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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賣·定

    2021-04-12 12:47:28李子豐
    青春 2021年4期

    李子豐

    一、大學貓

    經(jīng)理辦公室內傳出震天響,整個劇院傳遍了章立峰那拿腔拿調的叫喊聲。大家伙心想他這次肯定還是得上戲,要不然那老小子必然不可能善罷甘休。唱二路老生的那個年輕人眼看著章立峰從經(jīng)理辦公室耀武揚威地邁出來,臉上還頗帶些得意的神色。他立刻走進經(jīng)理辦公室,將另一張請假條拍上了經(jīng)理的辦公桌。

    “大家都這樣……這不是為難我嗎?”經(jīng)理額頭上的汗還沒下去,又皺起了眉頭。

    “不是我誠心跟您過不去,是他姓章的不是個玩意,還真把自己當個角兒了,可是沒用,賣不出票去他屁也不是。從開票到今天攏共賣出去五張,就這還要開戲?玩呢?”他的語氣頗激烈。經(jīng)理本是個儒雅隨和的人,不愿爭執(zhí),只好應允了。

    可這《紅鬃烈馬》少了唱王允的,等于《三擊掌》和《大登殿》這兩折都演不了。經(jīng)理跟其他演員一合計,反正也賣不出票去,干脆整出戲就刪頭去尾,只留下《武家坡》一折讓章立峰過過戲癮算了。章立峰本來理虧,便勉勉強強答應了大伙的決定。也是難為他,這個心不高氣不傲的家伙到底也接受不了自己賣不出票的一天。按說在圈子里,章立峰的名頭也不算太小,四十不到,混到現(xiàn)在也能算半個“奚派名家”。奚派的唱腔不很響也不太亮,就是在老生梆硬的大嗓里摻了點綿而不軟的勁頭。章立峰的唱腔還是頗得其中三昧,有個熟識的評論家做出過別出心裁的比喻:就好比韓國的芝士排骨,瘦而不柴,咸中帶甜,細細品還能拉出油嫩嫩的絲兒來??删瓦@樣不錯的角兒,在這地方的小劇院里也只能勉強做做戲迷的生意——萬一戲迷有事,就只能安慰自己是“叫好不叫座”了。

    他并不是蠻不講理的人,也不覺得開票后再撤戲有多糟糕,只是接受不了自己的名頭、本事就值三張票的事實。

    何況那天實際上就來了一個人。

    在后臺扮戲的章立峰不知道外面慘淡的情景。經(jīng)理發(fā)現(xiàn)只有一位觀眾時直接樂了出來——這下連告示都省了。他直接站門口告訴來的那位,今天的戲沒有全本了,只剩一折,票錢不退,來去請便。那客人也沒說啥,似乎是禮貌性地笑了一下便進場了。

    鑼鼓點一起,胡琴有氣無力地給開了個導板。扮好薛平貴的章立峰站在幕后,丹田一提氣,使出了渾身的力氣唱出“一馬離了西涼界”,拖起厚厚的鞋跟,邁著臺步上了場。全場幾乎沒開燈,成片的空座位黑著臉掃進了章立峰的眼眶。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章立峰心里還是沉了一下,再往前排一看,乍看見一個染著黃頭發(fā)的年輕腦袋。他感覺自己還是能受到年輕人的歡迎,心情又振奮了一些。誰想他走到臺中間定睛一看,才發(fā)現(xiàn)那哪里是什么腦袋,只是一只蜷在座椅靠背邊上打盹的橘貓。章立峰心涼了半截,鼻子略有些發(fā)酸,帶著哭腔唱出了下一句“不由人一陣陣淚灑胸懷”。也許是情感到位,章立峰自己聽著這句唱得比以往都要好,尺寸和勁頭都沒得說,嗓子也通透,擱平??隙苜嵪虏簧俳泻寐?。今天這蠢貓趴在那一動不動,都不抬抬腦袋,更別提鼓個掌、叫個好啥的了。

    事已至此,再好的角兒也沒有辦法。祖宗立下了規(guī)矩,只要開了響,哪怕臺下一個人沒有也得演完。

    章立峰有些后悔,意識到自己不該為了那一點點面子而做這種傻事。自己現(xiàn)在仿佛不是一個威風凜凜的老生,而是鼻頭抹上白粉的丑角,在空蕩蕩的臺上招搖取丑。霎時間,那種無人賞識的孤寂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羞慚——在座的觀眾不是太少,而是太多。臺旁的司琴、司鼓,后臺的化妝師,設備室里的燈光師和音響師,還沒上場的王寶釧,這些人都在看著這個不明事理的家伙,心里保不齊罵了他多少代的祖宗。最可氣的還是劇院經(jīng)理,這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肯定坐在觀眾席的暗處嘲笑我,章立峰這樣告訴自己。懷著這樣的想法,他往觀眾席四下望了望,在一片漆黑中看不到任何身影,只好又將目光投向那只橘貓。兩粒光點從貓眼中射出,把章立峰嚇了一跳,剛出口的一句差點就走了板??茨秦埖膫€頭也就剛出生不久。那是只橘黃色的土貓,頗瘦小,大概也就比自己胳膊略大一點,略帶一點棕黃色的斑紋,大眼睛黑亮,在舞臺燈光照射下泛出鮮明的光彩。

    章立峰想起自己前不久還見過一只剛出生的小貓,不過那只貓就比眼前這團土黃色要好看得多。

    那天,商耘興沖沖地打電話給章立峰,說自己家里添了新丁,要請他到家里去飲酒作樂。章立峰依稀記得這個書呆子朋友好像年近四十還沒有討到媳婦,哪里來的什么新丁?細細一問,才知道是新買了只剛出生的小貓。章立峰便在路上買了點小魚干當禮物,順道自己帶了瓶酒,前往商耘家賀喜。誰想那雪白綿軟的小白貓只愛喝燕麥吃貓糧,并不受用他的魚干,章立峰只好自己消受了。

    “最近票不好賣吧?”商耘問。

    “你咋知道?”章立峰靠在沙發(fā)上,嘴里吧唧吧唧嚼個不停。

    商耘一指章立峰腦門:“你看,額頭上都起了痘了,想必是著急上火?!?/p>

    章立峰抬手一摸,還真有些疙疙瘩瘩的玩意,扎手,皮膚上還有一層黏糊糊的油脂?!白罱悬c濕熱而已。”章立峰解釋道,不過又沒啥底氣,便加上了一句:“反正我的票從來就不好賣,也不多最近這些天。再說了,這年頭誰聽戲啊?!?/p>

    “此話不妥,你看北京、上海的那些劇院每場戲都滿座,足以證明這年月聽戲的人還是很多的。”商耘回應道。

    “咱地方小團跟大劇院怎么比?都吃公糧,我還得四處給人上課呢?!?/p>

    “對,說得對極了。”商耘似乎等的就是這話,眼睛一亮,接著問:“你也是業(yè)內人士,我雖然不以此為生,但大小也算個批評家。我問你,你覺得你京劇上的功夫,就比那些大院大劇團的角兒差嗎?”

