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上的野鴨

◆宗玉柱

一只雌性赤頸鴨脫單了，于春江中追逐著華麗得有點妖艷的雄鴛鴦。雄鴛鴦躲躲閃閃，一副被騷擾又無可奈何的樣子，母鴛鴦就沖上去與之纏斗。那纏斗也只是短暫的一撲，水花濺起的時候，遠(yuǎn)處的綠頭鴨和鴛鴦們受到驚動，紛紛游過來，以為又有人在投食。

管理員不讓給綠頭鴨和鴛鴦投食，認(rèn)為這樣會影響它們的胃口和野性。盡可能保持原始是目前對生態(tài)有效保護(hù)的觀念之一，相左的觀點認(rèn)為，對于野生動物來說，接近人類或許更能夠有利于繁衍生存。事實上，野鴨鴛鴦等更喜歡被投食。鴛鴦也只是這幾年多起來，以前偶爾才見，并且離人很遠(yuǎn)，遠(yuǎn)到讓人失去興致。綠頭鴨就是?？土耍皵?shù)，大約能數(shù)到2004年，因為據(jù)科研者觀察，這年冬天，綠頭鴨突然不遷徙了。

不遷徙的綠頭鴨讓科學(xué)院的專家們感到驚奇，同時也知道這不能簡單地斷定是好事還是壞事。喜憂參半吧。經(jīng)驗老道的專業(yè)人士，對事物的變化大都保持這種態(tài)度。

最初留下的綠頭鴨，在寒冷的江水中孤獨(dú)無助，它們大都聚集在奶頭河那片不結(jié)冰的水域，接受食肉動物，應(yīng)該是水獺，還有人類的遴選。那時當(dāng)?shù)鼐用襁€沒有人認(rèn)為綠頭鴨也需要保護(hù)。

2004年的水獺應(yīng)該是在驚喜中度過冬天的，它們躲在水底仰看上面浮動的食物時，不知會發(fā)出怎樣的贊嘆。動植物的分類很科學(xué)，也復(fù)雜到很不好科普，有門、綱、目、科、屬、種等分類，還有什么亞門、亞科，除非專業(yè)，普通人看過也記不住。比方這水獺就是脊椎動物門、哺乳綱、食肉目、鼬科、水獺亞科、水獺屬、水獺。如此，其他已知動物都能找到它的譜系。

水獺的口糧主要是魚類，當(dāng)然也抓河邊活動的小鳥、春秋時的哈什螞，有時也吃應(yīng)季可口的植物。它最長用的手段是伏擊，尤其是冬天，常常躲在冰窟窿里，等待魚游過來透氣兒時突然沖上去捕食，估計“大快朵頤”這個詞和它沒啥關(guān)系，能解決溫飽就很不錯了。

奶頭河因為特殊地理位置，冬季不結(jié)冰。在寒冷的北方，河流不結(jié)冰的地方也不很多，奶頭河這一段比較著名。凜冬時節(jié)，大多數(shù)早晨，不結(jié)冰的河面上會生出霧氣，霧氣附著在岸邊的樹木上結(jié)成厚厚的冰晶，謂之霧凇。晨光透過升騰彌漫的霧氣，把冰晶映成五彩顏色，變幻莫測且神秘，就有人把這里取名為“魔界”。

攝影和旅游小眾的時候，魔界只有很少的人知曉，去過的人說起那里時，聽者會撇嘴道，還能有霧凇島好？盡管他未必去過吉林霧凇島，但名氣在那里。說魔界好的人如果也沒去過霧凇島，就只好閉嘴。

有一年冬末我在二道白河情人橋上遇到兩位沈陽來的大哥，他們看到我脖子上掛相機(jī)，就問我當(dāng)?shù)孛谰啊Ｄ翘煺s上大雪初停，樹枝上掛滿厚厚的雪團(tuán)，陽光明媚，這雪即將被搖落，搖落后便不是攝影者想要的景色了。這二人意猶未盡，我看他倆面相和善，就隨口道，可以去魔界。

