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侯位次與漢初政治秩序

丁佳偉

關(guān)鍵詞：列侯位次;高帝十二年;分權(quán)共治;署名;紹封

一、“高帝六年說”之再檢討

古人于朝堂之上面見君主時因席位的先后位置形成了一定的朝位次序。雖然通常情況下，“朝位的班序是由秩次的高低決定的”，1但西漢時期卻存在與官秩高低并行的另一套朝位體系。自高帝六年（前201年）起，劉邦陸續(xù)冊封曹參等功臣為列侯，并確定了十八名列侯的朝位次序。高后二年（前186年），呂后在此基礎(chǔ)上又厘定了其余列侯的位次，形成了包括137名元功列侯在內(nèi)的朝位體系。2十八列侯的具體位次，《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以下簡稱《史記·功臣表》）之“侯第”和《漢書·高惠高后文功臣表》（以下簡稱《漢書·功臣表》）之“位次”均有記載，除個別爵號存在差異，二者幾近一致，依次為：蕭何、曹參、張敖、周勃、樊噲、酈商、奚涓、夏侯嬰、灌嬰、傅寬、靳歙、王陵、陳武、王吸、薛歐、周昌、丁復(fù)和蟲達。3《史記》《漢書》對于厘定十八列侯位次的具體時間未有明確記載，而《漢紀》《資治通鑒》和《西漢年紀》等編年體史籍皆將此事定于高帝六年，后世學者也多從此說。1

前賢之所以將厘定列侯位次系于高帝六年，主要與《史記·蕭相國世家》中的如下記載有關(guān)：

列侯畢已受封，及奏位次，皆曰：“平陽侯曹參身被七十創(chuàng)，攻城略地，功最多，宜第一?！薄P(guān)內(nèi)侯鄂君進曰：“群臣議皆誤……陛下雖數(shù)亡山東，蕭何常全關(guān)中以待陛下，此萬世之功也……蕭何第一，曹參次之。”高祖曰：“善。”于是乃令蕭何第一……上曰：“吾聞進賢受上賞。蕭何功雖高，得鄂君乃益明?！庇谑且蚨蹙仕酬P(guān)內(nèi)侯邑封為安平侯……2

群臣認為曹參“功最多，宜第一”，而關(guān)內(nèi)侯鄂秋認為蕭何所建乃“萬世之功”，當以“蕭何第一，曹參次之”，于是劉邦“令蕭何第一”，并以“進賢受上賞”為由，封鄂秋為安平侯。據(jù)《史記·功臣表》：鄂秋“舉蕭何，功侯，二千戶”在高帝“六年八月甲子”，3則蕭何、曹參位次的厘定當在高帝六年八月甲子之前。司馬溫公由此將“詔定元功十八位次”置于高帝六年確定蕭、曹位次之前。4王益之《西漢年紀》將此事置于高帝六年冊封王陵為安國侯之后，而王陵與鄂秋封侯同在六年八月甲子。5由此可見，司馬溫公和王益之的論斷皆立基于高帝六年蕭何、曹參位次的確定。

但此處太史公明確表示：“列侯畢已受封，及奏位次”，即厘定位次發(fā)生在列侯全部受封完畢之后。《漢書·蕭何傳》亦作“列侯畢已受封，奏位次……”6據(jù)《史記·功臣表》，冊封列侯始于高帝六年十二月甲申，并一直持續(xù)到十二年（前195年），十二年三月丁巳冊封劉襄為桃侯、三月丙寅7 冊封酈疥為高粱侯，到四月甲辰，劉邦駕崩于長樂宮。由此推之，厘定列侯位次之事當在高帝十二年三月到四月甲辰之間。有趣的是，不知是疏失，還是為了彌合以上矛盾，荀悅《漢紀》竟將遲至十二年三月冊封酈疥為高粱侯一事，與厘定列侯位次一同系于高帝六年。8

厘定十八列侯位次之事另見《漢書·功臣表》序，其曰：

漢興自秦二世元年之秋，楚陳之歲，初以沛公總帥雄俊，三年然后西滅秦，立漢王之號，五年東克項羽，即皇帝位，八載而天下乃平，始論功而定封。迄十二年，侯者百四十有三人。時大城名都民人散亡，戶口可得而數(shù)裁什二三，是以大侯不過萬家，小者五六百戶。封爵之誓曰：“使黃河如帶，泰山若厲，國以永存，爰及苗裔。”于是申以丹書之信，重以白馬之盟，又作十八侯之位次。高后二年，復(fù)詔丞相陳平盡差列侯之功，錄弟下竟，藏諸宗廟，副在有司。9

可以清楚地看到，班固的記述嚴格遵循時間先后：從秦二世元年起義到入關(guān)滅秦，再從漢元年“立漢王之號”到五年“東克項羽，即皇帝位”，隨后開始論功封侯，直到高帝十二年共計冊封列侯143人，并交代了列侯的食邑規(guī)模和封爵之誓，在此之后才提及“重以白馬之盟，又作十八侯之位次”，到高后二年又在十八列侯的基礎(chǔ)上，厘定了其他列侯的位次。這與上述《史記·蕭相國世家》“列侯畢已受封，及奏位次”的記載頗為吻合。

