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郁
10年之后。
44分22秒,5首歌,3首器樂曲,1張整軌專輯,23位錄音樂手和更多幕后工作人員。
2020年末,萬能青年旅店樂隊發(fā)布新專輯《冀西南林路行》,有網(wǎng)友留言“就像是一艘消失了10年的巨輪,突然浮出了海面”。
事實上,他們從未消失,只是除了演出,極少公開露面。天長日久,被當成了隱士。多年來,萬青極力避免成為符號,卻難以擺脫被寄予期待、負荷和當成精神慰藉的事實。
幾年前一次河北往西北的旅途中,眼見被開采后的山體劇變,皮之不存,樂隊受到巨大的視覺震撼和心理沖擊。由此生成的靈魂漫游成為新專的邏輯框架,并在幾年間不斷豐滿,又因著外部世界與內(nèi)心的變化,停滯、更新,再續(xù)寫、再生成。
那在《采石》三部曲和《河北墨麒麟》之外,這張專輯會是怎樣的構(gòu)架,還有多少新內(nèi)容與老作品的延展,有多少精心設(shè)計與即興的表達?在2020年下半年以前,每次去石家莊“探班”,我多少都會帶著這些揣想。
這謎底,到去年秋天錄音的白熱化階段,甚至到做后期時,也并未完全解開。
眼之所見,更多的是設(shè)備迭代、技術(shù)精進、各種死摳。那兩個夜晚,看到樂隊和管樂組全員熬夜,餓到啃鴨脖,雞鳴時分方才“收工”,多少能感覺到,離董亞千和主創(chuàng)們對錄音結(jié)果的愿景,當是越來越近了。
而在了解了萬青錄制新專的全過程后,難免會問:要是電影廠的錄音棚沒有在2019年末如有神助地出現(xiàn),要是沒有能找到合適的管弦樂和其他合作樂手,要是最后在北京做后期沒有那么緊湊……這張專輯還會如期而至嗎?
這些問題,多少基于專輯熱賣的事后臆想。無論條件好歹,總得付出足夠多的時間和耐力,匯聚一切可能的力量,才能沖開一條大約正確的路。至于結(jié)果,想太多也無益。
對于這支樂隊,粉絲們總是愛之深,又掩藏不住打量與猜測。他們愛研究董亞千的裝備,在舞臺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奇姬賡的腦子會不會像個黑匣子,裝載著讀取歷史與現(xiàn)實的信息和心得,密碼只對他自己開啟。但樂隊的性子,卻很難滿足這種期待和想象。
四五年間,我和攝影師同事在石家莊和演出場地,見過萬青大概不下十次。但我們與樂隊之間始終保持著不生冷也不熱乎的距離;在排練、日常之外的話題,也聊得不算多。
越走動,越能知道,沒有神話,他們都只是普通人——鐘情音樂,認真到較勁,團結(jié)而孤獨,自信而懷疑,在生活中素樸到笨拙,時而古道熱腸。
偶爾,他們也會流露出野心,像爐子里突然爆開的火星——往往要氣場活絡(luò)以后,借著酒精助燃——第二天又一筆勾銷。
好些網(wǎng)友聽了專輯后說,該叫“萬能中年旅店”了吧。如果中年約等于詞曲的不激昂跳脫,意味著更加屏氣凝神、略收鋒芒,也許。
但所謂的“不再敏感、尖銳、憤怒、質(zhì)疑”,都難與萬青劃上等號。
《回來》的作者孫中倫曾這樣描繪:“身處一個擁有完整邏輯鏈條的時代,人是其中的齒輪,既為之約束又輔證它?!甭犞f青新專,那“以我之身軀為階梯”的石頭,對抗命運的雀鳥,轉(zhuǎn)身向荒原的墨麒麟,何嘗不是我們每一個。
為什么是萬青?人們在跨越20年、反復(fù)咂摸的兩張專輯里,究竟聽到了什么?我們采訪了十多位樂迷,他們談到了這支樂隊在各自的少年、青年,甚至父輩的生命里,劃過的痕跡。
2017年11月,石家莊,董亞千與姬賡切磋琴藝。圖/本刊記者 姜曉明
樂隊成員的老友王曉孟,也和我談起這些天腦子里不時浮現(xiàn)的一個舊日場景:
“聽‘西郊有密林,我想起,大學(xué)快畢業(yè)了,我們幾個(姬賡、趙亮、史立等)晃悠去學(xué)校邊上一片很大的稻田,好多白鷺飛起來,田里還豎著一塊‘小心血吸蟲的標志牌。挺《路邊野餐》那種調(diào)調(diào)。聽上去很浪漫哈,其實我們對未來都捉摸不定,好像還感覺到一點兇險。但那會兒真是,又有點快活,又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問題……”
他忽然停下來?!澳切┫氩煌ǖ膯栴},其實到現(xiàn)在還擺在這兒,還沒有走遠。我覺得對于年輕時候和現(xiàn)在的姬賡,始終存在?!?/p>
只不過,有的人選擇活在圓滿的假象里,像一顆琥珀。有的人,總想拿針挑開那層薄皮,看得更準確。
10年里,和樂隊一道成長變化的,還有樂迷們的聽覺體驗和感知。在歌詞之外,萬青始終用音樂來表意。反復(fù)出現(xiàn)、變奏的旋律,曲與曲的承接,管弦樂組的“排兵布陣”,都像欣賞新專的鑰匙。而且,一次次打開,風(fēng)景或許都不一樣。
“有人提到,這張專輯的火熱,說明了社會審美的某種提高。你同意嗎?”我問《搖滾危機》一書作者、音樂社會學(xué)者王黔。
“可以說正確而又謬誤。正確,因為這樣的作品,可以讓很多人在瑣屑生活的同時,依然懷抱一下理想,反思一下現(xiàn)實。但也要看到,我們的文化消費是區(qū)隔得很嚴重的?!蓖跚f,“我很喜歡這張專輯,但你說和平克·弗洛伊德的《月之暗面》,或者Radiohead的《Ok Computer》比,它也不夠;你要說它比某些流行音樂多高級,也沒有必要。各人有各人喜好,在一個屬于它的聽眾的范圍來探討它就好。這也恰好說明了社會的多元?!?/p>
“還有人覺得,萬青的成功,也向人們證明,如果你的音樂真的足夠好,在網(wǎng)絡(luò)尤其是社交媒體日益發(fā)達的今天,好的音樂真的很難再被埋沒?”
王黔笑答:“如果他們有了更好的物質(zhì)條件,安安心心接著沉淀,這可能是他們自己想要的生活,從音樂的角度來講,這也是最美好的歸宿。”
對于這個階段的萬青,他們更欣慰的是,樂隊不光有了本身打磨多年的底氣,還有了一群參與新專錄音、日漸熟悉起來的音樂朋友。落成不久的“郊眠寺”,或許會成為下一個十年的“萬能旅店”。哪管他青年,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