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千駒
(湖北師范大學(xué) 國學(xué)研究中心,湖北 黃石 435002)
性善論緣起于孟子,然而在孟子之前,老子、孔子和墨子等就曾談?wù)撨^人性問題。例如:老子認為,人性最初是自然樸素的,“如嬰兒之未孩”[1]137,因此老子把這種自然樸素之性稱之為“樸”,老子曰:“見素抱樸,少私寡欲?!盵1]134老子又稱之為“真”,曰:“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質(zhì)真若渝。”[1]221“修之于身,其德乃真?!盵1]266老子肯定人性最初所具有的“質(zhì)真”和“德真”,這就意味著人的本性原本是善的,然而現(xiàn)實是,人們已背離了道而產(chǎn)生了私欲,人們由此便“失真”或“喪樸”。怎么辦?老子認為,嬰兒處于自然樸素的狀態(tài),人應(yīng)該像嬰兒那樣:“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1]93“常德不離,復(fù)歸于嬰兒?!薄俺5履俗悖瑥?fù)歸于樸?!盵1]173“含德之厚,比于赤子?!盵1]269“化而欲作,吾將鎮(zhèn)之以無名之樸。無名之樸,夫亦將不欲。不欲以靜,天下將自正。”[1]203這體現(xiàn)了老子關(guān)于人法道、道法自然的思想。
孔子認為:“性相近也,習(xí)相遠也?!盵2]398人的本性原本是相近的,然而本性不是一成不變的,它會隨著一個人后天的習(xí)染,譬如社會環(huán)境、結(jié)交的人群、所受的教育、品德修養(yǎng)等因素而發(fā)生變化,以致造成與他人在品性上的較大差異。
墨子認為,人性是“自愛”的,天下亂的根源就在于人只知“自愛”而不能“相愛”,即不能把“自愛”之心擴充為“兼愛”?!叭羰固煜录嫦鄲?,愛人若愛其身,猶有不孝者乎?視父兄與君若其身,惡施不孝?猶有不慈者乎?視弟子與臣若其身,惡施不慈?故不孝不慈亡有。猶有盜賊乎?故視人之室若其室,誰竊?視人身若其身,誰賊?故盜賊亡有。猶有大夫之相亂家、諸侯之相攻國者乎?視人家若其家,誰亂?視人國若其國,誰攻?故大夫之相亂家、諸侯之相攻國者亡有。若使天下兼相愛,國與國不相攻,家與家不相亂,盜賊無有,君臣父子皆能孝慈,若此,則天下治?!盵3]
孟子之前,亦有人明確提出“人性有善有惡”的觀點,例如:
周人世碩,以為“人性有善有惡,舉人之善性,養(yǎng)而致之則善長;性惡,養(yǎng)而致之則惡長”。如此,則性各有陰陽善惡,在所養(yǎng)焉。故世子作《養(yǎng)》一篇。宓子賤、漆雕開、公孫尼子之徒,亦論情性,與世子相出入,皆言性有善有惡。[4]
宓子賤和漆雕開是孔子的弟子,公孫尼子和世碩相傳為孔門再傳弟子。世碩認為,人的本性中有善的和惡的兩方面,取人的善良本性,通過培養(yǎng)、引導(dǎo),好的品行就會滋長起來;取人的惡劣本性,加以培養(yǎng)、引導(dǎo),那壞的品行就會發(fā)展下去。
與孟子同時代的告子則不贊同孟子的性善論,認為人性無善與不善之分。告子曰:
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人性之無分于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于東西也。[5]254
告子認為,人性就好比是湍急的流水,在東邊挖開缺口它就向東流,在西邊挖開缺口它就向西流。所以人性無善與不善之分,就好比流水沒有必定流向東方或西方一樣。
綜上所述,老子、孔子和墨子關(guān)于人性的論述,雖然都沒有明確提出人性本善,但是皆已隱含著這一命題。
孟子是第一位明確提出性善論的人。
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5]112
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5]254
孟子哲學(xué)思想的核心是性善論,然而孟子性善論的內(nèi)涵和外延指什么呢?讓我們來看有關(guān)辭書的解釋?!掇o海》指出:“性善論,孟子的學(xué)說。認為人性本來就是善的。”[6]《辭源》指出:“性善,戰(zhàn)國時孟子的學(xué)說。認為人有生之初,其本性是善良的。此乃先驗的人性論?!盵7]《漢語大詞典》也說:“性善,戰(zhàn)國時孟子的觀點之一。認為人生之初其性是善良的。是一種先驗的人性論。”[8]
