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辱牽?；?/h1>
2021-04-08 07:19:09東珠
壹讀 2021年12期
◆東珠
1
我對花農(nóng)的印象，一鐮刀見到深。
早上，我一如既往，數(shù)完花再去早市。心里惦記著韭菜花，這花，但凡上市也就是六七天的光景，錯過它的花期，可了不得，會弄得我一個冬天都是乏味無精打采的。甚至連秋末的小黃瓜也是流離失所的。把頑皮淘氣沒個正經(jīng)樣的小黃瓜跟韭菜花腌在一起，擠上幾束吱吱叫的檸檬汁，那味道才好呢。落雪時開壇取翠，黃瓜也脆生，遇齒即開，幾下里歡愉。還有啊，韭菜花是個急性子，假如我失約，它會自己發(fā)火變老惡臭難聞。那還怎么當(dāng)佐料？加多少鹽也救不過來。我數(shù)的花都是牽?；?，這個季節(jié)，數(shù)它開得最歡。自己種的花，數(shù)過，就覺得很富裕、很清香、很飽滿、很可人、很風(fēng)情。起步于花的日子，眼睛里先裝上花，由花墊底，一肩上擔(dān)著兩個“眼筐”，走到哪里都會招蜂引蝶。過日子，最無常，時而難免百呼不應(yīng)，一年年，每遇此等滯境，當(dāng)我招什么都招不來時，花，最是體貼，最講信用，根本不用我撕心呼喚，一準(zhǔn)自動朵朵排隊(duì)，分文不取自愿定我莊周軍山。
早上，我去時，軍山嫵媚。日出，我回時，軍山一片禿。嘻嘻哈哈的白裙子突遇此劫，聞風(fēng)忘記了行動，只管尷尬地下墜著，它跟我出行一趟，已沾滿早市的人煙，最識草間此悲，立刻變做送葬衣。潔白，離墳?zāi)棺罱?。我第一個動作是摸摸自己的頭發(fā)，根根皆在，發(fā)著熱，還帶著新出鍋的油條香味。心疼得眼淚都快流下來了。對于花朵來說，禿是滅頂之災(zāi)。一年生的草花，正春，根性里還沒有打算張羅子孫呢。假如我晚走一會呢？對于花農(nóng)來說，除了樹，都是草，都當(dāng)斬?；ㄊ且胺N，樹是這個小區(qū)園林綠化榜上有名的綠植，都有戶口和原籍，打點(diǎn)滴、澆灌、修枝、遮陽、探視、監(jiān)控，樣樣精心。我很想上前質(zhì)問她：沒見花都開了嗎？怎么還舍得下鐮刀？就不能繞一下嗎？知道這么垃圾貧瘠的破爛土能開出花朵多么不容易嗎？我從十三樓一桶桶高調(diào)拎水澆花，沒有見過嗎？我理直氣壯卻寸步難移。這時，她正扯著一株長約三米的葎草下鐮，我也心疼，整個小區(qū)里，就數(shù)這株葎草長相最標(biāo)致，它只有一根面條那么粗，志氣又高，現(xiàn)已爬到松樹的腰部。印象里，這種植物是很少上樹的，假如地上太平，它還是喜歡橫臥大地?？傊?，我心疼的，盡歸刀下。雜草如針，葉葉都干得扎人。下鐮時，連最悅耳的鐮響都聽不到，入耳的都是土皮撕裂的尖叫。她的背影蠕蠕而動，越是動，我越是動不了，她仿佛就是我的靈魂出竅。我一下子想起了古代史書里記載的蠕蠕國。原來，每一個國家、每一個部落、每一個王朝都不曾消失，時時借境還魂。這樣，我很快平息了自己：我們倆是國與國的關(guān)系，更不可輕舉妄動。況且，我通過購買房產(chǎn)占領(lǐng)了她的土地，她通過縮小家園出讓田園變成了花農(nóng)。我們兩個國，對待花草樹木的法律制度不同，我的牽?；ǎ欢ㄊ窍拗屏怂墓ぷ餍屎蛯淠镜闹艺\。最近，日溫烤箱一樣炙熱，她定是也想早收工早涼快，因此，快刀斬亂麻。
我是十分愛國的。我要跟她談判。我得像花朵一樣先軟下來。
我知道，蠕蠕國，還叫柔然國。我要柔然，這是多么美的名字。挖土到時光的底層，我們都是一母同胞，最深的土層里，沉睡著我們共同的生命基因和植物種子。
我提裙款步向前，裙子很歡喜，隨風(fēng)柔然。我就站在她的背后，這也是我表達(dá)誠意的一種。我說：姐，這都是我種的花，種得很不容易，活得也很不容易，現(xiàn)在好不容易開花了！你看，這里多荒涼，要是不種，一朵花也沒有！我自己采的種子，走了很遠(yuǎn)的路呢，種的時候，凍死個人啊，土層太薄了太沒有營養(yǎng)了，就怕它們鉆不出來呢，現(xiàn)在，還有很多秧苗子，趴在地上起不來呢！我真是要麻煩你了，余下的花，能不能繞一下？光割草不割它？真是辛苦你了，謝謝你了！
我已開始鞠躬了。
我不能說“刀下留情”，這太文雅，太文雅就是不真誠的一種，酸文假醋更討人厭。土話也是土壤，花朵和她一定喜歡。我也不能叫“大姐”，那樣叫會顯得她太蒼老。我只叫姐，微笑，把眼睛泉出濕濕的眼淚叫，姐前姐后，沒有大也沒有小，如此離心最近。果真，她柔然地回過頭?；仡^時的那份鎮(zhèn)定，仿佛我已在她身后站了幾輩子?？墒?，見到我，又馬上低下頭，居然慌亂了，一遍遍地說著：不讓割就不割，不讓割就不割……她對著地說、對著樹說、對著鐮刀說，沒有對著我說。脖子上還沾著葎草葉，是汗留住了它，我想這脖子應(yīng)該很疼。鐮刀還動著，已經(jīng)亂了方寸。我能看出，她有些激動了，她與鐮刀都在思索著。她不相信這么下賤的花還有主人護(hù)著它，也不相信她還握有此等布施花香的大權(quán)，更不相信還有人真誠祈求于她。這時，一棵樹下，她恰好整理完畢，正要起駕向別處。而我，還沒有退意，我對一個花農(nóng)的回復(fù)需要一再確認(rèn)才可安心。那曾經(jīng)也是我的鐮刀，自我離開故鄉(xiāng)，就舍了。而今，握在她的手中。過去的我也從不曾消失，借她還魂了。我對自己戀戀不舍。于是她又把答應(yīng)我的話一連重復(fù)了很多遍，還笑了。
