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偉鑫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
嚴嵩為明嘉靖時期重臣?!睹魇贰份d:“(嘉靖)二十一年八月拜武英殿大學士,入直文淵閣,仍掌禮部事?!圻M吏部尚書、謹身殿大學士、少傅兼太子太師?!盵1]7915至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罷官以前,其執(zhí)掌內(nèi)閣權柄15年。然其于歷史上被認為“奸臣”,《明史》云:“然小人世所恒有,不容概被以奸名。必其竊弄威柄、構結禍亂、動搖宗祏、屠害忠良、心跡俱惡、終身陰賊者,始加以惡名而不敢辭?!盵1]7095囿于名聲,學界對其文學成就評價一直不高。就嚴嵩詩作數(shù)量而言,其一生詩作1100余首。就其詩之成就看,四庫館臣云:“其詩在流輩之中乃獨為迥出?!盵2]1568顧璘亦云:“宏治以還,作者翩起挺望,南北承學,翕然向風,宗為領袖。南楚則介溪先生稱特焉?!湓娂呐d清遠,結體溫厚,意深妙解,達乎天機?!盵3]由此可知嚴嵩詩有其自身之特色。現(xiàn)今,學界對嚴嵩之詩略有關涉,如武道房《論嚴嵩詩歌的三重價值》、盧保俠《嚴嵩詩歌研究》、王蘭蘭《嚴嵩其人其詩》等,然對嚴嵩《南還稿》的研究關涉不多。實則《南還稿》為其人生階段重要之詩歌,曹國慶認為:“(《南還稿》)對研究嚴嵩晚年的生活和思想彌足珍貴?!盵4]從詩之價值來說,《南還稿》中詩作成就雖不及《鈐山堂集》,然《南還稿》作品顯示了嚴嵩詩歌創(chuàng)作之成熟,頗具可觀之處。2012年楊璐校點《嚴嵩詩集》未收《南還稿》,至2016年鄢文龍箋注《嚴嵩詩集箋注》首次出版中國國家圖書館文津亭藏嘉靖刻本《南還稿》。故而筆者以此為文獻,梳理嚴嵩《南還稿》中40余首詩作,以期探討嚴嵩《南還稿》藝術成就,以俟方家指正。
嘉靖四十一年,五月十九日,因其子世蕃及家人嚴年所累,加之徐階、道士藍道行、御史鄒應龍聯(lián)手“倒嚴”之下,嘉靖皇帝命其致仕(嚴嵩生平行狀皆據(jù)《嚴嵩年譜》)。《國榷》云:“壬寅,大學士嚴嵩免,監(jiān)察御史鄒應龍劾嚴嵩子世蕃?!盵5]3977遭此大變,嚴嵩六月初二甲寅啟程離京,感慨萬千,賦詩以抒己懷。如其作《六月二日出都城作》八首,皆為五言古詩,如其一曰:
承詔賜休退,整駕念徂征。
出晝心已結,辭天骨猶驚。
佇立獨踟躕,淚落忽沾纓。
上戀圣主恩,下懷知愛情。
遠樹千重隔,滄江雙櫓鳴。
路岐方浩浩,紛思何由平。[6]393
此詩乃嚴嵩自京城還分宜途中所作。入京之時,其出身卑寒,而后位極人臣,執(zhí)掌權柄,受盡寵幸。出京之時,君臣失契,子陷囹圄,前途迷茫。故而心生悲涼之感,其中“佇立獨踟躕,淚落忽沾纓”,道出了嚴嵩心中的無限感傷及惆悵。全詩少用典故,不事夸飾,思想感情中摻雜嚴嵩對嘉靖之幻想?!秶丁份d嘉靖對嚴嵩的評價:“人惡嚴嵩久矣,朕以其力贊玄修,壽君愛國,特加優(yōu)眷,乃縱逆丑負朕。其令致仕予傳去,歲給祿百石?!盵5]3977據(jù)此,嚴嵩心中對嘉靖尚存一絲僥幸,因而才有“上戀圣主恩,下懷知愛情”之句。出京途中,看遠處千樹重重隔離,近處江水滔滔,伴著船槳,嚴嵩內(nèi)心不禁感慨萬千,因而有“路岐方浩浩,紛思何由平”二句,由情至景,得以圓融。