其實,“性善”或“性善論”,并不是說“人有生之初,其本性是善良的”或“人性本來就是善的”。孟子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盵5]259孟子認為,從人的本性來看,是可以為善的。這就是孟子性善論的內(nèi)涵?!叭说谋拘钥梢詾樯啤迸c“人的本性是善良的”之間,是有一定的差距的。為什么說從人的本性來看,是可以為善的呢?孟子認為,這是因為人皆具有“良能”和“良知”。孟子曰:
人之所不學(xué)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無他,達之天下也。[5]307
所謂良能,就是天賦的能力,人不經(jīng)過學(xué)習(xí)就能做到。所謂良知,就是天賦的智能,人不需要經(jīng)過思慮就會懂得。就好比兩三歲的小孩子,沒有不知道親愛自己父母的,等到他長大,沒有不知道尊敬兄長的。親愛父母就是仁,尊敬兄長就是義。這沒有別的原因,良能和良知是可以通達于天下的。良能與良知就是與生俱來的善性,屬于道德范疇,而非知識范疇。這種與生俱來的善性主要體現(xiàn)在四個方面,即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和是非之心。孟子曰:“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5]80由此可見,孟子性善論的外延是指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和是非之心,它們分別構(gòu)成仁義禮智等四種善性的“善端”,或者說是仁義禮智的萌芽或根苗。有此四端,就決定了“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即從人的本性來看,是可以為善的。然而,它們還不是或者說不等于仁義禮智等善性。下面我們來分別看看孟子所謂四端的含義。
第一,所謂惻隱之心,就是不忍人之心,就是同情憐憫之心。孟子曰:“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nèi)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于鄉(xiāng)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盵5]79-80孟子認為,人都有同情之心,舉例來說,如果有人突然看見一個小孩要掉進井里時,必然會產(chǎn)生驚恐同情之心。這不是因為想和這孩子的父母攀交情,不是因為想在鄉(xiāng)鄰朋友中博取好名聲,也不是因為厭惡這孩子的哭叫聲才產(chǎn)生這種同情之心。人們與生俱來的這種同情之心,就是仁之端。
第二,所謂羞惡之心,就是對自己或別人做了壞事而感到羞恥厭惡之心。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云:“羞,恥己之不善也;惡,憎人之不善也?!盵9]237自己做了不善之事,應(yīng)該感到羞恥。看到別人做了不善之事,應(yīng)該感到厭惡??鬃佣啻翁岬健皭u”“有恥”和“知恥”等,構(gòu)成了儒家所倡導(dǎo)的“恥感文化”。例如:“子曰:‘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盵2]83“子曰:‘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盵2]173-174“憲問恥。子曰:‘邦有道,谷;邦無道,谷,恥也。’”[2]305“子曰:‘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盵2]330“子曰:‘行己有恥。’”[2]293孟子繼承了孔子所倡導(dǎo)的恥感文化,孟子曰:“人不可以無恥。無恥之恥,無恥矣?!盵5]302“恥之于人大矣?!盵5]303孔子和孟子皆主張人要有羞恥之心。即使一個人不努力追求美德,他至少也要守住道德的底線,那就是“行己有恥”“人不可以無恥”,如此,則可“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5]309。恥感文化的根本特征是要求人們具有禮義廉恥,一旦喪失禮義廉恥,就會放辟邪侈、胡作非為。人們與生俱來所具有的這種羞惡之心,就是義之端。
第三,所謂辭讓之心,就是謙遜推讓之心?!抖Y記·曲禮上》云:“是以君子恭敬撙節(jié)退讓以明禮。”[10]3“長者問,不辭讓而對,非禮也?!盵10]5人們與生俱來的這種辭讓之心,就是禮之端。
第四,所謂是非之心,就是辨別正確與錯誤的能力。對于正確的事情和言行,就贊同;對于錯誤的事情和言行,就反對,人們與生俱來的這種是非之心,就是智之端。如果一個人連是非都分不清楚,那豈不是糊涂?又怎會具有“智之端”呢?