我想，假如她能一諾千金放花通行到秋，我甘愿做她的臣相和最知疼知熱的子民，獻(xiàn)計(jì)獻(xiàn)策，讓兩國生態(tài)更好，讓草尖掛滿滋潤的露珠，讓樹木不用依靠藥物點(diǎn)滴過日子……
2
剛被割斷的牽牛花，并沒有馬上喊疼喊救命。一日之內(nèi)，它們甚至是若無其事的。
我是第二天下班后才發(fā)現(xiàn)，我最心愛的紫姬和粉姬雙雙被割了。它們用枯萎的葉子向我發(fā)卜告：根部離地一個中指長處，割斷了。它們的藤，氣色衰微，消瘦干癟了很多。它們兩個一直抱在一起過日子，擰著勁兒向上，相互商量著吐蔓開花藏掖骨朵。春天里數(shù)花，最先數(shù)到的就是它們。自己種下的第一抹春色，就跟自己的處女紅一樣，誰不是念念不忘？剛出土的日子，我還把它與鳳仙花、晚飯花、秋英花的小苗一起組團(tuán)發(fā)到微信上，配文字表揚(yáng)它們說：這些都是說話算話的花，再難，也要拱出地面跟我見上一面。我發(fā)現(xiàn)，幾乎沒有人不喜歡花，一花之下，僵粉也能復(fù)活，隱粉也想穿越手機(jī)爬上架條透透風(fēng)。哪怕只是一棵棵孱弱的土苗。還有一個花友感慨，留言說：這都是點(diǎn)名表揚(yáng)發(fā)芽的花！它們實(shí)在很難，下種時，我是深刻考慮了此地的養(yǎng)育能力的。我不能強(qiáng)迫土地，也不能挫傷土地，只能跟它商量，拿出生命力最強(qiáng)的種子，鼓勵它扶病醞釀花信，勿忘向春天郵寄芳心。假如我種別的，很可能全軍覆滅。土地也有尊嚴(yán)。凡是居民區(qū)里的土地，大都經(jīng)歷了房地產(chǎn)劫，大都硬化到骨頭縫里。我的小區(qū)，一些僥幸躲過劫難的邊邊角角，即便有花開，也沒有蝴蝶飛來，在蝶蝴眼里，這里早就是死城一座，早就上了蝶戀花的黑名單了。
又是難過。
蹲在花下感慨了好一陣子。唯一讓我稍感欣慰的是，那個花農(nóng)，果真沒有食言，余下的花，非但沒有割，還幫我薅了草。我種的花都是一小片一小片的，都是插空種的。我做的是裁縫的活，在布料十分緊缺的情況下，東拼西湊，硬是要縫成一件大春衣，硬是要堅(jiān)守滿園春色的體面。假如，這個花農(nóng)嫌棄我事多太花心，到物業(yè)經(jīng)理那里去告我，她一定勝訴，且只消一句話。我想，她為我的私人花園薅草，一定足足忙活了小半天。我的花架像煙霧一樣繚繞著，下手都得仔細(xì)丈量，很多地方都是單根手指單進(jìn)單出才能作業(yè)。她定是見過遼闊的花園的，相比之下，我的花園就像小孩子過家家一樣，可笑，可氣，可憐。而她品味出了里面的可悲，保全了我的天真和稚氣，讓我無處安放的靈魂沒有衣不遮體。我更加敬重她了。她的工資是計(jì)時計(jì)件，一個臨時工，像我的牽?；ㄒ粯?，帶著野種的氣息，日清日結(jié)，沒有金質(zhì)的戶籍，沒有成片的靠山，沒有結(jié)實(shí)的花架，隨時可能被割。我更加心疼她了。我之所以不除草，因?yàn)槲矣X得，草也是難得的，草也是極美的，雜草里還有碧蟬花、習(xí)見蓼、馬齒莧、朝天委陵菜等等，前兩種，開花時，一藍(lán)一紫，精小乖巧，馬上就是花期了?？墒?，我再也不能為難花農(nóng)了，我要自律，自己除草。
奇跡就這樣發(fā)生了——
3
我對從根斷除的死亡絕不再抱以起死回生的幻想。那可真是空想，空痛到肝腸。紫姬與粉姬，我只道，我們的緣分盡了。隨之，那些清除了雜草的另幾片牽?；?，日日向我獻(xiàn)花，它們是另一批的紫姬與粉姬，長相一模一樣，仿佛一夜之間拷貝出來的。可是，逝者無可替代。那份情感，從來不曾下葬。當(dāng)它們的葉子發(fā)出嗤嗤的干渴聲，我甚至想，來年，還要這隨時準(zhǔn)備支離破碎的花園嗎？非要賞自己種的花嗎？我在鄉(xiāng)村做著城市的夢，又在城市做著鄉(xiāng)村的夢，難道，此生就要這樣顛倒？天氣沒有章法地升溫，猴躥向上，雨意遙遠(yuǎn)得像是失聯(lián)了。一切的云頭都干潔著。它臟了多好，臟就下雨。穿什么都是熱?；ㄊ略怆y，日子還得過。從早市買回的韭菜花，骨朵次遞開，一夜之間，花粉就落一層。它這是在催促我。我做了很多事：洗了兩大盆子的韭菜花，要洗上六遍，剁成半泥狀，冷藏儲備。我曾許諾給韭菜花配石磨，今年又失信了。它應(yīng)是石磨磨出才好。又烙了很多蔥花餅。韭菜花，我是分兩次購買的。某一天，空手而歸一次。上班，實(shí)在忍不過，跟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大干了一仗，提前頂著烈日回家。