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的春節(jié),我身在家鄉(xiāng)武漢卻并沒有在家過春節(jié)。在回武漢過年的火車上,我就已經(jīng)開始了采訪,彼時,新冠肺炎的消息沸沸揚揚,作為記者的職業(yè)敏感告訴我,這可能是一場堪比非典的重大公共衛(wèi)生突發(fā)事件。后來的故事就是回武漢過春節(jié)的我,正面遭遇中國抗擊這一場人類史上罕見傳染病的狙擊戰(zhàn),那個春節(jié)以及之后幾十個日日夜夜構成了我迄今最難忘的一段記憶。
臘月二十九,武漢突然封城,很多人都是那天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此前,武漢過年的氣氛很濃。但形勢到底有多嚴峻,沒有人知道。不少棋牌室、市集甚至還在營業(yè),很多老人照常遛彎、聚在一起嘮嗑。外出采訪時見到這些景象,我很著急,只能盡可能快和多地寫報道,把現(xiàn)實情況傳遞給公眾。
那一段時間,我基本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每天早上出門采訪,夜里發(fā)稿后,再瀏覽當天的新聞和各個社交媒體上的信息,研究疫情的最新情況,分析痛點,計劃次日的采訪,給采訪對象發(fā)去采訪請求,做完這些往往到了凌晨三四點。這種工作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到1月28日大年初四晚上,第一波從北京來的同事支援武漢。我每天都是哭著睡著的,家鄉(xiāng)遭此劫難,被病毒侵襲的老鄉(xiāng)中,有我的同學、朋友,一位和我關系很好的采訪對象及他的老伴也在疫情中去世。
我經(jīng)歷了職業(yè)生涯第一次采訪到哭得不能自已。那天,我聽著一名科室主任的講述,淚流滿面,心里只有悲壯二字。彼時醫(yī)院已經(jīng)成為疫情最嚴重的地方,越來越多的感染者被送到醫(yī)院,不時有醫(yī)護倒下,而且當時醫(yī)院防疫物資短缺,與來勢洶涌的疫情對比更讓人心痛。但是,這些可敬的人仍義無反顧地往里沖:70多歲已經(jīng)退休的醫(yī)生堅決要回來頂班,有人毅然給剛出生的孩子斷奶送回老家也要來一線,就連工作中因受了委屈嚷著要辭職的醫(yī)生也默默繼續(xù)堅守崗位,還有的醫(yī)生懷孕五個月還在堅持上班,更有已經(jīng)確診的護士說,如果自己能活下來,馬上回一線。這位科室主任說,她不能哭,實在想哭的時候,只能跑到醫(yī)院沒有人的角落偷偷哭。她說她得保持住整個團隊的士氣。
那篇我流著淚寫的報道很快有了回聲:鏈接中留下的聯(lián)系人電話幾小時后被“打爆”了,來自政府機構、民間組織和愛心人士調(diào)配和籌集的大量防疫物資被送往這家醫(yī)院。一種沉重的欣慰感彌漫在我的心頭。
在整個武漢物資最緊缺的時候,我和同事們共用一小瓶酒精,去醫(yī)院采訪,只能靠戴兩層普通口罩,一度沒有護目鏡,沒有防護服,甚至酒店附近的外賣店只提供白米飯,我們還能苦中打趣、互勉堅持。那段時間,我好像一直沒有過“怕”的感覺,也許是仗著自己年輕、身體好,我才能較好地排解情緒和壓力,不被每日所見所聞影響,保持良好的身心和工作狀態(tài)。
期間,我遇到了一群住在武昌火車站地下車庫的人,他們有的是打工者,有的只是封城時恰好在武漢準備轉車。封城已三周,他們只能靠民政局送來的被褥和方便面過活。我去的那天,武漢下了一場很大很大的雪,寒風似乎能刮進骨頭。報道刊發(fā)后,他們被接到專門的酒店,有了熱乎的飯菜。那一刻,我感覺能幫助這么多處于困難中的人,做記者挺值。
那時,我全靠信念和使命感支撐,只是沒想到,這一次,我一口氣撐了快100天。不過,我并不孤獨,因為這座城里的上千萬市民和我一樣堅守在這座城里,都在咬著牙堅持著。以前我似乎不是很喜歡武漢,總覺得這里是碼頭文化,江湖氣太重,這次,我感受到了江湖氣的另一面。武漢能夠這么快挺過來,真的是因為這是一座英雄的城,還有“英雄的人民”。
我所住酒店的店員和我說,碰到疫情,武漢人都成了“癩子”(麻將里的萬能牌),哪里缺人就頂上去。他是負責人力的,是封城時店里唯一的“領導”,于是干起了店長的活,什么都管,還要給整個店的人找酒精、口罩、柴米油鹽等生活所需的物品。很多武漢人都是這樣卷進洪流的。
一個民間志愿者,在封城當天發(fā)了一條愿意帶醫(yī)護人員上班的消息。消息當天在朋友圈和微博刷屏,她成了臨時車隊隊長、幾個500人大群的群主,對接了200家醫(yī)院或醫(yī)療隊。有一天她發(fā)消息問有沒有需要沐浴露的,100多家醫(yī)院和醫(yī)療隊向她發(fā)消息求助。而她本人,因為載了后來確診的醫(yī)護,自己被感染,又傳染給了父母。一家人還互相瞞著,直到在新聞里看到對方才知曉。后來采訪多了,我發(fā)現(xiàn)她的故事不是個例。
還有一次在采訪中,我遇到一位志愿者。他開車把幾名確診的醫(yī)院護工帶到隔離點。等待護工收拾行李的時候,我和他閑聊,說起新冠肺炎的病程,他很熟悉,幾天高燒,之后什么癥狀。我感到奇怪,就隨口問了一句你怎么知道這么細,他說,因為他老婆已經(jīng)在家里高燒十多天了,那天剛送到雷神山。那一刻我眼眶一熱,沒想到他的妻子病得那么嚴重,他還出來幫助別人!
