自己人生的歸宿。
一.《源氏物語》的文化背景
紫式部所處的時代,日本受到中國儒道思想的影響,也受到了佛教的影響。而其文學審美價值取向則是在汲取儒佛道文學思想的同時又根植于本民族的文化土壤之上的,這里主要考察的是日本本土文化和佛教文化對《源氏物語》審美價值取向的影響。
1.本土文化
《源氏物語》描寫了“多情泛愛”的華美的皇族光源氏和各種女性之間發(fā)生的故事。一般物語 (故事) 中“好色”的男子都對女性有著孜孜不倦的追求,也被稱為所謂的“戀愛英雄”。在日本文學史中,“好色”是一種非排他的行為,男性會抓住機會向女性示愛,和眾多女性建立一種關(guān)系, 這就是中國研究者常說的“泛愛”。這種“泛愛”的可能性,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日本早期的走婚習俗,即妻子住在自己娘家,丈夫定期地去探望并同住一段時間。[1]
在日本人眼中,這種“好色”也是一種戀愛情調(diào),是美的理念的反映。雖然《源氏物語》中的光源氏是典型的“好色”,但其周圍的女性卻對他幾乎毫無怨言。作者也沒有批判他,而是把他作為理想的人物加以贊美乃至崇拜。
日本理論家折口信夫把“好色”描述為日本古代帝王理想的婚姻理念。根據(jù)他的理論,大和國在統(tǒng)一日本之前,日本眾多的小國都祭祀著各自的神靈。只要取得了祭祀那些神靈的資格,就可以順勢支配這些國家,于是大和的國王設(shè)法跟侍奉各自神靈的巫女(日本神道教中侍奉神的未婚女子)們結(jié)婚,從心理上征服她們,從而統(tǒng)一全國。折口認為“好色”即這種使女性徹底屬于自己的男性魅力,也可以說是古代英雄的美德。
“好色”一詞在《源氏物語》中先后出現(xiàn)過四次,盡管這些用例并不是用于積極意義上的,但《源氏物語》中描繪的光源氏的形象依然同折口所說的“好色”一樣被廣泛認同。
著名的“物哀”理論是日本國學家本居宣長提出來的,他在《源氏物語玉小櫛》中贊同了《源氏物語》中描繪的以戀愛為中心的生活態(tài)度。他認為日本的人心之美就體現(xiàn)在各種趣味濃厚的戀愛之中,而“物哀”就是其開出的美麗花朵。光源氏雖然私生活放蕩,但在作者筆下他一直是一位多情又柔情的貴公子。作者重點描述的是其情感生活中體現(xiàn)出的某種哀傷的情愫,即“物哀”??梢?,《源氏物語》中的“好色”跟“物哀”有著深刻的關(guān)聯(lián),并隨之上升到了審美理念的高度。
2.佛教文化
佛教起源于印度,經(jīng)中國傳入日本。平安時代的佛教,一方面大批僧人來中國學習取經(jīng),按中國佛教各宗的傳承,回國建立相應的宗派,另一方面又把佛教的教義和思想與日本傳統(tǒng)的神道信仰加以融匯。[2]這個時期的日本佛教形成了自己的民族特色,“鎮(zhèn)護國家”的思想很突出。后在天臺宗最澄的努力下,將原來由國家獨霸的授戒權(quán)奪回到佛教界手中,日本佛教由國家行為開始走向民間。因當時盛行的天臺宗、真言宗兩個宗派的教文都有咒術(shù)、祈禱的特征以及鎮(zhèn)護國家、消災治病的功能及神佛合一的“本地垂跡說”產(chǎn)生,佛教成為貴族們追名逐利享樂人間、民眾們避禍求福的寄托。
《源氏物語》的作者紫式部,本姓藤原,字不詳,出身于地方官家庭,在當時稱得上是中等貴族。紫式部的祖父、外祖父及父親都是優(yōu)秀的歌人,其父在漢詩方面更是頗有造詣,因此紫式部自小受書香熏陶,通漢學曉音律,還對佛學佛典有不少研究。
長德四年(998)左右,紫式部與年長自己二十余歲的地方官藤原宣孝結(jié)婚,誕下一女。寬宏元年(1004),紫式部喪偶。寬弘二年(1005年)12月29日,紫式部入后宮,擔任后宮皇后藤原彰子(藤原道長的女兒)的女官,為她講佛授《日本書紀》和《白氏文集》等漢籍古書。官名為藤式部,后改稱紫式部。大約在1013年,紫式部離開后宮,之后音信不詳。
