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能泳
摘要:古希臘羅馬藝術對后世影響巨大,對其的分析既有利于梳理藝術發(fā)展的內在規(guī)律,同時又能給予藝術創(chuàng)作以新的啟示。本文對古希臘羅馬藝術進行了系統(tǒng)梳理,認為其形成了歐洲最根本的文明認同,奠定了歐洲藝術的發(fā)展傾向,孕育了不斷被瞻仰回顧的藝術遺產。
關鍵詞:古希臘? 古羅馬? 古典藝術? 歷史影響
中圖分類號:J0-0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8-3359(2021)04-0172-03
杜尚說:“藝術作品的偉大程度取決于它被談論的次數(shù)”,但是換一個角度思考,一個藝術作品被頻繁談起,恰恰說明了它的偉大,古希臘羅馬藝術就是這樣一個時常被談起的藝術。古希臘與羅馬有著不同的經(jīng)濟體制、宗教觀點和文化信仰,例如希臘起源于海洋文明,有著“人神同性”的神話體系和追求理性的文化觀念,而羅馬則扎根于農業(yè)文明,有著神權與王權相統(tǒng)一的信仰系統(tǒng),文化上強調實用主義。但是盡管存在著諸多不同,羅馬文明對于希臘文明的繼承與延續(xù)是不爭的事實,無論是雕刻技巧、建筑樣式、神話系統(tǒng)和哲學觀念,二者之間都有緊密的延承關系。
愛倫坡的詩句“光榮屬于希臘,雄偉屬于羅馬”很生動地對二者做出了區(qū)分,但是又將二者相提并論的聯(lián)系起來看待。古希臘與羅馬是人類文明的一個高峰,他們水乳交融的聯(lián)系在一起,對后世產生了巨大影響,例如:形成了歐洲最根本的文明認同,奠定了歐洲藝術的發(fā)展傾向,孕育了不斷被瞻仰回顧的文化遺產。
一、形成了歐洲最根本的文明認同
歐洲對于古希臘的推崇與認可一直以來都是不爭的事實,溫克爾曼歌頌古希臘藝術具有“高貴的單純與靜穆的偉大”的美好品質;黑格爾將古典時代的藝術視作“理念”與“物質”的最和諧形態(tài);馬克思將希臘文明比作“人類最美好的孩童時代”,大加贊頌希臘藝術的美好單純。同時,對于羅馬文化的推崇和認可同樣不可忽視:奧托美術率先展開復興雄偉羅馬的嘗試;緊接著是加羅林文藝復興的小高潮,隨后又是盛極一時的羅馬式建筑;甚至發(fā)展至18世紀以大衛(wèi)為首的新古典主義作品中仍能看到以羅馬式元素的應用為高貴等等。
凡此種種認可與推崇古希臘羅馬藝術的現(xiàn)象不勝枚舉,他們都體現(xiàn)出歐洲人對于古希臘羅馬文明的深刻認同。那么是什么使這一認同得以形成呢?回顧古希臘和羅馬文明的發(fā)展歷程,從愛琴海走出的希臘人,生長于自由、舒適、和風細雨的海陸之間,明媚和諧的陽光、風平浪靜的海水奠定了他們樂觀的精神,也形成了他們對于人之為人的自信,從而孕育出了“人神同性”的神話系統(tǒng)。這一神話體系反映出的是與其他民主截然不同的宗教傾向:人并不屈服于宗教,人飽含著自信,相信神不過是完滿的人。這種人對于人本身的認同,事實上已經(jīng)為文藝復興的人文主義的蓬勃發(fā)展埋下了種子。其次,多山地丘陵的地形形成了城邦林立的政治格局,城邦民主制下希臘人的自信、自覺進一步得到強化,人們開始思考人的本質問題:樸素唯物主義、智者學派、犬儒學派等等哲學思想林立,最終孕育了古希臘三哲。哲學體現(xiàn)了希臘人對于生命本身的好奇與對于理性的追求,而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古希臘哲學孕育出了一系列思想觀念,最終深深沉淀為歐洲人對理性的推崇。所以,古希臘一定意義上孕育出了歐洲精神觀念中最重要的人本主義和理性精神,正是在此基礎上西方才催生出了文藝復興、啟蒙運動和近代科學等等。這兩個思想基調形成了歐洲人的第一重集體認同。
