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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的后半生

    2021-04-12 12:47:28兩哀
    青春 2021年4期
    關(guān)鍵詞:母親

    父親的前半生是一部極簡史,簡單到可以忽略不計。

    他七次搬家,但并不是學(xué)孟母三遷。父親帶著母親在一座舉目無親的城市開著餐館,奉行惹不起躲得起的人生哲學(xué),就這樣一年又一年,憑借搬家走遍了一座城市的大街小巷。

    父親的前半生走到哪兒都緊緊地把母親帶到哪兒。在車水馬龍的城市里,他不敢讓他不識字不懂得交通標(biāo)識的女人獨自過寬闊的馬路。

    父親的前半生也喜歡算命相信鬼神。

    他在店里柜櫥上供奉著財神,也會去寺廟燒香拜佛。遇到重要節(jié)點捐功德,別人捐兩百,他捐不起,就捐二十。進寺廟要燒元寶,父親嫌買現(xiàn)成的太貴,就自己買黃紙疊。他去寺廟,老樣子,一對小蠟燭外加三炷香:菩薩香求平安,財神香求發(fā)財,文昌香求孩子學(xué)業(yè)有成。當(dāng)然,他這輩子沒發(fā)財沒平安,我也沒有成才。

    有次父親去攤上算完命,回來跟我說,算命的跟他講,四十五歲以后他就不用起早貪黑東奔西走的,可以享享清福了。我向來不喜歡聽父親講神啊鬼啊的,那不科學(xué)。但我也不去反駁他,算命先生在胡扯,可他的話總能給人一種曖昧的希望。我相信父親也和我一樣在心里推算過四十五歲,那時我考上大學(xué)且就要畢業(yè)了,算命先生的話兌現(xiàn)起來就順理成章。當(dāng)我再次回想起父親的話時,已是數(shù)年以后了。我依然清晰記得父親跟我轉(zhuǎn)述算命先生話時的樣子,那往日耷拉著的白發(fā)也一下子精神了許多,這世間的一切事也都有了盼頭。是啊,父親的前半生大都活在希望里,希望有個孩子,希望孩子考上好的初中,然后考上好的高中,再考上好的大學(xué),最后有個好的人生,千萬別像他一樣。

    對于希望,父親向來舍得多花上一點錢。高考前的寒假,父親帶我去夫子廟,在導(dǎo)引的帶領(lǐng)下拜了孔子像,又摸了摸孔子的腳,左清華右北大,導(dǎo)引說摸一個就好。父親讓我兩個都摸了一下。下面是老樣子,進旁邊屋拿牌子登記寫心愿掛在外面樹上。父親給了六十六,他希望一切都可以順利。

    這就是父親的前半生,一部保存完好但近乎無用的極簡史,時間會把它一點一點地忘記。

    如果說父親的后半生和前半生有什么區(qū)別,那就是更簡單了。

    父親的后半生是從四十五歲開始的,也是在四十五歲結(jié)束的。

    四十五歲的時候,母親帶著父親,在半年的時間里輾轉(zhuǎn)了七家醫(yī)院,從生死線上將父親拉回,回到故鄉(xiāng)過他的后半生。前半生,母親跟著父親;后半生,父親跟著母親。母親和父親一樣簡單。

    父親的后半生是母親的二十四小時。

    母親的一天,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同樣也不知道要在什么時候結(jié)束。沒有人知道會是幾點,可能是十一點,可能是十二點,或者更晚。母親得等到父親尿過一次才入睡,以防自己半夜不小心熟睡使尿袋漫溢,父親不舒服。母親同樣不知道幾點會起來,如果運氣好可能是六點,但那是父親晚上沒有尿床。

    有次,母親一夜無眠。

    那是父親一天里只在早上尿了一次,這足夠使母親擔(dān)憂一個晚上。

    “他今天就尿了一次,還是在早上十點的時候?!?/p>

    “今天喂他水喝了呀!和平常一樣,一次也沒少喂?!蹦赣H自顧自地說著,又轉(zhuǎn)而問父親:“你肚子脹不脹?” “我給你揉揉肚子?!薄澳悄憧禳c尿好不好,你看這樣讓你老婆多為難?你不是說最疼你老婆的嗎?”

    父親眼睛睜開一下又閉上了,已經(jīng)凌晨一點了,他困極了。

    “平時這個點他早就尿了。今天是怎么了?”母親依舊在自言自語。

    母親側(cè)臥在床上,她把手機的聲音開得大大的,以免自己睡著了。她要等到父親的一泡尿才能安心。

    母親在床上輾轉(zhuǎn),又實在放心不下過來問我:“以前這時候也該尿了,他不會有事吧?”

