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劉怡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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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這家康復機構已多次被拒,輾轉好幾個學校。在康復機構看來,也可以理解學校的顧慮,“畢竟是家長請來的陌生人進入校園,學校也有安全管理的要求”。
陳蕓孩子所在的學校曾在更換校長后,要求孩子獨立上學,“(如果有什么問題)相信老師可以解決”,但陳蕓知道沒有“影子老師”,孩子不足以應對學校生活,只好選擇轉學。
2017年,壹基金海洋天堂計劃正式啟動全納教育項目,期望推動特殊兒童進入普通學校學習。幾年來聯(lián)合教育局、學校和家長共同實踐,他們發(fā)現(xiàn)融合教育從教育部門的政策、資金投入到學校的硬件改善都有明顯改善,但最困難的是“軟件”。
壹基金海洋天堂計劃項目負責人任少鵬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學校還需要提供更多的支持和機制保障,“學生入校后,是否有專業(yè)的特教老師,是否有專業(yè)力量進行引導和支持。”
普通學校臨聘“影子老師”
基于目前的融合教育現(xiàn)狀,2021年3月,政協(xié)委員邰麗華在其提案中建議,明確“影子老師”(特教助理)的身份,鼓勵普通學校根據需要臨聘特教助理人員。許家成也建議,需要規(guī)范“影子老師”(特教助理)的管理,允許其持證上崗。
2017年,許家成在洛杉磯考察時,曾看到一個班級里坐著7個成年人,包括普通老師、特教老師、治療師以及四位特教助理,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也許是國內發(fā)展融合教育的新思路之一”,許家成認為邰麗華的提案頗具價值,目前特教師資緊缺,而特教助理的培養(yǎng)要求相對較低,“影子老師”或能成為融合教育的有力補充。
許家成建議,“影子老師”(特教助理)的培養(yǎng)可以分三方面:一是康復醫(yī)療專業(yè)的學生在實習期進入普校,擔任“影子老師”;二是開設三年??茖哟蔚摹坝白永蠋煛睂I(yè);三是通過短期培訓、繼續(xù)教育制度等方式。
李紅從實踐中提出一個設想,她發(fā)現(xiàn)在北京一些規(guī)模較大的學校,如北京義莊的某所小學每個年級有10-14個班,其中有特殊需求的學生有50-80人。如果能有多位“影子老師”入校,資源教室里也配備一位資源教師,對接特教助理、康復訓練師、心理咨詢師等,統(tǒng)籌管理能發(fā)揮更大作用。
李紅認為,這樣的操作并不會給學校增加太大負擔,畢竟依照第二期特殊教育提升計劃,隨班就讀的殘障學生都有一筆生均公用經費,每年每人6000元的經費?!暗€沒用到刀刃上”,李紅說,據她調研,這筆生均經費的申請使用流程還不夠明晰,有些學校沒有具體落實。
“無論經費來源還是管理機制上都可以更加多元?!痹S家成建議。
而“影子老師”郭小英在幾年的工作中看到了變化。從二年級到五年級,郭小英對小源的輔助正在逐步撤出,每天形影不離,慢慢過渡到只需要主課支持。學校里的普通老師也越來越理解融合教育,如果遇到多動癥、閱讀障礙的孩子,他們也樂于向郭小英求教,“×××上課沒有狀態(tài),是為什么呢?”
目前,小源所在的這所小學,一二年級每個班里都有一兩名殘障兒童,涵蓋多動癥、腦癱、自閉癥等多種類別障礙。2016年,郭小英進入學校前,只有家長陪讀,此后陸續(xù)有3名“影子老師”進校陪讀。
(應受訪者要求,小源、陳蕓、何艷為化名)
南方周末記者 劉怡仙
在北京的一所學校,下課時,患有自閉癥的小雨一個人在雨中玩耍。
CFP?圖
一篇關于“影子老師”的普及文章寫了常見問題解答,第一個問題就是:“‘影子老師和保姆的區(qū)別是什么?”