又如其《新水滿渠各閘通放舟行甚駛》一詩,乃雜言詩,其詩云:
太霄布雷雨,一夕河流長。
上升浩蕩忽盈涯,迤邐競移舫。
一閘復一閘,中流夾飛槳。
不假役夫力,牽挽勞下上。
茲行良天幸,川涉利攸往。
瀝觴酹明神,再拜謝洪貺。[6]395
此詩繪寫雷雨下落,河水上漲,遠方之船藉江水飛漲湍流而下,無需假借纖夫之力,此時詩人似乎忘卻被貶謫之心,觀船順江而下,船槳飛濺水花,詩家不由發(fā)出感嘆,應傾杯撒酒以祭神明,再拜謝神明的賜予。全詩清新雅麗,言之有物,自然樸實。又看其詩《舟行即事》:
長堤密樹濃于幄,細草繁花繡如茵。
日晚沿洄那得住,不知何處是通津。[6]395
此詩作于嘉靖四十一年六月,嚴嵩自出京,所作之詩不求諸工巧。此詩前二聯(lián)白描行舟所觀之物,無非堤、樹、草、花,嚴嵩以“密”一字述樹之繁,又以“濃”字再書樹之多,而細草繁花之美,詩人卻無暇欣賞,因為天日漸晚,沿江而下無處居住,不知何處為渡口。此詩看似寫實,輕描淡寫,實則以景抒情,發(fā)詩家心中之惆悵。罷相出京,兒子世蕃前途未卜,而自己又對圣眷心懷希望,種種心態(tài)相互糾纏,故其發(fā)出不知渡口何處的感嘆,未嘗不是其內(nèi)心迷茫的寫照。此詩清新可讀,情真意切,為嚴嵩晚年七絕詩中精品。
是時,明代文壇復古之風競起,嚴嵩亦不可免?!睹魇贰吩疲骸板始尉笗r,王慎中、唐順之輩,文宗歐、曾,詩仿初唐。李攀龍、王世貞輩,文主秦、漢,詩規(guī)盛唐。王、李之持論,大率與夢陽、景明相倡和也?!盵1]7307《明史》評王世貞曰:“其持論,文必西漢,詩必盛唐,大歷以后書勿讀,而藻飾太甚?!盵1]7381此種追唐慕漢之復古文風統(tǒng)攝嘉靖文壇,嚴嵩有此風格便不足為奇。
實則,嚴嵩對其自身詩歌創(chuàng)作特色分野亦十分明確,其《自序》中云:
予昔在童年,即學聲律。既竊科目,恒苦疢疾。一造金馬之署,尋返碧山之廬。環(huán)堵蕭然,吟嘯終日。久之出而從仕,獲與二三同志揚榷風雅之道。歷覽唐賢諸家,曾未涉其津涯,惟取頤諸情性,晚登政途,萬務勞形,百責身萃?;貞浥f業(yè),如弁髦然。然因事記言,撫景寓興,獵心未免。抑皆觸口縱筆,率爾應酬,不能求工,亦不暇求工。由前則多山林之致,由后則皆朝省之事。時既不同,詞體各異。[9]
由此可見,嚴嵩自認其在鄉(xiāng)隱居時期之詩風是閑遠練達的,然登入政途,事務纏身,分身無暇,故而其對于自身詩風的轉變有清醒的認識。在經(jīng)歷了人生大變后,嚴嵩的詩歌又從枯燥艷麗之風轉變?yōu)樽匀粯銓?,此種轉變實與其自身境遇與心境密不可分。
通觀《南還稿》諸詩,與此前嚴嵩諸詩不同之處在于,此時詩中感情更為厚重與真摯。劉節(jié)曾評嚴嵩之詩:“宣志理情,和聲昭則,沨沨乎魏晉遺音?!盵10]嚴嵩為人,《明史》云:“嵩無他才略,惟一意媚上,竊權罔利?!盵1]7916又言:“嵩握權久,逼引私人居要地。帝亦寖厭之,而親徐階。”[1]7918雖《明史》之言略有偏頗,然其為人驕縱可略為得見,加之嘉靖皇帝生性多疑,沉溺齋醮,常采制衡馭下之道,因而自楊一清、張璁、夏言,又至嚴嵩、徐階,皆為嘉靖駕馭臣下之棋子。故而嚴嵩相伴嘉靖左右之時,更需如履薄冰,顯得謙恭忍讓,以固其首輔之位?!秶丁份d嘉靖“晚年雖不御殿,而批決顧問,日無停晷。雖深居淵默,而張弛操縱,威柄不移,升遐一詔,艾悔尤深……”[5]4037在險惡的政治旋渦中,嚴嵩能十余年相伴于嘉靖之側,乃出于政治形式所迫。罷相之后,心理枷鎖盡去,因而《南還稿》中,此種飽含情真意切之作頗多,如《食山薯偶作一名山藥其形盤礴色白味甘溫益人》二首:
其一
土種鮮薯似截肪,斸之秋圃乍經(jīng)霜。
頻年京國莼鱸意,歸向袁鄉(xiāng)日飽嘗。
其二
山芋園薯得共嘗,野人相贈每盈筐。
補羸益胃堪資老,卻擬袁鄉(xiāng)是壽鄉(xiāng)。[6]407
此二詩作于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秋,作者回抵分宜,偶食山薯,有感抒懷。其一詩中先描摹山薯之白,將山薯比為切開的脂肪?!皵帷睘榫蛑狻G岸淠∥锢L景,后二句由景入情,嚴嵩用“莼鱸”之典,以抒念鄉(xiāng)之情。《晉書·張翰傳》曰:“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莼羹、鱸魚膾……”[11]表達詩人對家鄉(xiāng)自由自在田間生活的向往。又如其二詩中“山芋園薯得共嘗,野人相贈每盈筐”二句,描繪田園景象以及對鄉(xiāng)居生活的滿足,其言自然樸實,情真意切,如話家常,感情真摯不言而喻。又如其《食筍》一詩:
此君天下貴,北地苦難植。
冬筍味所珍,藉以供玉食。
吳儂歲里收,輦載至京邑。
中侍競先新,走使馳數(shù)馹。
但愿玄一薦,金資不論直。
吾生居山郡,土產(chǎn)頗盈斥。
道遠氣候殊,質(zhì)不耐寒栗。
美芹思欲獻,舉首望宸極。[6]407
此詩為五言排律,亦作于嘉靖四十二年秋,嚴嵩于分宜食竹筍,作詩感懷。詩首寫竹筍之珍,北地難以種植,自南向北,竹筍直達國都。最后二句“美芹思欲獻,舉首望宸極”則是抒發(fā)嚴嵩之心志。“美芹”本謂農(nóng)夫以水芹為美味,欲獻于他人,后又喻以微物獻予他人;“宸極”為北極星,此處藉指帝王。嚴嵩此詩借筍明其心志,對遠在京城的嘉靖仍念念不忘,從某種程度看,對嘉靖仍抱有幻想,妄圖東山再起,亦有對昔日榮寵華貴之留戀。嚴嵩作此詩時,其情感是真摯的,在食筍之時,有“吾生居山郡,土產(chǎn)頗盈斥”之感,想與嘉靖分享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甚至有“道遠氣候殊,質(zhì)不耐寒栗”之慮。是年八月初十,據(jù)《明實錄》載,“致仕大學士嚴嵩、李本各表賀萬壽圣節(jié)及進帝壇香燭,本復獻《圣德同天萬年純佑頌》,上嘉納之,各賜金幣”[12]。因此,嚴嵩的心情舒暢,作出許多暢玩山水之詩如《初入袁江即事有懷》:
水清深見底,牽纜上袁溪。
始愛鄉(xiāng)園近,遙看浦樹齊。
橘林當岸綠,蘿徑入?yún)驳汀?/p>
草色侵官道,泉聲繞稻畦。
江晴看鷺浴,山暝聽猿啼。
淳樸知吾土,幽潛憶舊棲。
村扉多隱竹,野飯或蒸藜。
微志欣能逐,歸途幸不迷。
心驚廿載別,跡與故人暌。
為報同時侶,清樽得重攜。[6]406
