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植

1

秋天里忙碌，是鄉(xiāng)村的習(xí)慣。

秋天忙得比春天要從容。春天是緊迫的，土地像饑餓的小孩，張著嘴叫著嚷著等人用種子去喂飽，遲一步，就錯過一年。春天特別讓人慌張，心老是提著。

而秋天不同。

棉花白成一片，是摘的時節(jié)了，摘得從容，不必像春天下棉籽營養(yǎng)缽時那樣搶時趕工。

稻子熟了，農(nóng)人在田地彎腰揮鐮，麻雀們尾隨在后，歡快地在收割后的田里覓食。

谷子進倉，整個曬場，在谷子進倉后都留給了新稻草，還有推著鐵環(huán)奔跑的孩子們。

秋天的云，又大又低。云下，在草垛上散步的麻雀們，小得有點孤單。

炊煙升起，雞們閑庭信步，女人在屋內(nèi)納鞋底，男人整理春耕要用的農(nóng)具。

新稻草蓋成的屋檐下的生活，安逸得很。

炊煙四起時的鄉(xiāng)村，鍋里煮著新米，灶膛下燃著新稻草。收獲帶來的喜慶讓鄉(xiāng)村突然像變成新的一樣。就連傍晚時邊走邊看的狗、歸圈的雞們，也在這種喜慶中變得步態(tài)從容。

以上這些，是種植類社會的生活節(jié)奏。

2

鄉(xiāng)下的秋天，多是用來種植的。

在稻子收割后的土地，埋下大蒜頭，灑下芫荽和菠菜種子，這兩種植物長得爽快利落，種子入土后，下場秋雨，就長莖長葉了。

萵苣與以上兩種不同，有點矜持。萌芽后，要從地里一株株重新移植到開闊的大田里。不喜歡扎堆，這便顯出了大家閨秀的氣質(zhì)。

樣子好看的萵苣，亭亭玉立，風(fēng)一吹來，莖是直立的，葉是招展的。兩下一比較，邊上站立著的芫荽和菠菜，就顯得非常普通，不比萵苣的風(fēng)情。

萵苣再風(fēng)情，也只是有風(fēng)情而已，不像黃芽菜，那是滿滿的風(fēng)月，盈盈浩蕩。

風(fēng)情與風(fēng)月，差了許多距離，風(fēng)情是人間的，風(fēng)月是天上的。

霜凍之前的深秋，黃芽菜生長的樣子像村里女孩，雖然每日里粗茶淡飯，風(fēng)里來雨里去，但一樣是父母爺奶的心頭肉，一樣的生得粉白嬌嫩。

鄉(xiāng)村女孩子的粉白嬌嫩，是落在南瓜上的那層粉，粉嘟嘟的，輕輕一抹，粉就沾到了手指上，放到鼻前一聞，能嗅到淡淡的清香，那種香，若有若無。

鄉(xiāng)下女孩子的白，也是帶著植物的某種品質(zhì)，像蓮藕，結(jié)實、健康。也像鄉(xiāng)下盛飯盛菜的大碗，白，不是純白，有著陶土的色澤，陽光下一照，紅潤潤的，讓人生出許多的歡喜。

鄉(xiāng)下的女孩子，自由自在，粉白嬌嫩，只要不反了祖上留下的規(guī)矩，一切都隨著你的性子來長。這就多了萵苣所沒有的氣韻，風(fēng)月之妙就在這里。

3

秋天里栽完最后一茬油菜秧，刮過村莊上空的風(fēng)就日日凜冽起來。

這是冬天來了。

陽光照在莊稼上，蟲子們在深土里睡覺，等著明年驚蟄時的雷聲來叫醒。地里的活漸漸稀落，男將們扛著棉花卷、拖著大鐵鍬去海堤邊出河工了。

我的村莊離海四十公里左右，但一大半的村民沒有看過海。他們過的是種植類生活，海風(fēng)與河風(fēng)輪流或交替著從村莊上空刮過。他們知道有海在距離很近的地方存在著，但從沒有想過去看海。只有村里的男人，他們見到過海，他們每年冬季去海堤邊，挽著褲腿，甚至赤腳，流著大汗，挑河、挖溝、引水。甚至，填海。