此外，“作十八侯之位次”緊隨“重以白馬之盟”之后?！鞍遵R之盟”的具體時間，《史記》《漢書》雖未明言，但學界早有定論。宋人呂祖謙《大事記·解題》將“刑白馬與群臣盟”定于高帝十二年。1清人王先謙指出：“蓋盧綰反后，高祖刑白馬而盟……”2而盧綰謀反在高帝十二年“春二月”。3日本學者大庭脩結(jié)合對《三月詔》4的研究，認為“白馬之盟”的制定當“在（十二年）三月”。5在嚴格遵循時間先后的記述中，班固不太可能將高帝六年之事置于十二年“白馬之盟”之后。

質(zhì)言之，前賢對十八列侯位次厘定時間的判定，主要基于高帝六年蕭何、曹參位次的確定，但蕭、曹位次與十八列侯位次畢竟難以等量齊觀。將位次厘定時間徑直定于高帝六年，不僅與史籍中的其他記載多有齟齬，且有礙厘定位次之政治意義的準確把握。故而本文試圖對漢初厘定列侯位次的具體時間及其政治意義再作探究，以就正于方家。

二、從軍功標準看列侯位次的厘定時間

盡管起自灃、沛等關(guān)東地區(qū)或與劉邦關(guān)系頗為親密的功臣將領(lǐng)占十八列侯中的多數(shù)，6但就漢初特定歷史背景而言，軍功高低應(yīng)是確定列侯朝位次序的主要依據(jù)。呂后詔書所謂“差次列侯功以定朝位”，7當主要指列侯們的軍功。這一點，無論從群臣所謂平陽侯曹參“攻城略地，功最多，宜第一”的倡議，8還是張良、陳平謀略之功雖盛，卻僅僅位列第四十七、第六十二的史實，9均可有力說明。

不管列侯位次厘定于何時，其所依據(jù)的軍功都需要設(shè)定統(tǒng)一的時間標準。若列侯位次厘定于高帝六年，所依據(jù)的軍功自然來自高帝六年之前，即朱紹侯先生所謂“群臣在滅秦和楚漢戰(zhàn)爭中的功勞大小”。10但在高后二年接續(xù)位次的列侯中，許多列侯的軍功卻主要來自高帝六年之后，如位列第九十三的武原侯衛(wèi)胠，“漢七年以梁將軍從初起，擊韓信、陳豨、黥布軍，功侯，二千八百戶”，11其軍功全部來自高帝六年之后;再如位列第一百一十八的東陽侯張相如，“高祖六年為中大夫，以河間守擊陳豨，力戰(zhàn)，功侯，千三百戶”，12其軍功絕大部分也來自高帝六年之后的平叛戰(zhàn)爭。類似的情況還包括稿祖侯陳鍇、禾成侯公孫昔、江邑侯趙堯、土軍侯宣義等。13如此，高后二年接續(xù)的列侯位次與十八列侯位次所依據(jù)的便不是同一軍功標準，前者包括了高帝六年之后的軍功，而后者只限于高帝六年之前的軍功。

自高帝五年（前202年）至十二年二月，燕王臧荼、韓王信、梁王彭越等異姓諸侯王相繼起兵。平定異姓諸侯王叛亂“實際上是另外一場打天下的統(tǒng)一戰(zhàn)爭。它較之楚漢之爭有過之而無不及”，14對于鞏固新生的漢政權(quán)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呂思勉先生甚至認為：“高祖之大略，不在于其能滅項羽，而在于項羽滅后，六七年間，能盡滅同時并起之異姓諸王……其功信不成于滅楚之日，而成于其后之七年中也?！?5

十八列侯在高帝六年之后的平叛戰(zhàn)爭中也立下了卓越軍功，以位列第五的舞陽侯樊噲為例：

以將軍從高祖攻反韓王信于代。自霍人以往至云中，與絳侯等共定之，益食千五百戶。因擊陳豨與曼丘臣軍，戰(zhàn)襄國，破柏人，先登，降定清河、常山凡二十七縣……其后燕王盧綰反，噲以相國擊盧綰，破其丞相抵薊南，定燕地，凡縣十八，鄉(xiāng)邑五十一。益食邑千三百戶，定食舞陽五千四百戶。1樊噲幾乎參與了所有的平叛戰(zhàn)爭，且屢立戰(zhàn)功，共增封食邑兩千八百戶，最終定封食邑五千四百戶。高帝六年之后，樊噲因軍功增封的食邑占總數(shù)的一半以上。又如位列第八的汝陰侯夏侯嬰，其在高帝六年之后，因軍功增封食邑達三千五百戶，也占食邑總數(shù)——“定食汝陰六千九百戶”的一半以上。2可見高帝六年之后所獲軍功，同樣是十八列侯軍功的重要組成部分?！妒酚洝すΤ急怼穼Σ糠质肆泻钴姽Φ挠浭鼍桶烁叩哿昵昂土旰髢蓚€部分，如位列第十一的武信侯靳歙，其軍功既包括高帝六年前的“入漢，以騎都尉定三秦，擊項羽，別定江陵”，也包括高帝六年后的“以車騎將軍攻黥布、陳豨”。3位列第十八的曲成侯蟲達，其軍功也同樣包括了高帝六年前的“入漢，定三秦，以都尉破項羽軍陳下”和高帝六年后的“為將軍，擊燕、代”。4此外，在《史記》本傳中，對列侯軍功的最終統(tǒng)計均被太史公置于高帝十二年平定盧綰叛亂之后，如位列第四的周勃：

