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鵬飛
我國對于酒駕的相關處罰經(jīng)歷了從粗獷到細致的發(fā)展過程。1955年的《城市交通規(guī)則》明確規(guī)定不準酒后駕車,但是沒有明確的懲罰措施。1987年,“兩高”聯(lián)合下發(fā)《關于嚴格依法處理道路交通肇事案件的通知》,將酒后駕駛作為從重處罰的情節(jié)。1988年,《道路交通管理條例》首次明確對飲酒和醉駕行為作出了處罰、拘留、暫扣駕駛證等規(guī)定。2004年施行的《道路交通安全法》第22條規(guī)定,飲酒不得駕駛機動車。2011年出臺的《刑法修正案(八)》規(guī)定,在《刑法》第133條中增設“醉酒駕駛機動車”這一內容,以血液中酒精含量超過80mg/100ml作為行政處罰與刑事處罰的分界線,使對酒后駕車這一行為的處罰發(fā)生了質變[1]。
在《刑法修正案(八)》出臺以前,我國法律對于酒后駕駛的定性和懲罰力度都較輕,隨著汽車保有量的逐年增加,酒駕人數(shù)與次數(shù)隨之逐漸增加,并出現(xiàn)了諸多惡性案件。2009年孫偉銘案等惡性酒駕肇事案件發(fā)生后,社會公眾對于規(guī)制酒駕的呼聲日益高漲?!缎谭ㄐ拚福ò耍吩黾恿恕拔kU駕駛罪”,無疑是對人民群眾意愿的積極回應。
我國的酒駕行為在絕對數(shù)量上隨著汽車保有量的增加而增加,但經(jīng)過十年的嚴格執(zhí)法、司法與普法教育,在酒駕數(shù)量與汽車保有量的比例上卻是明顯減少的,這也印證了醉駕入刑十年來取得的顯著成績。江蘇省公安廳發(fā)布數(shù)據(jù)顯示,江蘇省2012年查處的醉駕案件在事故調查中占比七成,2020年的事故比例為三成,交警路面執(zhí)法查獲酒駕占七成。山東省總結出有效治理酒駕的四個經(jīng)驗:聚焦管理短板、創(chuàng)新勤務防控機制;突出社會共治,搭建社會綜治體系;堅持情報引領,完善酒駕治理體系;突出輿論引導,營造濃厚宣傳氛圍[2]。
在當前持續(xù)高壓治理酒駕的情況下,酒后不能駕車的思想基本深入人心,整個社會對于酒駕危害的認識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對于這一現(xiàn)實情況,當前社會的普遍觀點依然是酒駕必入刑,治理酒駕必須持續(xù)高壓,但是就醉駕入刑的持續(xù)性影響來看,實際上可能已經(jīng)超過了十年前的設想。
酒后駕車相關的法律后果主要包括以下幾種:1.醉酒駕駛致人重傷、死亡的,承擔刑事責任,具體參見刑法相關規(guī)定;2.公職人員酒駕,第一時間通報紀檢監(jiān)察機關;3.酒駕醉駕將納入個人信用記錄,貸款、消費或受限制;4.律師、醫(yī)師等專業(yè)技術人員吊銷從業(yè)資格證,公職人員可直接開除;5.公民不能入黨,不能報考公務員,當兵或報考軍校無法通過政審;6.影響辦理出國簽證;7.作為法定代表人無法順利辦理營業(yè)執(zhí)照;8.用人單位有權解除勞動合同;9.子女受牽連,報考公務員、軍警校,入黨等會受到限制[3]。
最高人民法院公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二)(試行)》(以下簡稱《指導意見》)中,規(guī)定了危險駕駛罪(醉駕)的刑事處罰量刑幅度:“對于情節(jié)顯著輕微危害不大的,不予定罪處罰;犯罪情節(jié)輕微不需要判處刑罰的,可以免予刑事處罰?!边@就意味著機動車駕駛人酒后駕駛時體內酒精含量即使達到了規(guī)定的醉駕標準,情節(jié)顯著輕微的仍然可以不予定罪處罰或者免予刑事處罰。情節(jié)顯著輕微包括體內酒精含量沒有過分高于醉駕標準、沒有發(fā)生交通事故、沒有阻礙檢查、認罪態(tài)度好等情形。情節(jié)顯著輕微的常見類型有六種,分別是挪動車位型、救治病人型、睡覺休息型、隔時醉駕型、尚未駛出型、被醉駕追尾型。
