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他的遺愿,我們把他的骨灰?guī)У教猩礁沟氐淖髾嗫h,一部分撒在清漳河里,一部分埋在了太行山腳下的太行新聞烈士紀念碑旁。
他懷念在太行山抗日敵后根據地的歲月,懷念那里老百姓與八路軍的魚水深情,說那時的生活雖然艱苦,精神卻是最為充實的,那是他一生中最為意氣風發(fā)最有用武之地的日子。
他懷念太行山,還因為,他在《新華日報》(華北版)的戰(zhàn)友和同事中有47位永遠長眠在那里。
1986年清明前后,我陪羅工柳伯伯和他的夫人楊筠阿姨去了一趟太行山,是去為我的父親華山掃墓,同時也是去憑吊我父親和羅伯伯他們共同的戰(zhàn)友——太行新聞烈士。
我父親于1985年9月22日因肝病在廣州逝世。根據他的遺愿,我們把他的骨灰?guī)У教猩礁沟氐淖髾嗫h,一部分撒在清漳河里,一部分埋在了太行山腳下的太行新聞烈士紀念碑旁。熟悉我父親的一些山西省的老同志還有左權縣的干部群眾說,你父親葬在這里,這里就是你們的家了,常回來看看。所以,沒過多久,也就是次年的春天,我陪著父親的老戰(zhàn)友又回來了。
我父親華山是廣西龍州人,按常理,葉落歸根也是該回到廣西去。然而,在他生命的最后時日,他時常懷念的卻是太行山,并提出將他的骨灰撒在太行山下的清漳河里。
我父親華山在1935年他15歲時就在上海參加學生抗日救亡運動,1938年春到延安,曾在延安魯迅藝術學院學習,又于1938年底參加了魯藝木刻工作團,隨團長胡一川和羅工柳、彥涵等從延安出發(fā),一路步行到華北抗日根據地太行山區(qū),參加了《新華日報》(華北版)的工作。
華山(1920-1985),壯族,廣西龍州人,1936 年參加革命,1938 年到延安魯迅藝術學院學習。此后,他作為一名戰(zhàn)地記者轉戰(zhàn)太行山、東北解放區(qū)和抗美援朝戰(zhàn)場等地,先后擔任《新華日報》(華北版)、《冀察熱遼日報》《東北日報》、新華社和《人民日報》記者。還曾擔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理事,河南省文聯副主席,廣東省文聯副主席等。
華山在46 年的記者生涯中,寫出了許多有歷史價值的好作品。抗日戰(zhàn)爭時期著有散文《趕路》、短篇小說《雞毛信》、通訊及報告文學《太行山的英雄們》《窯洞陣地戰(zhàn)》等;報道社會主義建設成就的作品有《童話的時代》《神河斷流》《大戈壁之夜》《劈山太行側》等;20 世紀80 年代,著有報告文學《山里核桃》《青青海羅杉》。華山還帶病上前線,寫下反映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名篇《戰(zhàn)士囑托的報告》。作品集有《遠航集》《朝鮮戰(zhàn)場日記》《華山戰(zhàn)地通訊選》《華山文集》等。抗日小說《雞毛信》被翻譯成十幾國文字廣為流傳;根據《雞毛信》改編的同名電影獲莫斯科電影節(jié)銀獎并被文化部評為“1949—1955”年優(yōu)秀影片三等獎,《戰(zhàn)士囑托的報告》榮獲解放軍總政治部特別榮譽獎。華山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還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了100多幅以軍民抗戰(zhàn)為主題的木刻作品。其中的一幅列寧頭像作為蘇聯《國際文學》的封面發(fā)表,原版被位于列寧格勤的冬宮收藏并展覽。
▲ 1941年8月,華山在太行山。