后來我送最后一支醫(yī)療隊離開武漢,大巴上歡聲笑語。一位醫(yī)生說,他一直記得來武漢的飛機上,一路安靜至極。在機場,我遇到一名武漢市民,用文件夾夾著一頁紙,上面寫著“昔君來思,雨雪霏霏,今君往矣,楊柳依依”。真是可愛的英雄。
忙碌的日子持續(xù)到四月底。離開武漢前,我特意去了一趟龍王廟。漢江在這里匯入長江,把武漢劃分為三鎮(zhèn)。我從小在這里長大,每天被爺爺扛在肩膀上玩。1998年的時候,這里立過防汛生死牌,“人在堤在,誓與大堤共存亡”,下面是守堤人的名字。那個時候我還很小,只記得雨很大,也不能出去玩,大人們每天都守在電視機前面。22年后,這座英雄城市里的1000萬人再一次和這座城市一起挺了過來。
直到回北京隔離時,我才有時間和心思回想在武漢的日子。說實話挺后怕的。剛回武漢時,我只有從北京帶去的幾個口罩,天天出入發(fā)熱門診,還住在家里。母親找出了我的高中校服,很寬松,又不透氣,讓我當防護服用,然后在家門口設置了一小片緩沖區(qū),衣服都脫在那里,進家門立刻洗澡。好在一家人都平安無事。
武漢封城之前,我的父母一次次拒絕了我讓他們離開武漢的請求。這是因為在武漢抗疫報道前期,我住在武漢家中(后來才搬到酒店)。我理解父母想每天看我安全歸來,想讓我在外奔波一天,回到家可以吃得好住得暖。但是外面情況終究復雜危險,母親見我總出去采訪不免擔心埋怨,但父親一再勸她,“就讓他去吧,他是記者,現(xiàn)在又在武漢,這是他該做的,咱們做父母的,擔心歸擔心,但更要支持他”。
□圖1 2020 年2 月21 日,王嘉興正在進入武漢市洪山體育館方艙醫(yī)院。
□圖2 2020 年2 月6 日,王嘉興在湖北省中西醫(yī)結合醫(yī)院采訪。
□圖3 2020 年2 月15 日,王嘉興在武昌火車站地下車庫采訪滯留武漢的人。
那段在家里的日子,我過的是“小皇帝”般的生活,飯菜做好送到手邊,讓我邊工作邊吃;每次回到家里,母親都不厭其煩地給我從頭到腳噴酒精。我記得最晚到家的一次是凌晨五點,打開家門,客廳的燈還亮著,父母坐在沙發(fā)上望著我,電視也關著?,F(xiàn)在聊起來,母親還回憶說,“你記不記得,每天你不管采訪到多晚回到家里,我們都亮著燈等你回家,怕你餓了要吃宵夜,怕你嫌麻煩不好好給自己消毒”。那幾個月她常常做噩夢,每天提心吊膽。她說:“從小到大,你都是很有主見的人,管也管不住你,只能給你做好后勤?!焙髞砦液屯伦〉骄频?,她幾乎不主動給我發(fā)消息,因為怕讓我分心,我唯一記得的一次,是我過生日那天,她給我打電話,問我想不想回家吃頓飯,她好好做幾道菜。
那段時間,一家人明明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卻只能透過手機屏幕相見;家中更年長的老人甚至不會用智能手機,只能靠打電話聽聽聲音。開著車滿武漢跑采訪,我?guī)资温愤^家門,能做的也不過是輕輕踩一下剎車,多看兩眼那個我住了十幾年的地方,默默地為他們祈求平安。
作為記者,我算是完成了我的工作;作為武漢人,我應該也不賴;但作為一個兒子,這個家的一員,大概是極其不稱職和不負責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