綜上所述,孟子的性善論主要包括兩方面的內(nèi)容:其一,人皆有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和是非之心,它們分別構(gòu)成仁義禮智等善性的“善端”,也就是說,人皆具有仁義禮智等善性的“善端”,因此是可以為善的。其二,雖然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和是非之心分別構(gòu)成仁義禮智等善性的“善端”,但它們還不是或者說不等于仁義禮智等善性,因此還需對仁義禮智的這些“善端”進行擴充,使它們成為成熟的仁義禮智。
荀子針對孟子的“性善論”而明確提出“性惡論”,荀子曰:“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于爭奪,合于犯分亂理,而歸于暴。故必將有師法之化,禮義之道,然后出于辭讓,合于文理,而歸于治。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11]647荀子在《性惡》這篇文章的開頭就直接闡明論點:人的本性是惡的,人所表現(xiàn)出的善良,則是人為的,即是通過矯正其惡性而培養(yǎng)出來的。為什么說“人之性惡”呢?荀子認為,人的本性,天生就具有好利的本能,順著這種本能,爭奪的行為就會產(chǎn)生,而辭讓之心就會喪失;天生就具有嫉妒、憎惡的本能,順著這種本能,殘害的行為就會產(chǎn)生,而忠信之心就會喪失;天生就具有耳目之欲,即具有喜歡聽悅耳之音和喜歡看悅目之色的本能,順著這種本能,淫亂的行為就會產(chǎn)生,而禮義之心就會喪失。那么,順著人的本性和情欲,必然會產(chǎn)生爭奪,與犯分亂理相合,而最終導(dǎo)致兇暴;因此,就需要有老師的教化、禮義的引導(dǎo),然后產(chǎn)生辭讓之心,行為合于禮義,而最終使國家得到治理。這就叫“化性起偽”,“故圣人化性而起偽,偽起而生禮義,禮義生而制法度”[11]653??傊说谋拘允菒旱?,人所表現(xiàn)出的善良,則是通過“師法之化、禮義之道”等后天的培養(yǎng)產(chǎn)生的。
無論是從論據(jù)還是論證方法來看,孟子的性善論與荀子的性惡論皆有以偏概全之弊,都難以自圓其說而令人信服,也都難以駁倒對方的論點;更何況,荀子以性惡論反駁孟子的性善論,僅就其方法而言,就違反了形式邏輯基本規(guī)律中的同一律。所謂同一律,是指在同一個思維過程中,每一思想與其自身是同一的,即“A就是A”。這就要求在同一個思維過程中,概念要確定,并保持自身的同一,不得隨意變更,否則就會犯混淆概念或偷換概念的邏輯錯誤。例如,孟子所說的“性善”,是以人的社會道德之性為依據(jù)的,這種社會道德之性是后天培養(yǎng)而成的,它也是人與動物相區(qū)別的關(guān)鍵所在,因此孟子曰:“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盵5]191而荀子所說的“性惡”,是以人的自然生理之性為依據(jù)的,這種自然生理之性是人的本能,亦為動物所具有。由此可見,荀子以人的自然生理之性惡反駁孟子人的社會道德之性善,從邏輯上來看,荀子在這里偷換了孟子所說的“性”的概念。
韓非子是荀子的學(xué)生,他繼承了荀子的性惡論思想,然而二者之間并非完全相同,而是同中有異,并且存在著本質(zhì)上的差異,韓非子把荀子的性惡論思想極端化與絕對化,認為最能集中體現(xiàn)人性惡的,就在于人皆“就利去害”或曰“好利惡害”。韓非子曰:“夫安利者就之,危害者去之,此人之情也。”[12]279“好利惡害,夫人之所有也……喜利畏罪,人莫不然?!盵12]893“夫民之性,惡勞而樂佚。佚則荒,荒則不治,不治則亂。”[12]1178韓非子還以父母對待生兒與生女的不同態(tài)度來說明人性的“好利惡害”。韓非子曰:“且父母之于子也,產(chǎn)男則相賀,產(chǎn)女則殺之。此俱出父母之懷衽,然男子受賀,女子殺之者,慮其后便,計之長利也。故父母之于子也,猶用計算之心以相待也,而況無父子之澤乎?今學(xué)者之說人主也,皆去求利之心,出相愛之道,是求人主之過于父母之親也,此不熟于論恩,詐而誣也,故明主不受也?!盵12]1008-1007
