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頭人

大解

木頭人

木匠的斧子一面砍。說的是木匠的斧子只有一面豎直的刃口可以砍削木頭，另一面是斜坡，只用于磨刃口，卻無法砍削東西。這是常理，不是什么重要發(fā)現(xiàn)。如果你看到一個人的身體兩側(cè)都長著身影，并且這個人還是個木匠，那才算是重大發(fā)現(xiàn)，你就可以走過去告訴他，嘿，你有兩個身影。

木匠根本就不理會你的提醒，他對此也許習(xí)以為常，也許是出于傲慢，對你不屑一顧。假如提醒木匠的這個人是三嬸而不是憨厚的王老頭，三嬸就不會善罷甘休，她會繼續(xù)追趕，甚至?xí)プ『屯弦匪纳碛?，反?fù)提醒，直到木匠回應(yīng)為止。

這些都是假設(shè)。此時木匠正在制作門窗，沒有離開原地，身上也沒有兩個身影。三嬸在山坡上采桑葉，正在忙，王老頭在自家的地里清理水渠，他們?nèi)齻€人沒有在一起，也沒有相遇，因此這個假設(shè)有些冤枉了木匠，好像他是一個傲慢無理的人。

木匠被假設(shè)以后，繼續(xù)干活，沒有注意到有人假設(shè)了他，而且憑空牽出一個愛管閑事的三嬸，順便還牽扯了老實(shí)憨厚的王老頭。木匠正在使用他的一面刃的斧子，砍削一根木頭。他對木頭的屬性了如指掌。他不僅了解木頭的硬度、紋理、韌性、疤痕，還能從外表看出木頭的年齡和生長環(huán)境，是什么樹，這棵樹被砍倒了多少年，死后是一直躺著還是站著，期間挨過多少次雨淋，死后多久被剝掉了皮。如果沒剝皮，樹皮里面生了什么蟲子，什么蟲子會在木頭里留下蟲眼，什么蟲子只在皮下打洞，留下花一樣的紋理等等等等，只要是木頭，沒有他不知道的。一次，他指著一根木頭說，這根木頭里至少隱藏著五十斤火焰，一斤灰燼，還有三四斤煙霧。木匠說話是有根據(jù)的，不信你就試試。

三嬸是個不服氣的人，一次跟木匠打賭，她輸了。木匠指著一根木頭說，這根木頭里面藏著一個人。三嬸不信，結(jié)果木匠用了幾天時間，刀砍斧鑿，去掉了木頭上多余的東西，從里面救出一個人。這個人也許是從小就跟木頭一起長大的，也許是藏貓貓時進(jìn)入的樹干里，總之他的身體已經(jīng)跟木頭融為一體，救出時已經(jīng)晚了，他已經(jīng)成了木頭人。三嬸看到木匠真的從木頭里面鑿出一個人來，當(dāng)場就服氣了，伸著大拇指說，木匠，你不會也是一個木頭人吧？

懷疑木匠是木頭人的，不光是三嬸，還有王老頭。王老頭把木匠雕刻出來的木頭人扛走，把他豎立在自家的莊稼地里，用他嚇唬偷吃糧食的麻雀。王老頭在地上挖了一個坑，打算把木頭人埋在土里一部分，以便固定住他。沒想到他正在挖坑時，木頭人說話了。他說，你別挖那么深，太深了我的腳埋在里面不舒服，你要是把我埋死了，我孫子饒不了你。王老頭說，你孫子是誰？木頭人說，我孫子就是雕刻我的木匠。王老頭和木頭人，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聊了半天之后，王老頭忽然醒悟，不對啊，這個木頭人怎么會說話？