    我安慰母親說:“不會有事的,你早點睡吧,一覺醒來就沒事了。”

    母親把父親的尿袋系松點,說:“可能是系得太緊了,他尿不出來?!?/p>

    父親還是沒有尿。母親就在父親的床頭說:“你尿好不好,以后你再尿濕褲子老婆也不說你了。”

    四點多的時候,父親終于尿出來了。

    而此時,東方漸白。

    在晚上,還有更讓母親為難的事兒。

    原本每天晚上睡覺時要給父親綁左足踝足矯形器,防止腳變形,日后不能走路??筛赣H吃不得疼。父親不會表達,但從他緊縮的眉頭和睡不著的情態(tài),我們知道他綁著矯形器難受。我們習(xí)慣了從父親的一個動作一個細微的表情猜測他的內(nèi)心,母親見不得父親難受,也就不再給父親綁了。

    母親自嘲道:“他這輩子沒穿過什么好鞋,好不容易買了,還只有一只?!?/p>

    到了早晨,有花的時候,母親就鉤花,父親坐輪椅看電視?;▋r從一分到三毛不等,鉤花是母親帶著父親在家中唯一能做的活計,她顧不得我的生活,但也不愿我為她的生活平添自身的壓力。但這活計也做不多,一天下來弄二三十個。母親得算著時間,估摸著父親在輪椅上坐累了就扶他起來站一會兒。在輪椅上坐累了,父親會往下滑,他不知道喊人,一切都要靠著母親仔細。

    母親也算著時間把父親從輪椅上扶起到外面走走??墒?,父親走路越來越不行了。一年前,母親可以扶著父親在村里走上一整圈,再后來他能走的路程漸漸變成半圈,而又至小半圈。在一次路上跌倒后,摔疼他了,母親花了好長時間才讓父親重新邁出腳步。

    母親比父親矮一個頭,為了父親走路不彎曲前傾,就讓父親把手搭在自己肩膀上行走。這樣一來,母親的腰又彎了不少。父親的腰一天天彎下去,母親的腰背和父親的腰背彎成了對等的弧度,當(dāng)母親踮起腳尖和父親額頭相抵,真像一個愛心的樣子。但這彎曲的速度依舊是觸目驚心的。母親用兩塊木板纏著布條綁在父親的背后。這樣走路很不舒服,父親走起路來常會痛苦得哼哼。不多久,母親同樣放棄了,讓父親繼續(xù)搭著自己的肩膀走路。父親的前半生吃了不少苦,父親的任何一點難受,母親都于心不忍。

    父親越來越不肯走了,他的腰彎成了一枚彎彎的月亮,掛在我故鄉(xiāng)的上空。

    自父親重創(chuàng)腦部受損發(fā)過一次癲癇后,母親更加不敢離開父親身邊寸步了。如果碰巧遇到我放假在家,母親倒是可以去地里忙活一會。她料理她的田地,田里種些時蔬瓜果和應(yīng)季的糧食,這樣母親就可以常年不用上街而一直守在家里。

    而父親習(xí)慣了母親的照料,我剛從學(xué)校回來時,倒和我生疏了很多。我喂他飯食,他都會打量很久。

    有次我獨自在家?guī)Ц赣H,父親排泄在衣褲里,我動手清理父親褲子里的污穢,父親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不好意思?;蛟S父親本來就是一個孩子吧,他不知道現(xiàn)在是何年何月,不知道自己多大,他的記憶就像一個漏斗,進去什么都會漏出來。雖然他會忘記剛吃過飯,但他記得四十五歲以前很多事,那些事就像他先前完美的記憶力一樣,在沒有手機導(dǎo)航的年代,他就是一個導(dǎo)航。

    我安慰父親說:“沒事,小寶寶。我給你換洗。”

    是啊,父親的后半生是有著大寶寶的后半生。

    那是在康復(fù)醫(yī)院時給他起的,雖然有個大爺覺得這不分尊卑,可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是小寶寶,母親是中寶寶,我是大寶寶。

    “你是大寶貝還是小寶貝?”

    “我是小寶貝,你是大寶貝?!?/p>

    “是大寶貝要疼小寶貝還是小寶貝要疼大寶貝?”

    “大的要疼小的?!?/p>

    “那我疼你好不好?”