《源氏物語》成書于平安時代中期。當時貴族們的精神生活多以天臺宗《法華經(jīng)》為基礎(chǔ),盛行講經(jīng)會、與僧侶聽經(jīng)談法、抄寫經(jīng)文等風氣。平安時代皇族、貴族競相出家,形成了一個稱作“貴種”的特殊階層。他們出家后立即受到特別的優(yōu)待,領(lǐng)授允許他們無須常規(guī)受戒與許可的“無許可書圣旨(燕度綠宣旨)”。與以寺院為單位的定員系列不同,他們被單獨列為“一身阿閣梨”,不經(jīng)過律師直接被任命為僧都或者直升為法眼,如此走一條特別的晉升路?!盵3]
同時,天臺凈土(“凈土”為佛教術(shù)語,是指清凈、沒有污穢的世界,與之相對的就是“穢土”,指塵世)信仰也深入人心。它是一種主張通過觀想,立愿托生于凈土的愿生往生思想。《往生要集》就是貫徹這一信仰的經(jīng)典,書中現(xiàn)世和極樂世界的對比及對死亡的美化對平安時代中期的貴族們的精神、生活等方面都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对词衔镎Z》中多次出現(xiàn)的相關(guān)佛典的的引用,還常用“濁世”、“末世”等類似詞語來指代現(xiàn)世就可以印證天臺宗對當時貴族們影響之大。
二.光源氏之色極而空
《源氏物語》主人公光源氏深感人生無常,故而游戲人生,追花逐蝶,放任情欲。光源氏最初的正妻是左大臣之女葵姬,晚年又迎兄長朱雀院的第三皇女三公主為正室。實際上,葵姬逝世后,光源氏實質(zhì)上的正妻就是他親手撫養(yǎng)調(diào)教出來的理想情人紫姬,同時光源氏一生中的最愛也是紫姬。而除紫姬以外,光源氏還同許多女性有戀愛關(guān)系,如六條妃子、空蟬、夕顏、花散里、末摘花、明石姬等。除和正妻葵姬之間的長子夕霧外,還有和繼母藤壺皇后私通所生的冷泉帝、同明石姬所生的明石皇后。薰只是他和三公主之間名義上的兒子。
光源氏下令建造了豪華的宅邸——六條院,并依四季名稱分為四町,且各有女主人:春之町的紫姬、光源氏和紫之上的養(yǎng)女明石姬;夏之町的花散里;秋之町,作為秋好皇后歸寧的居所;冬之町的明石之君。至于光源氏的舊居二條院,則迎入曾和其有關(guān)系卻無依無靠的女性,如空蟬、末摘花等。
正妻葵姬逝世后,光源氏雖然有著實質(zhì)上的正妻紫姬,但其兄長朱雀院希望將自己最寵愛的皇女三公主嫁給光源氏為正室,以讓三公主得到庇護。由于三公主是已逝的藤壺皇后的妹妹所生,因此光源氏決定迎娶三公主為正室,也正是這一舉動造成了日后紫姬身心上的極大痛苦。紫姬逝世后,悲慟不已的光源氏整理完身邊的瑣事后,即退隱嵯峨并出家,不久死去。
一邊享受著現(xiàn)世的榮華富貴,同多名女性往來,但同時又帶有佛教出世的思想,這就是光源氏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追求。光源氏是一個生性柔弱的人,身上同時有著自身無法根除的矛盾和缺憾,這些矛盾和弱點糾集到一起,使得他在歷盡紅塵之后最終皈依了佛門。
然而,光源氏對于出家的想法和看法也是隨著自身生活的遭際而不斷變化的。
第一階段?!对词衔镎Z》第五回(源氏18歲),講到源氏請高僧誦經(jīng)治病,當晚借宿于紫姬外祖母之兄僧都處。源氏在僧都解說世理輪回之道時,聯(lián)想自身的惡因,恐來世的惡果,從而有出家之念,這是佛家因果論在他心中影響深遠的表現(xiàn)。只是他在產(chǎn)生出家的想法后,腦海里立馬浮現(xiàn)了其他事物來阻礙。此時源氏雖對自己與藤壺私通感到后悔,有以出家修行的的方式來斷絕孽緣與贖罪的想法,但抵不住現(xiàn)實的誘惑,對與藤壺十分相似的紫姬戀戀不舍,所以向佛之心也只是一念之間罷了。