王老頭想，也許我沒有聽到什么，只是自己心里想的，在挖坑的時候產(chǎn)生了幻聽。他提醒自己，別想那么多，一個木頭人，能說什么呢？他仔細(xì)看這個木頭人，感覺很熟悉，特別像是村里已經(jīng)過世多年的一個老人，也就是木匠的爺爺。王老頭記得，他還很小的時候，這個老人曾經(jīng)和他一起玩過藏貓貓，他記得這個老人隱藏在一棵樹干的后面，當(dāng)他慢慢接近那棵樹，準(zhǔn)備抓住他時，發(fā)現(xiàn)樹干后面并沒有人。人呢？明明是藏在樹后面，怎么就沒有了？當(dāng)時他感到非常神奇，甚至懷疑那個老人會隱身。想到這里，王老頭停止挖坑，直愣愣地看著這個木頭人，越看越像，最后他對著木頭人直接喊了一聲，表爺。王老頭怎么也沒有想到，當(dāng)年那個老人，那個表爺，竟然藏進(jìn)了樹干里，而且，王老頭喊他表爺?shù)臅r候，他清晰地聽到木頭人答應(yīng)了一聲。

王老頭把木頭人豎立在地上以后，埋好了土，用腳踩實(shí)，又用手推了推，雖有輕微晃動，但也算牢固了。他看著這個木頭人，恭恭敬敬地給他鞠了一躬，又叫了一聲表爺，但是表爺沒有說話，而是笑瞇瞇地看著王老頭，仿佛看著當(dāng)年那個藏貓貓的頑皮的小孩子。

王老頭想，木匠的爺爺，是我的老親戚，論輩分我應(yīng)該叫他表爺，有這樣一個老人給我看護(hù)莊稼，我也就放心了。

王老頭在回村的路上遇到了三嬸，就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她。三嬸說，你能確定木匠雕出的那個木頭人是他的爺爺？王老頭說，我看像。三嬸說，木頭人承認(rèn)了？王老頭說，我喊他表爺，他答應(yīng)了。三嬸說，木頭人會說話？王老頭說，是，說了。三嬸說，說了幾句話？王老頭說，我們聊了半天。三嬸驚訝地瞪著眼睛，叫了起來，我的天??！

三嬸根本不信王老頭的話，拽著王老頭就走，要去看看那個豎在地上的木頭人。走到半路，他們老遠(yuǎn)就看見一個身體略顯僵硬的老人，向他們走來，當(dāng)他們相遇時，王老頭發(fā)現(xiàn)，這個老人正是木匠雕出的那個木頭人。王老頭看見他，不假思索地喊了一聲，表爺，你這是要去哪里？木頭人看見王老頭和三嬸，也不驚訝，好像他們早就認(rèn)識一樣，坦然地說，我的腳后跟上有一個地方?jīng)]雕好，我站在那里總感到有些硌腳，我回去找一把斧子修一修。

三嬸這回信了王老頭，他真的看見木頭人說話了，而且聲音清晰，面目和善，一看就是一個善良的老人。

王老頭和三嬸看著木頭人，不再驚訝，也沒有阻攔，就像這個老人一直生活在他們身邊，從未離開過村莊一樣。望著他走去的背影，王老頭和三嬸同時發(fā)現(xiàn)，這個木頭人的身體兩側(cè)，各有一個身影，就像是身上長著一對虛幻的翅膀。

王老頭忽然想起，這個木頭人的背影，越看越像是木匠的背影。

三嬸也說，真像。

這些露在身體外面的東西，并非神奇。他的真正厲害之處是，這個看似普通的木頭人，身體內(nèi)部隱藏著幾十斤火焰，以及來自泥土深處的閉環(huán)的年輪，而這些構(gòu)成生命的元素，早已內(nèi)化為他的骨骼和肌肉，隱含著沉默的激情和力量。這些內(nèi)在的東西一旦遇到明火，他將突然釋放甚至自燃，燒毀自身，連靈魂也不放過。

狐貍的影子

木匠去北山，想找一根硬木，他沒有找到合適的木頭，卻意外地捉住一只狐貍，用繩子拴住帶回了村里，拴在自家院子的柵欄上。人們聽到消息后紛紛去木匠家里看狐貍，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狐貍早已逃跑，繩子上拴著的只是一只狐貍的影子。

