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芙康
周總理的老家,
吳承恩的老家,
淮揚菜的老家——
淮安就這樣子,
叫人不想回家。
上個月,勾留淮安數(shù)日,耳聞目睹,一時興起,挑了九張照片,寫出上頭五句話,發(fā)了微信朋友圈,頓時圍觀者眾,可見良人多矣。
宣稱不想回家,只是我一種素樸的“抒情”。活動日程謹嚴,翻到別離那天,終究是要回家的。
卻說歸家之后,心緒七上八下,老有一種親近,像是剛剛走完親戚回來。
周恩來故居,坐落駙馬巷。巷子名稱的“封建”味道,一望可聞。歷經(jīng)歲月翻覆,不曾更換,叫人著實欣慰。證明老街的年頭,即或不是明代,亦至少清朝。
穿過寧靜的小巷(游客稀少,讓人暗喜),進得院內(nèi),一色木結(jié)構(gòu)平房。青磚厚實的墻壁,灰瓦鋪排的屋頂,無一處偽飾,極其吻合“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背景。
東西相連,兩套院落,大略算算,似有房屋三十間以上,規(guī)模端的不小。導游姑娘介紹,其結(jié)構(gòu)、布局,便是早年間標準的蘇北大戶人家,幾位叔伯與周恩來父母共居于此。如今陳列講究重點,只祖父、父親的居屋,有所標示,而與周恩來有關(guān)之物,如呱呱墜地的產(chǎn)房,朗朗誦讀的書室,乃至周旋的古樹、幫工的菜地、汲水的老井、打雜的灶間,一一牌匾高懸。讓人走過這些地方,自有一種猜測,幼年、少年的周恩來,在這聲望顯赫的宅院里,該有怎樣的灑然、自在?
看罷他的生平業(yè)績陳列,才曉得,小小周恩來,有男童、女童相伴,有童謠、童話廝守,童趣是有的,童真是有的,顯然快樂也是有的。但時起波瀾的家常光陰,時有變化的人物關(guān)系,帶給他的惶惑、敏感,不安、悵然,定是始終塞滿他稚嫩的童心。
周恩來出生轉(zhuǎn)天,外公病逝,母親悲痛欲絕,竟遷怒于他。三個月大,被當作驅(qū)除噩運的“工具”,過繼給罹患重疾的伯父。長到一歲,“沖喜”未遂,養(yǎng)父故去。之后,隨養(yǎng)母生活的周恩來,又曾跟著祖母,回祖籍浙江紹興住過一陣。
十來歲時,周恩來的生母、養(yǎng)母、奶媽相繼離世。當家族的母性溫暖消散殆盡,陷入茫然的周恩來,得到了父輩們的關(guān)注。他們中有兩位在東北謀生,乘回鄉(xiāng)省親,大講北國的豪放、慷慨,他亦產(chǎn)生共鳴,開始厭倦家鄉(xiāng)的平和與瑣碎。
十二歲這年,已然“男子漢”的周恩來,跟著一位叔伯,踏上“闖關(guān)東”的長途。先在鐵嶺,短住年余;再被另一無子嗣的叔伯領養(yǎng),去了奉天(今沈陽)。正是秋天,碰上山河巨變。清廷覆滅,他剪掉了腦后小辮,獲得飽讀革命詩文的機會。
三年后,伯父工作調(diào)天津,周恩來相隨入關(guān)?;乜慈松?,短短十五年,沒有怨憤,唯有感慨。迄無間斷地改換門庭,雖都是伯父母之間的移居,但終歸寄人籬下,說話做事,須看臉色,要辨聲氣。持續(xù)的飄零,直見恃強凌弱,深知民間種種疾苦。山川城郭,無不與人世的理性相依,即如天津,成為中國近代史上的名城,注定緣由深厚。這座元氣滿滿的水陸碼頭,讓周恩來改造社會的宏愿,得到激情預演的舞臺。如魚得水的才俊,于中國共產(chǎn)黨建立之初,便成為聲名鵲起的一員大將。
記得那日,在周恩來故居書房門口,導游介紹,周總理從小熟讀《西游記》。“誰說的?”我脫口相問。她無一絲猶豫,含笑答我:“老人家自己講過。”姑娘伶俐,沒有油滑,叫人可信。對吳承恩這位同鄉(xiāng)先賢,周恩來滿懷景仰,深諳“西游”,無疑順理成章。
輪到又一天,參觀吳氏故居。知道自己雖不會托故放棄,但有滿腹心理陰影。
就文學故事而言,如將《西游記》的普及,稱為家喻戶曉、婦孺皆知,應該無人抬杠。而我對“西游”的了解,說來可憐,僅是唐三藏師徒四人,經(jīng)歷八十一磨難,到西天取經(jīng);書中人物按知名度大小,我有一個排序:孫猴兒、豬八戒、唐僧、沙和尚、白骨精、鐵扇公主。為何悟空排前?只知他有幾大本事,會翻筋斗云,會七十二變,有火眼金睛,有三頭六臂。以上點滴皮毛,全由幾本小人書教我,從未翻過原著。想自己在文圈廝混大半輩子,讀書如此潦草,豈不惹人見笑?