就更想念牽牛花。就它開著花懷等我。落寞向落寞，心情決定著賞花的方向。再多的呼喚，也抵御不了同命相憐的微吟。這時，我發(fā)現(xiàn)，被割的紫姬與粉姬，它們的遺孤，它們的花骨朵，個個挺立，居然又粗壯了許多。我的眼睛對花骨朵是非常敏感的，我眼里曾認(rèn)真記錄了長達(dá)四年的牽?；ü嵌?。我知道它們松動的褶皺里，還有花意，已成功繞過死亡，似要開放。我也知道，牽?；ǘ际桥c太陽一起開放的，它們的心很大，一定要與太陽同步。仍是太小，沒有太多的力氣，往往太陽剛走到中午，它的一朵花的花期也就結(jié)束了。仿佛是：不能與君同時歿，但愿與君同時生。假如要見證奇跡，我要等到次日早上。也不急著上樓了，就蹲下來，感念它接納了我忍辱不成的凌亂與悲催。我已堅(jiān)信，它明天必開出花朵，仿佛從沒有被傷害過……
次日，我起床第一件事，就是飛快下樓。
果真，紫姬與粉姬，雙雙開放，沒有垂頭喪氣，只是花冠比平時小了些。粉姬一如從前，還帶著紅臉蛋，以前，我?guī)状味枷胗H它，這次，我更忍不住了。根都沒了，它還是精心化了胭脂妝。紫姬，還像以前一樣端莊，紫得讓我也跟著倍顯高貴。這時數(shù)花，一目了然，整根藤的葉子，都干透了，一觸即碎。五朵，凈花，凈艷，讓我十分感動，我張大了嘴巴，眼淚就要流出。我想，它怎么可以還能開花？它拿什么開花？第一次懷疑自己，又蹲下身來檢查花根，此處，就這兩株，再無其它，真真切切是根斷了。再瞅瞅天，干旱可比熱鍋，我都記不得上次是什么時候下的雨了。趕緊回憶花農(nóng)割草的早晨，計(jì)算日子：這已是它們被割以后的第四天了。向前數(shù)，還有很多骨朵，難道，都要開出來嗎？
我比以前更加關(guān)心天氣預(yù)報：未來一周內(nèi)，沒有雨。陰天也沒有。真絕。真難過。
不過，我還是日日起早向那個地方跑去：一棵高大的核桃樹下。我原是想讓它們借著樹的光，多喝點(diǎn)水，結(jié)果，卻是因樹而最先喪生。奇跡日日更新：它們兩個從沒有讓我失望。第五天，繼續(xù)開花。第六天，繼續(xù)開花。第七天，繼續(xù)開花。到了第七天，我的心，已是十分緊張，揪得更緊。因?yàn)?，它們的開花，朵朵都是走向生命的真正終結(jié)。這是真正的空中花。這斷根后的開花，算是花的回光返照嗎？我覺得不是。除了信念，我別無解釋。我想，應(yīng)是這花對死亡從來就沒有畏懼過；對生，也沒有哀求過；對根，也沒有抱怨過?；ㄖ溃娜蝿?wù)就是把骨朵打開，爭取到種子，它絕不能失職，再苦再難再屈辱，也要開出花。它過日子，早就給自己備了保險，這險種，只有它有。我逢著孩子便說：真是奇跡啊，沒有根，沒有葉，沒有水，它還能開出花！我只能對孩子說。我的花，小區(qū)里的孩子最喜歡了。
我想，七天了，余下的骨朵，放下吧！
我都有點(diǎn)心疼它們了。這樣開，為了誰呢？世上的花多著呢，牽?；?，出了這個小區(qū)，隨處可見。這時，紫姬已經(jīng)把骨朵全部開放，它沒有任何遺憾了。而粉姬，還有五個骨朵等待開放。我很想知道，骨朵們長眼睛了嗎？近一周來的根部遭難肯定知道吧？怎么不垂頭哭吊？怎能忍辱到無知無覺？難道，它們心里根本就沒有死的概念？對于余下的五個骨朵，我已不再期望開放，再期望，那就太殘忍了。甚至很想告訴它們，最早的種子，我會收起，對于下一代的事，盡可放心吧，安息吧。這時，我看望它們的次數(shù)更勤了。沒有花朵，我也喜歡空跑，喜歡瞅著枯寂寂的花體，反思自己對死亡的畏懼，對根基的埋怨，對身外之物的依賴……
4
已是第八天了。粉姬，還是花開不止。只是花冠比先前小了很多，也就是花農(nóng)常說的牛眼珠子酒盅大了。胭脂妝，還是一絲不茍。紫姬，也沒有閑著，我捏了下藤上早期的種子，已發(fā)黑見硬了。我心里，已不再那么揪著了，只是更加盼雨。我覺得，花，這樣的賤花，多是天養(yǎng)著，天怎么還不感應(yīng)呢？我都被它感動了。又一想，也不能怨天，地這樣大，天那樣高，牽?；ㄟ@樣平凡，天地哪能照顧得過來呢？天地和合，讓它們安全抽出芽，已是莫大的慈悲。它們的生長，就是報恩了。
韭菜花的第一茬香味急著從冰箱里鉆出來。它回不去，也無需回去。它的任務(wù)就是向我報信，告訴我它們發(fā)育正常，正常準(zhǔn)備迎娶秋末的小黃瓜。這時，我突然想到：沒有形狀的味道，沒有形狀的風(fēng)和陽光，以及沒有形狀的一切，都是牽牛花的意外險吧？它只是把土地當(dāng)作養(yǎng)老保險，并沒有把生命的意外交付土地。因此，它活得不卑不亢，遇事不驚，又體面往生。往生，是信仰用語，我覺得它最配使用這兩個字。它做到了。那個花農(nóng)許久沒有回來，卻又處處都在。我上班的路上，花壇邊的水泥臺上，處處晾曬著拔出的草：稗草最多。我突然很感謝她割了我的牽?；ā?/p>