燕王盧綰反，（周）勃以相國代樊噲將，擊下薊，得綰大將抵、丞相偃……定上谷十二縣，右北平十六縣，遼西、遼東二十九縣，漁陽二十二縣。最從高祖得相國一人，丞相二人，將軍、二千石各三人;別破軍二，下城三，定郡五，縣七十九，得丞相、大將各一人。5

由“最從高祖”可知，太史公對周勃軍功的統(tǒng)計以平定盧綰叛亂為界，其他如曹參、樊噲、酈商、夏侯嬰、灌嬰、靳歙等亦皆如此。6

誠如學者所論，“共同所有，公平分配得天下之權(quán)益的意識，乃為劉邦集團始終一貫之原則與共識?！?從參與平叛戰(zhàn)爭的具體情況來看，十八列侯在高帝六年之后新建的軍功無疑是高低不等的，如樊噲幾乎參與了所有平叛戰(zhàn)爭，而靳歙、蟲達等顯然只參與了部分戰(zhàn)爭。若僅以高帝六年之前的軍功作為厘定列侯位次的主要依據(jù)，顯然有失公允。無論是有鑒于諸將“日夜爭功不決，未得行封”乃至“相聚謀反”的先例，8還是詔書所謂“藏于高廟，世世勿絕，嗣子各襲其功位”的鄭重性來看，9若“作十八侯之位次”確在高帝六年，則高后二年接續(xù)列侯位次時，勢必要依據(jù)高帝六年之后新增的軍功，對十八列侯的位次乃至人選進行大幅度調(diào)整，以此確保十八列侯與其他列侯的位次厘定遵循統(tǒng)一的軍功標準，同時也確保十八列侯內(nèi)部的公平性。

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高后二年是否對十八列侯的具體位次做過調(diào)整，我們的答案是否定的。首先，高后二年調(diào)整十八列侯位次之事，于史無征，均系后世蠡測。后世學者之所以認為高后二年對列侯位次進行過調(diào)整，主要與宣平侯張敖的位次有關(guān)，如顏師古認為“張耳及（張）敖并為無大功”，其第三位次乃“呂后曲升之”。10宋人王益之認為高帝六年“敖正為趙王，未為宣平侯也。意必高后時曲升之。”11朱東潤《史記考索》也指出：“張敖位次第三，陳平之諛詞也，或在高帝定十八侯位次后，又有更易。”12張敖或無大功，但其父張耳早在二世元年便隨陳勝舉兵反秦，“高祖為布衣時，嘗數(shù)從張耳游”，后張耳受陳勝之命北略燕趙等地，在巨鹿與章邯所帥秦軍相持數(shù)月之久，又“從項羽諸侯入關(guān)”，被項羽立為常山王;張耳于楚漢戰(zhàn)爭中歸降劉邦，與韓信一同平定趙地。13可以說，張耳的軍功不僅在于降漢之后的征戰(zhàn)，更在于早年起兵反抗暴秦的義舉。如所周知，漢政權(quán)的合法性建立在推翻暴秦的基礎(chǔ)上，如群臣勸進所言：“先時秦為亡道，天下誅之。大王先得秦王，定關(guān)中……”1因此，張耳舉兵反抗暴秦之功不可能為劉邦所忽略?！皾h興，序二等”，《集解》引韋昭言：“漢封功臣，大者王，小者侯也?！?項羽立張耳為常山王、劉邦立張耳為趙王，便是肯定其軍功遠在列侯之上。張耳死后，張敖嗣位，尚魯元公主。雖然高帝九年（前198年）張敖受貫高謀反事件牽連，被廢除王位，但經(jīng)廷尉拷驗“實不知其謀”。3事后劉邦也對此表示認可，改封張敖為宣平侯，可見張敖謀反之罪并未坐實。從繼承張耳軍功的角度來看，將曾經(jīng)襲封王爵、后改封列侯的張敖，置于僅次蕭何、曹參的第三位次，并無不妥之處。周苛于楚漢戰(zhàn)爭中“罵項籍死事”，4劉邦也依據(jù)周苛之軍功冊封其子周成為高景侯。由此觀之，張敖位列第三并不需要借助呂后的威勢，張敖的位次問題難以成為高后二年改定十八列侯位次的有力證據(jù)。