    “那我肯定不比他們差。”雖然章立峰感覺到這個問題很有些下套的意思,但也毫不客氣。

    “好,那你說你為什么不上座呢?”商耘臉上掛笑。

    “我這小地方?jīng)]人捧唄?!?/p>

    “你這話只說對了一半——的確是沒人捧,但并不是因為小地方所以沒人捧,而是涉及所謂傳播學的方面……這不是一般人容易理解的?!?/p>

    章立峰把盒子里剩下的那點魚干一起倒進了嘴里,他早已習慣了商耘這種故弄玄虛的說話方式。三年前他們第一次相見,在市區(qū)一家藝術培訓中心的業(yè)余京劇課上,這位自稱美學博士的成人學員表現(xiàn)出了令章立峰難忘的京劇天賦——倒不是說他有多好的嗓音或身段,而是他的領悟與理解能力讓他能在很短時間內找到練習的訣竅,同時把握一種中國戲曲里最模糊而抽象的概念。章立峰經(jīng)常指出某些學員“唱戲沒味”,商耘便會附和解說:

    “其實,所謂戲曲表演中的味道并不是一個固定的范式,它來自唱念等許多元素的集合。其中包括某一表演者自身的學習經(jīng)歷與天賦、某一時代的整體風貌以及戲曲代代師承所導致的審美取向的高度累積,這也構成了傳統(tǒng)戲曲得以獨立于聲樂與形體的科學要求之外而能夠保留更多個性探索的空間。”

    這一套套道理真唬住了章立峰。他并不是對學術一無所知,但大部分時候都覺得那些期刊上關于戲曲的論文都很虛浮,但眼前這個學員似乎有些東西。因此,他也就對商耘格外照顧,而且主動跟他套近乎。可約莫著過了半年左右,商耘就來得越來越不勤快,最后也沒有再學了,但跟章立峰還保持著聯(lián)系。后來章立峰問商耘為什么沒有繼續(xù)上課,商耘給出了順乎天理人情的答案:因為他的論文已經(jīng)發(fā)表了。

    現(xiàn)在這位老朋友似乎設了個套子讓自己往里鉆,最好的應對方式就是一言不發(fā)。于是章立峰擦了擦手,把自己置身于難得的觀眾席上,看著眼前這個富于幻想的中年男子展開屬于他自己的表演體系。

    “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商耘站起身子,發(fā)出宣言。

    章立峰本想插嘴說明自己其實也讀過《雙城記》,但還沒說出口,商耘就緊接著一句:“這,就是我們所謂的信息時代!”

    “這是一個人們不上劇場的時代,這是一個人們不上售票廳的時代,這是一個人們不上超市的時代,這是一個人們不去書店的時代……朋友,你知道嗎,這一切都被信息所取代了,我們只需要一個小小的載體,哦,比如手機,或是以后會發(fā)明的什么,更加微小的一些東西,額,比如我的眼鏡,對,只用這些東西,我們就可以做到一切?!备鶕?jù)章立峰對商耘的了解,現(xiàn)在還是鋪墊?!澳阒罏槭裁茨愀刹贿^那些所謂的名角兒嗎?是你的功夫不到位嗎?是你的劇院太小了嗎?都不是,是你沒有把握信息的節(jié)點。看看那些大劇院,從電視到網(wǎng)絡,何處不是他們的廣告,媒體上的采訪絡繹不絕,而你們劇院呢?只有一個過時的微信公眾號,而且上一次發(fā)消息居然還是半年前,這樣怎么可能跟那些大劇院競爭呢?!?/p>

    “別著急,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你想說那些大劇院有資源,只要他們一排戲,就有不知道多少媒體全程跟蹤報道,那些角兒們一天到晚正事不干,就可以到各地的電視臺、報紙,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亂七八糟的平臺上去吹噓自己的成就,打造自己的形象,或者構造一個所謂的薪火相傳的師承與家庭。還有政府的幫忙,什么這個藝術工程,什么那個梅花菊花獎,對,這些人隨便就可以撈一大堆錢,而你還是只能拿著一些可憐的薪水過活。對了,何況你現(xiàn)在連票都賣不出去了?!鄙淘诺难菡f充滿激情。

    章立峰蹺著二郎腿看著他,估摸著進入下一階段的時間。

    波濤式的宣泄持續(xù)了幾分鐘,大都是批判當代的現(xiàn)實。商耘一屁股坐到了沙發(fā)上,像莊嚴而衰老的國王,從干燥的喉嚨里晃蕩出一句低沉的喉音。這種音色是他進入下一階段的標志:“要在信息時代競爭,你必須抓住信息的節(jié)點。”

    “那是啥玩意?”章立峰問。

    商耘喘了兩口氣,恢復坐姿道:“信息的節(jié)點是信息傳播的關鍵,但目前還以一種隨機的形態(tài)出現(xiàn)。朋友,你有沒有聽過一首叫作《學貓叫》的歌呢?”商耘哼唱了兩句:

    我們一起學貓叫

    一起喵喵喵喵喵

    “聽過,這歌可太傻了?!闭铝⒎逍Φ?。

    “沒錯,單單從藝術的表現(xiàn)上來看,整首歌除了在模仿貓叫的段落略有創(chuàng)意之外,就是一首單純的口水歌。簡單來說,它的成功并不由于自身的藝術素質,但也非市場或行政的宣傳。這是一個很有趣的現(xiàn)象,它似乎印證了大眾話語所占據(jù)的高地,但同時也反映出這一話語內在的無序與隨機?!?/p>