狡猾的狐貍已經(jīng)脫身了。后來，就在人們的圍觀下，一只活蹦亂跳的狐貍的影子也從繩子上突然掙脫，從圍觀的人群縫隙中溜走了，繩子上只剩下一個空空的圈套。

看著這情景，木匠目瞪口呆，不知如何解釋。

第一個嘲笑木匠的是三嬸。三嬸說，木匠啊，你把狐貍藏在哪兒了？不會是變成了狐貍精，你又娶了一個小媳婦吧？

人們聽到三嬸奚落木匠，說得如此風(fēng)趣，都笑了起來。

木匠說，我在山上確實(shí)見過一只老狐貍，沒敢捉，因?yàn)樗呀?jīng)變成了狐貍精，長得特別像三嬸。

三嬸說，我要是變成狐貍精，第一個就把你迷住，讓你整天魂不守舍，顛三倒四。

木匠說，我相信三嬸有這個本事，要不現(xiàn)在就變一下唄，我愿意被三嬸迷住，一輩子都行。

三嬸說，你想得美。

三嬸說著話，眼神卻在四處尋找，她不相信一個狐貍的影子能夠自己逃跑，莫非影子也成精了？

事實(shí)擺在那里，三嬸不相信也不行。人們都在現(xiàn)場，都在圍觀，眼睜睜地看著那只狐貍的影子掙脫了繩子，嗖地一下溜走了?，F(xiàn)在可倒好，狐貍跑了，連個影子也不見了，人們看著空空的繩套，又看看木匠，仿佛上了木匠的圈套，不知說什么好。就在這時，人們看到，這個曾經(jīng)拴過狐貍也拴過影子的麻繩，系成圈套的繩扣突然開始蠕動，本來是系得緊緊的一個繩扣，竟然自己松開了，繩子像是一條無辜的蛇，委屈地趴在地上。后來，這條繩子在地上開始彎彎曲曲地爬行。人們看到這條會爬的繩子，紛紛閃開，給它讓出了一條路，眼看著它爬出了木匠家門口，爬出了胡同，出了村。后來，有好奇的跟蹤者回來說，這條繩子爬上了北山。

這一切都發(fā)生在眼前，不可質(zhì)疑的事實(shí)讓人們見證了一場不可能的事件?？吹竭@一切，三嬸不再嘲笑木匠，木匠也不再分辯，人們都相信這條爬走的繩子，肯定是拴住過一只狐貍。

看到這一切，木匠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也不敢確信這些是真實(shí)還是幻覺，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捉住過一只狐貍，是否真的去過北山。

木匠的懷疑越來越多，越來越遠(yuǎn)，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否是一個真人。他曾經(jīng)用一根粗壯的木頭雕出過一個真人大小的木頭人，人們都說那個木頭人像他的爺爺，可是背影卻像是木匠本人。三嬸見過那個木頭人的背影，還曾經(jīng)跟那個木頭人聊過幾句，聽口音不像是外地人。有時木匠也懷疑他所雕出的那個木頭人有可能就是他自己。

村里的王老頭把木匠雕出的那個木頭人扛走，豎立在自家的田地上，用他來嚇唬偷吃糧食的麻雀。這里不再細(xì)說。且說自從拴住狐貍的繩子爬走以后，木匠找到了家里的所有繩子，用火燒繩頭，用剪子剪繩頭，都沒有動靜，也沒有痛感，他認(rèn)真檢查，仔細(xì)確認(rèn)，這些繩子確實(shí)是麻繩，而不是蛇。為了證實(shí)這些繩子確實(shí)是繩子，他還把一條繩子系在自己的腰上，露出繩頭，故意在胡同里走來走去，可惜的是，沒有一個人注意他的腰部，人們只看他的臉，只跟他的臉說話，準(zhǔn)確地說，只跟他的嘴對話，仿佛其他的身體部位都是陪襯，不值得關(guān)注。

木匠所做的這些事情也不算白費(fèi)心思，至少三嬸在胡同里看見了他，說，木匠啊，你又在顯擺什么呀？是不是又捉住了一只狐貍？木匠說，這幾天我沒去北山，沒有捉住狐貍，卻捉住了一條繩子，你看，我把它拴在了腰上。三嬸說，還真是一條繩子。說著，她走進(jìn)木匠身邊，小心翼翼地試探性地用手摸了摸木匠腰上的繩子，然后立刻縮回去，她生怕這條繩子突然咬住她的手指。

