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中朝灸治衰老病證經驗?

周勁草， 陳仲杰， 姜 楠， 王 兵， 焦 玥

(1.中國中醫(yī)科學院針灸研究所， 北京 100700；2.安定門中醫(yī)院， 北京 100009；3.清華大學醫(yī)院， 北京 100084)

全世界人口老齡化趨勢明顯，有研究表明，當前全球老齡人口有10.41億，2100年老齡人口將突破30億人，延緩和對抗衰老及衰老相關性疾病已成為當前的研究熱點[1]。近10年來衰老相關文獻達8700多條，其中灸法抗衰老的研究相對較少[2]。吳中朝教授上世紀80年代初就認識到衰老將是未來社會關注的焦點，并在國內較早開展艾灸抗衰老效應機制研究，現將其寶貴經驗總結如下。

1 對衰老的病機認識

《黃帝內經》認為人體有生、長、壯、老、已的自然生命過程?！端貑枴ど瞎盘煺嬲撈分小芭悠咂摺薄罢煞虬税恕钡恼撌黾词敲枋瞿信匀皇⑺ミ^程。人體的生長發(fā)育由腎氣貫穿始終，隨著腎氣的增長，牙齒、筋骨等形體逐漸充實，到女子三十五，男子四十陽明脈始衰，氣血始弱，人的形體逐漸衰弱，以至于形壞而無子，至一百歲則“五臟皆虛，神氣皆去，形骸獨居而終”。從經典對于人體衰老的認識看，衰老始終與腎氣、陽明氣血、天癸等物質基礎的盛衰有關，而這些物質基礎又導致了臟腑、經絡、皮肉筋骨等形體的衰落，人體衰老的本質可以總結為虛損，也可因虛損而導致實性病理因素出現[3]。

基于多年臨床經驗，吳中朝結合中醫(yī)基本理論，提出了衰老病機以陽虛為本，瘀血為標，其中又以腎陽虛最為關鍵。另外，他在陽虛血瘀的衰老病機指導下，重視人體氣血、五臟虛損在衰老中的作用，認為氣血與臟腑功能活動密切關聯(lián)，起著營養(yǎng)臟腑及組織器官、保證功能活動物質基礎的作用。在其文章中提到，人們屆至老年，隨著年齡的增長，臟腑功能漸損，氣血漸虧[4]。氣虛則血運無力生瘀血，瘀血阻滯則氣液不得行而生痰濁水飲，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提煉出衰老病機以陽氣虛為主，瘀血為標，痰濕又次之。

2 “五步一本”灸治衰老性疾病

現將吳中朝艾灸治療衰老性病證的經驗要點歸納為5個艾灸基本步驟，即五步和一本，五步涉及辨證、辨病、艾灸細節(jié)的處理，一本即重視“以人為本”細述如下。

2.1 病、證、藥結合

衰老是一種正常的生理現象，是老年的體質狀態(tài)，衰老性病證都是在衰老體質的基礎上發(fā)生的，所以治療衰老病證離不開調整衰老體質。吳中朝及其團隊多年前對南京五臺山體育館百名老人的體質進行調查，發(fā)現在老年前期及老年期，老人體質以脾氣虛、脾陽虛多見，隨著年紀的增加，腎陽虛癥狀隨之明顯，進一步出現呼吸道痰多、身體沉重、身體漸胖、微循環(huán)障礙、手足青紫、老年斑等以痰瘀為主要表現的癥狀，結合實驗室檢查結果，吳中朝提出陽虛血瘀是衰老的本質，痰或為衰老過程的中間產物[5，6]。

在實驗過程中，吳中朝對艾灸抗衰老的物質基礎進行了探索。艾灸能夠改變頭發(fā)中的微量元素含量[7]。艾灸能明顯降低總膽固醇、甘油三酯的含量，預防和治療中老年人血脂升高及高脂血癥[8]。艾灸后老年組及老年前期組血漿丙二醛(malondialdehyde,MDA)、超氧化物歧化酶(superoxide dismutase，SOD)含量均有明顯改善，而這兩種物質和自由基相關的衰老學說密切相關[9]。艾灸可以對微循環(huán)系統(tǒng)產生顯著的影響，通過改變血流動力學來改善微循環(huán)狀態(tài)[10]。艾灸可清除老年人血液中的肌酐 、尿素氮等[11]，有助于老年人血瘀證的治療[12]，還能影響老年患者的性激素水平[13]。總之，臨床可以通過對各項實驗室指標的觀察來判斷艾灸治療的效果，再根據辨證施灸的原則調整相關的施灸部位和方法。