    章立峰被專業(yè)術語搞得有點懵,但隨即擺手反駁:“這破歌所有的網(wǎng)站都在播,甚至都上了央視呢?!?/p>

    “沒錯,但其實在受到市場的吹捧之前,這首歌已經(jīng)在相當?shù)姆秶鷥然鹆?,而承載這一切的不過是個短視頻平臺——就是抖音。然而這個平臺上每天有無數(shù)口水歌在以各種形式傳播,可是能夠受到大眾關注的只有那么一兩首,而且保持一段時間的熱度后就會很快衰退。我們假設有某視頻,因為不明原因在這個平臺的一定范圍內流行,這就是第一個信息節(jié)點;很快就會有無數(shù)個自媒體為了提高自身的熱度進行傳播,這是第二個信息節(jié)點;一旦傳播到了一定程度,那么社會中真正具有實力的存在,比如政府與資本,就會對其進行投資以期獲取更大的效益,至此,信息節(jié)點才完成了它危險的跳躍。不瞞你說,我有一個計劃。我想進行一次偉大的實驗,通過這次實驗我或許可以發(fā)現(xiàn)操控信息節(jié)點的秘密,而你,過氣的藝術家,也可以借此成為網(wǎng)紅,即便熱度很快消退也比你現(xiàn)在這樣坐以待斃好?!?/p>

    不知是被嚇著了,還是一下子沒明白,章立峰盯著商耘一言不發(fā)。過了近半分鐘他才問道:“好像有點……但我們倆能干什么呢?我不過是個小演員,你就是個寫文章的,沒啥閑錢,也沒有啥靠山?!?/p>

    “你根本沒理解我說的話?!鄙淘诺溃巴ㄟ^資本與政府進行信息的占有,這是誰都知道的事情,也輪不到我來操作。但問題是,你想,這第一個節(jié)點的奧秘還沒有被發(fā)掘,無論是誰,即便是馬云那樣的人物,也絕不可能預料到一首學貓叫的口水歌能在這樣短的時間內傳播如此廣泛,這是大眾的力量,也是信息的神秘。而他,這位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大富商,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這歌紅火然后十分被動地對其進行利用,更不用說預測熱度何時衰退了。你說,《學貓叫》這首歌的創(chuàng)作者有什么資源可言嗎?一臺電子琴加一個錄音棚就能解決一切,而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賺得盆滿缽滿了,這就是第一個節(jié)點的力量?!?/p>

    “好吧,但是……額,對,既然如你所說,這個什么節(jié)點連首富都猜不到的,那我們又有什么辦法可以抓住它呢?”章立峰問。

    “只有去試,然后等待它的到來?!?/p>

    “怎么個試法?”商耘臉上露出一絲壞笑,貼近道:“那只能靠朋友你了……我需要你去給我學幾聲貓叫?!碑敃r章立峰并沒完全明白商耘的意思,只是隱約覺得不是啥好事。商耘也不作說明,只是讓他回去慢慢想,總有明白的時候。

    現(xiàn)在章立峰看著眼前的小貓,看著它依偎在椅子靠背上的媚態(tài),突然明白了幾分,心里暗罵商耘道:這小子哪是叫我去學什么貓叫,分明是叫我去扮傻賣丑??!雖然是這樣想,但一抬頭看見滿堂的空位,他又有些動搖——幾千人看著你演丑角哈哈樂,跟一個人看著你演主角在那兒自娛自樂,究竟哪個更算是丑態(tài)呢?

    一出未完,那貓就三步兩跳消失在座位底下了。樂隊和演王寶釧的旦角連招呼都不打便溜了。章立峰卻仿佛還在戲里似的唱個不停,甚至在生旦對唱的部分跟空氣對戲。后臺看不過眼,就沒斷電,只是離開前在臺下喊了一聲,讓章立峰走的時候記得自己斷電。偌大的劇場只剩下一個不知疲勞的薛平貴,和他頭上的一束燈光。后臺出門那刻正好聽見唱到“提起當年淚不干”這句導板,只是沒胡琴伴奏。他覺著章立峰應該是聽到了吧。

    二、賣吊票

    這年頭年輕人喜歡貓。

    商耘已經(jīng)說不上年輕了,但是也很喜歡貓,連看電影的時候都要偷偷帶著。幸好那貓兒剛出生,也就比巴掌大點,能偷偷揣在懷里。檢場的人在一片黑燈瞎火中也看不出什么來,就讓這倆給輕松混過去了。章立峰坐在商耘旁邊,看著他懷里這坨白,心說這小祖宗待會別突然叫上幾嗓子。他偷偷告訴商耘,說待會這貓要是瞎叫喚,你被工作人員趕出去,可別怪我到時候裝作不認識你。商耘似笑非笑地沖他一扭眼,不置可否。

    屏幕上正在放映的是《定軍山》。這本是個京劇名,但現(xiàn)在放的是個電影。大概講的是清末京城照相館師傅任景泰,費盡周折拍出我國第一部京劇電影《定軍山》這么個故事。章立峰并不喜歡看電影——電影是他第二厭惡的藝術形式,第一是話劇。他能被商耘邀請至此的唯一原因就是這部電影的演員。影片中飾演譚鑫培的演員是譚元壽先生,也是現(xiàn)在京劇譚派藝術最年長的傳承人,業(yè)內泰山北斗一般的人物。章立峰對譚先生頗崇敬,可是譚先生就開頭出來晃了一下,剩下的都是照相館學徒和逃出宮里的格格莫名其妙的姻緣故事。章立峰覺得無聊,便閉著眼睛養(yǎng)神,誰知就這樣昏沉沉半睡過去了。他也沒睡多深,就恍恍惚惚逐漸聽不見屏幕上男男女女的吵鬧了,感覺有一絲絲細微的貓叫聲在耳邊轉。大概是那小貓叫了?可他也回不過神來,懶得再去多看。

    一陣散亂的喧鬧將他吵醒,一睜眼,正看見熱鬧的天橋上人來人往。大家摩肩接踵而過,卻都不知道要去向何方。天橋的中間有塊老舊的幕布,上面投射出粗糙模糊的黑白影像,那是譚鑫培扮上的老黃忠??蛇@影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連老留聲機擦唱片的噪音都沒有。沒有任何一個往來的行人被它吸引而駐足,好像這影像不存在一般。章立峰晃晃腦袋,一回神,才意識到自己還在看電影。