韓非子認為,即使是父母與子女之間也只有利害關(guān)系,父母只是“計算長久的利益”“用計算利益的心理來對待子女”罷了。
孟子的性善論與荀子的性惡論,雖然是兩種相互對立的哲學(xué)思想,然而它們在倫理價值取向方面,其實質(zhì)是相同的;荀子的性惡論與韓非子的性惡論,雖然具有淵源流別關(guān)系,然而它們在倫理價值取向方面,其實質(zhì)是相悖的。從表面上看,荀子的性惡論與孟子的性善論似乎針鋒相對而水火不容,然而究其倫理價值取向,則是相同的,或者說,二者具有殊途同歸之妙。
既然從人的本性來看,是可以為善的,“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5]259,為什么還會出現(xiàn)不善之人和發(fā)生不善的行為,甚至“則其違禽獸不遠矣”[5]263呢?孟子認為,根本原因是“失其本心”[5]266,即喪失了天賦的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和是非之心等仁義禮智的四種善端?!笆浔拘摹痹凇睹献印防镉胁煌姆Q謂,或稱之為“放其良心”。孟子曰:“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為美乎?”[5]263
所謂良心,就是天然的善良心性。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云:“良心者,本然之善心。即所謂仁義之心也。”[9]331所謂“放其良心”,就是喪失他天然的善良心性,或稱之為“放心”,孟子曰:“人有雞犬放,則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學(xué)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盵5]267或稱之為“去(其本心)”,孟子曰:“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盵5]191
人與禽獸不同之處只有一點點,這就是人具有仁義禮智的四種善端。一般百姓拋棄了它,君子則保存它,或稱之為“喪(其本心)”,孟子曰:“非獨賢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賢者能勿喪耳?!盵5]266如果沒有這四種“善端”,孟子則斥之為“不是人”。孟子曰:“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盵5]80
孟子認為,導(dǎo)致人們“失其本心”的原因主要有三。
第一,追求物欲使人喪失了善端。《孟子·盡心章句下》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盵5]270“養(yǎng)心莫善于寡欲。其為人也寡欲,雖有不存焉者,寡矣;其為人也多欲,雖有存焉者,寡矣?!盵5]339
孟子認為,人為什么會拋棄這種善端呢?那是因為人的耳朵眼睛等器官不會思考,因此容易被外物所蒙蔽,而被外物引向歧途。此種能蒙蔽善端的外物,莫過于物欲,因此修養(yǎng)心性的方法沒有比減少物欲更好的。如果一個人寡欲,即使其與生俱來的善端或曰本心有所喪失,也會喪失得很少;如果一個人貪欲,即使其與生俱來的善端或曰本心有所保存,也會保存得很少。如果本心全部喪失,那就是喪盡天良而“非人也”。例如:
萬章曰:“父母使舜完廩,捐階,瞽瞍焚廩。使浚井,出,從而揜之。象曰:‘謨蓋都君咸我績。牛羊父母,倉廩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棲?!笸胨磳m,舜在床琴。象曰:‘郁陶思君爾?!钼酢K丛唬骸┢澇际?,汝其于予治?!蛔R舜不知象之將殺己與?”[5]209-210