我們不熟悉地方，一路從雪鄉(xiāng)追著雪過來的，正要去，你能帶我們嗎？兩位滿是期待地看著我。好吧，明早我來賓館接你們。問明住處，我欣然答應(yīng)。

第二天，我也是第一次領(lǐng)略了老魔界的早晨。從日未出時暗影幢幢，到日出后萬象綺麗，真當(dāng)?shù)蒙先碎g罕有的魔幻之地。

老魔界早晨很少看到綠頭鴨，綠頭鴨都隱匿在上游新魔界里，也就是現(xiàn)在的長白山魔界景區(qū)。多年后迷上拍星空，去被“更新”嚴(yán)重的老魔界拍過一次，林立的枯木消失殆盡，兩岸也因開發(fā)，自然叢林被綠化木置換，完全不是過去的樣子。受不了光污染，隨即就想到了新魔界。半夜九點左右來到河邊，設(shè)置好相機(jī)參數(shù)就開始靜等，偶爾，遠(yuǎn)處干葦叢后傳來輕微的水聲和寒夜中的鴨叫。

聽著能有不少。我和同伴悄聲說。突然，撲啦啦，呷呷呷！翅膀撲擊水面的聲音，水鳥飛離時急速帶動空氣的聲音，驚恐而又茫然低啞鳴叫的聲音同時響起。

完，是水獺，拖走一只。同伴惋惜道。

水獺肯定是悄悄潛近，然后一口咬住綠頭鴨拖進(jìn)水里。這家伙有獺貓、魚貓、水狗、水毛子、水猴等很多稱謂，除交配期以外，平時都單獨(dú)生活。我曾查過資料，水獺一年四季都能交配，每胎產(chǎn)1～5仔，生育能力強(qiáng)，暫時不會瀕危。所謂瀕危有兩個方面，一個是種群數(shù)量降至臨界點，一個是致危因素仍在持續(xù)。綠頭鴨也不會，但前提是這東西既不好吃，也不值錢。水獺的保護(hù)級別是“近?！保G頭鴨的保護(hù)級別是“低?！薄！敖！闭咭u擊了“低?！闭撸趧游锝鐚僮匀?，在人類社會也一直默認(rèn)。

大約過了兩小時，又一陣水聲和綠頭鴨的驚叫聲響起。又拖走一只。我對同伴說。

黑暗中互相看不出表情，多少有點不舍。這一夜，水獺總共拖走三只綠頭鴨。這樣算起來，整個冬天要拖走幾百只，但顯然不會是這樣，要不然綠頭鴨很快就會從“低?！睍x級為“近危”。那一夜大概是個案。

查看水獺百科時一如其他隨看隨忘，唯記住一句：“熊食鹽而死，獺飲酒而斃?！边@話是李時珍在介紹作為中藥時的水獺說的，因為熊和水獺都是長白山土著，所以對這句獨(dú)有興趣。劉建封《長白山江崗志略》中記載有老虎“食狗則醉，食豬則癱”，與此十分類似，后來有人證實，食豬則癱沒人見過，食狗則醉確有實例。1947年土改時，撫松縣北崗參農(nóng)靳連學(xué)帶狗看參園，一虎闖入，吃掉狗后醉了一兩天，醒來后復(fù)入森林。由此可見古話切莫輕易否定，進(jìn)而回味“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很有道理。

我對綠頭鴨有些許親近，相比那些對中華秋沙鴨情有獨(dú)鐘的攝友們，我對綠頭鴨的興趣多了些“土”氣，前者實屬“瀕危”，有“鳥類中的大熊貓”之稱，后來發(fā)現(xiàn)有著這一稱謂的鳥類居然很多，能夠列出的有震旦鴉雀、黑臉琵鷺、青頭潛鴨、朱鹮等，總之它們都是鳥類中的貴族。