挪動車位、睡覺休息與尚未駛出三種類型,沒有造成任何實質性損害。挪動車位可能是為了方便他人與恢復交通秩序,尚未駛出沒有造成任何現(xiàn)實緊迫危險,睡覺休息更是不存在侵犯任何法益的可能性,最高院對此作出回應,也是對認為所有醉駕都入刑是處罰不公、是違反罪責刑相一致原則的評判修正。
救治病人型背后的法益是,送親屬去醫(yī)院就診這一生命健康法益,是與酒后駕駛違反法律法規(guī)侵犯法律威嚴、交通秩序、他人生命健康這三種法益的對比。人的生命健康高于其他利益,緊急情況下輕微違反國家法律規(guī)定也是可以接受的,親友生命健康與他人安全之對比,也存在緊迫與一般的區(qū)分。綜合以上幾種情況,最終以出臺《指導意見》的方式確定了親屬生命健康利益優(yōu)先的原則。
隔時醉駕型,可以認為是在保護特殊體質的人,體現(xiàn)了司法的人文關懷。這一特殊體質可以理解為,自身代謝酒精能力不足,但是又沒受到醉酒麻痹的影響。根據(jù)周光權教授對《刑法》第133條的修改觀點——“醉酒后,在道路上不能安全駕駛機動車的,構成危險駕駛罪”,可以由此認為酒后駕駛本身可能并不絕對會對社會公眾造成危險,抑或是失去了對自身和車輛的控制才是對他人造成危險的根本原因。而特殊體質的人,飲酒后不易代謝,但是既沒有被酒精抑制了行為,也沒有失去對車輛的控制,自身還是完全行為能力人,就客觀現(xiàn)實來看是能夠駕駛車輛的。如果經(jīng)過一夜休息甚至更長時間仍然不能代謝酒精,但是其自身完全有能力駕駛,在這種情況下將其以酒駕的名義處罰,可能在行為人主觀與違法客觀上并不一致,因此最高院對這類人予以特別保護。
從《指導意見》來看,最高院對于醉駕的懲罰放開了六個口子,從其性質來看,可以認為是根據(jù)刑法基本原則對以下幾種情況予以保護:1.沒有實質性侵犯他人和社會的法益;2.保護他人法益與緊急避險;3.特殊體質;4.同時違法,對方全責。
法諺有云:“法律一經(jīng)制定,就已經(jīng)落后于社會發(fā)展。”結合醉駕入刑來看這句話,可以認為十年前的嚴苛刑法已經(jīng)落后于社會的發(fā)展。正如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投機倒把罪在市場經(jīng)濟建立和完善后就退出了歷史舞臺一樣,當危險駕駛罪中的醉駕部分不適合當前社會現(xiàn)實時,也應當就此做出相關調整。酒駕在十年前會造成嚴重的危害后果,但是現(xiàn)在,“喝酒不開車,開車不喝酒”已經(jīng)成為社會共識,醉駕入刑的社會治理目的可以認為已經(jīng)達到,而繼續(xù)以嚴苛刑罰要求和教育公眾,有可能與社會的發(fā)展不符。這也是《指導意見》對于醉駕出刑開了六個口子的原因之一。
當前法律規(guī)定對酒駕的處罰普遍較重,尤其是對公務員、事業(yè)單位工作人員、軍人等體制內人員而言,更為嚴苛。這種嚴苛相比于普通群眾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第一,體制內人員多了一份政治要求;第二,黨紀處分相比于刑罰更為嚴格;第三,受過刑事處罰會牽連過多利益,比如可能失去原有工作機會。相比于一個非黨員、非體制內的普通群眾而言,同樣的酒駕行為,體制內人員受到的懲處不同,甚至牽連的范圍也不同,這在刑罰與行為的一致上是不公的。誠然,對于黨員干部的要求必須更高,但是也應當承認,如果因為一次酒駕,尤其是在沒有造成任何實質性侵害法益的條件下的酒駕,就直接毀掉一個人的前途,甚至其下一代的命運,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不可承受之痛。