根據(jù)人倫,人與人之間本應(yīng)該遵循“人義”之道,“何謂人義?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十者謂之人義。”[10]306象是舜的同父異母弟,本應(yīng)該敬愛兄長舜,為什么他卻與父母一起一再謀殺舜而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呢?這是由于象因貪欲而喪失了善端,他希望在謀害舜之后,“牛羊分給父母,糧倉分給父母,盾和戈歸我,琴歸我,雕漆的弓歸我,讓兩位嫂嫂侍候我睡覺”,因此他才干出了喪盡天良之事。
孟子認為,追求物欲必將使人喪失善端,因此孟子倡導(dǎo)“無為其所不為,無欲其所不欲”[5]307。老子和莊子則認為,追求物欲必將使人喪失質(zhì)樸之性。在這方面,孟子與老莊的觀點是一致的,只不過立足點不同而已。老子認為,人的本性是質(zhì)樸的,“如嬰兒之未孩”[1]137,但由于產(chǎn)生了私欲而逐漸喪失了嬰兒般的質(zhì)樸,變得欲望無窮;也正是這種無窮的欲望導(dǎo)致了禍患,老子曰:“咎莫大于欲得,禍莫大于不知足?!盵1]238因此老子倡導(dǎo)“見素抱樸,少私寡欲”[1]134“復(fù)歸于嬰兒”[1]173。莊子認為,人的自然之性是“無欲”“素樸”等,然而由于人們所追求的名利富貴等各種欲望,使其喪失了自然之性,因此莊子人生哲學(xué)的核心思想就是“全性”,即保全或恢復(fù)自然之性。由此可見,古代先哲們皆倡導(dǎo)保持與生俱來的“善端”或“質(zhì)樸”之性。
第二,環(huán)境的影響使人喪失了善端。
孟子謂戴不勝曰:“子欲子之王之善與?我明告子。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齊語也,則使齊人傅諸?使楚人傅諸?”
曰:“使齊人傅之?!?/p>
曰:“一齊人傅之,眾楚人咻之,雖日撻而求其齊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莊岳之間數(shù)年,雖日撻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子謂薛居州,善士也。使之居于王所。在于王所者,長幼卑尊皆薛居州也,王誰與為不善?在王所者,長幼卑尊皆非薛居州也,王誰與為善?
一薛居州,獨如宋王何?”[5]151
戴不勝是宋國的大臣,他希望宋國的國王向善,并且認為薛居州是個善人,要讓他住在王宮里,從而影響宋王,這樣宋王就會向善了。孟子對此不以為然,他對戴不勝說:“如果住在王宮里的人,無論年紀大小、地位高低都是薛居州那樣的善人,那么宋王和誰去做不善的事呢?如果住在王宮里的人,無論年紀大小、地位高低都不是薛居州那樣的善人,那么宋王和誰去做善事呢?一個薛居州,又能把宋王怎么樣呢?”這說明,單憑一個善人是不可能使他人向善的,只有大環(huán)境才能影響某個人是否向善。又如:“孟子曰:‘富歲,子弟多賴;兇歲,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爾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盵5]260按,學(xué)者們大多把“賴”解釋為“懶;懶惰”。其實“賴”是“依靠,憑借”的意思。《廣雅·釋詁三》:“賴,恃也?!薄渡袝ご笥碇儭罚骸暗墼唬骸?,地平天成,六府三事允治,萬世永賴,時乃功?!笨追f達疏:“汝治水土,使地平天成,六府三事信皆治理,萬代長所恃賴,是汝之功也。”[13]《左傳·襄公十四年》:“王室之不壞,繄伯舅是賴?!庇兴鶓{借,無疑是“善”,因此這里的“賴”是指“善”,與“暴”相對。朱熹《四書章句集注》曰:“富歲,豐年也。賴,藉也。豐年衣食饒足,故有所顧藉而為善;兇年衣食不足,故有以陷溺其心而為暴?!盵9]329孟子認為,豐收之年,人們衣食有了依靠,因此年輕人大多善良;饑荒之年,人們?nèi)币律偈常虼四贻p人大多強暴。孟子還說過類似的話:
無恒產(chǎn)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恒產(chǎn),因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及陷于罪,然后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產(chǎn),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兇年免于死亡,然后驅(qū)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5]17
“無恒產(chǎn)”與“兇歲”相當(dāng),“放辟邪侈,無不為已”與“暴”相當(dāng),“若民,則無恒產(chǎn),因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這段話可用來解釋“兇歲,子弟多暴”的原因。而如果百姓衣食無憂,則容易引導(dǎo)百姓向善?!笆枪拭骶泼裰a(chǎn),必是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兇年免于死亡。然后驅(qū)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边@段話可用來解釋“富歲,子弟多賴”的原因。百姓“樂歲終身飽,兇年免于死亡”,這樣就可使百姓向善,而不是使之變懶。這正如管仲所說:“倉廩實則知禮節(jié),衣食足則知榮辱?!盵14]由此可見,年輕人的“善”與“暴”,并不是因為他們天生的資質(zhì)不同,而是環(huán)境因素使然。
第三,自暴自棄使人喪失了善端。孟子曰:
自暴者,不可與有言也;自棄者,不可與有為也。言非禮義,謂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義,謂之自棄也。仁,人之安宅也;義,人之正路也。曠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5]172
孟子認為,有的人言談不合禮義,這就叫做自己損害自己;認為自己不能以仁居心,不能依義而行,這就叫做自己拋棄自己。人安居的最好住宅是仁,人行走的最正確的道路是義。放棄最好的住宅不去住,放棄最正確的道路不去走,可悲??!由此可見,自暴自棄的人就是自甘落后、不求上進之人;他們放棄了仁義,因而喪失了與生俱來的善端。
針對上述導(dǎo)致善端喪失的種種情況,孟子希望人們“求其放心”,即把喪失的善端找回來,從而恢復(fù)其良知良能。孟子曰:“仁,人心也;義,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雞犬放,則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學(xué)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盵5]267孟子認為,仁是人的心,義是人所須走的路。放棄最正確的路不走,喪失了良心而不知找回來,可悲??!人們的雞犬丟失了,尚且知道要尋找回來;丟失了良心,卻不知道要尋找回來。學(xué)問之道沒有別的,只是找回喪失的良心而已。