歷代醫(yī)家均十分重視艾灸在抗衰老和養(yǎng)陽氣中的重要作用。艾性溫，芳香，有補陽、溫陽、通行十二經絡的作用。吳中朝格外重視采用艾灸抗衰老，通過理論探索、總結和實驗室研究，得出艾灸溫陽補虛以治其衰老之本，活血化瘀、溫通經脈以治其衰老之標，標本同治，療效確切[5]。其學生將吳中朝對艾灸的認識歸納為10種溫的效應，即溫通、溫經、溫潤、溫升、溫降、溫散、溫化、溫御、溫固、溫補[6]，總以溫為主，可補可瀉，可固可散，針對不同的病證類型，可以采取相應的艾灸治療模式。

吳中朝認為，衰老疾病是衰老體質的表現，所涉及的疾病和癥狀總不離其總的病機陽虛血瘀，可以采取溫陽益氣、溫陽活血的方式，再結合患者的實際病況進行辨證辨病論治。在艾灸溫陽、溫補、活血的基礎上配合針及藥物治療，將病、證、藥三者有機結合，病證機理和針灸治療機理對應，是灸抗衰老和防治相關疾病取效的關鍵步驟。

2.2 重視艾灸質量，選擇適宜灸治方式

吳中朝在分析各個朝代對艾的使用經驗和產地要求基礎上，提出不獨重視蘄艾也要重視地方艾的使用。不同產地的艾其性質略有不同，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地方艾更適合本地人的體質狀況。北方艾偏熱而善散寒通經，南方艾偏暖而善溫通散濕。另外，根據老年人體質多瘀、痰、濕等，建議在艾絨里加入對應藥物，如活血化瘀的五靈脂，溫脾腎的肉桂，祛風寒濕的羌活、獨活，共同制作成藥艾灸或采取不同材質的隔物灸進行治療。總之根據實際需要靈活變通。不同灸材在抗衰老中有不同的作用，目前此類研究尚不多，有待于繼續(xù)深入[14]。

吳中朝不僅重視艾的產地和質量，在臨床中也采用多種艾灸方式進行治療。麥粒灸小而精確，熱力直接，常用于精準穴位灸療，能較好地調整臟腑功能，直接補益穴位局部及其所對應臟腑的陽氣，可用于脂代謝紊亂、過敏性疾病、臟腑虛弱性疾病、消化道疾病、風濕和類風濕等。懸提灸多用于穴位及穴位周圍、疼痛局部疾病的治療，患者可自行操作，適合老年疾病患者自身防病治病，有溫經、祛濕、補益陽氣的作用，常用于長壽保健灸、熱敏灸、寒濕性疼痛類疾病的治療中。艾灸能溫陽散寒，對于劇烈的寒濕腰痛，吳中朝常講究用量足、灸時夠效果才顯著。艾盒灸的特點是以面代點線，作用部位廣泛，可用于寒氣較深、波及范圍較大的疾病和區(qū)域。在艾盒灸的基礎上，吳中朝受孫思邈《備急千金要方》中“外氣務生，內氣務熟”論述的啟發(fā)，主張病在體外淺表部，灸量宜少，病在內則灸量宜大，宜采用熟灸。而關于熟灸的部位，又有“腹藏之內，為性貪于五味，無厭成疾，風寒結痼，水谷不消，宜當熟之”，所以，吳中朝臨床采用腹部“大熟灸”治療脾胃虛寒疾患以及寒濕腰痛的衰老患者，還用來治療高脂血癥等，首次將大熟灸運用于艾灸抗衰老領域?！按蟆敝甘軣崦娣e廣，理論上說受熱面積越大其祛除寒濕的效率就越高，“熟”則考慮到艾灸時的溫度。大熟灸溫運脾陽，散脾胃之濕，也體現了吳中朝在抗衰老過程中對“后天之本”脾胃功能的重視。

地方人用地方艾，不同的疾病與病機狀態(tài)選擇與此相宜的艾灸方式是提高艾灸治療衰老性疾病療效的重要步驟。

2.3 重視細節(jié)

