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修平
(南昌大學 國學研究院,江西 南昌 330031)
“象”這一詞匯最早出現(xiàn)在《周易》,《周易·系辭上》有“圣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系辭焉以盡其言”[1]291,在這里“象”是以“卦象”的意思表達圣人之“意”?!蹲髠鳌べ夜迥辍芬嘤涊d:“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數(shù)?!盵2]382這里的“象”從龜背上的花紋進而引申為形象化、符號化的代表某種卦象的物類。后來,戰(zhàn)國時期的莊子以汪洋恣肆、荒誕出奇的幻想想象虛擬了眾多鯤鵬式“物象”,以實現(xiàn)自身獨特的審美觀照。自此,世間萬事萬物便開始普遍以“器象”或“物象”的形式進入文藝家的視野,成為文學作品的主要敷寫對象。漢末以來,文學作品“采如宛虹之奮鬐,光若長離之振翼”[3]521,“物象”成為文藝家無法擺脫的最愛。三國魏曹植《七啟》有“獨馳思乎天云之表,無物象而能傾”[4]6,晉道恒《釋駁論》有“道風玄遠,非器象所擬”[5]362。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則以“綜述性靈,敷寫器象”[3]537作以概括,并在《原道》《神思》《情采》《物色》等篇中,對文藝作品中地位越來越突出的“器象”或“物象”及其呈現(xiàn)方式作了精辟的分析。本文從“物象”入手,研究“無識之物”在“有心之器”[3]1的感官中的呈現(xiàn)狀態(tài);或是從“形象”入手,逆向尋找,倒推“形象”產(chǎn)生的根源,梳理“物象”的“成像”規(guī)則。
“象”思維是中國古代文化先驅觀察認識世界的方法,是在中國這個特定的文化生態(tài)環(huán)境下生成的傳統(tǒng)思維機制,是中國上古一切思想文化運動的最基本的方法論。在上古時代,“象”有兩重意思:一個是指“卦爻象”,另一個是指“大象無形”之“象”。這兩種“象”代表了中國的兩大哲學思想傾向,形成了中國古典思想文化運動的兩大派別。象思維首先是人們認識世界的哲學思維方式,它不是藝術思維方法,當然也不是文藝創(chuàng)作方法,但是“文”源于“象”。
《周易·系辭下》說:“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1]298《周易》以“卦爻象”模擬吉兇,系先人“觀物取象”的結果,就此開啟了中國“象思維”先河。西周時期,禮樂大興,一套完整的文化思想體系通過禮樂和器物制度等開始深入人心,古人概括為“立象成器”以為天下利,即各種器物、儀式、制度等成為“觀象制器”的產(chǎn)物,是“象”中之“器”,名為“物象”,實為禮樂文化之象征。總之,在先秦“象”首先是以“物”的形態(tài)出現(xiàn),并逐漸從具體到抽象,從個體化到類屬化,通過“物象”與“心象”、“物象”與“禮樂”等的共通性融合,實現(xiàn)“物象”的情感化和象征化??鬃诱f:“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盵6]67在孔子看來,西周的先進文化就在一個“文”字上?,F(xiàn)代學者夏靜在研究了先秦“文象”之種種表征(言文、服文、容文、行文、辭文、禮文、德文)后認為:“‘文’是由不同的線條、色彩、言行組成的體驗感受,涵蓋了自然界和社會生活中的一切色彩斑斕、變化有章、富有文飾的事物。從具象到抽象,從物質層面到精神層面,從自然之象到社會人生之象,其多義性與歧義性構成了一個龐大的語義系統(tǒng)與思想空間?!盵7]51綜上所述,正是西周“文象”昌盛,才有“象”思維從哲學思維范疇向文藝理論范疇的延伸。