第二重認同來自于羅馬。在這一強大、廣袤的土地上生活的羅馬公民的自豪感與民族認同感油然而生:秩序井然的羅馬法、雄偉的斗獸場、宏大的凱旋門、神圣的萬神殿無不昭示著這個國家的偉大,因此已經(jīng)孕育起來的民族認同感逐漸加強,羅馬人民為自己作為羅馬人民而感到由衷自豪。這也是為什么羅馬帝國傾覆之后,在戰(zhàn)亂百年之后,加羅林皇帝仍然要建立起神圣羅馬帝國的原因:即使是蠻族,但是生長于羅馬的故土,這份往昔的榮耀依舊存在。如果說希臘孕育了個體對于個體自身、對于理性、對于人本身的認同的話,羅馬無疑建立起了一份“歐洲人之所以成為歐洲人”的集體認同感。
所以無論從個體價值層面,還是從集體認同方面,古希臘和古羅馬所起到的作用都是開創(chuàng)性的、奠基性的,所以古希臘才被稱為“文明的源頭”,歐洲民眾也認同自己為“希臘羅馬人的子孫”。
二、奠定了西方的藝術發(fā)展傾向
東西方的藝術發(fā)展有著許多不同,但公認最根本的差異在東方藝術傾向于寫意,西方藝術傾向于寫實,這樣的概括雖然有簡單化的傾向,但是卻是確實存在的事實。在東方,畫祖顧愷之“以形寫神”一說便已經(jīng)定義了“神”在“形”之上的基調,盡管漫長的中國藝術史仍然孕育出兵馬俑、易縣羅漢這樣的寫實藝術,但是蘇軾:“畫若以形論,如與兒童鄰”的論斷無疑響徹其后的藝術家之耳,文人畫在宋代興起之后,中國藝術逐漸在寫意之路上漸行漸遠,直到近代徐悲鴻等救亡圖存的愛國志士在面對西方文化的強勢沖擊之后,才開始重新思考寫意與寫實之間的平衡。
西方藝術的發(fā)展傾向大致與中國相反。柏拉圖作為希臘哲學的一個高峰,他將萬物的本源歸之于“理念”,一切外在“形式”都是飄渺的,唯有“理念”不變,理念永恒。在這一哲學思想的基礎之上,柏拉圖的“床論”深入人心,木匠依據(jù)床的“理念”造床,畫家再依據(jù)木匠創(chuàng)造的“形式”作畫,盡管這一論斷很容易將藝術推到“模仿之模仿”“飄渺之飄渺”的境地,但是他無疑奠定了藝術模仿現(xiàn)實的寫實基調。
在藝術寫實的共同認識形成之后,羅馬人將寫實發(fā)展得更進一步。羅馬雕刻最重寫實,甚至為了雕刻的真實性不惜“人臉作?!薄R虼?,羅馬雕刻形成了以鮮明的個性著稱的藝術特色。在重寫實的氛圍影響下的羅馬殖民地——法尤姆,孕育出了極富寫實色彩的法尤姆肖像,難以想象寫實的羅馬人竟然影響了崇尚貢布里希所謂的“表現(xiàn)其所知”的埃及人,陳丹青對此感慨道:“其目光灼灼酷似真人,堪稱古代藝術的寫實高峰”。
在希臘羅馬奠定了寫實這一藝術傾向之后,達芬奇的“模仿自然”說、卡拉瓦喬的自然主義、康斯坦布爾對“純真之言”的渴望、巴比松對戶外真實觀感的真誠追求、庫爾貝的現(xiàn)實主義、印象派以科學法則對瞬間光影對嚴苛記錄等等,都無疑是對寫實的進一步發(fā)展。
但是值得關注的是,希臘時期的哲學,例如斯多葛學派對于“數(shù)”的推崇,柏拉圖對于理念的強調,亞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學”都為藝術埋下了另一顆種子,即理想化的藝術表現(xiàn)。