三嬸的擔(dān)心不是沒有一點(diǎn)道理，畢竟木匠拴狐貍的繩子真的爬走了，畢竟狐貍的影子也是在人們的圍觀之下逃走的，更別說早已逃脫的狐貍。對于這些令人費(fèi)解的事情，三嬸曾經(jīng)暗自去找過木頭人，木頭人說，我是木匠雕出來的，凡是發(fā)生在木匠身上的事情，我都不能說出，或者說早已忘記。三嬸說，那你還記得你是誰嗎？木頭人說，我原來是一棵樹，后來被人砍倒了，多年以后，我又被木匠雕刻了，現(xiàn)在，我被一個老頭豎立在地上，除了東張西望，無事可做。

三嬸從木頭人嘴里，也沒有問出什么秘密，倒是自己嘴里的話，說出去不少。好在這些話放在嘴里也沒有什么用處，說出去以后，反而輕松許多，一是給嘴騰出了空間，二是有些話在嘴里存放久了，會染上唾液的味道，說出來不好聽。三嬸感覺到，嘴里空了以后，呼吸都是順暢的。

三嬸從田里回來的時候，路過一條水渠，看見水渠邊上有一個影子在活動，似乎在地上尋找什么東西，她仔細(xì)看，像是一個狐貍的身影。她好奇地跟隨這個身影，不知不覺地上了北山，她恍恍惚惚地不知走了多久，等她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人們都聚集在她的家里，焦慮地等待她歸來。

三嬸跟隨一個影子，一晃走了好幾天，人們都以為她失蹤了，也許回不來了，正當(dāng)人們快要絕望的時候，三嬸回來了。她看到人們聚集在她家里，說，我在水渠邊看見一個狐貍的影子，就追了一小會兒，沒追上，我就回來了，你們是不是在等待我的消息？人們說，是在等待你的消息。三嬸說，也沒什么好消息，我只是追了一會兒，沒追上，那個影子跑得太快了，難怪木匠的繩子拴不住它。

三嬸和村里的人們說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人們不知道三嬸在這幾天里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回來后就說這樣的胡話。而三嬸也不理解人們的心情，依然說著她追影子的經(jīng)歷。她說，我不累，我就是追了一會兒，大家放心吧，我還沒老到跑不動的程度。

木匠看見三嬸說出的這些不著邊際的話，并沒有借機(jī)嘲弄三嬸，而是故意緊了一下腰上系著的麻繩，他是在故意顯示一下，以此告訴人們，我腰上系的是一條真正的麻繩?？墒钦l也沒有注意木匠的這個小動作，只有三嬸看到了，三嬸看到這條麻繩，突然拍了一下大腿，說，哎呦，瞧我這記性，我忘了一件事情，我在山上看見了從木匠家里爬走的那根麻繩，忘了撿回來，我現(xiàn)在就去。

三嬸慌慌張張地轉(zhuǎn)身就走，人們看見她的身后，似乎跟隨著一個恍惚的影子，這個影子動作非常敏捷，從大小和特征上看，特別像是從木匠家里掙脫繩套逃跑的那只狐貍的影子。

紅狐

王老頭從北山上撿回一個比草帽還大的蘑菇，顏色發(fā)紅，質(zhì)地堅硬，用木棍敲起來砰砰響。此前，河灣村的人們從未見過這么大的蘑菇，也沒見過硬如木頭的蘑菇，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用手摸過之后，還是確信這個巨大的蘑菇，真是一個蘑菇。

好奇的人們問這問那，王老頭一一回答，主要是問從哪里采到的巨大蘑菇，是不是還有別的蘑菇，是否還看見了別的什么。王老頭說，沒看見別的。他說話的時候，眼睛總是躲閃著人們的目光，好像隱藏著什么秘密。

王老頭采到巨大蘑菇那天，二丫也在北山上，她只采了半籃子都不到的地瓜皮。如果她專心一些，不把時間用在別處，也許會多采一些，但是她遇到了紅色的狐貍，不能不分心。當(dāng)時她正專心看著地面，忽然間感到一個紅色的東西在眼前一閃，她猛然抬頭，看見了一個狐貍的尾巴，翻過山梁，消失在草叢中。