中國的文藝創(chuàng)作自古以來都是與“象”思維相伴相生,相交相融,并在引領先秦哲學繁榮的同時,促進了先秦文藝的繁榮。且不說充滿“卦爻象”和“象喻”思維的散文始祖《周易》,單說獨領文學風騷的《詩經(jīng)》《楚辭》,無論是《詩經(jīng)》之比興,還是《楚辭》之象征,都是心靈之外的“物象”與人類感官世界交流的理論歸納,通過“情”“物”比附、“情”“物”交融,達到“物象”與“感官”的互動。從思維心理上分析,以“物象”為思維中介的文學作品,通過比擬、類推、象征、暗示等文藝手段,使形象相似、類屬相同、意義相關的事物互通互感。先秦“物象”思維的豐富發(fā)展,開啟了中國古典美學和文學理論中的重要思想先河——“物感”說。“物感”理論的記載最早見于《禮記·樂記》:“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樂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聲噍以殺。其樂心感者,其聲啴以緩。其喜心感者,其聲發(fā)以散。其怒心感者,其聲粗以厲。其敬心感者,其聲直以廉。其愛心感者,其聲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動。”[8]489-490《樂記》認為“物感”有兩個基本概念——“物象”和“心感”?!靶母小钡谋举|是人與物的交互感應。到魏晉南北朝時期,“物感”理論得到了陸機、鐘嶸等人的系列建樹,然而讓“物感”理論臻于成熟的人是劉勰。劉勰的成熟和超越在于:一是強調自然和社會“物象”對人類情感與精神的感應作用,即在“物象”和“心感”之間架起一座“情”的橋梁,豐富和完善了《禮記·樂記》的藝術作品生成模式;二是突破先秦以來的道德倫理比附,突出“物象”本身的生命價值和審美價值;三是擴展“物象”的表述范圍到社會領域,劉勰之“物象”既指自然的環(huán)境,又指社會生活環(huán)境。然而,劉勰在《文心雕龍》中“物感”理論的大放異彩,得益于魏晉時期聲色大開,玄學昌盛,“物”和“情”逐漸獲得了獨立地位,“物象”成為獨立的審美對象。
上古哲人認為“書不盡言,言不盡意”[1]291,故“圣人立象以盡意”。魏晉時期,“言”“象”“意”等命題困擾著哲學家們。魏晉玄學家因此展開了曠日持久的言意之辨,爭論的焦點有三:即言不盡意論、得意忘言論、言盡意論。王弼認為:“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尋言以觀象;象生于意,故可尋象以觀意。意以象盡,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王弼《易略例·明象篇》)王弼認為,“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故可“尋言以觀象”“尋象以觀意”,可“得象而忘言”“得意而忘象”。在王弼看來,“言”“象”意”三者之間,“象”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卦爻象”,而只是“盡意”的手段,“意”才是最根本的目的,進而解決了先秦易學“言不盡意”、莊子“得意忘言”等哲學難題。魏晉以來“言”“象”“意”等哲學命題的討論,將人們對“象”的認識推向一個新高度,啟發(fā)了文藝理論創(chuàng)作者更加關注“象”背后之“意”,“意象”范疇便開始在文藝審美領域被挖掘和重視起來。直至隋唐及以后詩詞、書畫藝術繁榮昌盛,文藝理論家借助道禪思想興起“象外之象”“文外之旨”,進而提出的“意境”學說,則不在本文論述之列。