    “還得多久?”章立峰小聲問身邊的商耘。

    “快了。”商耘都沒正眼瞧他。

    章立峰一看,不知啥時候商耘已經(jīng)干脆將那只貓從懷里放出來,在手上不斷輕撫了。那貓也老實,蜷著身子一動不動,也不叫喚。屏幕上的照相館師傅任景泰在人潮中焦急無比,只好自己給影像配唱來博得眾人注意。但他已染上肺癆,一段念白一完便口吐鮮血倒地。被吸引的人群卻沒在意,還對著黑白幕布喊起了鑼鼓點兒。幕布上老黃忠影像的身段逐漸結束,眼看著就要開唱。章立峰一下子忘了自己在看電影,身子往前一傾,張嘴就要幫屏幕上的任老板唱。那股丹田氣剛到胸口,還沒擦過嗓子眼兒,就聽見影院音響中清脆嘹亮的聲音:

    這一封啊書信來得巧

    天助黃忠成功勞

    站立在營門高聲叫

    大小兒郎聽根苗……

    原來譚鑫培譚老板出現(xiàn)在不遠處的酒樓上,幫助任景泰度過了困境。銀幕里,天橋上的大眾環(huán)繞著黑白的黃忠像,發(fā)出震耳的合唱。此時鏡頭從天橋口逐漸拉遠,將無數(shù)聚攏的百姓籠納其中,漸漸拉遠至整個北京城,甚至最后只剩下整個中國的輪廓。屏幕上的黃忠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廣袤的中國大地。

    “這個鏡頭有格外的講究在其中。它看似只是在拉一個遠景,實際上是在為這些老百姓合唱的聲音提供一個無限傳播與延展的空間。中國的物質存在與承載其文化的大眾在此形成了一種召喚結構,這種結構最終指向一個宏大敘事,即近代以來的民族復興進程。而在這個層面,京劇本身不過是一個文化符號,它的意義并非來自戲曲自產(chǎn)的感官刺激,而在于與大眾話語和時代思潮的互動。”從電影院出來到回家,商耘一路發(fā)表的諸多宏論并沒有進章立峰的耳朵。章立峰只牢牢記住了最后那個場景,那個名角都不用親身出場,單憑個黑白的影子就能一呼百應的場面。

    當晚他翻來覆去睡不著,又怕吵到熟睡的妻兒,便一個人起床坐在客廳里發(fā)呆??烊c時他終于按捺不住,給商耘發(fā)了一條微信:

    在嗎?

    沒過三秒就收到了回復。

    商耘的計劃其實章立峰并不陌生,就是利用傳統(tǒng)相聲《賣吊票》的內容來做一個噱頭。在那段相聲里,京劇名角因為人氣太高,以至于開演時劇場根本坐不下,只好將觀眾綁在劇場墻欄桿上——后來也有改的版本說是掛在電扇上。最后名角一開唱卻難聽至極,觀眾紛紛逃離劇院,只剩下掛在上面的那幾個無法走脫,鬧了一段笑話。原本商耘打算利用章立峰的職務,在劇院里拍攝這樣一個小視頻:扮上的角兒在舞臺上演唱,底下是滿座鼓掌的觀眾。這時候突然從天上傳來一聲叫好——鏡頭往上一拉,原來還有幾個觀眾吊在電扇上??赡蔷鸵^劇院經(jīng)理這關。

    “不用長,幾十秒就行,我將這視頻發(fā)到抖音、快手上面,然后雇一幫人來轉發(fā),一周之內保證貴劇院火遍全國!”商耘在經(jīng)理室里慷慨陳詞。章立峰坐在商耘旁邊,盯著辦公桌的桌沿,感覺自己很沒有底氣。他在劇院工作的年頭是現(xiàn)在這個經(jīng)理的兩倍有余,仗著這個,從來說話就沒跟經(jīng)理客氣過。可今天不一樣,一來是這個事情說不上理,甚至有些無理取鬧;二來是從來隨和的經(jīng)理的表情隨著商耘的計劃陳述,變得前所未有的嚴肅。

    “如果是自負盈虧的私人劇團也就罷了。”經(jīng)理拋出這么一句。

    “所以?”商耘問。

    “我們是政府扶持的正規(guī)劇團……不能拿自己的名譽冒這個險。沒有成功倒還好,如果成功了,我們反而會變成業(yè)內的笑柄?!?/p>

    “不是要劇團官方參與,僅僅用一下劇院而已。”

    “請回去吧?!?/p>

    “經(jīng)理,別怪我說話直接,你們現(xiàn)在可是賣不出票啊。一個賣不出票的劇團,還能指望政府多重視你們嗎?這鐵飯碗早就銹了,不要也罷?!?/p>

    “是我太小聲了嗎?”

    “嗯?”

    “我剛才說請回去,您沒聽見嗎?”經(jīng)理又掛起了日常的微笑。

    話說到這個份上就沒啥好談的了。商耘自然不會死心,事實上他也改主意了。劇院里都是裝的空調,二樓雅座又比較靠后,就算掛上人也看不清楚,倒不如換個地方。原本沒什么底氣的章立峰看著商耘來勁的樣子,自己也發(fā)了狠心,想著就算這劇團不待了也要把這事做成。他讓商耘不用操心,自己圈子里認識的人多,不乏什么會館的老板、茶樓的掌柜。兩個人商量來商量去,最后聯(lián)系了市文化館旁邊的一個相聲會館,叫河間會館。河間會館的場子不大,仿照傳統(tǒng)戲樓的設計——天井里邊一個不大的草臺子,底下擺上十來二十張桌子。二層有略寬敞一點的雅座,桌上擺著小瓷花瓶,前面有老式的欄桿擋著。會館的老板跟章立峰是“曲藝友”,關系不錯,為人也豪爽。章立峰把想租會館的想法一說,老板都不細問直接就同意了,隨便挑一個上午,只要不弄壞物件,想干啥干啥。

    那天商耘不知道從哪找來了百八十號群演,外加一個攝像師。一大幫人嗚嚷嗚嚷擠進了河間會館。站在門旁邊的老板是個小個子,挺瘦,遠看就跟個猴子似的,可是嗓門大,說話頗有氣力。旁邊的章立峰看著老板神情有些不對勁,正準備說點什么,誰知老板突然發(fā)出一串撼人的大笑,一下子鎮(zhèn)住了在場的所有人?!靶∽涌梢园 !蹦抢习逖劬Χ疾粠мD一下,仿佛周圍沒人似的,“小半年不見你還長進了,弄這么多人馬來給我捧場?!闭铝⒎迕銖娦α藥茁?,說自己得去上妝,就往后臺走了。老板也不跟著他,找個位子往椅子背上一靠,盯著前邊的所有人。