其次，調(diào)整列侯位次與高后二年的政治形勢有悖。十八列侯的位次、人選均系劉邦生前所定，代表了漢廷對列侯軍功的認可。位次高低不僅是列侯政治地位的象征，同時也在政治實踐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無論是調(diào)整位次高低或變更相關(guān)人選，都意味著對十八列侯既得利益的重新分配。劉邦在世時，諸將尚且“日夜爭功不決，未得行封”乃至“相聚謀反”，5呂后貿(mào)然調(diào)整列侯位次更極有可能引發(fā)動亂。具體到高后二年，此時蕭何、曹參、樊噲等皆已亡故，生前的功勛也隨之蓋棺定論。高后元年（前187年），呂后公然違背“非劉氏不王”的盟約，立兄子呂臺為王。在急需安撫功臣元勛的關(guān)鍵時刻，呂后更沒有以調(diào)整位次的方式來觸動整個十八列侯群體既得利益的理由。若高后二年接續(xù)列侯位次的同時，也需要調(diào)整十八列侯的位次，則與議的十八列侯如周勃、酈商、灌嬰和王陵等，也斷然不會將此事視為“陛下加惠”之舉。6其實，對于高后二年接續(xù)而非改定列侯位次，《漢書·功臣表》序已有明言，其曰：“高后二年，復(fù)詔丞相陳平盡差列侯之功，錄弟下竟，藏諸宗廟，副在有司?！?“錄弟下竟”即指接續(xù)十八列侯之位次，確定其余列侯的位次。《漢書補注》引王先慎曰：“高祖已前作元功蕭曹等十八人位次，此復(fù)詔盡差列侯之功，錄第下竟，欲以恩結(jié)列侯?！?顯然，“恩結(jié)列侯”更符合高后二年的政治形勢。9

若以上所論大致不誤，且列侯之軍功又不太可能采取雙重標準，則十八列侯位次的厘定時間只能是高帝十二年劉邦駕崩前不久。原因在于，劉邦死后，自惠帝元年（前194年）到高后二年，漢廷沒有進行過大規(guī)模軍事行動，因而這段時間內(nèi)幾乎不存在增加列侯軍功的可能。換言之，高后二年與高帝十二年劉邦駕崩前的軍功標準并無二致。而蕭何的“萬世之功”、曹參食邑多達萬戶的軍功又遠非其他列侯所能超越。如此，在軍功標準上，蕭曹位次、十八列侯位次和高后二年接續(xù)的列侯位次方能保持統(tǒng)一，即厘定列侯位次之軍功標準皆以高帝十二年平定盧綰叛亂為限。

基于以上分析可以明確，十八列侯位次的厘定當在高帝十二年平定盧綰叛亂之后，而非過去認定的高帝六年，這不僅與前引《史記·蕭相國世家》或《漢書·功臣表》的記載完全吻合，同時還能合理解釋軍功卓著的淮陰侯韓信不在十八侯之列，但“封淮陰與曹參等同在一時，而信以謀反被誅（事在高帝十一年），事隔五年，安見高祖之預(yù)知而去之？”等疑問。10高帝六年厘定的僅僅是蕭、曹二人的位次，1此后異姓諸王叛亂接連爆發(fā)，厘定位次的中斷應(yīng)該與平叛戰(zhàn)爭中列侯軍功的不斷增加有關(guān)。

三、厘定位次意義新詮

對具體時間的重新考察，有助于我們更加準確的把握漢初厘定列侯位次的重要政治意義。從高帝六年到十二年，雖然僅僅相隔六載，但于劉邦而言卻是完全不同的政治階段。高帝六年是劉邦即皇帝位后的第二年，處于其政治生涯的頂峰階段，但高帝十二年已是劉邦生命的盡頭，這一年四月劉邦駕崩于長樂宮。作為親歷秦亡漢興之歷史進程，且對此有所體悟的開國之君，2劉邦于生命的最后階段勢必會通過種種努力以確保新生的漢政權(quán)不至重蹈秦二世而亡的覆轍。因此，除卻褒獎軍功的表層涵義，對厘定列侯位次之政治意義的考察，更需著眼于漢初的實際政治形勢以及劉邦對身后之事的預(yù)作籌謀。

與秦始皇憑借強大的軍事力量逐一破滅六國而確立的絕對專制皇權(quán)不同，漢初的皇權(quán)統(tǒng)治建立在“以漢為盟主，以各諸侯王國為盟國”的霸業(yè)政治基礎(chǔ)上。3秦由貴族政治傳統(tǒng)即可證成的皇權(quán)統(tǒng)治正當性，在漢初卻需要通過平民皇帝“與其他政治勢力之間的交互性承認”才能夠確立，4此即呂思勉先生所謂“高祖雖滅項籍，然謂一人可以專制天下，此當時之人心所必不許，而亦非高祖之所敢望也。”5具體到高帝十二年，此時異姓諸侯王大多已遭誅滅、廢黜，僅剩封地偏遠、實力弱小的長沙王。劉邦雖以同姓子侄取代異姓諸侯王，但究其初衷大致不過藩輔漢室“懲戒亡秦孤立之敗”，6況且同姓子侄大多年幼，強勢的嫡母呂后尚在。7由此觀之，彼時能夠左右政局的主要力量自是軍功僅次于諸侯王的元功列侯群體，尤其是軍功卓著的列侯高層。那么，如何獲得元功列侯尤其是列侯高層的鼎立支持，以確保劉氏皇帝世代掌握最高統(tǒng)治權(quán)，并有效論證劉氏皇帝的統(tǒng)治合法性，便成為劉邦死前亟待解決的關(guān)鍵問題。

