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種寂靜（10首）

趙亞東

地址不詳

他在城郊黑黢黢的小食店里

喝酒，寫信。潦草的字跡

像他模糊的臉。牛皮紙信封

地址不詳。但他相信，一定會有人

能認(rèn)出這些文字，甚至淚流滿面

他也曾同工友們談?wù)撨^去的女人

蘭西老家的湖泊里有他喂養(yǎng)過的魚蝦

每天晚上，他穿過果戈理大街

去撿回垃圾箱里的空瓶子和廢紙殼

換來信紙和饅頭。他有時也會

順便去夜晚的郵政局

看看是否有一封屬于自己的信

但是他什么也看不見

只有黑洞洞的郵筒，像哭瞎的眼睛

盯著他肋骨后面咚咚的心跳

把另一個自己咳出來

街角的小旅館里

煙草味讓人睜不開眼睛

爐子上的白鐵壺呼呼冒著熱氣

外來的人們湊到一起

談?wù)撽P(guān)門的店鋪，可憐的薪水

留在鄉(xiāng)下的媳婦有了別的男人

他們說起自己的不幸

是多么輕松，自在

仿佛哪里都是家

倒在哪里都會得到一捧黃土

煙卷越燒越短

他們除了假裝輕松

還不停地咳嗽

好像要把另一個自己

吐出來

月亮藏起它冰冷的臉

我喜歡和你散步，在秋天的

山崗上，撿拾遺落的谷粒

那些迷失在山腳下的羊群

震顫的鐵軌上

凝望的雨燕始終沉默著

順著你指的方向

我們看見了更高的山

水意在彌漫

我喜歡和你告別時

緊握的手。身體里的河流

慢慢地蘇醒……

倒影在水中若隱若現(xiàn)

但是沒有什么可以看得清楚

月亮藏起它冰冷的臉

大興安嶺巖畫

那些刻在石壁上的符號

我一個也不認(rèn)識。我害怕那些畫上的影子

突然醒過來

在大興安嶺的深山中

我一直彎腰，身子貼緊落葉和荒草

小心躲過巖壁上的嘶鳴和鹿角

躲過遠(yuǎn)古吹來的風(fēng)

我必須假裝自己是草木

是他們中的一個，我也抄起粗糲的長矛

才能躲過他們的追擊

黑天鵝? ??

雨落在山頂

玉蘭花開在半山腰

我們在山腳下

找不到避雨的小木屋

三只黑天鵝

它們把高揚的頭，紅白相間的喙

……扎進幽深的水中

我們途徑此地

看見它們?yōu)鹾诘谋秤?/p>

閃爍著亮晶晶的光

沒有一根羽毛惴惴不安

——這恰恰是

我絕望的。

另一種寂靜

我早已經(jīng)忘記

那是一個什么樣的日子

鄉(xiāng)間的樹木落光了最后一片葉子

鳥雀們都沉默著，站在最高的那棵樹上

它們沉默著，我騎馬經(jīng)過

一點聲音都沒有

天慢慢黑下來，它們依舊

一動不動。我驚訝于

這寂靜，輕易就把塵世碾碎

流水搬不動的

瘦瘦的一條小河，七拐八拐

越曲折就越有力道

它們搬運著起伏的卡倫山

也搬動著星星和月亮

它們也有搬不動的

在卡倫山村的腳下，那些吃粗糧的

村莊，和人心。

雨中的郁金香? ?

那起伏的山崗

和我曾經(jīng)夢見過的一樣

那些郁金香，在雨中抱緊自己

和我愛過的人一樣。

濕漉漉的花香穿過下墜的雨滴

賣花的少女雙手冰涼。

只要雨不停，那些花兒就抬不起頭來

我們在陰雨中走向高處

有風(fēng)吹過，整個花海都開始顫栗……

最恐懼的一朵

在我的肩頭瑟瑟發(fā)抖

答應(yīng)??

我答應(yīng)過身染重病的妻子

無論杏花是綻開，還是凋謝

我都不能哭。

我還答應(yīng)過她

春風(fēng)起時，陪她到曠野里去

不管風(fēng)有多大

都不能閉上眼睛

我也答應(yīng)過自己

無論以后在不在了，都不打擾別人

喉嚨里淤積的泥沙

足夠我們用來埋葬自己。

冬霧中的雷聲

北方的冬天也有隱隱的雷聲

它們不在天空中滾動，而是在大地上彌漫

冬霧在冰封的河流上升起

雷聲隱藏在其中，擦著我們的額頭

慢慢炸開。

在冬霧中，只要雷聲不消散

河流和他們的孩子，就不會真正地走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