二丫已經(jīng)不止一次見過紅狐了，看見它從眼前經(jīng)過，也沒有驚訝和慌亂，而是緊走幾步，看看它究竟去了哪里。正當(dāng)她站在山梁上觀望紅狐的時候，看見漫天的云霞越過遠(yuǎn)方的山脊，向河灣村的方向飄移，其中一片云彩紅得超過了火焰，仿佛是一群紅狐在燃燒。她想，莫非剛才從眼前跑過去的那只紅狐，是一片云彩？

由于紅狐一閃而過，二丫也不敢確定她看見的究竟是紅狐還是云彩，加上她穿的是紅色的衣服，說不定是一種幻覺。有時候，她的注意力不集中，經(jīng)常把自己伸出的袖子看成是一只紅狐，有時候越過山脊的晚霞包裹住她，她就無由地發(fā)熱，感到身體在燃燒。

二丫看到天色已晚，沒有貪戀晚霞，很快就下山了，途中穿過一片松林，順手采了幾個蘑菇。她采蘑菇比較挑剔，太老的不采，老蘑菇雖然長得比較大，但是基本上已經(jīng)廢了，由于生長天數(shù)多，外表已經(jīng)松垮，掰開后里面多數(shù)都有白色的蛆蟲。而那些剛剛露頭的小蘑菇，像一個個花苞，頭頂?shù)挠陚氵€未打開，屬于蘑菇中的嬰兒。這樣的小蘑菇，質(zhì)地鮮嫩，非常好吃，但是她總是舍不得采，她覺得這些蘑菇剛剛出生就被采走，等于斷了它們年幼的生命。所以，二丫總會放過它們，讓它們再長一兩天，再成熟一些，到時候即使她不來采摘，也會有別人來采。

回村后，二丫看見村口聚集著一些人，原來是王老頭采回一個巨大的蘑菇，引起了人們的圍觀。二丫沒有把看見紅狐的事告訴人們，因?yàn)樗龥]有證據(jù)，她說了人們也不會相信，即使信了，也是半信半疑。她不像王老頭那樣證據(jù)在手，手里拿著巨大的蘑菇，你不信也不行。

二丫堅信，她沒有看錯。她確信從她眼前一閃而過的紅色東西不是云霞，也不是自己伸出去的袖子。憑直覺她判斷，紅狐就住在她采地瓜皮的那座山上，而且可能不止一只。

接下來的幾天里，二丫總是挎著籃子到那個山梁上去采地瓜皮，她想，如果有緣分，總會有機(jī)會再次遇見紅狐?？墒?，許多事情往往是在你不經(jīng)意的時候偶然出現(xiàn)，當(dāng)你刻意去等待和尋找時，卻徒勞無獲。二丫也不例外，紅狐沒有再次出現(xiàn)，甚至連晚霞也不再飄過天空，即使有那么一些帶點(diǎn)顏色的云彩，也不從河灣村經(jīng)過，而是繞道別處，飄浮一會兒就變灰變黑了，或者就地解散，仿佛從來不曾存在過。

云彩的記憶力不會太久，即使被人捉住，事后還會出現(xiàn)在原來的地方，而紅狐則是神秘的動物，只要被人看見一次，它就會搬家，以后永遠(yuǎn)不會再出現(xiàn)在那個地方。

那天，二丫看見紅狐也是運(yùn)氣好。據(jù)說，紅狐除了吃山上的野果，偶爾也換換口味，吃一些地瓜皮。當(dāng)然，這些只是傳說，并沒有得到過證實(shí)。地瓜皮是一種菌類，又薄又小，呈片狀或卷曲狀，皺巴巴地貼在地表的扒網(wǎng)子上。扒網(wǎng)子是一種緊貼地面的網(wǎng)狀植物，看上去只有細(xì)小的藤蔓，沒有葉子，把地瓜皮從上面采下來，非常麻煩。別看地瓜皮長相難看，生長條件卻很挑剔，只生長在靠近山梁的陰坡，既要有厚厚的扒網(wǎng)子作為鋪墊，又要通風(fēng)透光，還需要恰到好處的潮濕。霧小了滋潤不足，不值得生長;霧大了變成小雨，地瓜皮會直接腐爛在地上。人們撿回地瓜皮后需要曬干，食用之前洗干凈，泡在水里，讓它逐漸膨脹，變大變厚，就像不規(guī)則的黑木耳，柔軟蓬松，做熟后口感軟滑，有一種泥土的香醇，是包餃子或者炒吃的好材料。地瓜皮這個名字，說是大地蛻下的黑皮還比較貼切，不知為什么中間夾著一個瓜字，實(shí)際上與瓜沒有絲毫關(guān)系。

