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雨萌
最近因為工作的關系,又開始重讀五四時期的一些作品和文論,讀后最感慨的,還是當時青年寫作與社會、與世界的關系之密切。他們不僅在實時觀察社會現(xiàn)實與社會狀態(tài),更致力于描畫甚至建構整個社會的精神世界。我并不是說今時的青年寫作完全不具備這樣的氣質,但正如我在前幾期所言,我遇到的很多學生作品,不是關注一個很細節(jié)的角落,便是急于從虛無中建設一個新世界。在自我與新世界之間所盤桓的那個巨大的當下,仿佛并不在他們的視野之內。
超出自己社會經(jīng)驗之外的現(xiàn)實題材,確實令很多學生感到頭疼。我曾教過一位本科生,想寫一篇關于原生家庭的短篇小說,卻因為不了解現(xiàn)在的職場媽媽,而生生將這個人物寫成了當代劉慧芳,不論是人物外貌還是動作描寫,都透著20世紀80年代的陳舊氣息。還有一位學生,讀了很多當代知名作家的作品,但自己創(chuàng)作的時候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他將自己的作品拿給同學看,同學讀完后卻問他,你的小說里怎么沒有人用手機呢?他方才恍然大悟。對于自己所不了解的社會現(xiàn)實,青年在書寫時總免不了要模仿與參考,而這借鑒的對象常常來自年長的前輩作家,或是經(jīng)過夸張?zhí)幚淼挠耙曌髌?,因而最后拿出的作品,往往顯出一種矯揉造作的成熟氣息,就像是一個偷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子。
這背后的原因,其實并不是他們對社會缺少觀察,或是太過年少,缺乏閱歷,而是因為這些學生并沒有真正領會,社會小說的真正意義其實不在于完全真實地展現(xiàn)社會現(xiàn)實的某些具體細節(jié),而在于從社會現(xiàn)象中挖掘出的社會精神與社會思想。他們寫不好超越自己生活經(jīng)歷的社會題材,是因為他們從根本上對社會缺乏思考的熱情。我在上課時經(jīng)常以畢飛宇的《家事》為例,這篇小說寫于2007年,我記得我剛讀到的時候很不喜歡,因為作為一個高中生,我覺得他寫得一點也不“像”。喬韋、小艾和田滿的三角戀不像,田滿說小艾很“蔻”不像,小男孩小女孩之間的那種關系建構也不像。但其實畢飛宇根本不在意這部小說的情節(jié)究竟“像不像”真實的高中生活,因為他更在意的是他所看到的那個現(xiàn)實細節(jié)所引起的思考,在計劃生育中誕生的這一批孩子,這些孤獨的,缺少親緣關系的孩子,是如何看待家庭和已經(jīng)成為過去式的家庭關系。我并不是說社會小說必須是主題先行的,但很顯然,我們的很多學生在處理社會題材時,并不能夠完全梳理清楚自己的立意與主題,也并不能從邏輯上理清自己對社會現(xiàn)實的思考,往往只有一種模糊的感受在支撐他們的創(chuàng)作。他們執(zhí)著在對社會的外形描寫上,而這是他們所不擅長的。
南京大學李子豐同學的這篇小說是相對比較好的一篇,雖然在語言、人物和情節(jié)上有“不像”的地方,但很顯然這篇小說已經(jīng)能夠清晰地展示出他對社會現(xiàn)實的某些思考。他對《雙城記》《等待戈多》的引用頗為恰當,對《定軍山》《賣吊票》《學貓叫》的雜糅也很有意趣,他的思想會直接借由人物商耘的口大段大段進行輸出,盡管這多少給人感覺有些生硬,但也不失一種認真的可愛。他對藝術、對市場、對宣傳和傳播、對人的異化的思考通過一個獵奇的小視頻策劃完整而獨特地表達出來,他的主題并沒有停止在自媒體時代的“傳統(tǒng)熱”這樣的淺層次上,而是往下走了一步,讓讀者繼續(xù)思考這種“傳統(tǒng)熱”中的“傳統(tǒng)”究竟是什么,傳統(tǒng)在迎合這種短兵相接的宣傳策劃時,又主動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在這篇小說中我看到了一種青年與時代之間的共振與批判性思索,這曾是五四新文學中國青年寫作的主流,至今仍是文學參與社會生活的重要職責。它理應是我們青年寫作者繼承與發(fā)揚的優(yōu)良傳統(tǒ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