灸治衰老性疾病要重視細節(jié)，對于艾灸時間、艾灸量、艾灸溫度、艾灸頻次、協(xié)同施灸等問題，要做到精細化、細節(jié)化處理。

吳中朝指導學生對艾灸時程進行了研究，發(fā)現10 min、20 min、30 min灸有明顯的降脂作用，30 min組在降低膽固醇及低密度脂蛋白方面的療效優(yōu)于其他2組[15]，這也提示想要提高艾灸療效，延長灸時是一條可行的路徑。在艾灸的臨床實際運用中，吳中朝認為量化問題和療效密切關聯(lián)，艾灸的時間要根據艾灸的目的不同而有所不同，陽虛寒濕性疾病灸至微微出汗為度，局部疼痛性疾病灸至不痛為度，感覺減退的局部灸至微灼熱或微發(fā)癢為度，時間可在10 min、20 min、30 min、60 min不等甚至更長。

在艾灸溫度方面，吳中朝在北京市自然基金課題“大熟灸激活TRPV1調脂效應研究”中進行了深入探討?，F代研究結果顯示，灸的溫度高于43 ℃才可能激活辣椒素受體1，辣椒素受體1參與了機體調節(jié)脂代謝的過程。灸時溫度與患者體質密切相關，陽氣虛程度與耐熱程度呈正比，陰虛程度與耐熱程度呈反比。所以艾灸的溫度可根據患者的體質適當調整，氣陽兩虛的病人可適當增加溫度，陰血不足者也可適當降低溫度，若以降血脂為主要治療目標，溫度可提高到43 ℃，以激活體內的血脂調節(jié)指標而到達降血脂目的。

艾灸的頻率方面，慢性衰老性疾病屬虛證或者虛實夾雜類疾病，要采取長時間的持續(xù)艾灸，一般選擇隔日治療1次，每次10 min以上，以24次，即2個月左右為1個療程，對于疾病嚴重、正氣虧虛、瘀血較盛、形體碩大的患者，可適度增加艾灸次數至1周5次到7次，每次30～60 min。

此外，他還重視多穴位同時艾灸，即協(xié)同施灸，認為協(xié)同施灸可在身體產生多個施灸點，效果更加顯著。

2.4 精準選穴

在“腎其華在發(fā)與艾灸治療”“艾灸降血脂作用研究”“保健灸對自由基的影響”“老年血瘀證的艾灸臨床研究”等艾灸抗衰老研究中，吳中朝均選擇神闕穴及兩側足三里穴進行艾灸，之所以如此選穴，是根據穴位的特性確定的。神闕是任脈經穴，為元陰元陽系結的部位，為中醫(yī)丹田所在部位之一，艾灸神闕可培益腎氣，溫補下元，元氣、腎陽不虛才可保障五臟元氣充沛，氣血運行通暢。神闕不僅是補虛要穴，它位于人體的腹部正中，腹部屬陰，是痰濕等陰邪最容易匯聚的地方，艾灸此處還可化濕；足三里為胃經合穴，培本之要穴，脾胃為后天之本，氣血生化之源，陽明經氣血與衰老的發(fā)病機理息息相關，艾灸足三里可加強運化，使陽明之氣血充實，實有補而不滯之意。艾灸抗衰老是場持久戰(zhàn)，吳中朝在選擇穴位特性的基礎上，還考慮到患者的易操作和易堅持性。

在臨床實際運用中，吳中朝結合疾病治療的需要還會適度增加穴位。神闕穴、足三里是抗衰老的基礎艾灸方，治療高脂血癥時，他在基礎方中增加了三陰交。血脂屬于人體內的陰濁，依賴脾胃的運化和代謝方能去除；腎為元陽所出，元氣充盛方能使脾氣健旺；肝主疏泄，脾的運化功能也有賴于肝氣條達。三陰交是肝脾腎三條陰經的交匯穴，可同調肝脾腎三經之氣，并可同瀉三陰經的濕濁，是針對高脂血癥的辨病用穴。另外，又將高脂血癥患者辨證分型為氣虛痰濁、陰虛陽亢、脾腎陽虛，并在神闕、足三里、三陰交的基礎上，分別增加了豐隆、太溪、關元穴，充分體現了其辨證選穴施灸及精準選穴的思路。

