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蠢的晚霞

陸刃魚

[1]

你見過比黎晚霞更蠢的人嗎？

自從“文明班級活動”結(jié)束，就沒有老師在后門監(jiān)督值日了。下課鈴一響，值日生便提上掃把，三下五除二搞完衛(wèi)生，拎起書包回家吃飯。

是我運氣不好，才被分到和黎晚霞搭檔吧？她做值日真慢，仔仔細細掃干凈地不說，還要把歪歪扭扭的桌椅擺正。天已經(jīng)黑透，我以為總算完了，黎晚霞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踩上一把凳子，頭也不回地跟我說：“你先走吧，我把明天的課表寫在黑板上。”

自從面子工程告一段落，大家都很有默契地忽略了寫黑板這個步驟，黎晚霞真愛多管閑事兒。既然快收尾，那我索性先撤了。然而我腳還沒邁出去，前門就傳來一聲尖叫……天哪，黎晚霞摔倒了。我氣得跺腳，完了，今天的比賽直播真趕不上了！

我跑上前去，查看黎晚霞的傷勢。看她迅速爬起來這個動作，應(yīng)該沒傷著筋骨吧？

她也善解人意地擺擺手：“我沒事的，你去吧?！?/p>

真是莽撞的女生。我滿臉擔(dān)憂地先離開教室，走出一段路想起什么，遠遠回頭，發(fā)現(xiàn)她一瘸一拐，低頭慢慢前行。面前仿佛出現(xiàn)一堵墻，擋住了我的去路。

她回去會處理傷口吧？是不是該扶她一把……手機突然響了，是死黨小石的語音電話：“喂，怎么還沒回家？等你一起連麥看球賽呢！”

“這不就來了嘛！”我面前的圍墻消失了。

[2]

第二天，上課鈴打完，向來臉臭的班主任竟然喜笑顏開地走進教室，張嘴就是一頓夸：“昨天校長心血來潮視察衛(wèi)生情況，整個年級就我們班最干凈，桌椅板凳擺得齊齊整整，連課表都寫在了黑板上。昨天值日的兩位同學(xué)是誰？請站出來，你們做得很好！”

把我給整蒙了。我下意識地看向黎晚霞的座位，第四組第五排，竟然是空的。她人呢？

我硬著頭皮站了起來，舉起手，心虛得很：“老師，昨天是我和黎晚霞值日……”

“哦，黎晚霞啊！早上她媽媽來電，說她扭傷腳，幫她請假了?！卑嘀魅螌Τ嫉膫麆莞械胶苓z憾，“那‘文明衛(wèi)生員的獎勵你代領(lǐng)了吧，你們不是住在一條街嗎，順便拿給她吧?！?/p>

我接過獎勵，是兩套平平無奇的文具，包括了筆記本、黑色水性筆、套尺、2B鉛筆和橡皮擦，中考套裝嘛。我表現(xiàn)得十分平靜，領(lǐng)完乖乖坐回去。

倒是平時對于搞衛(wèi)生極其敷衍的同桌李笑，這會兒滿臉羨慕，直勾勾地盯著我手里兩個袋子：“都是些什么呀？”我滿不在乎地回應(yīng)：“嗨，就本子、筆、尺子什么的。校門口不是都有賣嘛！”

李笑聽完，不甘心，把套裝搶過去翻看，不一會兒，嘴里發(fā)出贊嘆：“你沒翻開看？還有校長題字呢！”我拿過來看，嚯，還真有。

校長在平凡的筆記本上，題了兩行詩，大意是夸我們勤勞自律，堅守初心。

但我心里清楚，其實這個榮譽不屬于我，它是黎晚霞一個人的。

[3]

懷揣著幾分心虛，我推掉了兄弟的球賽邀請，抱著校長的獎勵，穿過樹蔭來到這條街的盡頭。不清楚黎晚霞具體住哪棟，但是我記得李笑嚼過她的舌根，說她很窮酸，家里條件差。

這條街排列著各種洋氣小別墅，盡頭一棟墻皮剝落的小樓，便顯得格外黯淡。剛想敲門去問問，就有人摔了出來。是拄著拐杖的黎晚霞，吃痛地摔在地上，左臉頰紅得看起來很疼。

我想去扶，她自己掙扎著站起來了。

“黎晚霞，你沒事兒吧？”我焦急地問，她滿不在乎地擺擺手，問我找她什么事。我把那套文具遞給她：“那天你值日做得很完美，校長巡視看見，就提筆寫下贊賞，這是給你的獎勵?！?/p>

黎晚霞挺開心的，但是屋里有老人在喊她，說的是聽不懂的方言，語氣不善。

“你忙我就先撤了，這些天你落下的筆記，之后可以來找我補?！蔽易屗判脑诩茵B(yǎng)傷，她卻想起了什么，把文具推到我懷里：“拿回去也會被弟弟們搶走，我家重男輕女。你幫我保管吧，我先進去了?！?/p>

我只好拿著文具，看她一瘸一拐往回走的背影，發(fā)起呆。

[4]

黎晚霞回到班級的第一天，就收到了不少惡言惡語，都是同學(xué)們專門挑老師不在的時候，特地說給她聽的。比如：“喲，表現(xiàn)型人格回來了啊，腿看起來沒毛病啊，不會是裝的吧？”又或者：“愛出風(fēng)頭就算了，還連累我們以后都要多干活，值日真的很煩耶！”

她本來就喜歡低著頭走路，低著頭看書，現(xiàn)在頭快埋進抽屜里了。

正逢月考成績出來，最后一節(jié)課換座位，成績靠前的有資格選同桌。我排在前十，于是把黎晚霞拎過來跟我一起坐。李笑話多，上課又三心二意，終于能擺脫他好好學(xué)習(xí)了。

我能感覺到，選同桌的過程中，背脊要被種種眼神戳穿。

“怎么選了黎晚霞啊，他們不會有什么吧？”

“這都不懂？做值日培養(yǎng)出來的唄……”

“黎晚霞肯定會影響他的學(xué)習(xí)，我要去跟老師說！”

種種私語流進我的耳里，黎晚霞坐在旁邊，安靜地低著頭，好像周遭一切都與她無關(guān)，但是她露在袖口外的手，止不住地顫抖。

我抬起頭，正好對上老師自上而下俯視的探究。

收回目光后，我平靜且坦然，從課桌里拿出黎晚霞需要的筆記：“喏，這些天你沒來上課，落下的一定要補上。我們現(xiàn)在是同桌了，我有義務(wù)在學(xué)習(xí)上跟你互幫互助?！?/p>

我掃了掃四周表情各異的同學(xué)們，接著，鄭重地將那套文具交給她：“還有這個，是你應(yīng)得的。加油！”

傍晚來臨，太陽快落山了，夕陽余暉鋪在黎晚霞的頭發(fā)上，染成金色的，閃閃發(fā)光。

哪有什么愚蠢的晚霞，無非是我蠢罷了。

編輯/廣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