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門弟子教育敘事探析

張婭麗

內(nèi)容摘要：《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選自《論語·先進》篇，記錄了一場發(fā)生在孔子與其四位弟子就志向而展開的對話。在這場對話中，孔子的教育方法、教育理念悉數(shù)體現(xiàn)。本文旨在分析孔門弟子教育敘事中對教學場景、教學語言、教育方法三方面的記錄，探析孔子教學過程中體現(xiàn)的因材施教、啟發(fā)式教學、尊重學生個性發(fā)展等教育理念，同時結(jié)合孔子的治國理念，探究孔門教育的現(xiàn)實意義。

關鍵詞：教育場景 教學語言 教育理念 治國理想

教育敘事作為一種研究方法，有其特有的概念和特點，吳為民、李忠在《教育敘事與案例撰寫》一書中，對教育敘事做了以下解讀：“教育敘事包含有兩層含義：第一，它作為一種寫作方式，就是指對事情的描述、記載，它注重與事件情節(jié)的描述、人物內(nèi)心的刻畫以及生動形象的語言的運用。第二，它作為一種教育研究的方式，就是指通過記敘事情，或講述故事，來探索教育教學規(guī)律，表達作者對某些教育問題的看法，也就是‘以記敘的方式開展的教育研究。教育敘事的特點分別為‘以事實來說話、‘注重記述事件發(fā)生的過程以及‘細節(jié)性的描述”①。

由孔門弟子記敘的《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一文，則是以第二種敘事方式，記敘了整個敘事情節(jié)。通過對孔子與四位弟子的對話描寫，從“夫子哂之”、“喟然嘆曰”、“三子者出，曾皙后”等細節(jié)的刻畫中，揭示了孔子因材施教、啟發(fā)教學等教育理念，以及極力營造師生之間平等氛圍的良苦用心，同時，根據(jù)在這段對話中孔子對曾皙理想的贊同，也透露了孔子個人“禮治治國”的治國理念?？组T弟子對這一事件進行了最真實的記敘，對話、表情與動作的刻畫中蘊含著孔子的教育理念及方法，這些理念、方法對于當今教育依舊影響深遠。

一.孔門教育敘事的解析

（一）還原教學場景，感受“侍坐”中的平等

在《論語》中，教學場景可分為求學、侍坐和討論三種，《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的教學場景由題目便可得知，即“侍坐”：“學生陪坐在老師近旁或老師坐著，學生站在老師近旁”②。從文本中可以得知子路、冉有、公西華與孔子交談時是坐著的，曾皙則在孔子向他提問時“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③，由坐轉(zhuǎn)而起身回答孔子問題?？鬃幼鳛楫敃r社會上的博學者之一，被尊奉為“天縱之圣”“天之木鐸”，地位如此崇高的他，面對子路、冉有、公西華的不起身作答，毫無斥責之意。再看一直悠然彈奏著瑟的曾皙，當孔子問到他“爾何如”后，才“鏗”而放下瑟，起身作答?！抖Y記》上講“師道尊嚴”，孔子對待曾皙的方式，正體現(xiàn)著師生在平等的交談中輕松、和諧與愉悅的氛圍。也正是孔子平易近人、和藹親切的教學態(tài)度，營造了輕松和諧、融洽自由的教學場景，這使得四位弟子能夠拋開顧及，暢談人生理想。

這一教學場景真實地再現(xiàn)了孔門教學的情形，試以今人視角還原當時教學場景，可以發(fā)現(xiàn)：幾位弟子可能正圍坐在一起閑聊，恰巧孔子瞧見，便進門加入他們的“閑聊”。這是一節(jié)沒有預備鈴的課堂，上下課時間起于對話也終于對話，教室也是根據(jù)幾位弟子“侍坐”的地點隨機生成。在這一教學場景中，孔門教學的時間與地點是隨意的，師生之間的氛圍也因此而顯得平等和睦。老師和學生可以座談言志、學生之間可以自由討論，曾皙最后向孔子的提問也說明了學生可以單獨向老師提問。孔門教學就在這種平等自由和諧的教學場景中進行，不僅拉近師生距離，使學生能夠暢所欲言;同時也是孔子對學生個性化的尊重與關懷。這對于現(xiàn)如今的教育環(huán)境而言，依舊閃爍著熠熠的光輝。

