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近代“報閥”概念的多重含義

□周光明 文 爽

在新聞宣傳工作中堅持群眾路線，這是馬克思主義新聞觀的一個重要論點。早在1943年陸定一就強調了群眾觀點的極端重要性，認為黨報的新聞工作者“千萬要有群眾觀點，不要有‘報閥’觀點”。［1］實際上，“報閥”在近代的話語實踐中具有豐富的含義，其活躍程度超過了1949年之后的現當代。在最近的一部專業(yè)辭書中，編者釋其義為：“報業(yè)中有勢力的人物?！保?］在既有的研究文獻中，對近代“報閥”概念的理解不盡相同。有人將“報閥”視為有較大影響力的報紙發(fā)行人［3］；有人將“報閥”視為某些報人的一個頭銜或一種聲望［4］。大部分的研究并沒有關注“報閥”這一概念本身，而將其作為一個約定俗成的詞匯加以使用。近來雖有研究注意到了“報閥”概念的演變，聚焦于1929年《新聞報》股權風波［5］，但因其考察的時段有限，無法充分說明這一概念在1920年代初到1940年代末的演變情況，難以呈現其概念的多重含義。因此，對于“報閥”概念的研究，仍存在進一步提升的空間。

一、“報閥”的出現及其“閥”族詞意義網絡

近代中國涌現出了大批的“閥”族詞，據初步統計，近代出現的“閥”族詞高達100 多個，足見其涉及范圍之廣，證明中國在20世紀20年代確曾出現過“泛閥化”現象。［6］

（一）“報閥”的初現

有學者認為，“報閥”第一次出現是在1929年1月16日的《新聞報》［7］，或認為是在1923年1月19日的《大公報》［8］。最新檢索發(fā)現，最遲在1920年“報閥”一詞便已出現。1920年2月，張東蓀在其時評文章中提到“報閥”：“試看教閥、學閥以外尚有什么閥，必定看見最大的軍閥始終無恙，官閥依然猖獗，黨閥還是跳梁，最后還有那報閥也是可惡得很?！保?］同年6月，陳大悲在其劇本中塑造了一個名為周芝軒的角色，作者對周氏的介紹是“報閥，白氏之走狗”。［10］以上兩例，“報閥”明顯是一個負面詞匯。

（二）“閥”族詞意義網絡中的“報閥”

“報閥”概念的出現不是孤立的，它一開始即處于“閥”族詞的意義網絡中。1920年代初，人們感受到“閥”族詞的使用頻率高了起來：“常有所謂財閥、軍閥、報閥、學閥諸名詞，騰播于報紙及士庶之口?！保?1］胡尹民已注意到古代的閥閱世家與民國的“閥”之不同：“民國以來，又各種事業(yè)，莫不有閥，如軍閥、學閥、商閥、報閥、小說閥等?！保?2］可見，民國以來“閥”不限于門第，它已擴展到了各行各業(yè)。

在“閥”族詞的意義網絡中，哪些概念常與“報閥”一同被提及？據初步統計，可以看到最常與“報閥”一同出現的“閥”族詞是“軍閥”。有學者認為，“學閥、財閥等許多詞義都是從近代意義的軍閥衍生來的”［13］，“學閥”可以看作是“軍閥”的副產品［14］?！皥箝y”也可視作“軍閥”概念的衍生物。在近代中國的革命運動中，“報閥”處于以“軍閥”為中心的“閥”族詞意義網絡中。在1920年代，正是“軍閥”的使用使得“閥”字流行起來：“自從軍閥的名辭發(fā)明后，這個閥字倒也大大的交起鴻運來。于是學界有學閥，報界有報閥，商界有商閥，伶有伶閥，娼有娼閥?！保?5］近代“軍閥”概念出現后，賦予了“閥”強大的活力，各界的權勢人物都會變成人們眼中的“閥”，報界當然就會有“報閥”。

（三）報界的一股勢力

報館或報人擁有了一方天地之后，就可能被稱為“報閥”。其中有他稱，也有自稱。有人曾自我標榜為“報閥”，欲借此名號凸顯其社會影響力，例如張丹斧就將其任職的《晶報》視為上海的“報閥”之一，與《新聞報》《申報》《新申報》和《時報》共同構成“報閥的五種勢力”。［16］游戲場小報《大世界》“非但自己承認是報閥，還另外組織了宣傳團”，大肆炫耀。［17］