2.5 舒適環(huán)境，身心同治

當室外溫暖時古代艾灸多在戶外進行，有利于艾灸的煙霧排出；在屋內施灸時古人多用麥粒灸，如足三里的化膿灸；急救時常灸臍下百壯，用的也是麥粒灸。麥粒灸以一處為施灸點，一處灸完再灸另外一處，麥粒燃燒時間、產生煙霧的濃度均少于艾條灸或艾灸盒灸，有利于煙霧的消散以及降低艾煙霧單位面積濃度。艾灸煙霧對人體上呼吸道有一定的刺激性，長期暴露在艾煙環(huán)境下的醫(yī)生容易發(fā)生咽癢、喉痛、腹痛等癥狀，提示艾煙對人體健康有一定的影響[16]。可采用吸煙機、排風扇、排煙設施等，做好艾灸環(huán)境建設，將更有利于艾灸抗衰老的推廣和應用。

吳中朝鼓勵建設家用艾灸室，鑒于中老年人為使用艾灸治療的主要對象，且所治療的疾病多為寒濕性疾病、陽虛性疾病、老年慢性疾病，或者是以養(yǎng)生保健為目的，這類疾病的艾灸治療周期長，施行灸法貴在堅持。鼓勵患者在醫(yī)院醫(yī)生的指導下，以家庭艾灸為主，既有利于保證長期施灸和方便施灸，又可調節(jié)艾灸的環(huán)境溫度，創(chuàng)造熟悉舒適的家庭氛圍，更有助于放松患者的心情，積極調動患者身體的自愈能力，讓艾灸為防治衰老服務。

2.6 統(tǒng)五步于一本，本于人

老年人氣血減虧，臟腑漸弱，身體漸老，情志多不舒暢，在灸療過程中應常與患者交流，讓憂愁者得以開懷，使嗔怒者自平，以語言和行動來感化和影響患者，從治神的高度來把握治病。在辨證施灸的過程中，也應充分考慮臟腑和情志的關系，時常通過灸五腧穴、臟腑俞募穴的方式，提高臟腑功能，溫陽消陰而改善抑郁情緒。身心結合醫(yī)治衰老病人，把艾灸的細節(jié)歸于五步并統(tǒng)一于“一體”，符合中醫(yī)整體觀、個體化論治、以人為本的基本原則。

3 典型病案

嚴某，42歲，207斤，北京人。2012年2月出現頭暈、眠差，5月初于北大醫(yī)院神經內科就診，行顱內多普勒檢查，發(fā)現顱內血管血流異常，初步診斷顱內血管狹窄，入院后行顱內血管造影，并與同時期核磁比對后確診狹窄部位為V4段入顱處(右側)，程度80%～90%，左側椎基底動脈先天纖細，情況棘手。住院2周予以抗凝血、降血脂等治療后頭暈、失眠好轉，后由于肌肉持續(xù)酸痛，查血發(fā)現血清肌酸激酶激增至895 U/L (正常參考值:18.0～198.0U/L)，疑他汀類藥物敏感，只能停藥，僅口服波立維、阿司匹林維持，為求進一步治療，轉診至針灸醫(yī)院吳中朝。西醫(yī)診斷為動脈硬化，中醫(yī)診斷為痹證、眩暈，辨證屬脾腎虧虛、痰瘀阻絡。門診予以針藥艾灸配合，針刺1周3次，每次30 min，同時施灸，囑患者在家自行艾灸，1周2次，每次40～60 min。艾灸取穴中脘、氣海、足三里、神闕、陰陵泉、豐隆，經過22個月的治療，于2014年10在北大醫(yī)院復查顱內血管造影，結果顯示未見顱內血管狹窄，同時患者體質量降低至158斤，隨訪至2021年初未見顱內血管狹窄等相關不適癥狀。

按語：人過40則陰陽自半，社會生活節(jié)奏增快，更提前加速衰老及衰老病證的發(fā)生。動脈硬化的治療不僅要清除硬化局部痰瘀，更應該從整體出發(fā)，考慮臟腑功能降低后對氣血津液的運行能力減退，而出現氣滯血瘀、瘀血津停、津聚痰凝等病機，結合艾灸溫陽活血、溫補臟腑實為標本兼顧之治。足三里、中脘、氣海、神闕均為扶正固本之要穴，艾灸三陰交、豐隆溫運脾胃及三陰以消陰翳。取效關鍵在于辨證準確，選穴精準，重視細節(jié)，長期堅持。根據疾病嚴重程度，輕者可單純采用艾灸治療，重者配合針藥。對于衰老及衰老性疾病，只要辨證準確，持之以恒，就能取得良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