“求其放心”,這是修身處世的最起碼要求,屬于“亡羊補牢,未為晚也”。對人們來說,修身養(yǎng)性最基本的方法是“存心養(yǎng)性”。所謂存心養(yǎng)性,就是保存本心,養(yǎng)育正性,并且在此基礎(chǔ)上對這四種善端進行擴充,孟子曰:“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茍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茍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盵5]80要一直擴充到“盡其心”的程度,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yǎng)其性,所以事天也”。[5]301孟子認為,“存心養(yǎng)性”并“擴而充之”,此乃“人之道”;天道好仁而樂善,此乃“天之道”。因此,如果能保養(yǎng)與生俱來的善端,并竭其所能擴充其善端,人就能獲得侍奉天的方法。如此,由盡心而可知性,由知性而可知天,“人之道”與“天之道”相合,就可以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了,而天賦人的四種善端就可培養(yǎng)為成熟的仁義禮智等四種美德而達到至善的境界,人就可以成為仁人君子,此可謂“人皆可以為堯舜”。
荀子認為,雖然人的本性是惡的,然而這不等于人人皆會干壞事。這是為什么呢?荀子曰:
古者圣王,以人之性惡,以為偏險而不正,悖亂而不治,是以為之起禮義,制法度,以矯飾人之情性而正之,以擾化人之情性而導(dǎo)之也,始皆出于治,合于道者也。今人之化師法,積文學(xué),而道禮義者,為君子;縱性情,安恣睢,而違禮義者,為小人。[11]647
荀子認為,古代的圣王鑒于人性惡而導(dǎo)致行為偏險而不端正,悖亂而不修治,因此就為人們制定禮義、法度來矯正、修飾、馴服人的性情而使他們端正自己的行為。那些能接受師法教化、博學(xué)經(jīng)籍,遵循禮義、法度的人,就能成為君子,此可謂“涂之人可以為禹”[11]663。而那些放縱性情、安于為非作歹而違背禮義的人,就成為了小人。有鑒于此,荀子希望人們能通過學(xué)習(xí)來抑制和矯正其與生俱來的惡性,以增進道德修養(yǎng)。
從思想淵源方面看,韓非子的性惡論來源于荀子的性惡論,然而究其倫理價值取向,二者則是相悖的,或者說具有同名異實之別;至于跟性善論相比,其倫理價值取向則有天壤之別。韓非子認為,人性之惡集中體現(xiàn)在“就利去害”或曰“好利惡害”。即使是父母與子女之間也只有利害關(guān)系,以此推出這樣的結(jié)論:那些沒有父子恩情的人,譬如君臣之間、人與人之間,就更加只有赤裸裸的利害關(guān)系了。韓非子曰:
霸王者,人主之大利也。人主挾大利以聽治,故其任官者當(dāng)能,其賞罰無私,使士民明焉,盡力致死,則功伐可立而爵祿可致,爵祿致而富貴之業(yè)成矣。富貴者,人臣之大利也。人臣挾大利以從事,故其行危至死,其力盡而不望。此謂君不仁,臣不忠,則可以霸王矣。[12]1007
韓非子認為,成就霸王之業(yè),是君主最大的利益;獲得富貴,則是人臣最大的利益。那么這二者之間如何協(xié)調(diào)而各得其所呢?利益就是君臣之間的紐帶。一方面,君主懷著成就霸王之業(yè)這一大利去治理國家,因此他就必須任命有能力的人擔(dān)任官吏,他的賞罰沒有偏私。他使臣民明白:盡心竭力就可以建立功業(yè)而獲得爵祿,獲得了爵祿就可以獲得富貴。這樣,人臣獲得富貴這一大利就實現(xiàn)了。另一方面,人臣懷著獲得富貴這一大利去做事,因此他冒著生命危險,竭盡全力而不怨恨。這樣,君主成就霸王之業(yè)這一大利就實現(xiàn)了。由此可見,君主不必對臣子仁愛,臣子不必對君主忠心,只要以獲得最大利益為紐帶而將君臣緊緊捆綁在一起,君主就可以成就霸王之業(yè),而臣子則可獲得富貴,此所謂明主之道:“設(shè)民所欲以求其功,故為爵祿以勸之;設(shè)民所惡以禁其奸,故為刑罰以威之。慶賞信而刑罰必,故君舉功于臣,而奸不用于上,雖有豎刁,其奈君何?且臣盡死力以與君市,君垂爵祿以與臣市。君臣之際,非父子之親也,計數(shù)之所出也?!盵12]851-852所謂“計數(shù)之所出也”,王先慎集解云:“君計臣力,臣計君祿?!盵15]這就是君臣之間赤裸裸的利益關(guān)系。