    “好?!?/p>

    母親也認(rèn)同這種稱呼。有時候,母親會問父親:“你什么時候能長大?”而父親搖搖頭說:“不知道。”

    有時候父親不肯吃東西,我就抿著嘴跟他說:“我求你吃的,給面子嘛?!?/p>

    父親會對一瓣酸橘子表示抗議,同樣是無聲的。他緊縮著眉頭,我知道橘子酸了,他怕酸。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他的酸甜苦辣鮮為人知。他會看著四處的墻壁。父親一定有一個自己的世界,那個世界同樣精彩,有痛苦有悲歡,只是我們彼此不知道,但一定有,他的人生不會就此孤單。

    有次,他看我放在桌子上的照片笑了。我走近他,他握著我的手摩挲,我等他說話。他不說,微笑沉默。我凝視著他的眼睛,眸子清澈,眼光柔和像一道溫暖的光。

    我問他為啥笑,他說:“我看兒子呢?!蹦鞘俏以诟赣H車禍后第二次過生日的時候照的,知道父親平安后,我和我的朋友在一起過得特別開心,露出久違的笑容。照片上的我笑得很是夸張。那日陽光透過照片,撒在照片里的時光落在了父親的臉上。

    父親像想起什么一樣,摸了摸口袋。對于父親來說,伸手這個動作都得花費他好大的力氣,平時他不肯動上一下。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塊餅干,我很是驚訝,母親為了訓(xùn)練父親的記憶力,在父親的兩個口袋里各放一塊餅干,讓他餓了要知道自己拿出來吃??墒侨绻覀儾晃垢赣H,父親就不知道什么是餓。我以為是他想吃,就接過來撕開包裝給他。

    他搖搖頭不肯張嘴,把我的手推回來斷斷續(xù)續(xù)地說:“給……給你……吃……”

    自我離家念大學(xué)后,他總是以各種理由給我打電話,有些理由又好氣又好笑,我知道他是想我了,但我還是會煩。我想掛上電話睡覺或者處理手頭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我聽過所有的道理,也知道“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我想做一個孝子,但直到一切猝不及防發(fā)生在我身上以前,我都覺得那些事離我很遠很遠。

    父親的記憶停留在四十五歲以前,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四十七歲了。

    母親會扶著他走在故鄉(xiāng)清冷的路上,日復(fù)一日地走著。他一點點往前挪動著,挪動的距離以肉眼看不見的距離縮小著??赡苤钡接幸惶欤覀兒鋈话l(fā)現(xiàn),他再也走不動了。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母親為什么每天都要給父親拍那么多短視頻。母親不識字,學(xué)起來很困難,但也努力學(xué)著。父親原來喜歡拍照,但那些照片永遠鎖在了他的空間里。母親學(xué)會了拍短視頻,每天都會給父親拍。她常喊著人去給她點贊。短視頻里的內(nèi)容千篇一律,她和她丈夫的一天二十四小時。

    我常想著時光的河流里能有一條渡船,可以渡人走向彼岸。那條船可以載著我、父親和母親,去看一看這個廣闊的世界,去完成我們曾經(jīng)約定過的種種。我要在船頭給他們讀一首我最愛的詩,用盡我畢生的情感。我也對父親和母親微笑,那微笑是這樣的:今年情人節(jié)的晚上,小女孩指著父親問母親:“那他送你什么?”母親說:“他送我更好的,微笑,一個微笑就好了。”父親笑了。我們就這樣靜靜地躺在船上漂泊著……

    前半生,我和母親在睡覺時都討厭聽到父親的呼嚕;后半生,我和母親枕著父親的呼嚕入睡才踏實。看著父親熟睡的面容和他獨有的呼嚕聲,他是那么正常。我們滿懷希望,希望有一天他從睡夢中醒來說一聲“我好啦”!

    蒙田在《論閱歷》中叮囑我們:“依我看,最美麗的人生是以平凡的人性作為楷模,有條有理,不求奇跡,不思荒誕?!倍M?,卻是父親給我們留下的唯一財產(chǎn)。但我們都知道啊,凡所希望,都會有最終的結(jié)果,要么實現(xiàn),要么幻滅。

    是的,時間、歲月、年齡這些名詞除了加速或者注釋出父親的衰老,在他身上已別無意義,但我們卻要一分一秒去計算。母親教會了父親走路吃飯,可現(xiàn)在父親走路越來越不行了。我們曾經(jīng)拼了命地把他從死神手里搶回來,只為了家還是一個家,它也許有了一些裂痕,但遠沒有破碎。而現(xiàn)在我們卻不得不學(xué)著一點點把他交還給死神。

    作者簡介 兩哀,本名王數(shù),安徽宿州人,畢業(yè)于貴州大學(xué)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曾獲第二屆“釣魚城”大學(xué)生中文創(chuàng)意寫作大賽(讀寫年華)非虛構(gòu)組三等獎、第二屆全國大學(xué)生牡丹文學(xué)獎、“我與沙灘·壯麗七十年奮斗新時代”全國主題征文大賽優(yōu)秀獎等。作品散見《貴州作家》《求學(xué)》等。

    責(zé)任編輯 孫海彥

    授獎詞 藝術(shù)構(gòu)思讓人贊嘆,作品所表現(xiàn)的家人之間的愛及其對命運的達觀更讓人推崇,對艱難的隱忍尤其催人淚下。作者具有收放自如的語言能力,有的細節(jié)惟妙惟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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