紅狐吃地瓜皮，肯定是直接吃，估計不會像人那么嬌氣。但是紅狐從來不吃蘑菇，因?yàn)轷r嫩的蘑菇表面有一層黏膜，滑溜溜的，據(jù)說這種黏膜狀的東西，吃到了肚子里也是滑溜溜的，人吃了無法消化。人們撿回蘑菇后，必須經(jīng)過晾曬才能食用。紅狐生活在山野里，肯定比人有經(jīng)驗(yàn)。

二丫在悄悄尋找紅狐的幾天里，王老頭的大蘑菇丟了。

河灣村的人們不可能偷走王老頭的大蘑菇，因?yàn)閹装倌陙?，河灣村從來都沒有丟失過任何東西。人們謹(jǐn)守著古老的風(fēng)習(xí)，即使窮得只剩下一粒米，也不會去偷別人的東西。

王老頭丟了蘑菇，也沒敢聲張，他怕說出去，會傷害到河灣村的所有人。河灣村怎么會丟東西呢？當(dāng)你在懷疑別人時，你自己的良心都會受到譴責(zé)。

但是，王老頭的大蘑菇確實(shí)是不見了。他撿回大蘑菇后，怕是有毒，沒敢吃，就在上面拴了一根麻繩，掛在前院的柵欄上，一直沒動。他感到納悶，那么大的一個東西，怎么就不見了呢？

一天，二丫發(fā)現(xiàn)了這個大蘑菇的去處。

那是大蘑菇丟失后的第二天，二丫照常去北山上采地瓜皮，她實(shí)際的用意是在悄悄尋找紅狐的去向。她在山梁上靠近陽坡的一個陡峭的山巖下面，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大蘑菇。她走過去細(xì)看，蘑菇上還拴著麻繩。她驚訝了，這不是王老頭撿到的那個大蘑菇嗎？怎么會在這里？

就在二丫重新發(fā)現(xiàn)這個大蘑菇的時候，王老頭也大概知道了大蘑菇的去向。那是丟失蘑菇的當(dāng)天夜里，王老頭睡得深沉，他夢見一只紅色的狗在前院的柵欄前轉(zhuǎn)悠，似乎在鼓搗什么東西，他也沒在意，隨后，他背起布袋去了北山，沒想到在半路上遇見了那只紅色的狗，嘴里叼著他撿來的大蘑菇，走在他的前面。他快步去追趕，沒想到一腳踩空，從山上掉下來。他忽然驚醒，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摔死，而是做了一個夢，醒來后躺在自家的炕上。

王老頭醒來后就去找大蘑菇，發(fā)現(xiàn)大蘑菇不見了。他回憶著夢里的情景，已經(jīng)猜到了大蘑菇的去向。

當(dāng)二丫在山梁上發(fā)現(xiàn)大蘑菇時，王老頭也很快趕到了現(xiàn)場。兩個人面面相覷，都沒有說出是紅狐干的。因?yàn)槎疽恢北Ｊ刂匆娂t狐的秘密，而王老頭畢竟只是在夢里看見了一只紅色的狗，他并不知道那只狗就是一只紅狐。

王老頭感覺到這個大蘑菇非同一般，不該屬于自己，既然它已經(jīng)被狗叼回到了山上，必定是有用意，他就打算不再撿回去了。二丫本來對大蘑菇就沒有什么興趣，她關(guān)心的是紅狐的去向。

又過了幾天，二丫再次去山梁上采地瓜皮，發(fā)現(xiàn)山巖下面那個大蘑菇已經(jīng)不見了，地上只剩下一截麻繩。她不敢確定是不是那只紅狐叼走了大蘑菇，但是她隱約感到，那個大蘑菇似乎與紅狐有關(guān)。

二丫和王老頭都不知道，那個紅色的大蘑菇根本不是蘑菇，而是一個千年的靈芝，紅狐已經(jīng)祖祖輩輩守護(hù)了它上千年。

責(zé)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