至于人與人之間,也是以利益為紐帶。在韓非子看來,“故王良愛馬,越王勾踐愛人,為戰(zhàn)與馳。醫(yī)善吮人之傷,含人之血,非骨肉之親也,利所加也。故輿人成輿,則欲人之富貴;匠人成棺,則欲人之夭死也。非輿人仁而匠人賊也,人不貴則輿不售,人不死則棺不買——情非憎人也,利在人之死也?!盵12]322-323韓非子認為,王良愛馬,是因為馬能奔馳;勾踐愛人,是因為人能為他作戰(zhàn)。醫(yī)生吸吮病人帶血的傷口,并不在于他與病人是骨肉至親,而是由于利益加于其中。造車人造好了車子,就希望人富貴;木匠造好了棺材,就希望人早死。這并不是造車人仁慈而木匠殘忍,只是因為如果人不富貴就買不起車子,這樣車子就賣不出去;人不死就不會買棺材——這實在并非憎恨別人,而是人死了,木匠就可以賣棺材來獲利。這就是人與人之間冷冰冰的利益關(guān)系。
綜上所述,從倫理價值取向來看,孟子主張性善論,側(cè)重于“存心養(yǎng)性”,目的是要人們保持其與生俱來的善端,并進行擴充,使自己成為像堯那樣的君子,此種修身之法可謂之“尊德性”。荀子主張性惡論,側(cè)重于“化性起偽”,目的是希望人們通過學(xué)習(xí)和遵循禮義、法度等來矯正與生俱來的惡,使自己成為像禹那樣的君子,此種修身之法可謂之“道學(xué)問”。兩者可謂殊途同歸,皆具有使人向善的積極意義,因此《禮記·中庸》曰:“故君子尊德性而道學(xué)問”[10]712。
韓非子主張性惡論,側(cè)重于“就利去害”,目的在于說明那些勸君主“放棄求利之心”“推行相愛之道”的言論,都是欺騙和無稽之談。人性只有惡,只有計算利害之心,哪里有什么道德與仁義?他認為也不需要什么道德與仁義,“是仁義用于古不用于今也”[12]1092,“則仁之不可以為治亦明矣”[12]1096。既然人性如此之惡,那么就不可能向善,即不可能通過禮義教化來引導(dǎo)百姓去惡向善;況且“夫必恃自直之箭,百世無矢;恃自圓之木,千世無輪矣。自直之箭,自圓之木,百世無有一”[12]1142,就像世上沒有“自直之箭”和“自圓之木”那樣,百姓不可能成為“自善之民”,只有通過法來壓制其惡,因此圣人之治國“不務(wù)德而務(wù)法”[12]1142,君主應(yīng)抓住人們“就利去害”或曰“好利惡害”的本性,以賞罰為手段。韓非子曰:“凡治天下,必因人情。人情者有好惡,故賞罰可用;賞罰可用,則禁令可立而治道具矣。”[12]1045“是以賞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罰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12]1100由此可使百姓“動作則欲其安利也,行身則欲其遠罪也”[12]1009。這就為統(tǒng)治者實施暴政提供了理論依據(jù),為人們“就利去害”的人生哲學(xué)提供了理論基礎(chǔ)。
由此可見,韓非子的性惡論,表面上是繼承了荀子的性惡論,但他拋棄了荀子性惡論中的核心思想,即雖然人性惡,但是人可以通過接受師法教化、博學(xué)經(jīng)籍和遵循禮義等來“化性起偽”而去惡向善的主張。韓非子認為人不可能去惡向善,而只能應(yīng)順人性的好利惡害,用爵祿來勉勵他們?nèi)ソüΧ@得慶賞之利,用刑法懲罰使其不敢為惡。究其實質(zhì),韓非子的性惡論是其以陰暗和冷酷的心理將人性中“好利惡害”的自私自利的一面極端化與絕對化的產(chǎn)物。韓非子的性惡論否定了人們向善的可能性,否定了禮義的教化功用,否定了道德的價值取向,否定了人與人之間的友善與信任,否定了統(tǒng)治者實施仁政的必要性。他認為君臣之間、人與人之間,沒有恩情可言,沒有仁義道德可講,一切以“好利惡害”而“自為”的極端利己主義作為人生的唯一準則,主張人與人之間只有赤裸裸、冷冰冰的利益交易。顯然,這種性惡論于人際交往和道德教化是非常有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