這一傾向在古希臘雕刻的理想化表現(xiàn)和浪漫主義精神中已經(jīng)能窺見一角,但奈何人們對世界的好奇心太強,理想化、美化的表現(xiàn)傾向一直受制于寫實之下,例如17世紀法國巴洛克與荷蘭畫派的現(xiàn)實主義、18世紀洛可可藝術與新古典主義藝術、19世紀學院派與浪漫主義的斗爭等等,盡管藝術發(fā)展一直存在著再現(xiàn)性與表現(xiàn)性孰重孰輕的爭論,但是其本質上都是再現(xiàn)的。直到后印象派興起之后,藝術的表現(xiàn)性才“向死而生”般的逐漸被重視,得到有意識地發(fā)展,分色主義的色點分割、后印象主義的夸張變形與側重形式感、馬蒂斯野獸主義對色彩的夸張、立體主義對空間形體的破碎、青騎士康定斯基的絕對抽象、抽象表現(xiàn)主義的潑灑與大色塊等等,藝術在印象派之后逐漸走向對純粹觀念的探索。
所以,藝術發(fā)展的這一表現(xiàn)性、觀念性的傾向,本質上可以追溯至古希臘羅馬。丹托和黑格爾都認為藝術的發(fā)展會不斷走向純粹觀念而走向哲學,藝術也伴隨著自身的哲學化而走向滅亡。但是需要注意的是,盡管現(xiàn)代藝術的觀念性日益增強,但藝術本身并未哲學化,藝術不過是完成了“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或者“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之后的往復,藝術在以藝術的方式思考世界和人的關系,思考人作為人的生命意義,這種思考與古希臘羅馬的先哲是一脈相承的,是藝術經(jīng)過“衣帶漸寬終不悔”之后換來的回歸。
三、孕育了后世不斷瞻仰回顧的藝術遺產
正如前文所說,古希臘與羅馬對于后世藝術的發(fā)展是一種“源”與“流”的關系,它奠定了后世藝術發(fā)展的基礎,影響了后世藝術發(fā)展的傾向。但是古希臘羅馬藝術所取得的成就絕不僅在于此?!霸础敝詾椤霸础保阍谟谄洫q如一個豐富的藝術寶庫,存在著許多遺產可以被重新挖掘,并綻放出新的生命力。
中世紀加羅林王朝的文藝復興不僅說明蠻族人被古羅馬文明所同化,達到了對古希臘羅馬文化遺產的自覺認同,同時也說明了古羅馬的國家架構、意識形態(tài)在中世紀仍然發(fā)揮著巨大作用。加羅林視自己為羅馬帝國的復興者,并受教皇的加冕成為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帝。正是在承認了其神圣羅馬帝國合法性的基礎之上,阿琛王宮得以修建、古典文獻得以修整、寫實手抄本繪畫開始重新繪制。諸如此類的加羅林文藝復興的種種舉動都在其合法性的基礎之上才得以推行,很大程度上羅馬帝國時期統(tǒng)一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人民對于羅馬認同的基礎才決定了其合法性,羅馬時代的富強統(tǒng)一為加羅林在亂世中保障一方和平提供了力量和支持。
加羅林的小文藝復興只是希臘羅馬文明被不斷挖掘與復興的一個序曲。在宗教的長期壓制下,文藝復興人開展了一場對于古希臘羅馬遺產的大挖掘。在這次偉大的遺產挖掘中,古希臘人推崇的理性精神與人文思想得以重煥生機。就理性精神而言,其在中世紀漫長的一千年里長期受到壓制,盡管中世紀的神學家一直在企圖運用“理性”去證明神的存在,但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嘗試之后都以失敗告終,經(jīng)院哲學逐漸變成一場邏輯的游戲而失去生命力,人們對這樣的邏輯探索感到失望,開始放棄理性推論,嘗試以新的方法證明那永恒并且絕對存在的神。