此詩與《食筍》《食山薯偶作一名山藥其形盤礴色白味甘溫益人》等詩當為同一時期,回抵分宜,嚴嵩縱情山水,放志田園。此詩前10句分別繪寫其鄉(xiāng)袁州府之景,寫得十分清新自然。水清見底,詩人坐船游歷袁江,才感到鄉(xiāng)村之美距離如此之近。遙望遠處,近岸之樹又如此之齊,秋日之橘林仍呈綠色,藤蔓纏繞之小路若隱若現(xiàn)。后二句“侵”與“繞”二字,意境全開,將鋪漫野草的官道及山泉繞田之景寫活,尤見嚴嵩煉字琢句之功。后六句抒己之感,言其年少能逐微志,如今得返故土,幸不亡途,膽戰(zhàn)心驚20余載,此時舊友相逢,只能舉起手中之清酒,話述闊別之情。
又如《題太守周公勸農(nóng)圖予始至家見秋谷登場民皆樂生太守之力也喜而題此》:
其一
桐花初發(fā)雨初晴,處處惟聞布谷聲。
正是宜陽賢太守,彩旗風里勸春耕。
其二
王政由來在重農(nóng),使君憂國愿年豐。
皆言此日民安樂,禾黍秋登四境同。[6]406407
據(jù)《袁州府志》載,“太守”為周璞,嘉靖四十年(1561年)任袁州知府。“桐花”為清明物候之花。故而此詩當作于清明前后。嚴嵩雖去國歸鄉(xiāng),然在游賞山水之中,卻不能世事全散,罔顧機心,鈐山袁水之間,見花開雨霽,彩旗飄舞,一派祥和之景渾然而出,不由贊嘆周璞政德有度。后一句雖阿諛奉承之味濃,卻也抒其對京城內(nèi)嘉靖的思念。惟中對嘉靖之情或可源自肺腑,故而才有“王政由來在重農(nóng),使君憂國愿年豐”二句。其后,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子世蕃伏誅,隨之詔籍沒嚴氏之家產(chǎn),上促有司從速解庫所抄贓物,惟中欲留一二醫(yī)藥書籍亦不可。此等人生境遇之大起大落,更反映了嚴嵩詩中感情的真切。
相較嚴嵩此前詩作,如嘉靖八年(1529年)夏,時任禮部左侍郎的嚴嵩與劉璘賞荷,作詩《賞荷劉司空部署次韻》,其詩鋪寫荷花:“氣和嘉瑞先時見,地迥靈根近日栽。鏡水彩云頻對酒,露盤仙掌獨登臺。”[6]153辭藻華麗,絢麗繁縟,然感情空乏,僅僅是對劉璘的贊美,其詩曰:“尚書星履朝天罷,每為紅芳竹徑來?!盵6]153又《題宮保孫公宜晚亭》《奉題閣老費公至樂樓》《夏日李公薇園燕集次徐少宰》等,皆同此類。可以說,嚴嵩在朝廷為官之時,作詩目的并非是為了抒懷寫意,更多的則是為了其自身的政治目的,如《登報國寺閣》(四首):
其一
毘廬閣望盡京華,樓閣參差云霧遮。
雨雪高層催歲暮,音書故國渺天涯。
其二
代北風煙迷所處,云間孤影見鴻飛。
閨中錦字空相憶,塞上金鞍仍未歸。
其三
后皇開山秪樹林,直布大地皆黃金。
朱甍矗起云天麗,翠木環(huán)圍石道陰。
其四
南去北來何日了,勞勞千古更魂消。
才過報國松間寺,又度盧溝月下橋。[6]53
從這四首詩作可看出,嚴嵩對京城附近報國寺的景物描摹可謂備至,其中第三首詩還運用了顏色對比的手法,然寫景有余,而抒情不足,更多的則是對于山林風光或是名勝古跡的吟詠。除此之外,如同僚之間的相互贈酬之作《和陳司馬元日早朝》《登慈仁寺閣餞楊殿撰》《酬未齋宮諭見贈》等等,皆是此類。由此觀之,更顯《南還稿》詩情志之珍。