（二）品味教學語言，領悟孔子的教學機智

1.言語誘導，消除顧慮

孔子加入弟子間的對話后，他深知弟子對他到來的顧忌，為了打消這一顧忌，讓弟子能夠在談志向時暢所欲言，他在一開始便言明：“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于是，這場交談得以順利進行。也正是因為孔子先用溫和自謙的話語消除了弟子們的緊張感后，當他以假設為前提，問出“如或知爾，則何以哉”，學生有了明確的思考角度和立足點，能夠各自從自身角度去思考并回答?？鬃拥慕虒W語言機智與今天所謂“教師為主導，學生為主體”、啟發(fā)式教學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教師只給學生以簡單卻精準的指導，學生依舊是“主角”，在這一“導”一“主”間，師生各自發(fā)揮作用，保證教學的有效進行。

2.以“哂”促省，尊重個性

題中所說的教學語言機智不僅蘊含在孔子與弟子交談中，同樣也表現(xiàn)在孔子對學生的回答所做的反應里。面對四個弟子的不同回答，孔子的反應也不同，并且這種反應是在把握學生性格特征的前提下給出的。

在孔子的啟發(fā)下，子路不假思索地“率爾對曰”，可見其性格之坦率與急躁，孔子面對子路的豪不謙虛、缺乏禮讓，以“哂之”相待。歷來對“哂之”的解讀層出不窮，閆笑飛在《關于<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章>的幾個問題》中提到：“‘哂之應取‘譏笑義，表達孔子對子路的不滿”④，伍海霞在《論<論語·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中的人物形象》中將“哂之”理解為孔子對子路不謙讓態(tài)度的微微冷笑。但熟讀《論語》后會發(fā)現(xiàn)，這些解讀都顯得片面甚至不準確?？鬃訉ψ约旱茏觽兊男愿?、才能都有一定的了解，子路雖然態(tài)度不謙和，但這都在孔子的意料之中，所以“哂之”，只是子路所答及其態(tài)度與孔子心中預料相符合后的自然反應?？鬃拥恼卫硐胧恰盀閲远Y”，他主張在治國過程中振興禮樂，加強教化，而子路的“可使勇也，且知方也”卻是以人人善戰(zhàn)作為護國治國的前提，這與孔子所提倡的“為國以禮”背道而馳，但是孔子并沒有因為子路與自己意見相左便出言糾正，而是尊重子路的個性與選擇，以“哂”代之。而孔子的這一反應，實際也是在促使個性急躁的子路自省，若斷然否定其志向，以其個性，即便不明說，內(nèi)心肯定憤憤不平?？鬃右詼睾偷倪有Π矒嶙勇非榫w的同時，也引導著他的自省。

3.循循善誘，鼓勵作答

冉有的志向體現(xiàn)了孔子“為國以禮”中的“仁愛”思想;公西華的祭祀之禮也同樣與孔子振興禮樂、加強教化的主張相符;子路的治國注重雖與孔子有所出入。但孔子對以上三人的言論都未直接在言語上表明態(tài)度。當問及曾晳時，也許是因為曾皙的治國理想：“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與前面三位弟子明顯不同，因而他說到：“異乎三子者之撰”，顯得略有退縮。這一表現(xiàn)被孔子盡收眼底，所以他根據(jù)對方的情緒變化及時調(diào)整自己的言行，說出“何傷乎？亦各言其志也！”，消除了曾皙的顧慮，道出其理想。而這正與孔子曾主張的“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著懷之”（《論語·公治長》）⑤不謀而合。