真正提出“意象”說并將其理論化的是唐代司空圖及其《二十四詩品》。《文心雕龍》雖然在“窺意象而運斤”[3]493中提出了“意象”一詞,但卻終究脫不開先秦“物象”思維的范疇。王燚在《江西社會科學》上撰文稱:“漢代以前,象思維的敞開方式主要是以物象為主。漢代至魏晉時期,象思維的表現(xiàn)形態(tài)主要是以情象為主。唐代以后,隨著道禪思想的深入影響,象思維一方面逐漸被內(nèi)化,衍生了意象理論;另一方面又要被超越,在意象的基礎上發(fā)展出意境理論。”[9]23筆者比較認同王燚的觀點,漢魏六朝及以前的“象”思維,無論是“物象”思維還是“情象”思維,從理論上說都還沒有超出以“物象”為中心的“物感”理論范疇。雖然局部或零星的思維方式上具有“寫物抒情”“情景交融”等特點,但是總體思維上一直處在從“物象”到“心感”的思維歷程上。而“意象”的思維歷程應該是從“物象”到“心感”再到“象外之象”的延伸。學者蔣寅認為:“意象與意境的關系,就是局部與整體,材料與結構的關系,若干語象或意象建構起一個呼喚性的本文就是意境?!盵10]74在蔣寅看來,“意象”與意境不可分割的理論整體,是高于“物象”理論而存在的。概而言之,文學的“象”思維發(fā)展至漢魏六朝尚處在以“物象”為中心的“物感”理論階段,而此時“意象”說雖有萌芽,但其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和文藝理論基礎尚不能支撐起這一學說。
“物象”“意象”“形象”是古代文論較為常見的審美范疇。文藝家視野之中的“物”映射在文藝家大腦中而生“象”,或可稱為“物象”。但“物象”并不是純粹的自然景觀或人文事物,必然包括文藝家大腦對其進行的加工整理,和外部真實的“物”相比,不僅有外在的形似,更有凸顯文藝家獨特的內(nèi)在文化氣質的神韻,體現(xiàn)了文藝家的審美觀照?!拔锵蟆痹从诂F(xiàn)實,又高于現(xiàn)實。“意象”是高于“物象”的范疇?!耙庀蟆笔恰耙庵兄蟆?,是文藝家賦予外界事物以生命和情感,以達到主觀激情和客觀形象融為一體,其核心在于“象外之象”。而根據(jù)文藝家大腦中的“象”“織辭魚網(wǎng)之上”[3]537,讀者根據(jù)文字再造,則可謂之“形象”。文學“形象”高于“意象”,它是文藝家成功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色香味俱全的累累果實?!拔锵蟆笔俏乃嚰覍υ颈镜淖匀唤纭盁o識之物”有機擷取和思想改造,是一切文學尤其是詩賦創(chuàng)造的發(fā)軔。下文著重探討《文心雕龍》置于文藝家視野中“與天地并生”的“物象”,是如何進入文藝家視野,文藝家又是如何對“物象”進行物色運裁、情感寄托、言意溝通,從而達到對“物象”的審美關照。
在劉勰看來,文藝家“視通萬里”“思接千載”,萬事萬物均在文藝家的視野之中,任君采擷。面對紛繁絕艷“物象”的“物色相召”,文藝家該如何取舍呢?劉勰認為“物色雖繁”,文藝家卻要“運裁百慮”“指類而求”“析辭尚簡”,主張對“物象”聚類分析,突出特征,刪繁就簡,注重編排。
1.對舉。《麗辭》有云“造化賦形,支體必雙,神理為用,事不孤立”[3]588,正因為萬事萬物都不是孤立的,而是成雙成對地出現(xiàn),所以劉勰抓住“物象”的這一特征,要求“運裁百慮,高下相須”[3]588,即藝術家在摘取“物象”時要高低配合、上下對舉。劉勰在《原道》中寫“無識之物”有“玄黃色雜”“方圓體分”[3]1,通過“玄”與“黃”、“方”與“圓”的對舉,突出畫面色彩之鮮明,形體特征之不同;“日月疊璧”“山川煥綺”,通過“日”“月”對舉,“山”“川”并立,強調自然景物多彩多姿,既有遣詞造句的美感,又帶來了意境和畫面的享受?!段锷分袑懙溃骸爸寥缪旁佁娜A,或黃或白;騷述秋蘭,綠葉紫莖。”[3]694作者通過講述《小雅》《離騷》在“物象”觀照中的“黃”“白”對舉,“綠”“紫”并論,告訴我們上古文學通過鮮明的色彩“物象”對舉,達到言簡而義明的突出效果。雅騷之后,詩詞歌賦風華絕代,對舉的“物象”也是有一份功勞的?!拔锵蟆睂εe的鮮明效果,激發(fā)了文藝家遣詞造句的積極性與創(chuàng)造性,更是推動魏晉以來的“麗句與深采并流”[3]588。