李開元先生指出：“劉邦之所以應(yīng)當作皇帝，最主要的原因，乃在于其有最高的軍功。這種看法，不僅是劉邦集團及漢政府的看法，而且也是劉邦本人的看法，進而可以理解為那個時代的共識?！?劉邦即皇帝位前，群臣所謂“大王先得秦王，定關(guān)中，于天下功最多……大王德施四海，諸侯王不足以道之，居帝位甚實宜”的勸進之辭，9不僅是對劉邦以最高軍功獲居帝位的簡單認可，更是對軍功高低與權(quán)力大小、地位尊卑對等原則的約信，這是群臣確保自身也能夠憑借軍功獲得相應(yīng)權(quán)力、地位的關(guān)鍵所在。東漢耿純所言“天下士大夫捐親戚，棄土壤，從大王于矢石之間者，其計固望其攀龍鱗，附鳳翼，以成其所志耳”，10可謂一語道破此理。至高帝十二年，劉邦所封元功列侯已多達百余人。就政治權(quán)力或政治地位而言，除卻所任官職等個別因素，百余位元功列侯在法定層面上并無實質(zhì)區(qū)分。雖然經(jīng)濟領(lǐng)域的食邑多寡也能成為元功列侯標榜身份貴賤、劃分三六九等的途徑，但畢竟西漢列侯爵級內(nèi)部尚未形成如東漢縣侯、鄉(xiāng)侯、亭侯那般嚴明的等級區(qū)分，11甚至經(jīng)濟領(lǐng)域國家賜予列侯的宅地也沒有基于軍功高低的區(qū)分度，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戶律》明確規(guī)定“宅之大方卅步。徹（列）侯受百五宅，關(guān)內(nèi)侯九十五宅……”1曾經(jīng)作為偏將的傅寬與主將曹參同為列侯，“從灌嬰共斬項籍”的楊喜也與主將灌嬰同為列侯。2韓信被貶為淮陰侯，就“羞與絳、灌等列”，并發(fā)出“生乃與噲等為伍”的感慨，師古注曰：“言俱為列侯?！?顯然，一個容納了百余人的列侯爵級，已經(jīng)難以將軍功赫赫的列侯與軍功不太顯著者進行較為明確的等級區(qū)分，或者說，難以實現(xiàn)軍功高低與權(quán)力大小、地位尊卑對等原則的全面落實。這種狀況既無法滿足軍功赫赫之列侯對相應(yīng)權(quán)力、地位的合理訴求，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劉邦統(tǒng)治合法性的論證邏輯——以最高軍功獲得最高統(tǒng)治權(quán)。

基于以上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劉邦于駕崩前厘定十八列侯位次，便是依據(jù)軍功高低，將軍功赫赫的元功列侯與軍功不太顯著者進行明確區(qū)分，并以位次高低的形式推動軍功與權(quán)力、地位對等原則的深化落實。此舉不僅可以贏得十八列侯即軍功赫赫者對于共同建立之漢政權(quán)的極力擁護，更可藉由對軍功與權(quán)力、地位對等原則的重申，進一步夯實劉邦以最高軍功獲居帝位、劉氏子孫憑借劉邦之最高軍功世代享有最高統(tǒng)治權(quán)的法理基礎(chǔ)。劉邦死后不久，群臣便擁立太子劉盈承繼帝位，并以“撥亂世反之正，平定天下，為漢太祖，功最高”尊奉劉邦為高皇帝，4對劉氏依據(jù)最高軍功掌握最高統(tǒng)治權(quán)予以終極認可。在劉邦與元功列侯高層對彼此軍功的交互認可中，劉氏皇權(quán)統(tǒng)治的合法性得以充分論證，列侯及其子孫依據(jù)軍功或位次高低相應(yīng)享有的政治權(quán)力、地位也獲得了保障。由此，一種基于軍功高低的分權(quán)共治秩序便在劉氏皇帝與元功列侯高層之間構(gòu)筑而成。高后二年，呂后在十八列侯的基礎(chǔ)上“差次列侯功”，5厘定了其余元功列侯的位次，將基于軍功高低的分權(quán)共治秩序推廣至所有元功列侯。如學者所論，“此則所以明告天下，與列侯共之者也?！?劉氏皇帝與元功列侯的共治狀態(tài)反映了漢初“有限皇權(quán)”7的時代特質(zhì)。