我小時,家住廠區(qū),周圍山高水長,春天采野菜,夏天撿菌子,秋天摘果子,跟農(nóng)民子弟無異。不同處,從省事的五六歲開始,到十三歲搬離工廠為止,心底常有憂患塞滿。不曉得哪天哪時,會有鐵礦、煤礦出現(xiàn)瓦斯、透水、冒頂,會有鐵廠、鋼廠發(fā)生泄毒、火災、爆炸。橫禍面前,記憶里,惡都避開,善都聚來,總會有舍生忘死的搶險,亦多半落得欲哭無淚的結(jié)局?!段饔斡洝愤B環(huán)畫,著實叫人失望。悟空英雄,回回事故,次次缺席,哪怕有過一趟出手搭救,也謝天謝地啊。猴王神力無邊,對人世無用,乃至子虛烏有。一個筋斗云,號稱十萬八千里,卻從不曾翻到出事現(xiàn)場。
神話,本是人們現(xiàn)實中無助、無望后的向往。當想象成為徒勞的幻想,神神鬼鬼,變得荒誕滑稽,呼其不應,叫其不靈,信奉它們又有何用?
河下古鎮(zhèn)打銅巷12號,一行人站在吳承恩故居前。我知道,自己是其中最謙卑的那一個,可能也是最虔誠的那一個。昔日種種“質(zhì)疑”,此刻消散一空,只剩羞愧。便不主動與人攀談,唯有一愿,待會兒仔仔細細地瞻仰,方能表達“白首方悔讀書遲”的反省。
青磚宅邸,占地一萬五千平方米,建筑面積四千平方米,好一座脫盡塵俗的明式園林。前庭后院,正房廂房,中堂宴廳,亭軒舫橋,竹木花卉,各有味道,各有排場。但誰能想到,這一大片園子,曾徹底毀于日本侵華戰(zhàn)爭。1982年,紀念吳承恩逝世四百年,得于舊址復建?!靶挛荨本嘟?,僅僅三十九載,竟然老氣橫秋、古色古香。我自認見過一些明代建筑的“原裝”,在這里卻深感迷惑。乃至細細想過,全園匾額、楹聯(lián),悉數(shù)為當代名流所撰。如若單是體會涵義,句句深遠,單是欣賞書法,筆筆高妙,實在難與今人掛勾。統(tǒng)觀處處古文、詩詞、書畫,加上吳承恩那尊閱歷萬千的塑像,“故居”的年深日久,說它是從明朝一路走來,只會逼真得入情入理。
淮安、揚州美食,構(gòu)成淮揚菜系。
這回在淮安,糾纏好飯好菜到盡興。這種快樂,只在蜀地老家遇過。早點、午餐、晚餐、夜宵,一律拒絕觥籌交錯,全以茶水代酒,淮揚特色反倒愈發(fā)純粹,催生談興更濃。又意外觀賞兩地,一是中國淮揚菜文化博物館,一是中國淮揚菜文化研究院。在研究院庭院深處,像模像樣地吃過一頓。細節(jié)不表,容易饞人,故而略去菜單,亦示我做文厚道。
吃來吃去,似乎覺出一大奧妙。淮揚菜的原料,就地取材居多。有河湖的地氣托著,有天上的雨露罩著,這就熏陶出大眾食客的偏好。百姓的盤中美味,費不多的錢買回來,花很細的心做出來。不虧待胃口,便有了人世的舒坦與知足,就好比那些天在淮安。
回家之后。
有數(shù)日恍惚,竟覺得還在江蘇。循著邏輯和節(jié)奏,沒閑著,又辦了幾件事。
在頂級的天津大劇院,觀看了一場歌頌淮安兒郎的大戲。四十年前,劇作家趙大民,將青年周恩來在天津的革命史實,寫成話劇《覺悟》,一時風靡大江南北。此番,天津傳媒學院,投以巨資,將《覺悟》盛裝復排,并易名《大江歌罷》。是日夜晚,座無虛席的劇場,青春激越的演員,渾然一體的氛圍,久不退席的觀眾,于天津藝苑而言,成為近年來少見之熱鬧。
從書柜里翻出《西游記》,放置床頭。我在吳承恩塑像前,已無聲承諾:老夫聊發(fā)少年狂,何妨跟隨圣賢指引,騰云駕霧,取經(jīng)路上耍子去耶?
邀了幾位朋友,進得一家“淮揚典藏”,乃本埠老店。從前無比較,吃過幾次,皆稀里糊涂。這回做出品鑒狀,竟依然迷糊,因我半瓶子醋,味道正宗與否,模棱兩可,反而似對非對了。
于是,幾位朋友嫌“耳聽”淮安不過癮,開始謀劃,推舉打過前站的我,充任領隊,擇時抱團兒去“眼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