有一次與作家胡冬林老師兄妹偶遇情人橋，也就是遇到兩位遼寧朋友的那個橋上。原本與他們相約第二天見，提前遇上也是欣喜。正說話間，河左岸一個年輕男子抱著孩子走向岸邊，后面跟著一只寵物狗。此刻岸邊一只綠頭鴨媽媽帶著十幾只鴨雛正覓食，受到驚擾開始迅速撤離，不料寵物狗猛沖到水邊，一邊狂吠，一邊沿著河岸上下奔走。鴨媽媽大驚，張開兩翅，拼命大叫著，隨寵物狗的跑動奮力游弋?dāng)r截。

青年喝止不住寵物狗，便做壁上觀。我們雖然有些不高興，但知道那狗就是虛張聲勢，并沒有危險，遂靜觀其變。不料遠(yuǎn)處湖面沸騰起來，但見滿湖的綠頭鴨們高聲叫著齊向這邊飛速游來，分明是大隊人馬趕來增援。我們頭次看到這壯觀景象，震驚不已。寵物狗見勢不妙，竟丟下主人轉(zhuǎn)身逃之夭夭。過后我們都很惋惜沒帶設(shè)備，沒有記錄下這罕見的場面。

有一年春天，我在經(jīng)過美人松林的公路上晨跑，遠(yuǎn)遠(yuǎn)看到五六個小黑點在路邊快速移動，跑近后看清，原來是才孵化出的鴨雛跟著鴨媽媽過路，路邊條石有點高，僅幾只鴨雛蹦上去，有六只還在尋找位置奮力翻越。鴨媽媽在路邊大聲鼓勁，見到有人來，慌忙鉆進(jìn)草叢，片刻又鉆出來，勇敢地沖我叫，似威嚇，似求助。

見此情景我忍不住要施加援手，但卻低估了鴨雛的速度——既要小心鴨雛受傷，又要在快速奔跑中拿獲。幸好那時還算年輕腿腳靈便，等把鴨雛全部送上路邊，竟跑出一身汗。鴨媽媽帶著全部孩子很快消失在通往河邊的松林里。手掌中鴨雛毛茸茸的感覺還在，讓我心里也軟軟的，我覺得應(yīng)該自豪一下，怎么說也算做了件好事，暢快之余，多次講給別人聽。

還有一年夏天，路過雙橋，橋下水花飛濺，一只綠頭鴨媽媽在使勁撞擊一只已經(jīng)長的很大的鴨雛。我覺得奇怪，趴在橋欄看究竟，原來岸邊水中立有一張沾網(wǎng)，鴨雛的頭頸不小心鉆進(jìn)網(wǎng)里無法掙脫。我趕緊攀著橋欄下到河邊，鴨媽媽退后幾米在我夠不著的地方焦急地叫著，我費(fèi)了好大勁才把鴨雛從網(wǎng)上摘下來，然后放到河里。鴨雛一脫手就在水面拼命奔跑，瞬間沒了蹤影，看來是嚇得不輕。鴨媽媽沒有去追，而是靜靜地面對我輕輕連叫，半天沒有挪動，似乎是要記住我的長相。我揮揮手說，走吧走吧，趕緊去追孩子吧。那鴨媽媽這才轉(zhuǎn)身離去。

隨著環(huán)保理念深入人心，當(dāng)?shù)厝舜蠖家猿蔀橐吧鷦游锉Ｗo(hù)者為驕傲，在他們的溺愛下，如今二道白河的綠頭鴨已經(jīng)以主人自居，它們有時會大搖大擺地在人行道上走，有時會摟著鴨雛們在河邊睡覺，任來往人等隨意拍攝。走在河邊廊橋上，橋下會有綠頭鴨和鴛鴦跟隨，這是夏天常見的風(fēng)景。如果沒有什么表示，綠頭鴨會叫幾聲以示不滿和提醒。帶點面包餅干類的食品去河邊喂綠頭鴨，是接待遠(yuǎn)來客人的必備節(jié)目，管理員們對此頭疼不已。如此方式親近自然，這在別處是很少見的，只能表示理解。