值得注意的是，高帝十二年“白馬之盟”的訂立和《三月詔》的頒布同樣帶有構(gòu)筑分權(quán)共治秩序的意圖。雖然從“非劉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的誓詞來看，8“白馬之盟”大致涉及皇帝、諸侯王與列侯三方的權(quán)力義務(wù)關(guān)系，但如前文所述，此時異姓諸侯王大多已遭誅滅，同姓諸侯王又根本不存在“非劉氏不得王”的問題，因而盟約的實際防范對象自是地位僅次于諸侯王的元功列侯，9即異姓的元功列侯不得稱王。同時，盟約也對皇帝的權(quán)力進行了約束，即皇帝不得擅自冊封“非有功者”為列侯，“所謂有功，大體上只指軍功而言”。10周亞夫極力反對景帝冊封降漢的匈奴首領(lǐng)為列侯，便是為了確保元功列侯基于軍功的權(quán)力、地位不受動搖。如學者所論，“白馬之盟”實質(zhì)上回答了劉氏皇帝“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接受與軍功集團分享政治權(quán)力，軍功大臣又在多大程度上愿意和可能與劉氏進行政治合作和分享政權(quán)”的問題。11可見，“白馬之盟”同樣旨在明確皇帝與元功列侯之間的權(quán)力分配秩序，即皇帝雖然掌握最高統(tǒng)治權(quán)，但不得冊封無軍功者為列侯;列侯依據(jù)軍功分享政治權(quán)力，但不得擅自稱王。只不過厘定列侯位次主要側(cè)重于權(quán)力的確認，而“白馬之盟”更多著眼于權(quán)力的約束。除此之外，劉邦還在《三月詔》中詳細列舉了給予諸侯王、列侯、關(guān)內(nèi)侯、吏二千石，乃至“入蜀漢定三秦者”等底層兵士基于軍功高低的種種恩賞和優(yōu)待，突出強調(diào)“于天下賢士功臣，可謂亡負矣。其有不義背天子擅起兵者，與天下共伐誅之”，1試圖將基于軍功高低的分權(quán)共治理念擴展到所有共定天下的豪士賢大夫，以期進一步夯實劉氏皇帝及漢政權(quán)的統(tǒng)治基礎(chǔ)，確可謂與“白馬之盟”“同時制定的同一主旨互為表里的文件”。

總體來看，厘定列侯位次與“白馬之盟”、《三月詔》的政治旨趣一脈相通，均為高帝十二年劉邦為確保漢祚延續(xù)，進一步落實軍功與權(quán)力、地位對等原則，并極力構(gòu)筑分權(quán)共治秩序的重要舉措。三者以基于軍功高低的權(quán)力分配原則，既確保了劉氏皇帝的最高統(tǒng)治地位和漢政權(quán)的延續(xù)，也明確了元功列侯乃至所有共定天下者的政治權(quán)益，凸顯了漢初皇權(quán)的有限性特質(zhì)。

四、政治實踐中的列侯位次

在基于軍功高低的分權(quán)共治秩序下，劉氏皇帝世代掌握最高統(tǒng)治權(quán)，137名元功列侯及其嫡傳子孫則依據(jù)劉邦初創(chuàng)、呂后完善的朝位體系參與政治實踐、分享政治權(quán)力，如詔書所謂“世世勿絕，嗣子各襲其功位”。3由朝位次序高低所明確的元功列侯政治權(quán)力、地位的差異性，貫穿西漢尤其是武帝中期之前的政治實踐中，并突出表現(xiàn)在如下兩個方面。

1，列侯奏書署名先后與位次高低的一致性

在漢代，皇帝時常頒布詔令，要求群臣就相關(guān)政務(wù)展開論議，議定之結(jié)果以聯(lián)合署名的方式上呈御覽，以此輔助決策，形成所謂的集議制度。列侯是漢初集議的重要參與者，如文帝曾下詔：“間者數(shù)年比不登，又有水旱疾疫之災(zāi)……其與丞相列侯吏二千石博士議之，有可以佐百姓者，率意遠思，無有所隱。”4值得注意的是，聯(lián)名奏書中與議列侯的署名先后主要依據(jù)其朝位次序。如呂后令丞相陳平與列侯商議接續(xù)功臣位次，陳平奏書中的列侯署名依次為“絳侯臣勃、曲周侯臣商、潁陰侯臣嬰和安國侯臣陵”，5四人分別位列第四、第六、第九和第十二;又文帝十五年（前165年）詔令有司舉賢良文學，太子家令晁錯獲選，事后晁錯上書聲稱“平陽侯臣窋、汝陰侯臣灶、潁陰侯臣何……所選賢良太子家令臣錯昧死再拜言……”，6可知晁錯由平陽侯曹窋、汝陰侯夏侯灶等聯(lián)名上書舉薦，而平陽侯、汝陰侯、潁陰侯分別位列第二、第八和第九。二者之署名先后均與位次高低相一致。