《新華日報》(華北版)是中共中央北方局的機關報,也是黨在敵后區(qū)域創(chuàng)辦的第一張鉛印的大型日報,1939年1月1日在山西沁縣后溝村創(chuàng)刊,后遷到遼縣(現左權縣)的山莊村。在70年前的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抗日根據地,有一份鉛字印刷的報紙實在是一件挺了不起的事。我父親他們的工作,就是配合每期報紙的社論、專論、通訊等文字宣傳內容,把黨的抗日方針政策和每天發(fā)生在根據地的軍民抗戰(zhàn)的故事用漫畫、宣傳畫的形式表現出來,刻成版畫插圖,印刷在報紙上。木刻是版畫的一種。在當時的印刷條件下,用木刻制成插圖或題頭花飾、欄目花邊配合內容裝飾版面,無疑是最為可行的辦法,也大大豐富了報紙的內容,增加了報紙的可讀性。在木刻工作團中,胡一川是新興木刻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羅工柳那時已是成名的木刻家了,他倆以及彥涵都是杭州藝專的高材生。聽父親說,羅工柳和夫人楊筠擅長刻人像,而且刀法洗練簡潔,干凈利落,幾筆下去,活脫脫的人物形象就刻畫出來了。報社里還有創(chuàng)刊即在那里工作的老木刻家陳鐵耕,善于刻小型的連環(huán)畫,往往火柴盒大小、三四幅一組,十分生動。父親跟上他們學習木刻技法和繪畫構圖,先后創(chuàng)作出不少木刻作品,有《列寧》頭像、《仇》《爸爸我也要去打日本》等。我們現在還能看到的有50多幅,都是刊印在當時出版的《新華日報》(華北版)上的,從報紙出版的日期看,顯然還不是他的木刻作品的全部。后來,父親申請上了前線,他以八路軍戰(zhàn)地記者身份,幾乎參加了敵后抗戰(zhàn)的全過程。他那時的文學作品有中篇小說《雞毛信》、戰(zhàn)地通訊特寫《窯洞陣地戰(zhàn)》《碉堡線上》等。他經過國破家亡和戰(zhàn)火洗禮,不僅親歷了那段歷史,而且與廣大人民的心凝在了一起,所以,他的文章是用真情和心血寫成的。他此后的一生也一直是以一名記者的身份去生活和工作的。1944年,他和彥涵合作的《狼牙山五壯士》木刻連環(huán)畫,被周恩來帶到重慶,轉送一位美國記者,美國《生活》雜志將之印制成英文袖珍本。不久這本口袋書在盟軍戰(zhàn)士中流傳開來。直到今天,在美國、法國、英國、俄羅斯等國家博物館的二戰(zhàn)展廳中都能看到這本藍色封皮的小書。
他懷念太行山,還因為,他在《新華日報》(華北版)的戰(zhàn)友和同事中有47位永遠長眠在那里。1942年,《新華日報》(華北版)在敵后影響、作用日益增大,不僅受到國內抗日軍民的信賴、珍愛和支持,還得到國外的關注。由于《新華日報》(華北版)有力地打擊了敵人,日寇千方百計要消滅它。每次“掃蕩”,都把摧毀《新華日報》(華北版)作為主要目標之一。那年5月19日,日寇糾集了三萬多兵力對太行山遼縣麻田一帶進行“鐵壁合圍”,掃蕩之周密、手段之毒辣超過以往任何一次。華北版《新華日報》在5月反“掃蕩”斗爭中,突圍不成,英勇不屈,血濺太行,犧牲、被俘、失蹤47人,社長何云也在率部突圍與日軍激戰(zhàn)中不幸中彈犧牲,時年37歲。八路軍將領左權將軍也是在那次反掃蕩中犧牲的。
我父親在晚年曾回憶起那段經歷:“1942年5月反掃蕩,左權同志犧牲在涉縣十字嶺上。十字嶺是河北山西兩省交界的分水嶺,日寇以三萬兵力,用梳篦隊形,實行鐵壁合圍式掃蕩。當時我們赤手空拳,最大隊伍就是總部警衛(wèi)連,實際上只兩個排幾十支槍迎戰(zhàn)敵人。這仗怎么打?彭(德懷)總在十字嶺下南艾鋪北邊的一間獨立小屋里走來走去,這個決心不好下啊!下令突圍時已下午4點,敵人從三個方面沖上來。當時彈藥奇缺,武器都拿到前方作戰(zhàn)部隊去了……敵人的包圍圈越來越小,展開肉搏,突圍好難啊!左權副總參謀長已經沖出包圍圈了,看到那么多干部還沒沖出來,他就站在高地上喊:‘同志們,不要管空中敵人,要注意地面敵人,趕快,到我這里就沒事了?!