    商耘讓群演在臺下集合,自己高高站在臺上,說明一會是怎么個演法,鏡頭該如何安排。扮上薛平貴的章立峰從后臺邁著臺步晃出來,站在商耘后邊。鞋子白底頗高,加上章立峰的身高,讓他現(xiàn)在比商耘高出將近一個頭。商耘在他前面的舞臺邊緣,像個導演一樣呼來喝去,兩只手不住地亂擺。章立峰突然覺得眼前這個背影頗滑稽,心里冒出了小孩子開玩笑的念頭——他伸出雙手,在商耘腦袋后邊比了兩個兔耳朵。臺底一陣哄笑。商耘壓根沒注意,在跟攝影師交代完之后,自己趕緊去二層研究欄桿,看看能把人掛成什么樣,怎樣的角度顯眼,夠不夠上鏡。在他的計劃里這個掛起來的人物是最重要的,所以必須他親自來。

    “我必須添加點動作,不然僅僅一個人吊在那里,畫面感并不強。”商耘跟章立峰說。

    “隨你干啥都行?!闭铝⒎寤卮?。

    “這樣,等到正式開機時,你在臺上直接唱一個嘎調?!?/p>

    “鬧呢?這戲壓根就沒有嘎調?!?/p>

    “并不是真要唱具體的哪出戲,你就唱一句叫小番的高音。然后我在上面喊一聲好,然后就表演一陣手忙腳亂,臺下的群演就轉頭來看著我,最后我們一齊對著鏡頭喊聲好,結束。”

    “你要我唱叫小番你早說啊,我就帶楊四郎的行頭來了。我現(xiàn)在扮的不薛平貴嗎?咱講究的是寧穿破不穿錯,這你都不懂?”

    “無須在意這些,主要看的是我?!鄙淘庞行┲?。

    章立峰不言語了,商耘也沒在意。眾人按部就班,商耘找?guī)讉€人幫著把自己綁在二樓欄桿上。底下群演靠近舞臺密密麻麻坐著,章立峰在后臺候場。商耘幾個人在二樓雅座折騰的時候老板正在下面看,他也不知道那欄桿能多牢固,生怕被他們給弄壞了。老板看著上頭人慢慢把腰上綁著繩子的商耘往下放,那雙大腳一點點靠近自己的眼眶。繩子拉扯欄桿發(fā)出輕微的木頭嘎啦聲,老板聽著格外清楚。

    “我說卡,你就停,知道嗎?”掛在欄桿上的商耘沖著底下的攝像師發(fā)號施令。

    攝像師看著掛在上頭的商耘,拿手給他比了個OK。地下的劇場老板瞅一眼攝像師,再一抬頭,看見商耘的兩個鞋底正在自己腦袋上頭晃?!伴_拍!”隨著商耘一聲令下,后臺播放錄好的伴奏帶,老板趕忙逃到鏡頭外面去。章立峰跟著鼓點邁著臺步裝模作樣地往舞臺中間走。他還沒走到臺中間,掛在上面的商耘突然喊停。

    “怎么會放這個伴奏?”

    “武家坡可不就是這個伴奏?!闭铝⒎寤卮稹?/p>

    “誰讓你放武家坡的伴奏?”商耘一擺手,身子也跟著晃蕩起來,“我說過了,你就唱個叫小番的嘎調,直接來四郎探母那段快板?,F(xiàn)在這樣慢慢悠悠的要幾時才能結束?”

    這話很難想象出自一個戲迷之口,章立峰一下子也暈頭暈腦,不過他立刻就找到了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這并不是唱戲,這是在拍一個搞笑的小視頻,用不著遵循唱戲的規(guī)矩,只要聽導演的就可以了。伴奏很快下載好了,章立峰也用不著走上臺,直接站在臺上來一嗓子就行。哐哐哐哐哐快板鼓點聲一起,章立峰卻突然慌了神?!端睦商侥浮愤@段快板本是楊延輝唱的。在那一折里楊延輝的扮相是紅團龍蟒,大袖,而且那段唱還需要搭配著兩手水袖動作?,F(xiàn)在章立峰扮的是《武家坡》的薛平貴,沒水袖,手拿馬鞭腰懸寶劍,跟這段唱搭配不上。但若是就干唱一點兒不動作,估計對面掛著那位也不會滿意。沒等他想出轍,胡琴聲已經(jīng)到了。章立峰一咬牙——狠狠揮了幾下右手的馬鞭:

    “一見公主盜令箭,不由得本宮喜心間……”他把馬鞭往身前一擺,右手一回手就按住腰間寶劍的把手。

    “站立宮——啊——門……”他把寶劍拔出來了,劍鋒正對著掛在對面觀眾席二樓欄桿上的章立峰。

    “叫、小嗷嗷嗷嗷嗷嗷嗷——番!”就這一嗓子,響徹云霄一般亮堂,坐在觀眾席靠外邊的劇場老板都忍不住暗暗叫了一聲好。

    章立峰這句一落地,掛在樓上的商耘猛吸一口氣沉到丹田,按著在章立峰那兒學來的發(fā)聲方法,拼盡了吃奶的力氣喊了一聲:“好哇!”