由于聯(lián)名者人數(shù)較多，史家在移錄奏書原文時，往往僅將領(lǐng)銜署名者載入史冊，而“留有名字的人物就是代表上奏者的最高位者，這是史漢的體例”。7如淮南王謀反，武帝令有司征詢諸侯王、列侯的意見，班固便將奏書原文中冗長的署名略作：“趙王彭祖、列侯讓等四十三人皆曰：‘淮南王安大逆無道，謀反明白，當伏誅。”8此處領(lǐng)銜之“列侯讓”即平陽侯曹襄，《漢書補注》引王先慎曰：“元朔間，列侯無以讓為名者，‘讓疑作‘襄。襄，平陽侯曹參玄孫，元光五年嗣，十六年薨。元朔六年正當嗣侯時……”9而由《史記·功臣表》“元朔二年，（酂）候勝坐不敬，絕。元狩三年，封（蕭）何曾孫恭侯慶……”10可知，此時位次第一的酂侯爵位正處于絕嗣狀態(tài)，故而由位次第二的平陽侯領(lǐng)銜署名。又元狩六年（前117年）大司馬霍去病奏請冊立諸皇子為王，事下群臣討論，奏書署名略作：“臣青翟等竊與列侯臣壽成等二十七人議……”，此處“青翟”即丞相莊青翟，“列侯壽成”《集解》引徐廣曰：“蕭何之玄孫酂侯壽成”，11可知奏書由丞相和位次第一的酂侯蕭壽成領(lǐng)銜署名。

洪邁《容齋隨筆》“漢采眾議”條詳細論述了漢代集議所體現(xiàn)的“公道”和共治理念。1柳詒徵《漢官議史》也盛稱漢代集議頗具“公議之精神”。2從文書學角度來看，署名不僅“意味著一種權(quán)限，而且意味著對文書的實施負有一定的責任”，3“以‘署名為媒介確立了具體官吏與‘文書本身及‘文書所記錄的事務(wù)間的責任關(guān)系”。4出土簡牘如居延漢簡中便保存了大量由官長親筆署名簽發(fā)的文書。5因此，依據(jù)位次高低的奏書署名，既反映了分權(quán)共治秩序下元功列侯子孫基于軍功高低的政治參與度，更凸顯了高位次列侯在部分政務(wù)上的重要話語權(quán)和對皇帝決策的獨特影響力。

2，高位次列侯獨享紹封恩賞

除奏書署名外，漢廷對元功列侯的紹封恩賞也與位次高低密切相關(guān)。據(jù)漢制，列侯如未能生育男性繼承人，其所封或承襲的侯國在死后需收歸中央，即“無子國除”;列侯若獲罪免爵，侯國亦需收歸中央。在國除絕封后，漢廷或采取紹封——由“絕封者的子孫或親族成員承襲原爵主爵位”的方式，6恢復(fù)列侯爵位，但在西漢，紹封只是基于皇帝詔書的例外性恩賞舉措，“絕不是制度上的當然許可”。7因而藉由紹封對象，頗可考察漢廷恩賞的傾向性，現(xiàn)將137名元功列侯的紹封情況統(tǒng)計如表一。

如表一所示，終西漢之世，獲紹封恩賞的元功列侯僅16位，除景帝時期進行過大規(guī)模紹封，其余諸帝之紹封皆不超過3位。除元功列侯外，惠帝以后冊封的列侯中，也僅有8人獲得紹封恩賞，其中6人尚在王莽主政時。8景帝前元三年（前154年）爆發(fā)的七國之亂形勢異常嚴峻，“長安中列侯封君行從軍旅，赍貸子錢，子錢家以為侯邑國在關(guān)東，關(guān)東成敗未決，莫肯與”，9甚至漢廷平叛戰(zhàn)爭的最終勝利也頗為僥幸。10如此看來，景帝時期的大規(guī)模紹封，只是嘉獎列侯勠力平叛、挽救危局的特例。11就整個西漢而言，紹封確為非制度性的恩賞措施。

重點在于，除景帝時期之特例，其余獲得紹封恩賞的元功列侯皆為高位次者，均在十八侯之列。以“萬世之功”位次第一的蕭何，其子孫獲漢廷紹封多達6次，如元狩二年（前121年）“以酂戶二千四百封何曾孫慶為酂侯”，12地節(jié)四年（前66年）又紹封“故酂侯蕭何曾孫建世為侯”。13位次第三、第四、第五的張敖、周勃和樊噲，其子孫均兩度獲得紹封恩賞;位次第二、第九的曹參和灌嬰，其子孫也獲得1次紹封恩賞。14平帝元始二年（2年）的紹封，文獻中有詳細記載，其曰：

封故大司馬博陸侯霍光從父昆弟增孫陽、宣平侯張敖玄孫慶忌、絳侯周勃玄孫共、舞陽侯樊噲玄孫之子章皆為列侯，復(fù)爵。賜故曲周侯酈商等后玄孫酈明友等百一十三人爵關(guān)內(nèi)侯……15

夷考其時，蕭何、曹參子孫皆襲有先祖爵位，而張敖、周勃、樊噲的子孫則國除絕封;霍光之博陸侯爵位雖因其子謀反被廢，但霍光“功如蕭相國”，2等同位次之首。由此可見，位次前五的列侯，凡國除絕封者，子孫皆可獲得紹封恩賞、恢復(fù)列侯爵位;自位次第六的曲周侯開始，其子孫只能獲得次一等的關(guān)內(nèi)侯爵位?？傊?，漢廷的紹封恩賞主要面向高位次元功列侯，非特殊原因，低位次列侯難以獲此殊榮。作為非制度性的恩賞措施，漢廷紹封的傾向性，同樣反映了高位次元功列侯的獨特政治地位。