我沒有想到，第九天，粉姬的骨朵，還在開。它開得很謹(jǐn)慎，只一朵。且把開花的時間做了調(diào)整：晚上開。它也怕自己過不了這一天，辜負(fù)了嗷嗷待哺的骨朵。花更小了，但五官精致，精神飽滿，胭脂依舊，向月而生。我聽說，古人可以借月取水，如同借陽取火，那么，我的牽?；?，也懂此道嗎？極端條件下，它調(diào)整了花期，破戒就是持戒。我也引著我的孩子到花前，跟她說：根斷了，第九天了，沒有一滴雨，它還能開花！我對一些日子的念念不忘，極少因人，多是因花。
我想，斷根九天了，還開嗎？我替它數(shù)了骨朵，只剩下兩個骨朵了。眼瞅著通體都是沒有氣息的樣子了，還能開嗎？假如還能開花，對于一株植物而言，已不是奇跡、信念可以解釋的了。我就更加懷念那個花農(nóng)了。我甚至停止了自己除草，想用荒蕪把她引來，我要跟她說說這兩株?duì)颗；ǖ氖?。我更加?jiān)定：作為一個人，光懂人性是不行的，是沒有力量的，我們需要跳出人這個肉圈子，懂得更多的水性、花性、果性、種性、根性、石性、風(fēng)性等等世間萬物之性。我的忍辱牽牛花，根斷，活了整整十天。第十天，格外難忘，還是晚上開花。下樓時，它的花傘只是略微松動。我對它的未來已是信心飽滿，指著它跟家人說：等咱們從遠(yuǎn)方超市回來，它一定會開放的。這一天是農(nóng)歷的六月十六，此夜月最圓。這是粉姬開出的最后一朵花，居然比牛眼珠子酒盅稍大了些。很明顯，它做了一個果斷決斷：為保全一朵花，舍下了一個骨朵。留下高質(zhì)量的種子最重要。假如兩個骨朵都兼顧，可能會全部前功盡棄。我覺得，它把舍下的那個骨朵安頓得非常妥帖：這個骨朵，它睡了，橫在藤上，離它不遠(yuǎn)處，一寸，下面，還有一件紫色的花衣，晾曬在一個樹杈上，風(fēng)也吹不走，那是紫姬的。好似這個骨朵冷了，隨時可以拿來蓋在它身上似的。這一天我很晚才上樓，我知道，這是我們的永別……
5
第十二天，下雨了。下得很大。落紅無數(shù)。
雨還把我的茶花鳳仙沖倒了三棵。其余的沒有沖倒的，是因?yàn)橛袪颗；ǖ臄v扶。
花事上，最懶的人，就只配數(shù)落紅，因?yàn)樗肋h(yuǎn)跟不上花期。落紅無數(shù)，這個懶人拿起筆，也就只配寫哀傷。說白了，就是根本不懂花。他還懶到極致：粗心、科屬不分、張冠李戴、花名混淆、自以為是。還常常揪著花頭或稚齡的骨朵硬把它們摁到人情世故下，招與不招，是喜是悲，根本由不得花，全憑著他的心事武斷花事。趕鴨子上架，花也常常遭遇。其實(shí)，很多花都是有意等著人的。比如玉簪花，那玉簪子是要插上小半個月才吐蕊的。玉簪頭，擠滿花骨朵，一豆一豆，未開時，都是抱在一起的，好像怕冷似的。直到花期再也不可拖延了，才一朵朵漸漸拉開距離，玉體抽出了紫色綢，自妝自嫁自立門戶，一排芳菲陣，那股子穩(wěn)當(dāng)，風(fēng)也無可奈何。晚飯花，就不必多說了，它就是吃晚飯時開，是懶人們拎著啤酒瓶子啟蓋就可鎖定的花期，不用起早，也不用貪黑。晚飯花，花期一到，骨朵定是暮開朝謝，絕不把枯體殘花帶到二十四小時之外。人活世上，誰會像它這樣利索？長久利索，誰又能做到？我的牽?；ê屯盹埢ǎ粋€早班，一個晚班，輪崗一樣，日日新花，從不用我刻意管理。
我更加想她：我的花農(nóng)，我的花王。
我只是憑著感覺尋找她。我記著她的衣服、發(fā)式、曬得發(fā)黑的脖子、我小時候穿過的水靴子。
雨過第一天，沒有找到。第二天，也沒有找到。中午，晚上，都沒有她。我一直認(rèn)為，早上，小區(qū)里因雨的突然襲擊導(dǎo)致露水太重，園林太泥濘，根本干不了活。因此，我避開了早上。第三天，我起了個大早，改了路線，沿著小區(qū)里的人工湖繞行。這湖本是有橋的，可我，就是不喜歡這一眼就可望穿的橋，此岸彼岸，太近了，不符合人生況味。但是自從我賞了十天的空中之花以后，我不再那么執(zhí)著于己見了。我學(xué)著隨緣了。這樣，我就跨上了橋。這橋通共不過四米。過了橋，我見一株多花胡枝子開放了，這讓我十分歡喜，腳步頓時輕快了許多。依舊跟著感覺走，向右一拐，一棵高大的樹錦雞下，我猛地被一小片迷人的紫色吸引：紫姬。它們貼地排出一個又一個花碗，十分可人。沒有架條，正在悠閑地接著天露。我猛地想起，正是我的種子。我的花，走到哪里，我都認(rèn)得。春天，當(dāng)我定點(diǎn)播種完畢，衣兜里還剩幾粒種子無處安身。我又不忍心讓它們錯過這最新鮮的春光，就走到這里，隨風(fēng)一揚(yáng)。我之所以走出很遠(yuǎn)，是怕它們活得不好讓我愧疚，眼不見心不傷?？墒?，我完全多慮了，它們都開花了。那么，我的花農(nóng)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它們的呢？樹下，我的花農(nóng)，依舊背對著我，她在給紫姬除草，風(fēng)一樣甩出的手指，我很快就能捕捉到：指甲里全是黑泥，已吃進(jìn)指甲肉。先前胡亂盤起的頭發(fā)，一個歪把葫蘆髻，現(xiàn)如今也開花了。她沒有給紫姬架架，只是把大雨弄歪的花碗一個個扶正，又晃著樹，讓樹多下些露水，把花碗洗干凈。本都是新碗。這讓她渾身都濕了，卻渾然不覺，那份從容忘我和喜悅，仿佛已與這花相識了幾輩子……