第二階段?!对词衔镎Z》第九回、第十回,第九回敘述源氏正夫人葵姬產(chǎn)后去世;第十回的主要情節(jié)為源氏之父桐壺帝去世。源氏與葵姬的關(guān)系一直不融洽,但在他們終于推心置腹的交流過后不久,葵姬去世,次年喪父,源氏在得失中感嘆世事無常,人生可厭。此處源氏因悲痛而厭世,因而欲遁入空門。源氏的情緒是在接連的不幸中層層遞進,他六歲喪母,現(xiàn)今一直暗地保全他的父親也死了,頓覺塵世無可留念,一心皈依佛門,但“羈絆甚多,安能撒手”,這些羈絆,其中除了對藤壺、紫姬、夕霧等人的掛念,還有對桐壺帝囑托他照顧的小皇子的責任。
第三階段。《源氏物語》的第三十五回、第三十八回、第四十回,第三十五回寫三公主下嫁,紫姬受打擊,與源氏產(chǎn)生隔閡,多次請求出家未果,病重;第三十八回寫的是秋好皇后向源氏透露出家之意;第四十回講述紫姬生過病后日漸衰弱,自覺已享盡榮華富貴再無所求,欲出家修行,為后世祈福。源氏在這三個場景中,都不是自發(fā)產(chǎn)生出家的念頭,而是被動的參與這類談話,并且總是持以反對的態(tài)度,他用自己多次被塵世情緣牽絆的出家經(jīng)歷來勸慰對方,以此來留住自己留念的人。
第四階段?!对词衔镎Z》第四十一回、第五十回。第四十一回寫紫姬死后源氏的生活;第五十回寫到了薰對源氏去世前生活的回憶。源氏在紫姬死后雖有出家的想法但卻依然有些猶豫,直到去世前兩三年才得以出家,他一生中無數(shù)次的出家想法,都被塵網(wǎng)束縛,太多放不下的事物,然他最終還是遁入空門。最后,他的出家就像其他貴族一樣,因為在當時晚年出家也是一種流行的做法。在《源氏物語》第三十三回中,源氏本應該也是“諸人各得其所,可無后顧之憂了”,但他并沒有在這個時候選擇出家。并且他接受三公主一事,最終造成了紫姬重病,二人關(guān)系漸疏離。
在源氏眾多的戀情當中,最讓人唏噓不已的是他同紫姬的戀情,二人的戀情也是《源氏物語》中最典型的繾綣之愛了。源氏見到天真可愛的少女紫兒,發(fā)現(xiàn)其形態(tài)酷似他朝思暮想的藤壺皇后,便將她帶回家中,親自撫養(yǎng),并按自己理想情人(順從和無所保留)的標準進行品格和修養(yǎng)上的教育。源氏迎娶三公主后,紫姬終于無法繼續(xù)忍受他無休無止的尋花問柳,但她沒有正面表達心中的怨恨,而是委屈自己,最終像花兒一般枯萎凋謝了。
紫姬病重后,想到自己離世后源氏會悲痛不已,便悲從中來,賦詩道:“荻上露珠難久駐,陣風來時即消去?!盵4]570源氏見紫姬將自己比作稍縱即逝的花間雨露,也傷痛不已,答詩道:“人世無常若風露,但愿命中共此行。”[4]570可見二人在內(nèi)心深處是真正憐愛對方的。紫姬死后,源氏也常常賦詩,表達悲傷和厭世之意。如:“難留虛渺無常世,淚泣啼歸夜半寒”[4]580、“雨敲寒窗濃愁夜,子規(guī)哀泣錦羽濕”[4]582、“殘身垂暮日不多,相思淚溢萬頃波”[4]583、“故人已去枉存跡,不若隨之同化煙”[4]584等。很快,源氏也出家了,直至離世。真可謂是色極而空吶。
三.《源氏物語》中女性人物的出家
《源氏物語》的美學特色在于以哀動人、以悲感人。書中與源氏相關(guān)聯(lián)的女性人物均有著不幸的遭遇,其中有很多人最終以出家棄世、遁入空門作為了自己人生的歸宿。作品揭示了一夫多妻制度下,女性情感生活的失意與絕望。