從時間上看，無論依據(jù)位次高低的奏書署名，抑或漢廷對高位次元功列侯的紹封，都更多集中在武帝中期之前。隨著景、武以來專制皇權(quán)的漸趨高漲和列侯子孫的自然凋零，元功列侯朝位體系逐步走向崩塌。至元鼎五年（前112年）“酎金奪爵”為止，137位元功列侯中，除營陵侯劉澤進封瑯琊王外，以罪國除者多達107位，無子國除者22位，存國者僅7位。3到太初年間，存國者更只剩6位，4國除絕封率高達95.6%。作為漢初整個軍功受益階層的精英代表，元功列侯子孫政治影響力的急劇衰落，既意味著漢初通過厘定列侯位次等舉措構(gòu)筑之分權(quán)共治秩序的瓦解，也從某種角度標示著漢初“有限皇權(quán)”時代的徹底終結(jié)。

據(jù)學者整理，元鼎五年之后，奏書署名較完整保存的最早集議，當是元平元年（前74年）廢昌邑王之議，5其具體署名為：

丞相臣敞、大司馬大將軍臣光、車騎將軍臣安世、度遼將軍臣明友……御史大夫臣誼、宜春侯臣譚、當涂侯臣圣、隨桃侯臣昌樂、杜侯臣屠耆堂、太仆臣延年、太常臣昌、大司農(nóng)臣延年……左馮翊臣廣明、右扶風臣德……諸吏文學光祿大夫臣遷、臣畸……昧死言皇太后陛下……

奏書署名主要依據(jù)自丞相、諸將軍、中二千石（御史大夫、太仆、太常）到二千石（左馮翊、右扶風）、比二千石（光祿大夫）等的官秩高低來確定。雖然也有宜春侯、當涂侯等列名其間，但他們均非元功列侯子孫。隨著獨立的元功列侯朝位體系的崩塌，以官秩高低為核心的官吏朝位體系開始吸納列侯爵級。曾經(jīng)“爵或人君，上所尊禮”的列侯，2開啟了吏化的進程，3逐步向皇權(quán)統(tǒng)治下的一般官吏靠攏。東漢“列侯奉朝請在長安者，位次三公”的規(guī)定，4當是這種吏化傾向的反映。與此相應(yīng)，劉氏皇帝對元功列侯征戰(zhàn)輔弼之“天功”也漸趨遺忘，如表1所示，自昭宣以來，漢廷對元功列侯的紹封明顯少于此前。成帝需要藉由杜業(yè)情辭并茂的“提醒”——“或絕失姓，或乏無主，朽骨孤于墓，苗裔流于道，生為愍隸，死為轉(zhuǎn)尸”才下詔紹封蕭何子孫，5這與此前紹封蕭何子孫時的反復(fù)強調(diào)——“故相國蕭何，高皇帝大功臣，所與為天下也”6或“布告天下，令明知朕報蕭相國德也”，7判然有別。雖然平帝時期漢廷也給予元功列侯子孫大規(guī)模的恩賞，但此舉顯然摻雜了王莽拉攏功臣后代、圖謀私利的政治意圖。

結(jié)論

本文通過爬梳史料，重新探討了劉邦厘定十八列侯位次的具體時間，并結(jié)合漢初政治形勢對厘定列侯朝位次序的政治意義作了新的闡釋，相關(guān)認識大致可概括為如下幾點：（一）前賢對漢初十八列侯朝位次序厘定時間的判斷，僅僅依據(jù)高帝六年蕭、曹位次的確定，且與相關(guān)記載多有齟齬。從厘定位次之軍功標準的統(tǒng)一性來看，十八列侯位次的厘定時間當在高帝十二年平定盧綰叛亂之后，而非過去認定的高帝六年。這一論斷不僅與相關(guān)記載頗為吻合，且合理解釋了前賢提出的諸多疑議。（二）除卻褒獎元勛功臣的表層意義，厘定十八列侯位次旨在通過位次高低的形式推動軍功與權(quán)力、地位對等原則的深化落實，以換取列侯高層對漢政權(quán)的政治認同，并進一步鞏固劉邦以最高軍功獲居帝位、劉氏子孫憑借劉邦之最高軍功世代享有最高統(tǒng)治權(quán)的法理依據(jù)。其與“白馬之盟”、《三月詔》均為高帝十二年劉邦極力構(gòu)筑分權(quán)共治秩序、宣揚共治理念的重要舉措。（三）劉邦死后，經(jīng)呂后進一步確認的基于軍功或位次高低的分權(quán)共治秩序，始終貫穿于武帝中期之前的政治實踐中，并突出表現(xiàn)在依據(jù)位次高低的奏書署名和高位次列侯獨享紹封恩賞兩個方面，反映了高位次列侯在政治實踐中的重要話語權(quán)和獨特影響力。（四）元功列侯朝位體系及支撐其存在的皇帝、列侯分權(quán)共治秩序的建構(gòu)與終結(jié)，是漢初“有限皇權(quán)”的具體表現(xiàn)，同時也從另一個角度折射出秦皇漢武之際，專制皇權(quán)體制的曲折發(fā)展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