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第一次讓我品酒,大概是我四五個月大的時候。那時,他坐在酒桌旁,我坐在他的懷里,他用左手?jǐn)堉?,右手端起酒杯送向唇邊。我好奇地轉(zhuǎn)動著腦袋,嘴里咿咿喔喔地嘟囔著,似乎對那杯中之物充滿了向往。某一刻,父親心念一動,拿筷頭在酒杯中沾一下,小心翼翼地送到我的嘴邊。他屏氣凝神地留意著我的反應(yīng),黑紅色的臉膛上滿是期待。我急吼吼地將嘴向那筷頭探去,剛嘗到味道的那一瞬,我的眉頭蹙成一團,但馬上就貪婪地對著筷頭有滋有味地吮吸起來。父親又驚又喜,不由咧嘴樂了??矗@丫頭長大后肯定會喝酒呢。
初試牛刀的成功,讓父親備受鼓舞,接下來他開始慫恿母親喝酒。他迫切地想知道,酒經(jīng)過母親的血液變成乳汁,再喂到我的嘴里,那將會是一種什么樣的反應(yīng)。母親經(jīng)不住他的軟磨硬泡和勸誘,不由喝得酩酊大醉,我吸食了母親飽含酒精的乳汁,結(jié)果醉得一塌糊涂。據(jù)說,還是嬰兒的我赤紅著臉在床上昏睡了一整天,怎么擺弄都不醒。父母因此挨了奶奶一頓臭罵。
等我四五歲的時候,父親開始不滿足拿筷頭沾酒喂我,而我也在逐步適應(yīng)這種辛辣液體的刺激后,對酒產(chǎn)生了一種依戀。這時,每逢喝酒,父親便會往瓶蓋里斟一點兒,然后一臉寵溺地看著我呲著牙喝下去。通常喝完后,我都會瞇著眼睛咂一下嘴,顯出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父親就會特別開心,他一臉自豪地說,看,我們家丫頭才這大一點兒就會喝酒呢。據(jù)說,五歲那年除夕,我迎來了人生的第二次醉酒。那年的酒叫“蓮花白”,味道清甜爽口,我先后共喝了八酒瓶蓋。這次喝醉后,我?guī)е环N不可名狀的興奮,騎著一條四腳板凳上在院子里蹦來蹦去,一邊蹦一邊說自己是一個六條腿的怪物。酒后微醺的父親配合著我發(fā)瘋,他兩手撐地,將強健的身子匍匐下來,手腳并用地在地上爬行,一會兒上竄下跳,一會兒嘴里嗬嗬發(fā)出怪聲,像極了一只四條腿的怪物。
等過了十二歲,家中凡有酒局,父親便讓我入席,他準(zhǔn)許我像成年人一樣推杯換盞,前提是不能喝醉。盡管如此,但這對別人家來說還是少有的事,別人家都是不允許小孩子喝酒的。父親的這種做法理所當(dāng)然地招來了一些非議,有人私下里說他是“二球”、“二桿子”、“二半吊子”。這話傳到他的耳朵里,父親并不生氣,依舊我行我素?;诟赣H給予的這種特權(quán),我對酒的興趣不由又悄悄增添了幾分。有時睡前,我也會趁著家人不注意,偷偷拿起酒瓶對著瓶嘴抿上一口。俗話說,常在岸邊走,哪有不濕鞋。日子久了,我的小動作自然就逃不過父親的火眼金睛。某一天,他故作吃驚地說,天啊,那瓶酒咋不知不覺就變少了呢,難道是冒氣跑了么?我掩著嘴咕咕笑,父親便笑著伸出手指在我鼻子上敲一下。
十六歲的那年暑假,我第三次醉酒。那日父親不在家,在表伯的激將下,我自告奮勇地端起酒杯,揚言不將表伯灌醉誓不罷休。初生牛犢不怕虎,年少的我哪是一位久經(jīng)酒桌之戰(zhàn)老將的對手?不出幾個回合,我就敗下陣來。然而,血氣方剛的我自然不肯就此罷休,在母親的驚呼聲中,直接端起了大杯和表伯“豪華”。結(jié)果可想而知,我醉得如一團爛泥,五臟六腑都要快被吐出來。第二日,我如害大病般地在床上躺著,一整天滴水未沾,粒米未進。父親回家后,得知我醉酒的經(jīng)過,不由十分生氣。他氣表伯沒有發(fā)揚“好男不和女斗”君子作風(fēng),將一個小姑娘家灌醉;他氣我不知天高地厚,盲目逞強自找苦吃。父親語重心長地說:“丫頭啊,人人都說‘喝一輩子酒,出一輩子丑,我讓你學(xué)著喝酒,就是想鍛煉你的酒量,不想讓你將來長大因醉酒出丑。今天好在是在自己屋里和你表伯喝,要是在外面,要是遇見存心不良的人你該怎么辦?”我羞愧地垂下了頭,這才明白父親的用心良苦。