在能夠有其他方式解決問題的時候,能不適用刑法盡量不去適用。就解決酒駕問題來看,可以認為這一行為能夠侵犯的法益是以下幾個逐漸嚴重的層級:第一層級,是國家法律法規(guī),即使沒有造成任何損害,只要酒后駕車了就是侵犯了這一法益。第二層級,是造成了一定程度的財產損失,對此有交通肇事罪等罪名對應。第三層級,是造成了人員傷亡,這種難以完全恢復的法益受到更嚴苛的法律制裁,與之相對應的除了交通肇事罪、危險駕駛罪等,還可能涉及故意殺人罪等更嚴重的罪行。第四層級,是既造成了人員傷亡與財產損失,還對社會產生了惡劣的影響,比如手段殘忍,造成多人死亡、重傷等嚴重后果。
就減輕酒駕的懲罰后果這一目的出發(fā),可以從提高行政處罰力度、減輕刑事處罰力度和限縮牽連范圍等方面進行調整。
《道路交通安全法》第91條對酒駕的規(guī)定是暫扣6個月駕駛證,并處1000元以上2000元以下罰款;此前曾因酒駕被處罰,再次酒后駕駛的,處10日以下拘留,并處1000元以上2000元以下罰款,吊銷駕駛證。酒后駕駛營運車輛的,處15日拘留,并處5000元罰款,吊銷駕駛證,5年內不得重新取得駕駛證。酒后或醉酒駕駛,發(fā)生重大交通事故,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吊銷駕駛證,終身不得重新取得駕駛證。
以罰款的方式警醒司機不得酒后駕駛,是法律預測性和教育性的體現(xiàn)。如果需要以降低刑事處罰力度的方式來體現(xiàn)刑罰的謙抑性和國家關懷,為了防止司機心態(tài)松懈,可以通過提高行政處罰力度的方式來平衡。就當前的行政處罰內容來看,主要是自由、財產和許可證三個方面。由于限制自由的拘留應當謹慎使用,且行政法的相關內容限定了拘留時長,因此不宜就酒駕專門延長拘留時間。對于具有行政許可性質的允許再次取得駕駛證,具有行政處罰性質的終身不得重新取得駕駛證,其懲罰力度與關懷教育比較合適,能夠有效警醒司機在飲酒與長期不能開車之間做出選擇,因此也不用改變。當前能夠進行修正平衡的,也僅有財產處罰。結合當前我國的人均收入等因素,可以作相應修改?!兜缆方煌ò踩ā酚?004年5月1日正式實施,據(jù)十屆全國人大三次會議《政府工作報告》,當年中國的城鎮(zhèn)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為9422元,農村居民人均純收入為2936元,全國人均GDP為10502元[4],以最低罰款1000元計算,上述三項數(shù)據(jù)比例依次為10.61%、34.06%、9.52%。隨著我國經(jīng)濟的發(fā)展,2020年城鎮(zhèn)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為43834元,中位數(shù)為40378元,農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17131元,中位數(shù)為15204元,全國人均GDP為72447元[5]。按照2004年的比例換算,2020年對應的數(shù)值為4652.3元、5834.8元、6897元,取其中最低值,則酒駕后的行政處罰應當至少為4652.3元,其他幅度依照原先規(guī)定按倍數(shù)計算。
建議處罰內容修正如下:酒后駕車的,暫扣6個月駕駛證,并處4500元以上9000元以下罰款;此前曾因酒駕被處罰,再次酒后駕駛的,處10日以下拘留,并處4500元以上9000元以下罰款,吊銷駕駛證。酒后駕駛營運車輛的,處15日拘留,并處22500元罰款,吊銷駕駛證,5年內不得重新取得駕駛證。