    這口氣打商耘的丹田提升到胸腔,在胸腔中跟著宗氣這么一轉,奔著嗓子眼,一股強力直沖聲門喊出嘴皮子。雖然不是唱,但聲音倒也通透,章立峰聽著都想給他回一聲好。底下的群演可有點發(fā)蒙——他們沒想到這倆家伙一下能弄出這么大動靜,忘了事先安排好的劇本,不禁都把頭轉了過去,看見欄桿上掛的那張憋成了紅糖色的臉。他們突然想起自己的任務,便紛紛在那使勁兒鼓掌,叫好不斷。商耘剛才那一嗓子用的是丹田的力量,所以音量大。然而丹田氣必須把整個氣息沉下來,腰腹部會膨脹一圈兒,這力量自然被逼到系緊的繩子上。而且商耘被掛在半空,沒有托著底氣的下盤,不自覺地凌空蹬了幾下腿。往后蹬腿的力量沒有落點,便傳到了繩子上。正當?shù)紫氯貉萁泻脮r,掛著商耘的繩子往前一抖,把商耘身子往外面送出一米多去。沒等他反應過來,整個身子又跟著繩子往回掉,咣當一下,后腦勺正撞在系著繩子的欄桿上。底下的群演以為這還是表演,鼓掌更加起勁。臺上的章立峰也摸不著頭腦,心想這小子什么時候還學了這么一手絕活。

    按劇本到這就該結束了,可掛在那兒的商耘垂著腦袋一點動靜沒有,也沒人敢上去看看咋回事。結果誰也不敢停,大家愣看著二層雅座。可商耘剛才那下子激起了章立峰的好勝心——自己是專業(yè)的演員,可不能被這小子比了下去。

    “呃!”章立峰聲腔一吐,底下的群演紛紛轉頭回來。只見章立峰拿著寶劍的右手往身后一甩,從腦袋上繞一個大圈回到身前,左腿向前一送,右腿跟著一踏地,身子就躍了出去。剎那間他腰部一松,腦袋往下這么一探,整個人翻跟頭似的在半空中打了個回旋。就在這大回旋還沒轉一半的當間,右手再甩,這寶劍就高高飛了上去,也打了個回旋。寶劍要落下來時正好他屁股碰到舞臺,前腿再一蹬,全身就這么轉了個圈后又立住了——看都不看一眼,右手往上一接,正好接住掉下來的寶劍。

    “好!”坐在觀眾席角落的老板拍桌而起,緊接著便是舞臺下雷鳴般的掌聲。

    章立峰很是受用,原本沉悶的心情一下子舒緩不少——只要有人愿意來看,我這身本事還是很叫座的,我肯定不輸那些名角,更不用提什么流量明星了??蔀槭裁磿]人來呢?這個念頭將他從短暫的迷夢中打醒,想起這些不過是花錢請來的群眾演員。再一抬頭,章立峰看見了那個還掛在半空,低垂著頭一動不動的商耘,又看見了正向自己走來的老板。

    “快!快把他救下來,一定是出事了!”

    三、定軍山

    這兩周章立峰沒有什么功夫出門。劇院正緊鑼密鼓地為“夏季演出季——京劇譚派藝術折子戲專場”做準備,他作為劇院的頭牌老生自然任務繁重。

    在上周末,商耘打電話說自己現(xiàn)在腦子差不多清醒了,于是章立峰便抽空到他家去了一趟。剛坐下來,只聽見一聲尖利的貓叫從臥室傳出,門后面跑出來那只小白貓。那白貓依舊是雪白綿軟的樣子,只是身形長大了不少。章立峰從頭一算,也的確是過去好幾個月了,只是他沒想到貓咪長得如此之快。白貓飛一樣地繞著客廳旋了一圈,前腳一點躍上了章立峰的膝蓋,緊跟著就要往他懷里竄。章立峰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身子后縮,一只手往前面揮。那小貓倒也機警,沒等章立峰的掌風到,輕扭腰身便跳下塵埃,一溜煙沒了蹤影。商耘在一邊樂呵,嘲笑章立峰這么大個人了還跟小貓一般見識——它又不會搶了你的飯碗。

    上次在會館,商耘把自己腦袋撞出了個腦震蕩,送到醫(yī)院后人倒是蘇醒了,就是記事有點馬虎,又觀察治療了一個星期才出院。

    “你沒在家,你這貓怎么辦?”章立峰問他。

    “讓鄰居幫忙看著?!鄙淘呕卮稹?/p>

    “你不怕回來后它認生不認你?”

    “不用擔心,動物而已,又不是親骨肉?!?/p>

    這讓章立峰沒話可接了,只好直奔主題,問商耘那個短視頻的情況。商耘說自己已經(jīng)制作完畢了,昨天都發(fā)到網(wǎng)上去了——各大平臺發(fā)了個遍。章立峰有點慌,責問商耘怎么不通知自己一聲,至少也先給自己看看才是啊。誰想商耘壓根沒放在心上,輕描淡寫說了一句:

    “有什么好怕的,到現(xiàn)在為止才幾十個人看過,沒有一個人轉發(fā)?!彪m然面上云淡風輕,但章立峰還是察覺出商耘語氣中的失望感。本不知疲倦的美學博士似乎在神秘的領域面前膽怯了,好像一只咆哮的野狗沖著洞穴發(fā)出吼叫,卻只能聽見更大的回聲。

    “那咋辦?”章立峰問。

    “等著?!鄙淘藕茌p微地嘆了口氣,“我又沒錢去雇水軍,又沒權力去動用官方媒體……何況那樣就背離我的目標了,除了等待,我別無他法?!?/p>

    聽了這話,章立峰一言不發(fā)瞪著他,眼神仿佛在表達一種惱怒:你把我像個小丑一樣呼來喝去裝瘋賣傻,最后就這樣置之不顧了?商耘被他瞪得不自在,沒頭沒腦甩出來一句經(jīng)典文本:“人生就是這樣的,戈戈,希望遲遲不來,苦死了等的人?!?/p>

    一句話兒錯出唇,點燃了章立峰的火氣。他拍沙發(fā)而起,大罵商耘是個光說不練的假把式,干啥啥不行的廢物,百無一用的知識分子。商耘本來沒言語,一聽章立峰說他是知識分子,也急了,質問章立峰為何要用如此惡毒的詞匯攻擊他。章立峰更不客氣:“你就是知識分子,你全家都是知識分子。你個傻貨以為老子沒看過《等待戈多》?在這兒跟我賣弄什么。行吧,那我除了祝你是個幸運兒,也沒別的什么幫得了你了。”說完轉身,摔開大門揚長而去。那只白貓在吵鬧聲中跑了出來,張牙露齒,對門外不遠處的背影一陣嗚嗚叫。