那年,我高中畢業(yè)考上了大學(xué)。接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一向寂靜的小村莊突然沸騰——窮山溝溝里終于有了一名大學(xué)本科生,這是多么讓人振奮的消息啊。鄉(xiāng)親們奔走相告,父親興奮得熱淚盈眶??墒菤g喜之后,我很快就捕捉到了他眉眼之間深藏的憂慮,他是為我的學(xué)費發(fā)愁。那幾年,父親因一次重傷導(dǎo)致身體嚴(yán)重受損,無法外出打工掙錢。家中失去了經(jīng)濟來源,我們的日子過得十分拮據(jù),溫飽倒是可以解決,但手中沒有一點閑錢。為了供我上完高中,家中已是負(fù)債累累,哪里有錢供我上大學(xué)呢。由于明白自己的處境,我不由心灰意冷,絕口不再提上大學(xué)的事。我不言,父親也不語,我們默默煎熬著眼看開學(xué)的日子越來越近。
有一天,父親終于打破了沉默,他要帶著我出門借錢。親戚家中,從不開口求人的父親艱難地說出了此行的目的。還好,我的這位親戚沒有冷眼看人,他表示同意借錢,并熱情地挽留我和父親留下吃飯。酒席間,好客的親戚提出了他的條件:錢是一定會借給我們的,但借錢的金額取決于父親喝酒的數(shù)量,父親喝一杯酒,他就借一百塊。父親看了看面前那個裝一兩的酒杯,深吸一口氣說,斟滿十五杯吧。親戚愣住了,我也吃驚地張大了嘴巴。我們都知道,父親最多只有一斤的酒量。
那日,父親為我借到了一千五百塊。我記得他喝第十三杯的時候,臉色已經(jīng)開始發(fā)紫,目光接近癡呆。我不由心如刀絞,含著淚攔著他說:“爸,別喝了,這杯讓我代了吧?!备赣H瞪著赤紅的雙眼,對我怒目而視。他大著舌頭含糊不清地說:“你,你敢!”他仰頭將那杯酒一飲而盡,隨后他的身子搖晃了一下,只聽“咚”得一聲,他已經(jīng)溜到了桌子底下。
剩余的兩杯酒被寬容的親戚豁免了,我扶著沾滿一身穢物的父親踏著月色回家。父親踉踉蹌蹌,身子時而向左,時而向右,任我用盡全力,卻怎么也拉不住他。有好幾次,我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yīng),他就一馬趴摔在地上。有一次,我用盡全力將他從地上拉起來,發(fā)現(xiàn)他磕得鼻青臉腫,鼻梁上方鮮血直流。我頓時難過地失聲痛哭,父親卻用手捂著鼻梁笑了。他說:“你看,我早就說了,喝一輩子酒,出一輩子丑。老爹今天給你丟丑了?!蔽倚睦锎舐曊f:“不!”臉上卻冰涼一片。
隨后幾天,我們繼續(xù)四處借錢,有好幾次父親都醉得不省人事。我這時對酒真是又愛又恨。一方面,通過它我知道父親對我愛得是何等的深沉;另一方面,我恨它不該如此摧殘我可憐的父親。
也正是在借錢的過程中,我結(jié)識了我的恩人——湖北堯治河楚翁泉酒業(yè)有限公司的總經(jīng)理葉壽江先生。葉先生是我舅舅的領(lǐng)導(dǎo),多年來,他一直默默地從事著公益事業(yè)。在舅舅的引薦下,葉先生慷慨解囊,答應(yīng)每年為我贊助兩千元學(xué)費。這一善舉,頓時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對我四年學(xué)業(yè)的順利完成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一起向我伸出援手的還有該公司的營銷經(jīng)理唐詩英女士,他們都是我人生路上的貴人。
幾年后,我參加了工作。有一天我走到我的恩人葉先生的面前,誠摯地對他表達了謝意。葉先生十分驚訝,他已徹底忘記了這件事。得知我現(xiàn)在過得很好,他感到非常開心,他說希望未來我們一起把公益事業(yè)做下去。我想,我會的。而湖北堯治河楚翁泉酒業(yè)有限公司一直就在公益事業(yè)的路上,正因為如此,他們的產(chǎn)業(yè)發(fā)展也越來越好。
如今,父親已永遠(yuǎn)地離我而去,每當(dāng)端起酒杯,我蒼涼的心中總會涌起陣陣暖意,那種感覺,如酒,辛辣卻透著醇香,讓人念念不忘。
伊夢,本名王麗,現(xiàn)在湖北省??悼h檢察院工作,曾在《三峽文學(xué)》《文學(xué)教育》《檢察日報》《文苑》等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