我還是一動也動不得，如同半個月前的那個早晨。我甚至覺得自己連呼吸都是多余的了。
◆東珠
1
我對花農(nóng)的印象，一鐮刀見到深。
早上，我一如既往，數(shù)完花再去早市。心里惦記著韭菜花，這花，但凡上市也就是六七天的光景，錯過它的花期，可了不得，會弄得我一個冬天都是乏味無精打采的。甚至連秋末的小黃瓜也是流離失所的。把頑皮淘氣沒個正經(jīng)樣的小黃瓜跟韭菜花腌在一起，擠上幾束吱吱叫的檸檬汁，那味道才好呢。落雪時開壇取翠，黃瓜也脆生，遇齒即開，幾下里歡愉。還有啊，韭菜花是個急性子，假如我失約，它會自己發(fā)火變老惡臭難聞。那還怎么當(dāng)佐料？加多少鹽也救不過來。我數(shù)的花都是牽?；?，這個季節(jié)，數(shù)它開得最歡。自己種的花，數(shù)過，就覺得很富裕、很清香、很飽滿、很可人、很風(fēng)情。起步于花的日子，眼睛里先裝上花，由花墊底，一肩上擔(dān)著兩個“眼筐”，走到哪里都會招蜂引蝶。過日子，最無常，時而難免百呼不應(yīng)，一年年，每遇此等滯境，當(dāng)我招什么都招不來時，花，最是體貼，最講信用，根本不用我撕心呼喚，一準(zhǔn)自動朵朵排隊(duì)，分文不取自愿定我莊周軍山。
早上，我去時，軍山嫵媚。日出，我回時，軍山一片禿。嘻嘻哈哈的白裙子突遇此劫，聞風(fēng)忘記了行動，只管尷尬地下墜著，它跟我出行一趟，已沾滿早市的人煙，最識草間此悲，立刻變做送葬衣。潔白，離墳?zāi)棺罱?。我第一個動作是摸摸自己的頭發(fā)，根根皆在，發(fā)著熱，還帶著新出鍋的油條香味。心疼得眼淚都快流下來了。對于花朵來說，禿是滅頂之災(zāi)。一年生的草花，正春，根性里還沒有打算張羅子孫呢。假如我晚走一會呢？對于花農(nóng)來說，除了樹，都是草，都當(dāng)斬?；ㄊ且胺N，樹是這個小區(qū)園林綠化榜上有名的綠植，都有戶口和原籍，打點(diǎn)滴、澆灌、修枝、遮陽、探視、監(jiān)控，樣樣精心。我很想上前質(zhì)問她：沒見花都開了嗎？怎么還舍得下鐮刀？就不能繞一下嗎？知道這么垃圾貧瘠的破爛土能開出花朵多么不容易嗎？我從十三樓一桶桶高調(diào)拎水澆花，沒有見過嗎？我理直氣壯卻寸步難移。這時，她正扯著一株長約三米的葎草下鐮，我也心疼，整個小區(qū)里，就數(shù)這株葎草長相最標(biāo)致，它只有一根面條那么粗，志氣又高，現(xiàn)已爬到松樹的腰部。印象里，這種植物是很少上樹的，假如地上太平，它還是喜歡橫臥大地?？傊?，我心疼的，盡歸刀下。雜草如針，葉葉都干得扎人。下鐮時，連最悅耳的鐮響都聽不到，入耳的都是土皮撕裂的尖叫。她的背影蠕蠕而動，越是動，我越是動不了，她仿佛就是我的靈魂出竅。我一下子想起了古代史書里記載的蠕蠕國。原來，每一個國家、每一個部落、每一個王朝都不曾消失，時時借境還魂。這樣，我很快平息了自己：我們倆是國與國的關(guān)系，更不可輕舉妄動。況且，我通過購買房產(chǎn)占領(lǐng)了她的土地，她通過縮小家園出讓田園變成了花農(nóng)。我們兩個國，對待花草樹木的法律制度不同，我的牽?；ǎ欢ㄊ窍拗屏怂墓ぷ餍屎蛯淠镜闹艺\。最近，日溫烤箱一樣炙熱，她定是也想早收工早涼快，因此，快刀斬亂麻。
我是十分愛國的。我要跟她談判。我得像花朵一樣先軟下來。
我知道，蠕蠕國，還叫柔然國。我要柔然，這是多么美的名字。挖土到時光的底層，我們都是一母同胞，最深的土層里，沉睡著我們共同的生命基因和植物種子。
我提裙款步向前，裙子很歡喜，隨風(fēng)柔然。我就站在她的背后，這也是我表達(dá)誠意的一種。我說：姐，這都是我種的花，種得很不容易，活得也很不容易，現(xiàn)在好不容易開花了！你看，這里多荒涼，要是不種，一朵花也沒有！我自己采的種子，走了很遠(yuǎn)的路呢，種的時候，凍死個人啊，土層太薄了太沒有營養(yǎng)了，就怕它們鉆不出來呢，現(xiàn)在，還有很多秧苗子，趴在地上起不來呢！我真是要麻煩你了，余下的花，能不能繞一下？光割草不割它？真是辛苦你了，謝謝你了！
我已開始鞠躬了。
我不能說“刀下留情”，這太文雅，太文雅就是不真誠的一種，酸文假醋更討人厭。土話也是土壤，花朵和她一定喜歡。我也不能叫“大姐”，那樣叫會顯得她太蒼老。我只叫姐，微笑，把眼睛泉出濕濕的眼淚叫，姐前姐后，沒有大也沒有小，如此離心最近。果真，她柔然地回過頭?；仡^時的那份鎮(zhèn)定，仿佛我已在她身后站了幾輩子?？墒?，見到我，又馬上低下頭，居然慌亂了，一遍遍地說著：不讓割就不割，不讓割就不割……她對著地說、對著樹說、對著鐮刀說，沒有對著我說。脖子上還沾著葎草葉，是汗留住了它，我想這脖子應(yīng)該很疼。鐮刀還動著，已經(jīng)亂了方寸。我能看出，她有些激動了，她與鐮刀都在思索著。她不相信這么下賤的花還有主人護(hù)著它，也不相信她還握有此等布施花香的大權(quán)，更不相信還有人真誠祈求于她。這時，一棵樹下，她恰好整理完畢，正要起駕向別處。而我，還沒有退意，我對一個花農(nóng)的回復(fù)需要一再確認(rèn)才可安心。那曾經(jīng)也是我的鐮刀，自我離開故鄉(xiāng)，就舍了。而今，握在她的手中。過去的我也從不曾消失，借她還魂了。我對自己戀戀不舍。于是她又把答應(yīng)我的話一連重復(fù)了很多遍，還笑了。