胡應麟曾如是評價嚴嵩之詩,“弘、正之后,嘉、隆之前之為律詩者,吾得二人:曰皇甫子循之五言,清镕瀟灑,色相盡空,雖格本中唐,而神韻過之;曰嚴惟中之七言,煉鍛精工,爐錘盡泯,雖格本中唐,而氣骨過之?!盵13]元瑞將嚴詩與皇甫汸之詩并譽為弘治、正德年間第一,可謂稱之盛矣。又認為嚴嵩祖承自中唐詩的沖淡平和,追尋韻味的詩風,但嚴詩氣勢與風骨又遠超中唐,然嚴詩深受唐人影響則可無疑。嚴嵩與“前七子”中李夢陽、王廷相交往頗深,與“六朝派”楊慎為至交好友,“唐宋派”領袖唐順之亦互有往來。此三種流派皆強調(diào)直抒胸臆,信手寫就,與臺閣體詩風“冗阘膚廓,幾于萬喙一音”[2]1487截然不同。日人吉川幸次郎曾評此為:“……詩者發(fā)之于‘情’,以‘調(diào)’或韻律為主,而且必須帶有‘色’即感覺的要素?!盵14]嚴嵩歷經(jīng)人生起落,感炎涼世態(tài),慨悟警醒,故《南還稿》中,或抒情詠物,或贈答酬故,亦或感懷交游,無不透出嚴詩情真意切的感受。
嚴嵩生活時間極長,自成化十六年(1480年)年生于江西分宜介橋,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卒于家鄉(xiāng),歷經(jīng)三朝。正如上文所言,嚴嵩與前七子中李夢陽、王廷相、邊貢等關系密切,也與楊慎、唐順之等為至交,與夏言、徐階、高拱等曾同朝為官。作為文壇中活躍的一員,嚴嵩深受復古詩文風格的影響,因而當需列舉數(shù)則其他詩家之作以顯嚴嵩詩作之獨特。如前七子之領袖李夢陽,嚴嵩隱居時期,李夢陽便為嚴嵩作有《鈐山堂歌》[15]。李夢陽為前七子領袖,主攻唐詩一派,其詩中富含情真意切之作如《畫馬行》《思童日》《喜雨》等,如《畫馬》便是通過對古畫中馬的描寫,抒發(fā)詩家渴望事功之心和遠大理性。
何景明亦為前七子領袖之一,其詩作亦重視真情實感之表達,既有《江門》《武陵》《白帝城》等吟詠山水,抒發(fā)情志的山水詩作,又有《點兵行》《新興》《苦寒行三首》等深憂時事之詩。又如夏言,作有《秋懷二絕》《晚泊》等詩,皆為情深意切之作,限于篇幅,不再一一敘述。
質(zhì)言之,嚴嵩情真意切的傾向,實為其創(chuàng)作過程中學古的成果。他學古而不泥古,能化用摹寫于無形,對李夢陽、何景明、唐順之等復古派既互有影響,又有所突破。這種富有情韻,對于淡遠秀爽的風格追求,不同于復古派們“獨尊盛唐”的詩學傾向,反而是“水清石見,春云綴空,濃淡有情”[16]的中唐之音。
惟中之詩以繪景見長,然景為情生,情為景本,二者相糾,渾然一體。《南還稿》中,此種詩作在在皆是,從其景語之中,可見其詩或恬淡、或彷徨、或哀嘆之情。如其詩《南旺湖》云:
細雨牽舟拂曙行,垂柳兩岸夏鶯聲。
客愁何處因忘卻,樹里南湖一片明。[6]396
詩為七絕,作于嘉靖四十一年六月,此詩為惟中寫景抒情之作。首句營造一幅詩人拂曉雨中行舟之圖,次句則純?yōu)閷懢爸洌浴按沽薄跋您L”營造夏日之景,不由覺得清新可愛,意境全開。后二句則為抒情之作,詩人過南旺湖,見夏日美景,卻無心留戀,實則因“愁”所致,詩人道“因忘卻”,正是因為無法忘卻。嚴嵩身遭貶謫,迷失津途,前路漫漫,不知所歸。詩人非不知此行之終點,其所愁之處乃其前途未可知,故而“樹里南湖一片明”,此句乃唐人張說原句。張說《氵邕湖山寺》曰:“云間東嶺千尋出,樹里南湖一片明。若使巢由知此意,不將籮薜易簪纓?!盵19]張說此詩,為其貶謫至岳州刺史時所作,流露出其哀怨不滿又曠達宏放之情。嚴嵩用此原句,可謂構思工巧,既白描繪景,南旺湖夏日之美景躍然而出,又藉此句抒其隱逸之調(diào),將張說之情志與其相連,可謂是“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20]。再如其詩《初入淮口》:
積水浮天氣混蒙,淮山遙在有無中。
行云忽散千江雨,拍浪頻吹萬里風。
聽入滄浪歌漸近,望隨芳草思何窮。
塵勞愧我年堪嘆,欲買綸竿學釣翁。[6]397
劉熙載云:“雅人深致,正在借景言情。若舍景不言,不過曰春往冬來耳,有何意味?”[21]此言主觀情思寄托于景物書寫之中,使得詩中之情志更加纏綿悱惻,心旌神搖。此詩前二聯(lián)便描繪一幅雨重風急之景,淮山在風雨中若隱若現(xiàn),“千江雨”與“萬里風”則更顯其氣勢宏闊,氣骨秀偉。“滄浪”“芳草”一句,則化用典故?!皽胬恕敝庀蟪鲎?,《孟子·離婁上》:“有孺子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鬃釉唬骸∽勇犞?!清斯濯纓,濁斯濯足矣,自取之也?!盵22]此喻世之昭明,則沐浴升之朝廷,若世昏暗,則宜隱居遁形?!胺疾荨眲t喻忠貞賢德之士,此二句巧用典故,結合景物,化用自然。最后二句則抒詩人歸隱之感,詩人嘆浮生勞煩,欲學漁叟,購竿垂釣,以了殘生。此詩寫景氣象磅礴,其情真切委婉,為惟中晚年清新可讀之詩,其間由景入情,由情生意,以釣叟之意象述其歸隱之志,可謂景情交融之典范之作。
除此,惟中詩景情交融之純,還體現(xiàn)在交游酬唱的作品中,如《晨過徐州呂梁二洪章水部汝槐以舟來迎部署姚君張君同小酌》,其詩云:
泊舟彭城郭,始見山蒼蒼。
放溜下平瀨,晨風送輕航。
百里俄傾間,疾苦飛鳥翔。
才云度徐洪,倏已失呂梁。
人言此兩洪,觀者戒垂堂。
我行越南北,艱阻既備嘗。
靜思若有相,歷險得所康。
水曹遠相迓,別久愛同鄉(xiāng)。
因共二三子,聊復一舉觴。[6]396
惟中學古,取法六朝,尤尊二謝(1)嚴嵩尊法六朝詩之說,可參看武道房《論嚴嵩詩歌的三重價值》,中國詩學研究第十三輯,2017年,第114-115頁。,二謝山水詩,除卻寫景摹物外,尚以“情”為資。此詩前八句皆數(shù)繪景,敘其渡徐洪、呂梁二水之事。此后自景而情,自二洪想及自身之境遇,“垂堂”謂喻危險之境。故而惟中慨道“我行越南北,艱阻既備嘗”,自袁州往京城,又自京城返袁州,南北之間,時光荏苒,備嘗心酸,詩人唯盼能得貴相,于險境中可化險為夷。最后四句詩人由感慨自身遭遇轉為適逢好友之喜,在落魄侘傺之際,仍有二三知己好友,能共舉杯酒,足以聊慰內(nèi)心。惟中此詩景情圓融,情感細膩委婉又轉向自然,足見其詩景情交融之熟。反觀嚴嵩為宰輔時之詩《嘉靖壬寅三月四日同勛輔五臣直宿西苑,時雨適澍,上召賜酒仁壽宮中,諭曰,寒春霄分,召卿等飲一鐘朕手注之酒,殿中少看,待雨略住出,銀鐘帶歸,圣恩隆渥,前代所未有也。恭賦近體二首志感》二首,描寫降雨詩句如:“度苑暗聞仙漏轉,拂簾初識御香高。恭承示諭皇情重,此夕千年豈易遭?!盵6]337又有《送董子儀主事》《晚秋時菊盛開復有紅葵一株,作花次韻儼山學士二首》等詩作。諸如此類詩作,皆屬臺閣體末流,例子甚多,不一一枚舉。觀照《南還稿》前的詩,雖有對于景物的細致描寫,然有景無情,讀之千篇一律,令人乏味?;蛟S是嚴嵩罷相之后無須應付官場上的交際應酬,故而《南還稿》中諸詩,在描寫所見之景時,重在抒發(fā)詩人情志。因此何良俊曾言:“嚴介老之詩,秀麗清警,近代名家鮮有能出其右者?!盵23]此說良是。