    第二天早上,章立峰到劇院的時候感覺腦仁在頭顱里搖晃,正又趕上他的拿手戲《定軍山》的響排。折子戲專場大多掐頭去尾,但這《定軍山》畢竟是譚派代表劇目,留的時間也多些——從第十四場激將開始。上場前章立峰的腦袋疼得厲害,心想是不是感冒了,但喉嚨鼻子都還通透,嗓子也沒出什么毛病。第十四場開始,鑼鼓一響,諸葛亮和劉備上場,一人一句念白。章立峰暈乎得都聽不出角色的區(qū)別。嗩吶響,章立峰演的黃忠上場。他邁起步子來覺得格外沉重,走上前跟諸葛亮一碰面,三人分別落座。響排大家都還沒上妝,飾演諸葛亮的是團里的二路老生,性子急,平日跟章立峰不怎么對付。也不知道咋了,今天章立峰怎么看怎么覺著眼前這諸葛亮像商耘,一字一句一舉手一投足都像他,結果心情更加煩悶,正好把黃忠這場戲那種被激將、被看不起年邁的憤懣之情表現(xiàn)了出來。

    “倒是一員虎將,可惜他老了?!敝T葛亮念白。

    “哦!”黃忠一起身,將腦袋晃起,隨著雨點一般的小鼓點表現(xiàn)憤怒,一下兩下都跟真的似的。諸葛亮一旁心想這老小子今天還真入了戲了,好像有啥事跟我過不去一樣。

    隨著鑼鼓和胡琴響,章立峰開口唱道:“在黃羅寶帳領將令,氣壞了老將黃漢升?!?/p>

    “氣壞了”三個字剛落地,“黃漢升”這三字才剛出嗓子的當間,劇務從后臺匆匆跑上來,急忙喊停了樂隊說:“經(jīng)理他可氣壞了,你快去看看吧?!?/p>

    他推開辦公室的門,看見商耘坐在沙發(fā)上,上首是臉色仿佛過了油的菠菜一樣的經(jīng)理。原來商耘拿著拍攝的視頻給經(jīng)理看了,而且要求劇院來幫助他做宣傳。如果經(jīng)理拒絕,他就會把這個事情告訴當?shù)氐膱蠹?,甚至捅到政府那兒去?/p>

    “我覺得對您是百利而無一害的?!鄙淘诺靡鈸P揚,“做個宣傳,我的視頻火了,您的劇院也自然上座,咱是各得其所。如果我把這事告訴了報紙,那就不知道那些記者會如何描述此事了,恐怕也有損貴院的聲譽吧?!?/p>

    “你這是敲詐!”經(jīng)理大叫。

    “可不能誣賴,我一不要錢、二不要利,敲詐二字從何談起?”商耘反駁。

    經(jīng)理看見了一頭霧水走進辦公室的章立峰,也顧不得什么形象,手指著章立峰大罵他是個見財起意的混蛋。章立峰滿腹苦水卻也沒得辯解,看著舒服坐著的商耘,指著罵他是個背信棄義的混蛋。商耘也急了,站起身來指著經(jīng)理,罵他是個頑固不化的混蛋。這三個混蛋形成了穩(wěn)定的三角混蛋結構,僵持了數(shù)十秒之久。

    “你混蛋吶!”章立峰摔門而出,直接來到前臺繼續(xù)排練。

    據(jù)劉備回憶,當天章立峰臺上真像個受了氣的老黃忠,怒氣不息、虎虎生威,但透著點力不從心的意思。經(jīng)理實在不可能讓劇院去宣傳那段視頻,但也不敢無視商耘的威脅,只好答應以個人名義出一筆錢,在網(wǎng)上雇傭一批網(wǎng)絡水軍來炒作。商耘也見好就收。劇院里沒有人知道具體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經(jīng)理他們吵了一架。專場開演前一天章立峰又去找了商耘。當時他們的視頻已經(jīng)有了相當?shù)臒岫?,在各大視頻網(wǎng)站上都有了十余萬的播放量,評論無數(shù)。商耘自然春風得意,但他看到章立峰時著實嚇了一跳——這個四十不到的男人仿佛幾天之內衰老了十多歲,眼圈發(fā)黑、眼袋下垂、各個角落蔓延出絲絲皺紋,兩頰隱隱浮現(xiàn)出一些色斑。商耘本以為章立峰是來吵架的,也做好了防備,可現(xiàn)在卻不知該說什么好。

    “兄弟,我媳婦說我這幾天老得厲害,但我自己覺著還湊合?!闭铝⒎逍χf。

    商耘一頭霧水,裝模作樣地道了個歉,想說幾句關心的話,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兄弟,隨你吧,我現(xiàn)在只能信你了?!边@個小老頭伸長了脖子。下巴抬起時拉扯脖子,卻沒把皮膚拉得更平整。

    “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老了……我只是要吃飯啊,而且我愛這玩意,我想它好好的,可是它好不好我一人說了不算,得有你這樣的來幫我。我想著我自己餓不死,咱也別把它餓死不是?任你怎么弄吧,只要能活下去,管它呢。”這套說辭章立峰在心里鼓搗了好久,終于吐露出來。商耘看著章立峰的可憐樣,想起自己第一次在寵物店看到那只白貓的情景。那小貓也瞪大眼睛,伸長脖子望著他,口里喵嗚喵嗚叫不清楚,真是可憐兮兮。當時那只白貓的樣子惹人憐愛,可今天這個中年男人的衰態(tài)——搖尾乞憐的老狗一般——只讓自己覺得惡心。商耘也沉默了,他想起那次會面——自己在客廳里轉來轉去,發(fā)表著煽動自己的演講,而這家伙蹺著二郎腿,像看小丑一樣看自己。今天卻輪到他來講道理了。

    “我是不是害了你啊?!鄙淘耪f。

    章立峰不說話。

    “你是不甘心?!?/p>

    “誰能甘心啊?!?/p>

    專場演出那天,章立峰在后臺化妝,從鏡子里看到身后商耘和劇院經(jīng)理正站在角落談話。商耘還抱著那只越長越大的白貓。劉備先扮好了,湊到章立峰跟前,問那抱只貓的是不是他朋友。章立峰面對鏡子沒言語,劉備樂了,說他剛才打二人身邊過,聽見經(jīng)理許諾那抱著貓的家伙,什么……這事如果真是成了,就聘請他當劇院的顧問,不坐班,有事聯(lián)系,按月拿錢。章立峰繼續(xù)自顧自描眉毛,比平常格外細致些。他清楚這劉備是沒話找話說——演員勒完頭都會多走動走動說說話,不然干坐在那兒,頭帶壓迫腦血管,就容易惡心、犯迷糊。