我想，假如她能一諾千金放花通行到秋，我甘愿做她的臣相和最知疼知熱的子民，獻(xiàn)計(jì)獻(xiàn)策，讓兩國生態(tài)更好，讓草尖掛滿滋潤的露珠，讓樹木不用依靠藥物點(diǎn)滴過日子……
2
剛被割斷的牽牛花，并沒有馬上喊疼喊救命。一日之內(nèi)，它們甚至是若無其事的。
我是第二天下班后才發(fā)現(xiàn)，我最心愛的紫姬和粉姬雙雙被割了。它們用枯萎的葉子向我發(fā)卜告：根部離地一個中指長處，割斷了。它們的藤，氣色衰微，消瘦干癟了很多。它們兩個一直抱在一起過日子，擰著勁兒向上，相互商量著吐蔓開花藏掖骨朵。春天里數(shù)花，最先數(shù)到的就是它們。自己種下的第一抹春色，就跟自己的處女紅一樣，誰不是念念不忘？剛出土的日子，我還把它與鳳仙花、晚飯花、秋英花的小苗一起組團(tuán)發(fā)到微信上，配文字表揚(yáng)它們說：這些都是說話算話的花，再難，也要拱出地面跟我見上一面。我發(fā)現(xiàn)，幾乎沒有人不喜歡花，一花之下，僵粉也能復(fù)活，隱粉也想穿越手機(jī)爬上架條透透風(fēng)。哪怕只是一棵棵孱弱的土苗。還有一個花友感慨，留言說：這都是點(diǎn)名表揚(yáng)發(fā)芽的花！它們實(shí)在很難，下種時，我是深刻考慮了此地的養(yǎng)育能力的。我不能強(qiáng)迫土地，也不能挫傷土地，只能跟它商量，拿出生命力最強(qiáng)的種子，鼓勵它扶病醞釀花信，勿忘向春天郵寄芳心。假如我種別的，很可能全軍覆滅。土地也有尊嚴(yán)。凡是居民區(qū)里的土地，大都經(jīng)歷了房地產(chǎn)劫，大都硬化到骨頭縫里。我的小區(qū)，一些僥幸躲過劫難的邊邊角角，即便有花開，也沒有蝴蝶飛來，在蝶蝴眼里，這里早就是死城一座，早就上了蝶戀花的黑名單了。
又是難過。
蹲在花下感慨了好一陣子。唯一讓我稍感欣慰的是，那個花農(nóng)，果真沒有食言，余下的花，非但沒有割，還幫我薅了草。我種的花都是一小片一小片的，都是插空種的。我做的是裁縫的活，在布料十分緊缺的情況下，東拼西湊，硬是要縫成一件大春衣，硬是要堅(jiān)守滿園春色的體面。假如，這個花農(nóng)嫌棄我事多太花心，到物業(yè)經(jīng)理那里去告我，她一定勝訴，且只消一句話。我想，她為我的私人花園薅草，一定足足忙活了小半天。我的花架像煙霧一樣繚繞著，下手都得仔細(xì)丈量，很多地方都是單根手指單進(jìn)單出才能作業(yè)。她定是見過遼闊的花園的，相比之下，我的花園就像小孩子過家家一樣，可笑，可氣，可憐。而她品味出了里面的可悲，保全了我的天真和稚氣，讓我無處安放的靈魂沒有衣不遮體。我更加敬重她了。她的工資是計(jì)時計(jì)件，一個臨時工，像我的牽?；ㄒ粯?，帶著野種的氣息，日清日結(jié)，沒有金質(zhì)的戶籍，沒有成片的靠山，沒有結(jié)實(shí)的花架，隨時可能被割。我更加心疼她了。我之所以不除草，因?yàn)槲矣X得，草也是難得的，草也是極美的，雜草里還有碧蟬花、習(xí)見蓼、馬齒莧、朝天委陵菜等等，前兩種，開花時，一藍(lán)一紫，精小乖巧，馬上就是花期了?？墒?，我再也不能為難花農(nóng)了，我要自律，自己除草。
奇跡就這樣發(fā)生了——
3
我對從根斷除的死亡絕不再抱以起死回生的幻想。那可真是空想，空痛到肝腸。紫姬與粉姬，我只道，我們的緣分盡了。隨之，那些清除了雜草的另幾片牽?；?，日日向我獻(xiàn)花，它們是另一批的紫姬與粉姬，長相一模一樣，仿佛一夜之間拷貝出來的。可是，逝者無可替代。那份情感，從來不曾下葬。當(dāng)它們的葉子發(fā)出嗤嗤的干渴聲，我甚至想，來年，還要這隨時準(zhǔn)備支離破碎的花園嗎？非要賞自己種的花嗎？我在鄉(xiāng)村做著城市的夢，又在城市做著鄉(xiāng)村的夢，難道，此生就要這樣顛倒？天氣沒有章法地升溫，猴躥向上，雨意遙遠(yuǎn)得像是失聯(lián)了。一切的云頭都干潔著。它臟了多好，臟就下雨。穿什么都是熱?；ㄊ略怆y，日子還得過。從早市買回的韭菜花，骨朵次遞開，一夜之間，花粉就落一層。它這是在催促我。我做了很多事：洗了兩大盆子的韭菜花，要洗上六遍，剁成半泥狀，冷藏儲備。我曾許諾給韭菜花配石磨，今年又失信了。它應(yīng)是石磨磨出才好。又烙了很多蔥花餅。韭菜花，我是分兩次購買的。某一天，空手而歸一次。上班，實(shí)在忍不過，跟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大干了一仗，提前頂著烈日回家。就更想念牽牛花。就它開著花懷等我。落寞向落寞，心情決定著賞花的方向。再多的呼喚，也抵御不了同命相憐的微吟。這時，我發(fā)現(xiàn)，被割的紫姬與粉姬，它們的遺孤，它們的花骨朵，個個挺立，居然又粗壯了許多。我的眼睛對花骨朵是非常敏感的，我眼里曾認(rèn)真記錄了長達(dá)四年的牽?；ü嵌?。我知道它們松動的褶皺里，還有花意，已成功繞過死亡，似要開放。我也知道，牽?；ǘ际桥c太陽一起開放的，它們的心很大，一定要與太陽同步。仍是太小，沒有太多的力氣，往往太陽剛走到中午，它的一朵花的花期也就結(jié)束了。仿佛是：不能與君同時歿，但愿與君同時生。假如要見證奇跡，我要等到次日早上。也不急著上樓了，就蹲下來，感念它接納了我忍辱不成的凌亂與悲催。我已堅(jiān)信，它明天必開出花朵，仿佛從沒有被傷害過……