@時一顆炮彈落在他身旁,一塊彈皮打在太陽穴上,血都沒出,當場便犧牲了。當時我就在附近,只聽前邊的人說:‘敵人上來了,出不去了。’我們才鉆進山溝,敵人就朝我們射擊,敵人占了十字嶺。第二天突圍出去,知道彭總已突出重圍,才在小村口熬米湯喝,吃炒面。后來緩過來,就自告奮勇去找左權將軍的遺體??偣踩チ宋鍌€人。為啥我去?因為報社就在這里,我是記者,熟悉地形。走到那里,敵人還在搜山,石灰窯一帶群眾已經把左權將軍的遺體裝入棺材隱藏起來,我們安頓了一番,交待隱藏要嚴密。第二天我們返回,又找不到部隊了,又進了敵人的包圍圈,在山上周旋了10天。那時就靠兩條:一是依靠群眾,二是依靠有經驗的老干部……群眾關心八路軍,有群眾就啥都有。當時《新華日報》編委秘書(后任山西省人大常委會主任)史紀言腿被敵人打斷,一個放羊的找來兩個老鄉(xiāng)把他抬到半山腰,藏在石縫里,每天從半空中給他送一鍋飯下來,居然把傷養(yǎng)好了。王友唐被敵人捅了三刺刀,背后透出兩個窟窿,當時渴得要死,群眾給他摘幾個山杏吃,又把他藏在山洞里,一天送一兩碗飯,在敵人包圍圈里半個月,直到粉碎敵人掃蕩,他的傷口居然也好了,回到了機關?!?/p>
1986年5月,山西省在華北《新華日報》社駐地何云等烈士犧牲的地方修建了一座太行新聞烈士紀念碑。我陪同羅工柳夫婦去時,正值紀念碑落成。在紀念碑前,我聽羅伯伯和楊阿姨一一念著紀念碑上那些熟悉的名字,回憶起當年那些人和事。紀念碑上有一個名字是我熟悉的,他叫喬秋遠,是一位國際通訊社駐《新華日報》(華北版)的記者,他的兒子周原是新華社記者,是《縣委書記的榜樣——焦裕祿》的作者之一。我父親當年與喬秋遠同在一個戰(zhàn)壕,后來與周原也是交心的同事和朋友,實在難能可貴。
▲ 1948年春,華山在哈爾濱。
我原本對太行山的了解僅限于一些概念,只知道那里是抗日根據地,但有一首膾炙人口的歌曲《太行山上》我是從小就從父親那里學會了唱的:“紅日照遍了東方,自由之神在縱情歌唱,看吧,千山萬壑,銅壁鐵墻,抗日的烽火燃燒在太行山上,氣焰千萬丈。山高林又密,兵強馬又壯,敵人從哪里進攻,我們就叫他在哪里滅亡!”每當那雄壯豪邁的旋律和歌詞在耳邊響起,總能令我想起他們那一代人,一代為了民族的興亡奮不顧身、甘灑熱血的人。而當你置身于太行山的千山萬壑之中,你才能真正體會太行山的雄偉壯麗和抗日戰(zhàn)士的萬丈豪情。這種感受,首先來自位于麻田的八路軍總部。麻田這里的山勢、水勢就是臥虎盤龍,據說,八路軍總部遷到麻田后,勝仗越打越多,直到小鬼子徹底投降。這種感受在我們參觀黃崖洞時,被再次強化了。
黃崖洞現在是旅游風景區(qū),距麻田20公里,海拔1600多米,因當年八路軍總部在此創(chuàng)建抗日戰(zhàn)爭時期最早、規(guī)模最大的兵工廠,并為保衛(wèi)這一兵工廠進行了一次成功的堅守防御戰(zhàn)斗——“黃崖洞保衛(wèi)戰(zhàn)”而聞名遐邇。黃崖洞并不是一個孤立的山洞,而是由數座壁立萬仞的山峰圍合而成的山坳,山勢陡峭,易守難攻,一條小道通到山里,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山坳中有多個巨大的山洞,每一個山洞都是一個巨大的武器生產車間,當年八路軍把兵工廠址選在這里,實在是眼光獨具。
一晃二十多年過去。羅工柳伯伯也已作古。楊筠阿姨讓我就那次太行山之行寫點什么。我坐在電腦桌前,當年的情景歷歷在目。記得楊阿姨笑著回憶起當年在太行山的日子:“把炒面和水捏成粑,夾上柿餅,吃起來那叫個香甜!”她們那代人在艱難困苦中滿懷豪情樂觀向上的生活態(tài)度著實令我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