2.類比?!吨芤住は缔o》有云:“方以類聚,物以群分?!盵1]258劉勰認為“物雖胡越”[3]603,但只要找到“物象”的類別或某種關聯(lián)關系,以類比的方式將“物象”組合,則能達到“合則肝膽”[3]603的效果?!对馈吩趯懙健皠又步晕摹睍r,通過自然“物象”類比人文“物象”,使自然“物象”產(chǎn)生類似或超越人文“物象”的美感。如“龍鳳以藻繪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3]1,用“龍鳳藻繪”類比文人政客們最為喜愛的“祥瑞”,以“虎豹炳蔚”類比大丈夫頂天立地、英氣勃勃的“雄姿”,這是“物象”的形象類比;又如“云霞雕色,有逾畫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奇”[3]1,以“云霞雕色”類比“畫”,以“草木賁華”類比“錦”,得出“物象”組合的“奇”“妙”之境,這是“物象”的色彩類比;又如“林籟結響,調如竽瑟,泉石激韻,和若球锽”[3]1,以“竽瑟”之調比喻“林籟結響”,以“球锽”之和聲比喻“泉石激韻”,這是“物象”的聲音類比。漢朝以后,“比體云構,紛紜雜遝”[3]602。曹劉以下,“莫不纖(疑作“織”)綜比義,以敷其華”[3]602?!拔锵蟆鳖惐?、比喻給文藝家?guī)砹烁迂S富多彩的、同質特色愈加鮮明的“物象”組合。這猶如給文藝家們插上了思維的翅膀,從此給文學尤其是詩賦文學帶來了爆發(fā)式的繁榮和發(fā)展,極大地推動了文學修辭藝術的發(fā)展。
3.拼疊。劉勰認為“繩墨以外,美材既斫”[3]543。大千世界的“物象”不盡人意者十之八九,故而文藝家總要對各種構成類屬關系的“物象”進行剪裁、拼接、疊加等,以達到“物象”重構,實現(xiàn)有別于真實“物象”之外的“意象”,為“我”所用。劉勰在《物色》中寫道,“離騷代興”后,“觸類而長”,詩賦大興,大自然的“物象”和人文世界里的“物象”便排山倒海般涌入文藝家視野,“物貌難盡,故重沓舒狀”[3]694,或是大量采集各種同類或相對的“物象”,如串珠滾玉般聚集,構筑“物象群”或“物象串”,推波助瀾之下,造成文學作品的“繁華”和“膏腴”?!渡袼肌酚小靶卧诮V希拇嫖宏I之下”[3]493。這里將“江?!焙汀拔宏I”這兩個不同時空的“物象”拼接在一起,表現(xiàn)文藝家內(nèi)心“神與物游”的狀態(tài);《夸飾》化用司馬相如“故上林之館,奔星與宛虹入軒”[3]608,將“奔星”“宛虹”兩個“物象”移植入“上林軒”,突出軒之高聳?!渡袼肌方枨f子寓言“窺意象而運斤”,則是“物象”剪裁的典范,在這個“文藝家”眼中,除了鼻翼尖端的那顆“意象”,其它的臉部“物象”全部剪裁掉了?!肚椴伞酚小盎⒈獰o文,則鞟同犬羊”[3]537,此句化用孔子的“虎豹之鞟猶犬羊之鞟”,用“無文”的“虎豹”和有鞟的“犬羊”疊加,構建一種不倫不類的新“意象”,為達意于“文質兼美”服務,歷久而長新?!肚f子》中“莊周”和“蝶”這兩個“物象”重疊以后,生發(fā)出“莊周夢蝶”和“蝶夢莊周”的玄妙意境,達到了藝術家以“物象”曉暢深奧哲理的目的。至于“情人眼里出西施”,則是“物象”重疊思維生活化的一個鮮活事例。
4.變形。文藝家在創(chuàng)作中對“物象”的使用還有縮放、變形等更復雜的方式。劉勰在《通變》中說“夫青生于藍,絳生于蒨”[3]520,形象地表達了文藝家通過對“藍草”“茜草”進行復雜加工而生成“青色”“赤色”的“蝶變”。“物象”變形,在文學中往往有涅槃重生的神奇效果。至于“物象”的縮放、夸張,《夸飾》列舉《詩經(jīng)》的典故“言峻則嵩高極天,論狹則河不容舠,說多則子孫千億,稱少則民靡孑遺”[3]608,通過“極天”“不容舠”“子孫千億”“民靡孑遺”等“物象”,極言嵩之“高”、河之“狹”、子之“多”、民之“少”;還列舉《尚書》中的典故“襄陵舉滔天之目,倒戈立漂杵之論”[3]608,通過“滔天”“漂杵”等“物象”夸說洪水之大、血流成河。劉勰說“夫夸張聲貌,則漢初已極”[3]520,揚雄“假珍于玉樹”“顛墜于鬼神”,通過“珍于玉樹”和“墜于鬼神”[3]609幾個“物象”極言“語瑰”和“山峻”。漢魏辭賦,夸飾之風愈演愈烈,“物象”夸張及變形的大量使用,極大地增強文學的感染力,雖然帶來了詩賦文學的繁榮昌盛,但劉勰要求“飾窮其要”,“夸而有節(jié),飾而不誣”[3]609,強調“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意”。