次日，我起床第一件事，就是飛快下樓。
果真，紫姬與粉姬，雙雙開放，沒有垂頭喪氣，只是花冠比平時小了些。粉姬一如從前，還帶著紅臉蛋，以前，我?guī)状味枷胗H它，這次，我更忍不住了。根都沒了，它還是精心化了胭脂妝。紫姬，還像以前一樣端莊，紫得讓我也跟著倍顯高貴。這時數(shù)花，一目了然，整根藤的葉子，都干透了，一觸即碎。五朵，凈花，凈艷，讓我十分感動，我張大了嘴巴，眼淚就要流出。我想，它怎么可以還能開花？它拿什么開花？第一次懷疑自己，又蹲下身來檢查花根，此處，就這兩株，再無其它，真真切切是根斷了。再瞅瞅天，干旱可比熱鍋，我都記不得上次是什么時候下的雨了。趕緊回憶花農(nóng)割草的早晨，計(jì)算日子：這已是它們被割以后的第四天了。向前數(shù)，還有很多骨朵，難道，都要開出來嗎？
我比以前更加關(guān)心天氣預(yù)報：未來一周內(nèi)，沒有雨。陰天也沒有。真絕。真難過。
不過，我還是日日起早向那個地方跑去：一棵高大的核桃樹下。我原是想讓它們借著樹的光，多喝點(diǎn)水，結(jié)果，卻是因樹而最先喪生。奇跡日日更新：它們兩個從沒有讓我失望。第五天，繼續(xù)開花。第六天，繼續(xù)開花。第七天，繼續(xù)開花。到了第七天，我的心，已是十分緊張，揪得更緊。因?yàn)?，它們的開花，朵朵都是走向生命的真正終結(jié)。這是真正的空中花。這斷根后的開花，算是花的回光返照嗎？我覺得不是。除了信念，我別無解釋。我想，應(yīng)是這花對死亡從來就沒有畏懼過；對生，也沒有哀求過；對根，也沒有抱怨過?；ㄖ溃娜蝿?wù)就是把骨朵打開，爭取到種子，它絕不能失職，再苦再難再屈辱，也要開出花。它過日子，早就給自己備了保險，這險種，只有它有。我逢著孩子便說：真是奇跡啊，沒有根，沒有葉，沒有水，它還能開出花！我只能對孩子說。我的花，小區(qū)里的孩子最喜歡了。
我想，七天了，余下的骨朵，放下吧！
我都有點(diǎn)心疼它們了。這樣開，為了誰呢？世上的花多著呢，牽?；?，出了這個小區(qū)，隨處可見。這時，紫姬已經(jīng)把骨朵全部開放，它沒有任何遺憾了。而粉姬，還有五個骨朵等待開放。我很想知道，骨朵們長眼睛了嗎？近一周來的根部遭難肯定知道吧？怎么不垂頭哭吊？怎能忍辱到無知無覺？難道，它們心里根本就沒有死的概念？對于余下的五個骨朵，我已不再期望開放，再期望，那就太殘忍了。甚至很想告訴它們，最早的種子，我會收起，對于下一代的事，盡可放心吧，安息吧。這時，我看望它們的次數(shù)更勤了。沒有花朵，我也喜歡空跑，喜歡瞅著枯寂寂的花體，反思自己對死亡的畏懼，對根基的埋怨，對身外之物的依賴……
4
已是第八天了。粉姬，還是花開不止。只是花冠比先前小了很多，也就是花農(nóng)常說的牛眼珠子酒盅大了。胭脂妝，還是一絲不茍。紫姬，也沒有閑著，我捏了下藤上早期的種子，已發(fā)黑見硬了。我心里，已不再那么揪著了，只是更加盼雨。我覺得，花，這樣的賤花，多是天養(yǎng)著，天怎么還不感應(yīng)呢？我都被它感動了。又一想，也不能怨天，地這樣大，天那樣高，牽?；ㄟ@樣平凡，天地哪能照顧得過來呢？天地和合，讓它們安全抽出芽，已是莫大的慈悲。它們的生長，就是報恩了。
韭菜花的第一茬香味急著從冰箱里鉆出來。它回不去，也無需回去。它的任務(wù)就是向我報信，告訴我它們發(fā)育正常，正常準(zhǔn)備迎娶秋末的小黃瓜。這時，我突然想到：沒有形狀的味道，沒有形狀的風(fēng)和陽光，以及沒有形狀的一切，都是牽牛花的意外險吧？它只是把土地當(dāng)作養(yǎng)老保險，并沒有把生命的意外交付土地。因此，它活得不卑不亢，遇事不驚，又體面往生。往生，是信仰用語，我覺得它最配使用這兩個字。它做到了。那個花農(nóng)許久沒有回來，卻又處處都在。我上班的路上，花壇邊的水泥臺上，處處晾曬著拔出的草：稗草最多。我突然很感謝她割了我的牽?；ā?/p>
我沒有想到，第九天，粉姬的骨朵，還在開。它開得很謹(jǐn)慎，只一朵。且把開花的時間做了調(diào)整：晚上開。它也怕自己過不了這一天，辜負(fù)了嗷嗷待哺的骨朵。花更小了，但五官精致，精神飽滿，胭脂依舊，向月而生。我聽說，古人可以借月取水，如同借陽取火，那么，我的牽?；?，也懂此道嗎？極端條件下，它調(diào)整了花期，破戒就是持戒。我也引著我的孩子到花前，跟她說：根斷了，第九天了，沒有一滴雨，它還能開花！我對一些日子的念念不忘，極少因人，多是因花。