《周禮·春官·大師》“教六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以六德為本,以六律為音?!盵24]賦比興三者皆為中國古代詩學創(chuàng)作之傳統(tǒng)手法。惟中詩,常以白描之法,繪清麗之景,又佐以比興之法,工巧不失自然。囿于其身份,其內(nèi)閣執(zhí)權時,所詠之物或景,無非寄贈酬送又或稱上頌美之作,可觀者甚少。然就《南還稿》言之,惟中詩作與前作迥異。如其詩《至徐州》:
城上黃樓屹可望,崇岡如黛水如湯。
沛公舊里風云在,蘇老高文琬琰光。
草樹迎秋時已改,煙波盡日路猶長。
夜來一雨添新漲,正趁安流過呂梁。[6]396
首聯(lián)直筆鋪寫徐州山水之景,將高山之色彩與水波之渾厚一筆寫出,又用漢高祖、蘇子瞻之典,烘托徐州人文的厚重。頸聯(lián)尾聯(lián)則以擬人之手法,書寫真景。時方六月,草樹已然迎秋,煙波終日繚繞,遮蔽前路,顯得路途漫長。此詩賦比興手法交錯使用,既有對徐州城景色鋪敘描陳,亦有比興之法,以一“迎”字將草木喻人,顯得生動,尾聯(lián)又一“添”字,意境全出。再有《望金山》二首:
其一
泊舟揚子岸,鐘磬上方聞。
參差樓殿出,微茫島嶼分。
禪宮仍浩劫,人世總塵氛。
惆悵中流見,無因至白云。
其二
客行歸思劇,掛席乘長風。
梵剎諸天上,江流宿霧中。
重臨驚歲久,舊賞記誰同。
霄漢看鴻舉,冥冥去不窮。[6]398
二詩皆寫惟中返鄉(xiāng)經(jīng)金山寺之事,第一首詩首頷二聯(lián)將金山寺之景勾勒完備,描繪一幅佛門寂靜的景象。而第二首詩則有“梵剎諸天上,江流宿霧中”句,以夸張之法寫金山之高。 再如《渡京江風濤洶涌頗恐怖幸以抵岸紀此》 中書寫江面之寬,“始見天宇寬,望望渺無際。金山出波中,萬古一砥柱?!盵6]398此二句便將賦比興三種手法熔于一爐,使江面寬闊之景呈現(xiàn)讀者眼前。通觀嚴嵩《南還稿》中諸詩,其修辭手法運用停當,兼具漢魏六朝興象及近體詩之情韻,既掃其自身臺閣之氣的陳腐,又破性理詩派之傖陋,可謂《南還稿》獨特之藝術特色。就賦比興的創(chuàng)作手法而言,《南還稿》之前詩作,長于賦,佐于比,拙于興。試舉數(shù)例以觀。如《太液乘舟》:
蘭州演漾水云空,花葉田田島嶼風。
棹入瓊波最深處,玉樓金殿影西東。[6]338
此詩描寫嚴嵩泛舟于西苑太液池之場景,全詩僅描寫嚴嵩泛舟所見之景,無起興的審美體驗。再如其詩作《元旦賜長春酒并光祿酒饌》《扈蹕南巡,自出京至在途,蒙恩賚諸物各恭紀一絕,以志榮感其酒饌牲品等物尤多,蓋不能悉紀也》《中丞顧公寄示長沙道中詩輒次韻答之》等。此類詩作,皆為描摹上層官員活動、互贈答酬、歌功頌德之作,作者堆砌辭藻,比喻手法生硬,其目的是為了討好所作詩的對象,遑論具有真情實感,令讀者有聯(lián)想的體驗。因此《南還稿》中詩作,雖還存一定數(shù)量的歌功頌德的習氣,但比較前作,進步匪淺。故而王世貞評惟中之詩:“朱蛇戢其冠,光彩爛縱橫??兹鸽m有毒,不能掩文章?!盵25]此說為善。