劉勰認為“物有恒姿,而思無定檢”[3]694?!拔锵蟆笔巧鷻C勃勃的,是豐富多彩的,但對于文藝家而言卻是“灰色的”固定姿態(tài),而人心卻深不可測,情緒微妙多變,德道“玄之又玄”。如果說“物象”能夠變化多端的話,也只是隨著時序春秋而變,總有“景不應心”的時候,那么當文藝家“志思蓄憤”[3]538的時候,做得最多的,便是以物為餌,或將“物象”調色、升溫、寄情,以達到“情以物遷”[3]693,“寄情山水”,即通過“物象”引導、標記、催發(fā),記錄情感的流動過程。這又是“物象”思維的一個新境界。
1.引情?!拔锵蟆笨梢詫б楦??!对徺x》說“原夫登高之旨,蓋睹物興情”[3]136。《物色》篇中說“歲有其物,物有其容”[3]693,大千世界萬紫千紅“郁然有采”,“物色之動,心亦搖焉”[3]693。劉勰認為文藝家的心旌搖動乃是因為自然界的“物象”在變動,即“物象”誘發(fā)情思。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稱之為“有我之境”,即“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11]7。劉勰通過“陽氣萌而玄駒步,陰律凝而丹鳥羞,微蟲猶或入感”[3]693等例子,以“陽氣萌”“陰律凝”“微蟲猶”等“物象”說明“四時之動物”敏感于氣候的變化,以此類比人類思想感情最容易受到大自然某些“物象”的引導。在劉勰看來,文藝家是這個世界的“珪璋”和“英華”,有豐富的內(nèi)心情感,當某種情緒累積、疊加到一定程度,就非常需要一個牽引物,一個宣泄口,在中古時代,這個東西就是那種與文藝家的身世地位、文學氣質相匹配或相勾連的“物象”,找準了這個“物象”,便猶如打開了文藝家情感的閘門,滔滔情思或如江河之水傾瀉而出。如“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3]693,便是典型的以細微的“一葉”迎來遷客們綿綿的思鄉(xiāng)情意,以輕微的“蟲聲”勾引出騷人們煩躁的思緒。又如“陰陽慘舒”[3]693,以“陰”這個“物象”引出“慘”狀,用“陽”這個“物象”引出“舒”狀,可謂是經(jīng)典的例子。至于“獻歲”“孟夏”“天高氣清”“霰雪無垠”“春日遲遲”“秋風颯颯”等“物象”,都各有情感指向,找到了牽引、勾連情感最恰當?shù)摹拔锵蟆保楦芯蜁粏拘?,被點燃。
2.寓意。與細微“物象”導引噴薄的“情感”相反,文藝家可以把一種低沉穩(wěn)定的思想情緒寄托于某類“物象”之中,王國維稱之為“無我之境”,即“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11]7。劉勰《情采》篇記載“詩人什篇,為情而造文”[3]538,說的是《詩經(jīng)》里詩人“志思蓄憤”之下,將情思寄托在“關雎”“桃夭”“碩鼠”“蒹葭”等自然“物象”身上,成就了“吟詠性情”的風雅英華?!段锷分小扒屣L與明月同夜”[3]693,于“清風”和“明月”中寄托淡雅寧靜之情思;“白日與春林共朝”[3]693,在“白日”和“春林”中暗示盎然生機?!峨[秀》中有“??智锕?jié)至,涼飆奪炎熱”[3]635,以組合“意象”寓匹婦之凄婉;“臨河濯長纓,念子悵悠悠”[3]635,寄丈夫之失意;“東西安所之,徘徊以旁皇”[3]635,寄閨房之悲;“朔風動秋草,邊馬有歸心”[3]632,寓羈旅之怨。這類屬于以獨特的“境象”寄托情意。劉勰反對“為文而造情”,從“意象”思維來理解,如果沒有真情實感而肆意羅列“意象”,猶如“男子樹蘭而不芳”[3]538,又如“翠綸桂餌,反所以失魚”[3]538。那么如何寄托情感呢?劉勰認為“設謨以位理,擬地以置心”[3]538,即是要求文藝家首先要設置標準,羅織相關“物象”,安頓思想情感;“規(guī)矩虛位,刻鏤無形”[3]493,就是要將自身的抽象思想意念對應到具體的“物象”上去,然后組織語言使“物象”豐滿起來?!暗巧絼t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3]494是文人墨客們“寄情山水”的最高境界,“山”有情,“?!庇幸?,吟詠于口耳,流淌于筆端,則會“物色盡而情有余”[3]694。