孔子對根據(jù)四個弟子的不同回答，給出了相應的反應，個性急躁的子路，如果當即被孔子否定，可能會使之憤怒，所以孔子“哂之”;謹小慎微的冉有和謙和得體的公西華，孔子予以默認;略顯不自信的曾皙，孔子則是予以鼓勵。這種因材施教的教學方法不僅尊重了學生的個性發(fā)展，也保證了師生關系的和諧融洽。

二.孔子的治國理想

通過對《論語》這一著作中此篇的解讀，我們對孔子本人的志向也有了一定的了解，即：積極入世以治國平天下。從《侍坐章》可以得知，子路、冉有、公西華的志向是承襲了孔子的入世之治的，而曾皙口中所描繪的“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生活圖景，與孔子的入世之志似乎并未關聯(lián)，而孔子卻唯獨對其表示贊賞，看似矛盾的背后其實大有玄機。

結(jié)合孔子當時所處時代背景，正是周王室衰微、諸侯爭霸、禮崩樂壞的春秋末年，他一生致力于恢復、重建像西周盛世那樣的“禮治”社會，但崇尚“以霸治國”的各諸侯國并未采取孔子的“禮治”主張，《侍坐章》記敘的事件也正發(fā)生于孔子周游列國，理想落空之際。并且，孔子雖然主張“學而優(yōu)則仕”，鼓勵入世做官，但另一方面，他又提出“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在這暗世中推行“禮治治國”無果后，孔子也有所“取舍”，既然辦不到，只能心向往之，這也是儒家“大澤劍姬，窮則獨善其身”進退圓融思想的本質(zhì)體現(xiàn)。所以當他聽到曾皙理想中所描繪的禮樂教化、天下大治、人人悠閑自足的社會場景，正與自己心中理想相契合，故而孔子當即對曾皙的說法表示認同。冉有、公西華、曾皙各自“富民”、“教化”、“禮樂”的治國理想，尤其曾皙所描繪的具體情景，都與孔子的“為國以禮”不謀而合。

三.孔門教學的現(xiàn)實意義

（一）營造體現(xiàn)平等的教學場景

盡管孔門教學離我們有著千年的時空距離，但它帶給我們現(xiàn)代教育的啟示卻是深遠而悠長的?，F(xiàn)在普遍實行的班級授課制，主要由一位教師與幾十名學生組成，通常是教師“孤身一人”站在三尺講臺，學生則在下方接收教師所講。雖然師生都在一個空間內(nèi)，但學生往往會不自覺地與教師產(chǎn)生距離，這就需要教師、學校共同努力，從現(xiàn)實的教學場景出發(fā)，可以通過改變教室內(nèi)座位的設計，拉近師生空間距離，教師在進行教學時多走下講臺、走近學生，縮短與學生的心理距離。師生之間的對話不僅可以是關于學習的內(nèi)容，在課外，教師也可與學生進行生活、興趣等方面的交流。正如孔子的提問是關于弟子們的人生理想而非學術問題的探究，在交談中，每個人都可以回答，并且在孔子親切平和地循循善誘下，每個人都愿意回答。所以，教師在與學生對話時，無論課上或是課下，都應以平和的態(tài)度、循循善誘的方法去鼓勵每個學生展現(xiàn)自我，切忌以師者身份否定學生，而應以鼓勵為主，引導學生走出“誤區(qū)”，從而培養(yǎng)學生成為有主見有創(chuàng)新精神的高素質(zhì)人才。

（二）尊重個性，因材施教

學生的性情習慣、個性心理復雜各異?？鬃拥慕逃皇乔宦?、空洞說教，而是因人而異，因材施教。在《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中，四個學生志趣不同，性情各異。子路的能力高強，才華超群，志向遠大，但過分自信的他莽撞沖動，孔子“哂之”，意味深長，在肯定其才能與實力的同時，又含蓄地批評了他說話沖動、毫不謙讓的態(tài)度。冉有和公西華謙虛謹慎，言語溫和有節(jié)制，態(tài)度謙卑而誠懇，孔子當下并未給出點評，而是待其離開，在曾皙的追問下，才發(fā)表看法：“唯求則非邦也與？安見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則非邦也與？宗廟會同，非諸侯而何？赤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連用五個反問，充分肯定弟子治國安邦的政治才能。孔子雖然未曾當面對冉有和公西華表示贊許，但可以推想，曾皙定會予以傳達。而面對略顯退縮的曾皙，孔子則在鼓勵后表示贊同。四個學生、四種理想、四種性情，孔子因人而異，分別從語言、表情，以感嘆、反問的不同方式或直接或含蓄地教育學生，尊重學生個性的同時也促進學生的發(fā)展。