小說中六條妃子因源氏而墜入情網(wǎng),盡管她做出了很多的努力,但仍然遭受冷落,以致被貴族社會邊緣化,并且背負了不貞和輕薄的罪名。六條妃子對源氏的愛情深感絕望,自己也失去了在貴族社會生存的空間。她毅然帶著女兒一起出家,不僅自己看破了紅塵,而且希望女兒不要在男性社會里遭受蹂躪。在一夫多妻制度下,女子追求愛情的理想與現(xiàn)實具有巨大差距,她們多數(shù)終日郁郁寡歡,最終選擇遁入空門,尋求內(nèi)心的平靜。
小說中展現(xiàn)的平安時代的日本社會,女子多處于附庸地位,同時在貴族社會中,婚姻往往又與權(quán)力密切相關(guān)。女子很小就被父親、兄長要求學習琴棋書畫,以期嫁入名門,從而提高父親、兄長的政治地位??梢娫诋敃r的社會,女子成了交換政治權(quán)力的工具。左大臣知道源氏花心,依然很高興地將自己的女兒蔡姬許配給他,其目的是鞏固、加強自己的勢力。而右大臣發(fā)現(xiàn)女兒朧月夜與源氏有關(guān)系,也希望把朧月夜許配給源氏,為的是分化源氏的勢力。女性作為男性的附庸,當她們被冷落欺凌,或者得不到應有的待遇與呵護時,內(nèi)心就充滿悲涼與無奈,而出家遁世就是其最好的選擇。
而那些出身中等貴族的女性,如空蟬、夕顏、浮舟等,她們作為貴族男子逢場作戲的漁色對象,命運則更加悲慘。她們只好以出家作為一種反抗或逃避悲劇命運的方式,她們拒絕成為男人的附庸,只求遁入空門。女性選擇出家作為逃避的方式應該說更多的是一種無奈,比如空蟬的出家選擇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對一種不可接受的愛戀追求的逃避,即擺脫繼子對她的糾纏。八親王的大女公子也多次想要剃發(fā)成尼來躲避熏對她的愛戀追求。也就是說,不管她們是否真心向佛,卻都將出家入佛作為逃避現(xiàn)實苦難與羈絆的手段。
佛教世界中有因果報應說,承認人的前世今生和來世輪回,所以當人們有了某種罪孽時,他們就想通過心悟、打坐、誦經(jīng)等方式進行心靈的懺悔與救贖。如藤壺皇后和三公主的出家選擇。藤壺皇后和源氏公子發(fā)生關(guān)系以后,隱忍痛苦和擔憂,最終選擇了出家,這既有對桐壺皇帝不貞的救贖,也想以此來逃避世俗對她這一行為的詬病。三公主降嫁之后,雖然貌美但性格幼稚,使得光源氏有所失望,后來三公主在侍從的引導下,被迫與愛慕她已久的柏木發(fā)生關(guān)系,并被光源氏發(fā)現(xiàn)。柏木得知東窗事發(fā)后因太過害怕抑郁而終。而三公主也只好借出家這一形式來逃避其不貞的事實,以求獲得救贖。由此我們可以看出,當時的人們遭遇困惑與迷惘時希望能借由出家向佛而求得救贖和解脫。
四.結(jié)語
“真情流露”正是日本“物哀”理念的主旨?!对词衔镎Z》作為開啟日本文學“物哀”時代的作品,其中富有“真情”的繾綣之愛自不用贅述,而作者巧妙的將“物哀”與佛教思想結(jié)合了起來,在作品中多次用“厭世”一詞來將諸多人物的痛苦心情概括出來。正是有細膩感情的人,其內(nèi)心才會被世間無常變化深深影響,最終不忍這種苦痛選擇出家,而作品中的出家人往往又難以割舍塵世情感,這種曲折與矛盾的心理本身也是“物哀”的表現(xiàn)?!对词衔镎Z》用主角及其身邊人的出家來襯托他們對人情世故的用心之深,以表現(xiàn)出作者對“真情”的一種肯定與向往。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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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題:湖南省教育廳科學研究項目“莫言中篇小說審美特征研究”(19C0387)
(作者單位:湖南第一師范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