有兩個攝友來拍綠頭鴨和鴛鴦，出來時只帶了長焦鏡頭，等拍的時候就后悔了，距離太近，竟然一時間感覺困擾了。有天中午天太熱，我和幾個攝友坐在公園椅子上聊天，一只雄綠頭鴨飛落到幾米遠(yuǎn)的樹蔭里，看了看我們，然后抬起一只腳掌呈獨(dú)立式，把頭轉(zhuǎn)向后背，扁嘴巴插在翅膀下睡起覺來。我們幾個互相看看均覺得這家伙也太囂張了吧。拿著相機(jī)比劃著要和它合張影，后來想還是算了，別打擾人家午休。

綠頭鴨和鴛鴦的關(guān)系一直是和諧的，當(dāng)然也有例外。我曾見過一只綠頭鴨媽媽帶著寶寶們順流而下，一只鴛鴦媽媽帶著寶寶們逆流而上，狹路相逢時，綠頭鴨媽媽直沖上去，打的鴛鴦母子們四散奔逃。綠頭鴨母子過去后，雌鴛鴦立刻召集起寶寶們繼續(xù)前行。作為觀者，我竟沒覺得“霸凌”氣十足的綠頭鴨媽媽有多可惡，這種打斗原始而純粹。就假設(shè)人類若如此相遇，一定會互相夸贊對方的寶寶可愛，背對時便各自翻白眼——我在面對自然時的這種妄意推斷大概也反應(yīng)出人類心理不健康的現(xiàn)狀，或者僅僅是我個人的現(xiàn)狀，自覺汗顏。

先前提到的赤頸鴨以及丑鴨、斑背潛鴨、鳳頭??等都是過客，它們只在春秋出現(xiàn)。中華秋沙鴨對人類還是保持高度警惕，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反觀綠頭鴨和鴛鴦，它們接納人類的樣子滿含著自然的溫度。梭羅在他的著作《種子的信仰》里引用古羅馬科學(xué)家普林尼的話：“自然于最卑微處最卓越?！弊畋拔⑻帯切┓菫l危的，保護(hù)等級低以及不能列為保護(hù)的生命，它們的存在或許意義更大。如這些在近年來率性融入人類社會的綠頭鴨，它們以崇尚簡單直抵目的為真實，突破物候與物種界限，以身論證著生命何以繁衍承繼，同時也檢索出人類文明中盛贊平等卻按需構(gòu)建重重束縛的虛偽——當(dāng)我從書本里抬起頭的時候，我知道自己離走近自然還有很長很長一段距離。

我是務(wù)林人，與森林中的樹木花草和動物相伴半生，對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理念有身在其中的理解。我曾經(jīng)認(rèn)為，只有人類全部搬離出來，才算是真正把萬物還歸自然，大自然當(dāng)會按照自己的法則完成自我修復(fù)。近來卻想，假如這樣，修復(fù)的自然是不是與人類還能有聯(lián)系呢？人類也是自然的一部分，人類與自然不可分割，人對自然應(yīng)保持敬畏，而自然也當(dāng)為人類提供必要的所需。

我還這樣想，人類的破壞在自然來看是無所謂的，放眼地球史，從上一個冰川期到下一個冰川期，很難說是因為什么生物破壞引起的，或許它就是一種自然的輪回。人類要做的是在下一個冰川期到來之前，通過對生態(tài)的保護(hù)，致力科技發(fā)展，為未來尋找到出路，為人類爭取繁衍生息下去的時間。如此，適合人類生存的自然是最理想的自然狀態(tài)，這個狀態(tài)需要長長久久地保持，它關(guān)乎人類未來，人類為此應(yīng)盡的責(zé)任更大更艱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