我想，斷根九天了，還開嗎？我替它數(shù)了骨朵，只剩下兩個骨朵了。眼瞅著通體都是沒有氣息的樣子了，還能開嗎？假如還能開花，對于一株植物而言，已不是奇跡、信念可以解釋的了。我就更加懷念那個花農(nóng)了。我甚至停止了自己除草，想用荒蕪把她引來，我要跟她說說這兩株?duì)颗；ǖ氖?。我更加?jiān)定：作為一個人，光懂人性是不行的，是沒有力量的，我們需要跳出人這個肉圈子，懂得更多的水性、花性、果性、種性、根性、石性、風(fēng)性等等世間萬物之性。我的忍辱牽牛花，根斷，活了整整十天。第十天，格外難忘，還是晚上開花。下樓時，它的花傘只是略微松動。我對它的未來已是信心飽滿，指著它跟家人說：等咱們從遠(yuǎn)方超市回來，它一定會開放的。這一天是農(nóng)歷的六月十六，此夜月最圓。這是粉姬開出的最后一朵花，居然比牛眼珠子酒盅稍大了些。很明顯，它做了一個果斷決斷：為保全一朵花，舍下了一個骨朵。留下高質(zhì)量的種子最重要。假如兩個骨朵都兼顧，可能會全部前功盡棄。我覺得，它把舍下的那個骨朵安頓得非常妥帖：這個骨朵，它睡了，橫在藤上，離它不遠(yuǎn)處，一寸，下面，還有一件紫色的花衣，晾曬在一個樹杈上，風(fēng)也吹不走，那是紫姬的。好似這個骨朵冷了，隨時可以拿來蓋在它身上似的。這一天我很晚才上樓，我知道，這是我們的永別……
5
第十二天，下雨了。下得很大。落紅無數(shù)。
雨還把我的茶花鳳仙沖倒了三棵。其余的沒有沖倒的，是因?yàn)橛袪颗；ǖ臄v扶。
花事上，最懶的人，就只配數(shù)落紅，因?yàn)樗肋h(yuǎn)跟不上花期。落紅無數(shù)，這個懶人拿起筆，也就只配寫哀傷。說白了，就是根本不懂花。他還懶到極致：粗心、科屬不分、張冠李戴、花名混淆、自以為是。還常常揪著花頭或稚齡的骨朵硬把它們摁到人情世故下，招與不招，是喜是悲，根本由不得花，全憑著他的心事武斷花事。趕鴨子上架，花也常常遭遇。其實(shí)，很多花都是有意等著人的。比如玉簪花，那玉簪子是要插上小半個月才吐蕊的。玉簪頭，擠滿花骨朵，一豆一豆，未開時，都是抱在一起的，好像怕冷似的。直到花期再也不可拖延了，才一朵朵漸漸拉開距離，玉體抽出了紫色綢，自妝自嫁自立門戶，一排芳菲陣，那股子穩(wěn)當(dāng)，風(fēng)也無可奈何。晚飯花，就不必多說了，它就是吃晚飯時開，是懶人們拎著啤酒瓶子啟蓋就可鎖定的花期，不用起早，也不用貪黑。晚飯花，花期一到，骨朵定是暮開朝謝，絕不把枯體殘花帶到二十四小時之外。人活世上，誰會像它這樣利索？長久利索，誰又能做到？我的牽?；ê屯盹埢ǎ粋€早班，一個晚班，輪崗一樣，日日新花，從不用我刻意管理。
我更加想她：我的花農(nóng)，我的花王。
我只是憑著感覺尋找她。我記著她的衣服、發(fā)式、曬得發(fā)黑的脖子、我小時候穿過的水靴子。
雨過第一天，沒有找到。第二天，也沒有找到。中午，晚上，都沒有她。我一直認(rèn)為，早上，小區(qū)里因雨的突然襲擊導(dǎo)致露水太重，園林太泥濘，根本干不了活。因此，我避開了早上。第三天，我起了個大早，改了路線，沿著小區(qū)里的人工湖繞行。這湖本是有橋的，可我，就是不喜歡這一眼就可望穿的橋，此岸彼岸，太近了，不符合人生況味。但是自從我賞了十天的空中之花以后，我不再那么執(zhí)著于己見了。我學(xué)著隨緣了。這樣，我就跨上了橋。這橋通共不過四米。過了橋，我見一株多花胡枝子開放了，這讓我十分歡喜，腳步頓時輕快了許多。依舊跟著感覺走，向右一拐，一棵高大的樹錦雞下，我猛地被一小片迷人的紫色吸引：紫姬。它們貼地排出一個又一個花碗，十分可人。沒有架條，正在悠閑地接著天露。我猛地想起，正是我的種子。我的花，走到哪里，我都認(rèn)得。春天，當(dāng)我定點(diǎn)播種完畢，衣兜里還剩幾粒種子無處安身。我又不忍心讓它們錯過這最新鮮的春光，就走到這里，隨風(fēng)一揚(yáng)。我之所以走出很遠(yuǎn)，是怕它們活得不好讓我愧疚，眼不見心不傷?？墒?，我完全多慮了，它們都開花了。那么，我的花農(nóng)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它們的呢？樹下，我的花農(nóng)，依舊背對著我，她在給紫姬除草，風(fēng)一樣甩出的手指，我很快就能捕捉到：指甲里全是黑泥，已吃進(jìn)指甲肉。先前胡亂盤起的頭發(fā)，一個歪把葫蘆髻，現(xiàn)如今也開花了。她沒有給紫姬架架，只是把大雨弄歪的花碗一個個扶正，又晃著樹，讓樹多下些露水，把花碗洗干凈。本都是新碗。這讓她渾身都濕了，卻渾然不覺，那份從容忘我和喜悅，仿佛已與這花相識了幾輩子……
我還是一動也動不得，如同半個月前的那個早晨。我甚至覺得自己連呼吸都是多余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