    “你打他們身邊過要過多久?咋啥都給你聽見了?!闭铝⒎逍Φ馈?/p>

    劉備干笑了一聲。

    章立峰在腦門前比畫勒頭的帶子,趁還沒勒緊,問了句來了多少人。劉備樂了,他說外面從上到下都坐滿了,自打他畢業(yè)以來就沒見過這么多觀眾,臺底下的手機閃光跟天上的星星似的。章立峰兩手用力往后扯,勒緊,頭帶吊起眉眼,身后的助手趕忙接住帶子頭,在他后腦海打了個結。勒緊的那瞬間章立峰懷疑是不是掉了,咋一點皮膚拉扯的緊張感都沒有,可看鏡子里面,的確是眼睛眉毛吊起來的英武形象。他一想明白了,老了,皮膚松弛了,自然沒感覺了。

    他像往常一樣熟練地跟著鑼鼓點上臺。在走出幕后的瞬間,章立峰的步法亂了半拍,因為他真的看見了漫天的星星。漆黑一片的劇場里不再只有他的身旁有光,臺下是滿座的觀眾,手機的燈光閃爍讓整個劇場亮了數(shù)秒之久。遠處的座位已經(jīng)看不清人臉了,但手機攝像頭的光點還是讓章立峰意識到,每個光點就是一雙正在觀看他的眼睛。這些眼睛對臺上的演員一個不認識,也不知道演的是啥,不過樂隊叮了哐當隆咚鏘的還蠻帶勁,臉上涂著花的和沒涂花的、戴著胡子的和沒戴胡子的滿臺亂竄、咿呀亂叫。那只常駐劇院的橘貓見沒有多余的位置給它坐,就躥到一個座位的邊角處繼續(xù)蜷著??上д铝⒎褰裉鞗]工夫伺候這個忠實觀眾。觀眾席上不少青年人交頭接耳,攝像頭閃光不止。一開始保安還拿手電照兩下,人一多就懶得管了。許多觀眾興奮勁過去,臉上露出疲倦、不耐煩的神色。

    不久,劇場內漸漸響起呵欠聲。

    夏侯淵武藝果然好

    可算得中原一英豪

    將身且把寶帳到

    營外為何鬧吵吵?

    這段流水結束,接著一大段念白,隨后便是《定軍山》最關鍵的一段唱。章立峰今天賣了大力氣,像當年在戲校的畢業(yè)匯報演出一樣,從一個手勢到一個字音都不敢有絲毫的馬虎。當年畢業(yè)演出,臺底下都是老先生、老師傅,還有各個單位的領導專家。要是能從他們口里討來一聲叫好,那就夠你在行內吃半輩子的了。今天仿佛也一樣,從開戲到現(xiàn)在只有零星的掌聲,而聽不見一個“好”字,更別提跟著哼哼的了。在胡琴聲停,念白還沒出口的那瞬間寂靜,輕微的步履聲緩步走入耳中,擊碎了老黃忠縱橫馳騁的迷夢。這小老頭猛一抬頭,看見天空一般的昏暗里零星的閃爍正逐漸消失,游離的星光向著更高遠的穹頂飄離而去。豆大的汗珠從章立峰的額頭滲下來。他意識到許多觀眾正打算退場,可不明白自己是哪里做錯了,是哪里不夠賣力了。

    他一著急,突然把接下來的兩句戲詞忘了,一言不發(fā),也沒胡琴托著,全場陷入沉寂之中。站在后臺的商耘一看大事不好,情急之下,撫摸懷里白貓的手勁兒大了些。那貓咪喵嗚一聲掙開商耘的懷抱,兩步躥到了臺中央,正在章立峰身前。原本不耐煩的觀眾來了興致,紛紛掏出手機拍攝這有趣的一幕。許多觀眾都快走出門了,聽見一聲貓叫,覺得好玩又回來了。白貓在舞臺中央,耀武揚威似的走了一圈貓步,怒惱了前排座位邊的橘貓。那橘貓從座位底下躥將出來,沖著白貓喵了一聲。白貓不甘示弱,喵了回去。橘貓縱身一躍上了舞臺邊緣,與白貓對峙。二貓一大一小,一白一黃,爭斗于臺上。燈光照射下,其勢仿佛龍虎。臺下觀眾無不議論紛紛,嘖嘖稱趣,一時間忘記在看京劇。

    原本愣在臺上的章立峰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千頭萬緒齊齊涌進腦海。他瞬間想起了接下來的戲詞——夏侯淵吶小孺子,你不來便罷,你若前來,必中老夫拖刀之計也——但也想起了那首折磨他許久的口水歌,那一聲聲夢魘般的學貓叫。

    他沒有遲疑。

    “唉,小貓咪呀小可愛,你不來便罷,你若前來,必聽老夫學貓之叫也!”章立峰一叫板,胡琴和司鼓一激靈,心想這里還有唱呢,趕忙彈奏起來。章立峰找到了當年學戲的那股興奮,大聲面對觀眾唱出了這段西皮流水:

    這一聲喵叫來得好

    天助黃忠成功勞

    站立在營門高聲叫

    大小貓咪聽根苗

    我們一起學貓叫

    一起喵喵喵喵喵

    仿佛當年的老北京天橋上譚鑫培的定軍山,臺下的觀眾們也跟著唱了起來。從幾十到上千,這股聲音像浪潮一樣沖決了舞臺,隨著快手、抖音、微博與朋友圈的狂風沖到了全國乃至世界。隨口哼唱聲,扯喉叫好聲,趁亂起哄聲不絕于耳,眾聲喧嘩。手機的燈光閃爍,此起彼伏。萬眾矚目的章立峰終于看清了觀眾席上的一張張陌生面目——他們臉上充滿了快活的神采。還在吹胡子瞪眼的小橘貓受了驚嚇,匆匆往劇場外跑去。舞臺中央的章立峰看到那轉瞬即逝的黃色影子,覺得有些眼熟,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心里閃過追上去的念頭,卻又邁不開腿。

    他一回神,只見商耘和經(jīng)理笑容滿面地走了過來。

    那只橘貓跑向劇場外,一個老太婆給它推開了緊閉的大門。夕陽最后的一點余暉流進了燈光閃耀的劇場。劇場里,章立峰、經(jīng)理和商耘興奮地擁抱在一起,慶祝演出的成功。那只白貓端坐在舞臺燈光下,向臺下圍觀拍照的人們揮爪致意。

    “喵嗚——”

    主 持 人 汪雨萌

    責任編輯 菡 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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