3.安魂?!墩撜Z》有“智者樂水,仁者樂山”,山水田園蘊藏著文人騷客的人格精神和追求。《知音》有“志在山水,琴表其情”[3]715,是說心中有情感,就把它安置在琴聲之中,“琴聲”這一“物象”安放著撫琴者的靈魂。《夸飾》引《詩經(jīng)》說“鸮音之丑,豈有泮林而變好?”[3]608因為“泮林”邊上的貓頭鷹寄放著作者一顆喜悅的心;“荼味之苦,寧以周原而成飴?”[3]608因為周國平原上的苦菜飽蘸了詩人因勝利而甜蜜的血脈。戰(zhàn)國時,屈原在國家處于危難之際挺身而出“上下求索”,卻遭到上層社會的無情嘲笑和打擊,于孤獨無助之中借助楚地各種爛漫的“香草”這一組“物象”,來安置他孤獨的靈魂和理想的人格,于是成就了“金相玉質,百世無匹”的《離騷》及《楚辭》。劉勰借淮南王劉安的話,說屈原“蟬蛻穢濁之中,浮游塵埃之外,皭然涅而不緇”[3]46,其品格和節(jié)操正是借用“美人”“香草”“故國”等“物象”,才能永遠活在人們心中?!峨x騷》《九章》以“哀志”寄托于芷、蘭等“眾芳”以及“奇服”“長鋏”等“物象”之中;《九歌》《九辯》以“傷情”寓于遭遇不幸的“湘夫人”“美人”之身。所以,劉勰總結道“屈平所以能洞監(jiān)風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3]695。
“言意觀”是中國古典哲學的重要范疇。先秦思想家普遍希望言意相符,提出“言已盡意”觀點。但是以老莊為代表的道家卻認為“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孔子也有“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的說法。魏晉時期,隨著玄學家們廣泛掀起“名實之爭”“言意之辨”,“言意”話題自然會反映在《文心雕龍》這部書中。程水金在研究“文學”的本源和言說動機后認為:文學的普遍法則是“說不可說”“說不易說”“說不能說”“說不屑說”,“其目的與意圖,無非是或‘誘德’,或‘通情’,或‘達欲’而已!”[12]64雖然“不可說”“不易說”“不能說”“不屑說”,但是為了達到“誘德”“通情”“達欲”的目的又必須“說”,所以文學需要言意橋梁。如何實現(xiàn)言意之間溝通順暢,文藝家通過長期實踐和探索發(fā)現(xiàn),恰當?shù)摹拔锵蟆笔茄砸鈧鬟f的橋梁。
1.隱喻。古代文藝家也有這樣為難的時候:想說而不敢說、想說而不愿意明說、不想說卻不得不說等,他們不得不尋找合適的“物象”,將想表達的思想隱藏在“物象”之中,達到既“說”又“沒說”的效果。劉勰認為這是優(yōu)秀作品的“隱”,“隱”就是“文外之重旨者”[3]632。首先說“隱”。《諧隱》云:“遁辭以隱意,譎譬以指事?!盵3]271即要求文藝家以含義特別的“物象”為橋梁,曲折地表達思想、暗指事物。例如:“楚襄讠燕集,而宋玉賦好色”[3]270,記錄宋玉借“登徒子”這一好色“物象”暗諷楚襄王。莊子善講寓言故事,常常將真實意圖隱藏于寓言之中,借故事闡述深刻哲理,如《秋水》以“貓頭鷹護腐鼠”暗諷梁國的惠施看重宰相之位,《列御寇》以“屠龍之技”暗諷好大喜功而脫離實際的人,《養(yǎng)生主》以“庖丁解?!眲窳夯萃跻莆找?guī)律辦事。寓言故事作為一種人文性的“物象”,運用得當即能達到勸說而不強求、諷諫卻不傷面子的效果,可謂事半功倍。再說“喻”。《辨騷》中有“虬龍以喻君子,云蜺以譬讒邪”[3]46,這些類似于上文論述的《楚辭》中以“香草”“美人”隱喻人格和品行。運用故事、人物以及與人息息相關的事物等作為“物象”,隱喻事理,往往能達到“藏穎詞間”“露鋒文外”,使人玩味其間,百讀不厭。