在五卅運動期間，上海各大報紙因在反帝反軍閥的斗爭中立場曖昧，遭到《熱血日報》《公理日報》的猛烈抨擊：“中國的外交當局及商閥、報閥卻盡想一手掩盡天下目?！保?8］“我們簡直不能相信中華民族中的一部分奸商及報閥、軍閥以及其他小人乃如此的無恥，如此的卑鄙！”［19］于是刊印《誠言》的商務印書館被貶為“商閥”，《申報》和《新聞報》被貶為賣國的“報閥”［20］。經此一役，“報閥”這一概念被裹挾到國民革命的洪流中而被迅速政治化。

在1929年《新聞報》股權風波中，史量才被懷疑有“報閥野心”——通過收購《新聞報》而形成“報業(yè)托拉斯”，進而得以壟斷輿論，對社會各方面都將產生不利影響。［21］在各報對《新聞報》二次宣言文本的一次次轉錄過程中，“報閥”概念也經過了多次傳播，從而被賦予了更多的政治性，與軍閥專橫、輿論操控甚至國家的前途命運聯系在一起。

二、“報閥”的實指：報販、報人與報團

（一）操縱派報業(yè)的報販首領

“報閥”不僅可以指稱報館或報人，還可以指“報販閥”，即有能力操縱派報業(yè)的報販首領。張丹斧就曾在1923年刊文以“報閥”稱呼此類報販：“報閥是誰？原來就是包辦賣報的。本埠賣報的是有托拉斯性質的，首領的勢力大極了?！保?2］在他看來，號稱報界“四大金剛”的史量才、汪漢溪、狄楚青、席子佩尚不足以稱為“報閥”，唯有那些隨意操縱報紙售價，動輒影響報紙銷量的報販首領，才算得上是稱霸一方的“報閥”。

在近代報業(yè)的發(fā)展過程中，報販與報館之間既有共生與合作的關系，也存在著利益博弈。［23］胡政之在1935年便指出了報館與報販之間從合作走向沖突的情形：“他們看發(fā)行收入，不似廣告之重要，批發(fā)價因而低廉，他們只圖多銷報，擴張聲勢，借以增加廣告主顧，其結果把報販慣壞，養(yǎng)成許多‘報販閥’，叫后來的同業(yè)可以被報販壓迫得出不了一口氣。”［24］可見，上海的報館為了提高銷量獲得更多廣告商的注意而降低報販的批發(fā)價，最后受到了報販的反噬。意識到此類問題的存在，馬星野在給當局提供扶助言論出版事業(yè)的建議時，便指明要改變報紙的發(fā)行制度，“政府一方面當扶助報紙，取締報販制度，使報紙收入，不致為‘報閥’所中飽”。［25］此處“報閥”正是對這類報販首領的貶稱。

（二）卓有成就的報人

對于概念的考察不可脫離其具體語境，“報閥”概念的內涵也不全然是負面的?！伴y”的古義本含有功績之意，雖然受到近代“軍閥”概念的影響，其詞義發(fā)生了變化，但仍有人沿用古義，繼續(xù)以功績詮釋“閥”。

1933年，程滄波和張明煒被稱為“報閥”：“我校之同學，多長于事功，而于新聞事業(yè)，尤為獨擅。遠之者不論，近者若程君滄波之主持南京中央日報，張君明煒之主持北平英文時事日報，均于困難之環(huán)境中，而早有建樹者也，尤以張君之處境為難?！保?6］文中將程滄波、張明煒二人作為新聞事業(yè)的典型人物，尤其稱贊了張明煒不畏強權，在報紙上勇敢發(fā)聲的壯舉。作者將程滄波和張明煒稱為“報閥”，明顯是褒揚之義。

有時，“報閥”也指一種成名的想象。1948年容又銘分析報紙下鄉(xiāng)運動不夠理想的原因，認為當時的一批青年人“他們望得太遠，理想太高，雄心太大，恨不能一步登天，一會兒就成為舉世聞名的報閥或是名記者，因此，他們總認為在鄉(xiāng)下，沒有意思，發(fā)展有限，似乎彈丸斗室，豈容大鵬展翅”。［27］此“報閥”是指聲名遠播的報人，與“名記者”相當。