在尊重個性這一過程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其實也是孔子因材施教教育理念的體現(xiàn)?！妒套分械乃膫€弟子他們不僅個性有別，年齡上也各有差異，子路小孔子9歲，曾皙小孔子6歲，冉有小孔子29歲，公西華小孔子42歲，年齡最大相差36歲。年齡的懸殊也決定了四人經(jīng)歷、境遇、文化修養(yǎng)的大不相同，差異如此巨大的四人，孔子卻能將他們“聚之一堂”同時予以教育，這就要求孔子必須做到“因材施教”，孔子對四個“各言其志”弟子的回答做出的不同表態(tài)、評判，也有著明確的針對性，這同樣也是因材施教的體現(xiàn)。現(xiàn)如今，我們的教育對象遠沒有孔子當時那樣復雜，我們面對的是身心都接近的學生，相比孔子，今天的教師更易把握學生的身心發(fā)展規(guī)律，但每個學生的個性差異也決定了教師應像孔子那樣，在尊重學生個性的前提下，因材施教，最大限度地促進每個個體得以全面發(fā)展。

（三）留白式評價，互助的啟發(fā)式教學

孔子的教學原則，最主要的是啟發(fā)教學，“他主張在教學過程中，特別要重視培養(yǎng)弟子們有獨立思考的能力和自動研究的精神，反對專事記憶和依靠教師從外面注入的被動的學習。在教師提問或指示之后，必須讓學生反復思考，自求解答”⑥?？鬃印安粦嵅粏?，不悱不發(fā)”的啟發(fā)教育，在與四個弟子的對話中完美體現(xiàn)。面對子路、曾皙、冉有等人各異的回答，孔子未做詳細的評價，唯一對曾皙的肯定，也只是簡單表達同意，至于同意的原因則未曾告知。但孔子通過言語或是表情對四個弟子做出的反應，卻足矣促使子路在對比暗示中躬身自省;而子路的自信果敢同樣能夠激勵謹慎謙遜的冉有和公西華。

四.結(jié)語

一代教育大家孔子早在千年前為后人留下寶貴的教育理念、教育方法，盡管它們產(chǎn)生于遙遠的古代，但其中蘊含的思想確是先進至今依舊適用，并且同樣適應于未來教育。只要師生關系還存在，那么因材施教，循循善誘、尊重個性……將會永遠是使教育保持鮮活生命力、藝術性的起搏器。所以，我們應該汲取孔圣人教育之精華，在此基礎上積極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更有效的教學方法、更和諧的教學氛圍，以推進教育、教育者及教育對象的更好地發(fā)展。

參考文獻

[1]顧樹森.中國古代教育家語錄類編[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83：52.

[2]漢語大詞典編纂委員會.漢語大詞典[M].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0：1148.

[3]吳為民.李忠.教育敘事與案例撰寫[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1.

[4]錢穆.論語新解[M].北京：生活·讀書 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135.

[5]閆笑非.關于《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章》的幾個問題[J].北方論叢，1996（4）：32.

注 釋

①吳為民、李忠：《教育敘事與案例撰寫》，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頁。

②漢語大詞典編纂委員會：《漢語大詞典》，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0年，第1148頁。

③錢穆：《論語新解》，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第297頁。

④閆笑非：《關于<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章>的幾個問題》，《北方論叢》，1996年，第4頁。

⑤錢穆：《論語新解》，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第135頁。

⑥顧樹森：《中國古代教育家語錄類編》，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83年，第52頁。

（作者單位：重慶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