惟中《南還稿》諸詩,有些雖讀之無物,然卻可體會其詩作中意境。惟中匠心獨運,常于寥語間傳遞無限之意,此為嚴嵩之才情所致。如其詩《嘉興與太宰默翁話別》:
世情翻覆見交難,歧路逢君一解顏。
久隔江波勞遠夢,尚憐霄漢接仙班。
浮云過眼寧需記,倦鳥投林得共還。
暫奉清言聊可慰,不堪惆悵別離難。[6]399此詩作于嘉靖四十一年,“太宰默翁”乃嚴嵩好友李默。初觀此詩,便可體會到嚴嵩心境之沉,言世情顛沛難料,見得好友一面極為困難,加之嚴嵩此時身處困境,憂煩繞心,以至于見得好友才得以“解顏”對之。面對好友,才可放下心防,語出感慨,曾經(jīng)滿眼富貴,威權加身,如今皆如過眼云煙。由見友所得之感,化為對自我人生之哀嘆,變?yōu)榕c友人短暫相聚又離別之惆悵,以幽勝之景,澹泊之趣,寫惆悵之情,造境深遠。又如《絕句》:
湖上阻風三日住,到城惟有一程期。
回首羨爾歸飛翼,恨不身先去鳥馳。[6]402
此詩寫惟中過鄱陽湖,風阻去路,困于途中。首二句純?yōu)閷懢?,后二句則借鳥歸飛翔之事,發(fā)自身之嘆,一“恨”字道盡詩人內(nèi)心復雜之感。既有路程受阻之苦恨煩悶,又隱含其追慕自由之意。正所謂:“意在言外,而幽怨之情自見,不待明言之也。詩貴夫如此,若使人一覽而意盡,亦何足道哉?!盵26]惟中以寥寥數(shù)筆,描述受阻之景,又述其心志,詩情意蘊厚重,可見其意境烘托之功力。
鐘嶸首倡“滋味”之說:“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會于流俗。豈不以指事造形,窮情寫物,最為詳切者邪!”[27]雖言五言之詩,然后世詩學審美,皆受此說之啟。惟中亦不免外,故而其詩常以素筆造景,以淡言達意,讀之感其詩意境深邃閑遠,具獨特的藝術魅力。此種善造意境之練達,使得嚴詩韻味深厚,讀之如飲多年陳釀,顯得惟中深厚之詩歌創(chuàng)作功力。故而臥子言嚴詩“嚴相氣骨清峭”[28],此言可謂見骨。
要之,《南還稿》為嚴詩創(chuàng)作中極為有價值之部。甘泉曾評嚴詩:“富矣哉集乎!嫻矣哉文乎!有詩不戾乎風雅漢唐矣,有言不戾乎訓誥詔令矣?!盵29]相較《南宮稿》《使粵稿》《留院稿》諸詩,此集詩作數(shù)量雖罕,然較之嚴嵩此前之作,可觀之詩則多。此時之詩風格自然,用情真切,詩法體用之至純熟之境,此與惟中個人境遇密不可分。中國文學批評有“因人廢學”之論,論及嚴詩之時,亦不例外。如四庫館臣則認為其詩:“嚴嵩《鈐山堂詩》,雖詞華之美足以方軌文壇……嵩則怙權蠹國,繩以名義,匪止微瑕?!盵2]18雖首肯其詩才,然卻未將其詩收錄于四庫全書之中。清人惲敬更言:“見遺凡若干卷,其詩文庳陋無足言者。”[30]通觀《南還稿》諸詩,不唯可窺得惟中詩藝之詣,亦可探其晚年之心態(tài)。正如其絕筆殘句所言:“平生報國惟忠赤,身死從人說是非?!盵6]409嚴嵩作為正嘉時期文壇復古運動重要人物,于明詩演進一環(huán),實有重要之地位,應正視其于詩學史之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