這一程度的經(jīng)濟處罰,能夠對大多數(shù)司機產生足夠的威懾,罰沒財產既能夠直接影響個人和家庭生活,也不會對當事人及其近親屬產生持續(xù)性影響,可以作為處罰酒駕的一種參考。針對不在意財產處罰的群體,可以適用下文中梯次限制自由和入刑的方式處理。
提高醉駕入刑門檻的觀點,源自對《指導意見》的分析,以及周光權教授等專家學者的觀點引用。結合《指導意見》對酒駕出刑的規(guī)定,可以看出最高人民法院對于酒后駕駛采取了區(qū)別對待的態(tài)度,對于醉駕入刑這一嚴重問題,采取審慎的態(tài)度,在沒有造成實際損害的情況下,能不適用刑法就盡量不適用刑法。
除了上文提及的六種情形,還可以在其他幾個方面作出修改,從而提高醉駕入刑的門檻:1.對于酒駕造成不超過輕傷的人身損害后果,且肇事司機的血液中酒精含量不過分超過80mg/100ml的,可以適用當事人和解,司法機關可以不予追責;2.對于因無代駕、無法打車等困難間接導致的醉駕,在此種情況中低速醉駕造成財產損失或人員輕傷的,在肇事司機賠償全部損失后,處以同等損失的罰款或一定日期的社會公益服務。這些情況背后的法理支撐,可以認為是恢復性司法觀念下的法益損害可承受型、公權力支配型以及法益損害可恢復型。
刑事處罰對于肇事司機而言,最難以接受的是對其子女的影響。我國政審的主要內容是對黨的理論和路線、方針、政策的態(tài)度;政治歷史和在重大政治斗爭中的表現(xiàn);遵紀守法和遵守社會公德情況;直系親屬和與本身關系密切的主要社會關系人的政治情況[6]。其初始目的是篩選和甄別人才,將反對我黨、有不良行為、道德品質差、有犯罪嫌疑的人剔除出公職隊伍,同時對可能受近親屬負面影響的人也予以排除,從而保證黨、政、軍等組織內成員符合國家要求。
就違法犯罪的性質來看,酒駕的危害性遠遠不如危害國家安全罪、危害公共安全罪等嚴重的犯罪,很多人酒駕的出發(fā)點可能只是省下代駕費或者過夜費的僥幸心理。對于因酒駕導致的交通肇事,屬于典型的過失犯罪,其主觀方面更是沒有傷害他人的故意,無法與侵犯公民人身權利、民主權利罪,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等罪行相比。如果不同的犯罪故意與不同的犯罪結果,對于后代的影響是相同的,都是政審不合格,不能擔任公務員、事業(yè)單位工作人員,不能參軍入伍,這對于酒駕司機的后代而言,因父輩的過失違法或受到行政處罰,導致自己的前途中斷,并不公平。
具體操作可以是,因酒駕帶來的行政處罰不進入個人檔案,因酒駕導致的危險駕駛罪與可和解的刑事案件不作為政審的參考內容。對于因醉駕導致的交通肇事罪和因深度醉駕導致的以危險方式危害公共安全罪,不予排除在政審范圍之外。
對于酒駕違法行為,本著初犯從輕、累犯梯次從重的原則,可以參照駕駛證的積分清零和周期恢復制度,在一定周期范圍內允許出現(xiàn)一次無損害后果的酒駕,給予司機改過自新的機會;可以參照針對“螞蟻搬家式”走私犯罪與偷稅漏稅犯罪中的懲罰方法,將行政處罰前置,違法者在酒駕受到行政處罰后,于一年內又犯的,給予相應的刑事處罰,且梯次提升刑事處罰的力度。對于因酒駕造成損害而符合其他犯罪要件的,依照刑法對該特定罪行依法進行處置,酒駕作為量刑情節(jié)。
酒后駕駛本身確實是一件違法的行為,不論從任何角度看,都不值得倡導。但是用一刀切的方式處罰酒駕和醉駕行為并不能徹底根治這一問題,并且直接導致很多人就此失去了發(fā)展前途。人非圣賢,孰能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給予主觀上沒有故意犯罪意圖的人一次改過的機會,盡量以非刑法的方式進行懲罰,可以體現(xiàn)法律溫情的一面,可能比嚴苛刑罰更能讓人接受,也更方便違法之人回歸生活、服務社會。(編者注:本文實際出刊日期為2021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