（三）報業(yè)集團或報團所有者

在報紙的商業(yè)化經營發(fā)展到一定階段后，報業(yè)會出現兼并收購、聯合經營的趨勢。隨著國內報界越來越多的人關注到國外報業(yè)的發(fā)展情況，對于國外報團的相關譯介不斷增加，“報閥”這一概念也在延伸。尤其是1930年代以來，“報閥”概念多被用來指稱國外的報業(yè)集團及其所有者，且多集中于美國和英國，如赫斯特、北巖爵士等。

在這一層面上，“報閥”與 “報業(yè)大亨”“報業(yè)大王”“報業(yè)托拉斯”等概念處于同一個概念網絡中，可視其為一組相似概念。值得一提的是，“報閥”并不能與這些相似概念畫等號。例如在“報閥”前面可加上“反動”的前綴，“不管反動的報閥、財閥、官僚、政客，罵民主黨的‘赤化’，斥羅斯福為‘獨裁’，然事實具在，現政府的政績是開明的、前進的”［28］，以及“千百萬的法國人都并不知道這些新聞實際上毫無例外地都是赫斯脫和其他美國反動報閥的辦公室里制造出來的”［29］。但極少在“報業(yè)大亨”“報業(yè)大王”“報業(yè)巨頭”等概念前加“反動”這一前綴。如此看來，“報閥”概念所含的批判性要大于其他的相似概念，故其更能傳達出對報團壟斷社會輿論、威脅民主政治的批判之意。

三、余論

“報閥”除了可以實指報販、報人或報團以外，在其演變過程中，也可以虛指一種觀念或作風?？梢哉f，作為名詞的“報閥”開始擁有形容詞的性質。延安整風運動期間，1942年的《解放日報》改版是馬克思主義新聞觀中國化發(fā)展過程中的一個重要事件?！皥箝y”在延安《解放日報》中也有使用，并在新的語境中發(fā)生了概念內涵的重大演變。

1943年6月，《解放日報》 針對黨報工作中政治與技術關系的問題展開論述，認為“技術第一，政治第二”是反對群眾性的口號，它代表了一種脫離群眾的“報閥”思想：“這種‘無冕之王’的思想，既是主觀主義的，又是宗派主義的，說的更壞一點，是一種‘報閥’的思想?！保?0］“報閥”被置于黨性原則的對立面，“報閥”思想也成了新聞界整風的重要目標。這要求黨報工作者俯下身來做人民的公仆，傾聽群眾的聲音，“做一個工農兵的記者，一個新型的記者”。在這個層面上，“報閥”和“新型記者”是對立概念，完全黨報所需要的是“政治第一，技術第二”的“新型記者”［31］，而不是“技術第一，政治第二”的“報閥”。同年9月，陸定一刊文抨擊國民黨的資產階級新聞理論。他認為國民黨獨裁的目的是，“使新聞工作者形成一種‘報閥’，甚至成為一群喪盡天良的特務，脫離人民，脫離現實，而還自以為是，惟我獨尊，這樣好甘心情愿給反動派新專制主義者當作反革命的工具使用”。繼而呼吁我們“辦黨報的人，千萬要有群眾觀點，不要有‘報閥’觀點”。［32］對“報閥”的這種新定義背后暗含著“對概念的爭奪也是對話語權的爭奪”。［33］通過對“報閥”的批判，延安也在建構自己的新聞理論，從而塑造黨報戰(zhàn)線所需要的“新型記者”。

總之，作為一個近代出現的新名詞，“報閥”概念在其歷史演變中呈現出了多重含義，本文將其歸納為五個層面，它們分別是：報界的一股勢力、操縱派報業(yè)的報販、卓有成就的報人、報業(yè)集團或報團所有者以及脫離人民群眾的新聞工作作風。當下人們提及“報閥”時，多指西方的報團、報業(yè)主，或是批判黨報工作者的某種不良作風，的確不如近代所展現出的概念內涵那么豐富。在現行的新聞體制下，已經不存在哪個報人或報社可以把持輿論、叱咤風云，自然也就不再需以“報閥”實稱之。并且報紙發(fā)行已自有一套較為規(guī)范的流程，不再以“報閥”指代報販首領，更是情理之中的事。

回顧中國新聞史，在近現代中國的革命潮流中，各大報刊或報人若無法滿足革命對其之角色期許，便可能會被斥為“報閥”，被看作是一種“反革命”的存在。五卅運動中對于保守、妥協的上海各大報的批評是如此，延安整風運動中對于偏離群眾路線的工作作風的批評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