受雇于家長的“影子老師”尚未納入學校管理機制,在學校陪讀的過程往往身份不明,處境尷尬。
11歲的小源,在廣州一所普通小學讀五年級。但和其他同學相比,他多了一個專屬的“影子老師”。
在學校里,小源常有一些古怪的行為,比如下課后常一個人待著,自顧自地陀螺般旋轉,一圈又一圈;又或者上課把鞋子、襪子脫了,放至桌面。年幼時,父母就注意到了小源的“特殊”,求醫(yī)后被診斷為輕中度自閉癥。到了入學年齡,小源父母下決心讓他上普通小學,期望他與社會更多接觸,發(fā)展他的語言、社交能力。
小源讀二年級的時候,“影子老師”郭小英進了他的課堂。所謂“影子老師”,就是特教助理,也被稱為“陪讀老師”。他們如影隨形地跟隨需要特殊照顧的孩子,出入課堂,幫助他們順利上學。
近年來,隨著融合教育的推進,越來越多像小源這樣的孩子“隨班就讀”,進入普通學校。據統(tǒng)計,截至2019年年底,全國已有近40萬殘障兒童在普通學校就讀,幫助這些孩子的“影子老師”成為不少一線城市家長的選擇。
但目前,受雇于家長的“影子老師”尚未納入學校管理機制,在學校陪讀的過程往往陷入身份不明的尷尬處境。此外,在三四線城市和鄉(xiāng)鎮(zhèn),限于特教老師稀缺和經濟壓力,殘障兒童“隨班就讀”面臨更大的挑戰(zhàn)。
2020年3月,在全國兩會上,全國政協(xié)委員、中國殘疾人藝術團團長邰麗華提交相關提案,針對目前殘障兒童“隨班就坐”“隨班混讀”的現(xiàn)狀,呼吁教育部門應當建立一套機制,鼓勵普通學校根據需要臨聘特教助理人員(“影子老師”),圍繞殘障特殊兒童形成一套“班主任全面負責兒童發(fā)展,特教助理入班提供個案輔助支持,資源教師總體統(tǒng)籌協(xié)調”的校內融合教育資源支持體系。
教孩子適應規(guī)則
一年級的時候,小源頻頻出現(xiàn)情緒爆發(fā)的狀況,上到二年級,父母只好請來了“影子老師”。
作為特教助理,郭小英跟了小源四年,她有一套學生桌椅,安排在小源座位附近,方便就近提醒他上課注意紀律。郭小英和小源一樣,早上8點進教室;下午4點放學后,郭小英會單獨輔導小源完成作業(yè),直至6點。
這四年,因為小源媽媽不愿孩子被特殊看待,郭小英一直隱藏自己的身份。在班里其他孩子眼里,她是助教,“就像平常公開課會坐在后面的觀摩老師”。為此,她也協(xié)助任課老師管理班務,關心其他學生,尤其是學習有障礙的、調皮難管的孩子。班里曾有一個男孩覺著郭小英偏愛小源,仰著頭問“郭老師,你偏心”。郭小英只好花了很長時間安撫他,但沒說出真相。
而作為“影子老師”,郭小英的主要任務是觀察小源,理解他的思維邏輯,找出行為古怪的原因,調整他的行為。
郭小英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小源上課脫鞋、脫襪子,實際是抗議下課時間太短,沒有玩夠。她花了很長一段時間琢磨,才理解這個原因——因為小源無法理解上課鈴聲傳遞的信息,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鈴聲打斷他后,小源還沒有進入上課狀態(tài)。
解決的方式是提前告訴他,“10分鐘后你要回來上課哦”。小源對于時間長度頗為敏感。幾次訓練后,接近上課時間,他會主動回來上課。此外,郭小英還會準備他喜歡的繪本,放在課桌上,吸引他上課。一段時間后,“抗議”行為便不再出現(xiàn)。
根據特殊教育的理念,這些特殊孩子在感受世界時擁有獨特的思維方式和表達方式,不被理解后,他們的行為會被視為“規(guī)則意識差”“與同學容易發(fā)生矛盾”,為此,“影子老師”的專業(yè)能力就是“行為分析”和“恰當?shù)囊龑А?,幫助特殊孩子適應日常社會規(guī)則。
自閉癥孩子家長陳蕓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這也是請“影子老師”的目的,送孩子進普校不是為了學習課本知識,而是希望培養(yǎng)其日常生活的能力,能在不同的情境中理解社交規(guī)則。
一家融合教育網站上,一些來自昆明、上海、成都的家長在招募“影子老師”的文章中寫下了他們的期待,希望孩子“遵守學校紀律”“上課安靜”,然后是——“能交朋友”。他們真正的目的是希望孩子能走出特殊狀態(tài),和普通孩子一樣做好進入社會的準備。
但這一心愿實現(xiàn)并不容易。
難找的“影子老師”
在普通學校引入“影子老師”,可以追溯到2012年。2012年9月,深圳自閉癥孩子龍龍入讀普校,遭到班主任及19名家長聯(lián)名勸退,理由是他擾亂課堂紀律,影響其他孩子學習成績。此事引發(fā)社會強烈關注及討論。
經過深圳市寶安區(qū)教育局和社會組織壹基金的協(xié)調,2012年10月,龍龍回到普通小學入學。當時的應對方案之一,是請“影子老師”(特教助理)入校進行干預,一周三次,專門處理龍龍的各種行為問題,改善課堂表現(xiàn)。
據北京市曉更助殘基金會理事長李紅觀察,隨著融合教育“全覆蓋、零拒絕”政策落實后,許多特殊孩子走入了學校,“有一半的殘障兒童目前在普通學校上學”,為此,“影子老師”(特教助理)的角色也應運而生。
但對有需求的家長來說,專業(yè)“影子老師”不好找。找不到適合的老師,不少家長干脆自己上陣,進入學校當了陪讀。