文藝復興早期,經(jīng)濟逐漸復興,戰(zhàn)事逐漸平定,人們又對生活燃起了希望,在考古發(fā)掘與拜占庭學者帶回的古典文獻中,古希臘時期的理性推論與對數(shù)理的推崇引起意大利學者極大的興趣。相傳米開朗基羅的工作室門口甚至貼著:“不懂幾何學者禁止入內”,盡管該軼事的真實性有待考察,但是對于理性的推崇在這一時期卻是不爭的事實。另一個歷史遺產的挖掘體現(xiàn)在文藝復興時期對人的價值的重新肯定,人不再只屬于神,人還屬于人本身。無論是但丁在《神曲》中對靈薄獄獨立思考否定者的歌頌,還是達芬奇在《蒙娜麗莎》描繪出的人性的微笑,都是這一時期神性與人性對決中人性獲勝的產物。
文藝復興之后資產階級逐漸興起,古希臘羅馬的民主制度又一次成為后世挖掘的寶藏,人們以理性武裝自己,以科學作為指導,以民主自由作為斗爭的目的,在幾經(jīng)波折之后歐洲的民主制度逐漸確立。近代歐洲的民主,究根追底依然可回溯到古希臘羅馬時期。古希臘的城邦民主,古羅馬早期共和國式的政治結構都為新興資產階級革命提供了一個美好的藍圖和手段,既指引了資產階級革命的方向,同時又提供了實現(xiàn)民主的方法。1566年的尼德蘭革命、1688年英國資產階級光榮革命等等,都是資產階級追求民主的先行嘗試,雖然二者都與宗教改革有著密切聯(lián)系,但是其實現(xiàn)所具備的可行性卻是由古希臘羅馬所給出的。這一點在18世紀的法國表現(xiàn)的更加明顯,受18世紀的啟蒙運動影響產生的新古典主義,其對于古典元素、古典題材、古典手法的強調無以復加,而其之所以采取如此行動,究其原因便是強調以古希臘羅馬時期便擁有的民主來反對落后腐朽的封建勢力。19世紀的法國大革命中,資產階級的力量進一步擴大,將古典與民主掛鉤的傾向更加明顯,拿破侖作為資產階級的革命代表,其甚至將《美第奇的維納斯》由意大利帶回了法國……
所以,無論是加羅林從古羅馬的遺產中對中央集權的正統(tǒng)性的挖掘,又或者文藝復興從古希臘羅馬的遺產中對理性和個體價值的挖掘,還或者17、18、19世紀資產階級對于民主精神的挖掘等等,古希臘羅馬的底蘊之深厚,至今仍有待解讀和挖掘,是后世可以不斷瞻仰回顧的藝術遺產。
四、結語
總之,古希臘羅馬之于西方的價值,恰如春秋戰(zhàn)國時期百家爭鳴之于東方的價值,他們同處于世界歷史中的軸心時代,都是人類光榮而偉大的起點。
畢加索曾言:“藝術如同鳥兒的歌唱”,藝術進入現(xiàn)代化之后日益關注起對生活本真、對人性本真的思考。盡管現(xiàn)代藝術最初以反叛者的角色出現(xiàn),極大背離了以古希臘羅馬為范本的古典傳統(tǒng),但是現(xiàn)代藝術所透露出的對人個性的關懷、對于理性的思考,卻與古希臘羅馬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所以,在現(xiàn)代藝術反叛、背離傳統(tǒng)的最初探索之后,再回歸與挖掘古典藝術的內涵不失為一種新的選擇。
愛倫坡“光榮屬于希臘,雄偉屬于羅馬”的詩句,是后人對古希臘羅馬文明的高度贊美,但是希臘和羅馬的遺產之豐富,又絕不僅僅是“光榮”和“雄偉”所能概括的,其依然是個寶藏,有待挖掘,其依然是個源泉,有助力時代的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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