2.起興。文學忌直貴曲,“起興”便是先言它物以引出所詠之詞?!侗扰d》中說“起情者依微以擬議”[3]601,即用含義微隱的“物象”來寄托用意?!对娊?jīng)》第一篇《關雎》有“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盵13]2在《詩經(jīng)》興起前,人們普遍認為“雎鳩”“淑女”這兩個“物象”是風馬牛不相及的,那么如何理解這兩個“物象”之間的言意關系呢?劉勰說“關雎有別,故后妃方德;尸鳩貞一,故夫人象義”[3]601,即以“關雎”雌雄有別暗示“后妃”的貞潔德行,用“關雎”堅貞守巢類比“夫人”堅貞專一,取其共同之處,不管其不同之處。劉勰在《比興》中對如何挑選“物象”以“起興”作了嚴格要求:一是“稱名也小,取類也大”[3]601,一定要有寄托諷喻之意;二是“寫物以附意,飏言以切事”[3]601,不能無的放矢。《比興》中有“故金錫以喻明德,珪璋以譬秀民,螟蛉以類教誨,蜩螗以寫號呼,浣衣以擬心憂,席卷以方志固”[3]601,劉勰以《詩經(jīng)》中精選寓意深刻的“金錫”“珪璋”“螟蛉”“蜩螗”“浣衣”等“物象”為例,說明用作“起興”的“物象”必須精挑細選,以達到“切事”。
3.用事。積極的寓言、美好的故事、經(jīng)籍的典故,從來就是文藝家極其關注的“物象”。劉勰在《用事》中說,“木美而定于斧斤,事美而制于刀筆”[3]617。作為一種已經(jīng)定型并被普遍接受的人文“物象”,“事美”能夠達到“據(jù)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3]614的目的。上古文學創(chuàng)作中,屈原、宋玉等文藝家以《詩經(jīng)》為尊,善于引用和化用“經(jīng)典”說理抒情,宋玉《神女賦》有“毛嬙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無色”[3]589,借上古美女毛嬙、西施這類美女“物象”反襯高唐神女的驚艷絕倫。到漢代,引經(jīng)據(jù)典成為時尚,“揚雄百官箴,頗酌于詩書;劉歆遂初賦,歷敘于紀傳”[3]615。東漢的崔骃、班固、張衡、蔡邕等,則成就“后人之范式”。漢末六朝“用事”最盛,如王粲《登樓賦》有“昔尼父之在陳兮,有‘歸歟’之嘆音,鐘儀幽而楚奏兮,莊舄顯而越吟”[14]106,這里借“孔子在陳絕糧而嘆”和“楚人鐘儀囚晉而彈楚樂”“越人莊舄為楚官而吟越曲”等典故,強調“懷土”之情;曹植的《白馬篇》有“借問誰家子,幽并游俠兒”[4]411,作者借用“燕趙多慷慨悲涼之士”的典故,以“游俠兒”自況;劉劭《趙都賦》云“公子之客,叱勁楚令歃盟,管庫隸臣,呵強秦使鼓缶”[3]616,借毛遂、藺相如的故事說事;江淹《恨賦》以“若乃趙王既虜,遷于房陵。薄暮心動,昧旦神興。別艷姬與美女,喪金輿及玉乘”[14]232為“物象”,用“趙王既虜”后的命運暗指劉宋王朝二位廢帝即為前后的政事;劉勰自身則也是“用事”的高手,《文心雕龍》篇中活用、化用的經(jīng)典例子俯首可拾。劉勰認為詩文“用事”,一要化人為己,在原始“物象”基礎上提煉新“意象”,即“雖引古事而莫取舊辭”[3]615;二要精練適用,原始“物象”雖繁,新的“意象”必須簡略,即“取事貴約,校練務精”[3]616;三要廣聞博見,“捃理須覈”[3]616,“用事”不能出錯。
“物象”是冷冰冰的客觀世界,又是熱乎乎的主觀世界;“物象”是雜亂無章的事物堆砌,又是自然天成的審美組合?!段男牡颀垺芳惹貎蓾h文學的繁華于一身,在“物象”研究上作出了大量總結性的呈現(xiàn)和開拓性的發(fā)掘,通過物色運裁、寓情寄意、言意溝通等方式,梳理出“物象”的內(nèi)在“成像”規(guī)律,實現(xiàn)了“象”思維從哲學思維范疇向文藝理論范疇的延伸,標志著“物象”成為獨立的審美對象,達到了秦漢以來“物感說”理論的高峰,是唐代“意境”理論橫空出世的重要跳板和不可或缺的過渡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