陳蕓孩子的第一任影子老師就是她自己。她的孩子是高功能自閉癥,有輕度的社交、情緒障礙,上學時學校建議家長陪讀時,陳蕓覺著自己有能力也有意愿,便積極報名。
一次語文課堂上,孩子手里搓著洗手液滿課室地跑,“嚴重影響課堂紀律”。陳蕓內心無比焦慮,當時幾乎是把孩子“拖”出教室的。后來還出現(xiàn)過孩子在雨天出走的情況,當時孩子躲在小區(qū)的角落里,不愿回家。
陳蕓意識到自己當不了“影子老師”,特教終究還是需要專業(yè)老師。第一個應聘的是年輕人,心理學專業(yè)畢業(yè),一個學期后,老師辭職了,說“沒有在這里的職業(yè)規(guī)劃”。
隨后,陳蕓加入了找“影子老師”的微信群——家長們通常在上面發(fā)布招募信息,面試了好幾個“影子老師”,有的完全是特殊教育領域的“小白”,學歷低;有的很搶手,“有經驗,多年的特教經驗,改善多少個案”,但自己搶不到。
郭小英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目前特教助理的職業(yè)剛剛興起,人才緊缺,也沒有通用的資質認證、考核方式,的確存在良莠不齊的情況。“我們都是先模仿操作,再學習理論”。郭小英從事特殊教育行業(yè)已有八年,2012年,學“康復治療技術”的她在殘聯(lián)實習,接觸了自閉癥及聽障兒童,由此進入特殊教育康復機構工作,2016年開始擔任“影子老師”。
南方周末記者查詢發(fā)現(xiàn),目前國內已有一些公益機構和商業(yè)機構開辦了相應的特教助理培訓課程,這些機構背后都有大量尋求“影子老師”的需求,如上海的“游語教育”機構目前有幾十個特殊孩子在排隊。但郭小英認為,一些“影子老師”的資質認定是由機構自己創(chuàng)設,“在小圈子里有用,對于學校而言,尚不能作為參考依據”。
陳蕓最后聘請了一位自閉癥孩子的媽媽當“影子老師”,月薪近八千元,她還給這個媽媽請了督導,進行特殊教育培訓,督導費用每月2500元。據李紅調研了解,目前北京特教助理每月費用高達一萬至一萬三左右。陳蕓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她聽過最夸張的老師月薪為30萬元,那個老師經過美國特教教師資質認證,“看起來干預得很好”。
身份尷尬
雖然讓孩子“隨班就讀”的家長們迫切地需要“影子老師”,但身在其中,這些“老師”的身份仍然很尷尬?!坝握Z教育”對“影子老師”的一條普及帖上,寫了常見問題解答,第一條就是:“影子老師”和保姆的區(qū)別是什么?
郭小英不在學校教師管理范疇,受雇于家長,所以她每次給科任老師提意見,都有心理負擔,“擔心提得太多了,人家會煩”。
對地處三線城市的“影子老師”何艷來說,她就是大家眼中的保姆。
何艷也是自閉癥孩子的媽媽,陪讀上學時,她掌握了一些特教技能,在兒子所在學校照顧10個心智障礙兒童?!疤剖?、腦癱、自閉癥都有”,何艷說,這些孩子在不同的年齡段,她需要照管他們日常生活,教他們上廁所,穿脫衣服,還要管理上課秩序。這所民辦學校沒有資源教室,孩子情緒激動時,何艷只能帶到走廊里安撫。何艷覺得,這種條件下,自己也難以發(fā)揮特教的專業(yè)性。
而家長們遇到更常見的問題是,學校拒絕“影子老師”入校。
中國殘疾人康復協(xié)會副理事長、原北京聯(lián)合大學特教學院院長許家成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目前“影子老師”,也就是特教助理,在現(xiàn)有的官方文件中并沒有明文規(guī)定,“這意味著難以獲得入校許可”。
2017年7月,教育部聯(lián)合七部委發(fā)布的《第二期特殊教育提升計劃(2017-2020年)》中提到“資源教師”一詞。文件稱“各地以區(qū)縣為單位統(tǒng)籌規(guī)劃,重點選擇部分普通學校建立資源教室,配備專門從事殘疾人教育的教師(以下簡稱‘資源教師),指定其招收殘疾學生”。
但“影子老師”并不是“資源老師”。許家成向南方周末記者解釋,文件沒有提到特教助理,特教助理(“影子老師”)和資源老師,在他眼中類似于醫(yī)院里的“護士”和“醫(yī)生”——特教助理要求低,具備基礎的特教知識即可?!百Y源教師”要求“能夠制定特殊教育教學計劃”,屬于正式的教師編制崗位,準入門檻更高。
許家成發(fā)現(xiàn),國內的“影子老師”都是家長聘請的,“因為家長的需求,我們才注意到‘特教助理這個角色”。新的角色令學校難以定義,他們是家長雇用的外人,還是輔助學校教學的“老師”?
廣西南寧的一家康復機構和當?shù)匾凰褶k學校合作接納30個發(fā)育遲緩、自閉癥的孩子入校,全校有10名“影子老師”在照看他們。該康復機構負責人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康復機構會收取相應的康復、陪讀的費用,同時也向學校付費。但該學校迄今沒有公開招收殘障孩子,一怕引起家長反對,也擔心“(當?shù)兀┙逃块T怎么看,會不會違反什么規(guī)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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