向大海要土地，一個時期成了當(dāng)?shù)氐闹匾蝿?wù)。

村莊里的人，談起他們的鄰居大海時，帶著同情，說住在海邊可苦了，一年四季沒有米吃，那里的地，泛白，帶著鹽花。那里的人，長得土氣，男的女的臉都是黑的，被海風(fēng)吹的。

他們把海邊的人，一律簡稱為：海里的。

誰家有海邊的親戚來了，鄰居們客氣地問：家里哪來的貴客啊？對方答：海里上來的二姨奶奶。

有位親戚住在靠海的村子里，每次來，回去時都背著大包小包。春天來，給過年腌的咸肉。夏天來，給地里長的菜瓜。秋天來，給新米，給曬好的山芋干。冬天來，給過年吃的饅頭、年糕。

奶奶每次都嫌給對方帶走的東西太少，她對兒媳婦說，別手太小，我們有地，吃掉了還能長，海里能有什么，有地也長不出來，泥都是又苦又咸的。

平原上的村莊，過的是河流帶來的種植生活。他們善良地同情大海。

但現(xiàn)在，大批過著河流生活的人，涌到了海邊去打工。河流滋潤過的土地，基本上都不種莊稼了，建了各種工廠。

而海邊，種起了西瓜。河流邊年輕的女人，年初五一過，就成群結(jié)隊下海，等到“五一”節(jié)左右，再成群結(jié)隊回來。

鄰居家的桂芳，跟我同年，她是下海種西瓜大軍中的一員。返回村里時，帶回一麻袋小西瓜，十個，給左右鄰居幾家分一分。自己家留兩只就夠了。桂芳種西瓜，每天工錢三百元。午飯由雇主送到田頭，十分鐘吃完。

海里的人，稱桂芳她們這些是鄉(xiāng)里的。越往西，離海邊越遠的，越是“鄉(xiāng)里的”。鄉(xiāng)里的人，沒有地了，在外面流浪打工。

多年前可不是這樣。那時河流邊的大男將們，坐著拖拉機，拖拉機上成麻袋地裝著黃芽菜、青菜、豬肉，一路向東，去海邊出河工。

在工地上白天流大汗，晚上喝白酒，吃豬血燒黃芽菜。男將們走后的日子，女人們用玉米粉子在大鍋里熬糨糊，拆舊衣服，把門板卸下來攤在太陽地里，刷一層糨糊貼一層舊布。大年初一，全家老老小小就能有一雙新鞋穿在腳上。

這就是蘇中故鄉(xiāng)一個村莊里的冬天。但我的父老鄉(xiāng)親不認為這就是冬天，他們固執(zhí)地在等待一場雪。

冬至前后，會有一場大雪覆蓋在蘇中平原上。只有下了雪，才真正是冬天來了。雪怕羞，白天不下，使勁刮冷風(fēng)，第二天醒來一推門，那雪恨不得貼著門擠進屋來。

下小雪，大多數(shù)孩子都不到校，老師也不怪，像父親一樣的笑笑說，太冷了，在家烘爐子吧。

老師們倒是不怕鄉(xiāng)下的路難走，都到校匯了齊，也就七八個人。

操場邊上有學(xué)校的自留地，種青菜、大蒜，學(xué)校食堂自用。還開辟了一塊地，長紅花，夏天開的花漂亮，深秋時賣給鄉(xiāng)上的藥店。

地里的活，是老師課后帶著學(xué)生一起做。地窄，學(xué)校小，孩子少，師生們擠在一起像做游戲一樣就把活完成了。

白雪蓋住了操場和那塊莊稼地。偶爾有小雀從上面飛過，很快就沒入掉光葉子的樹叢中。校園四周長滿高大的榆樹，春天，老師和學(xué)生們一起撿榆樹花，用白糖漬了當(dāng)菜吃，或者攤在操場上曬干了賣給藥店。

榆樹花攤在地上，滿滿的，像下了一場雪。但比雪芬芳，比雪暖和。

真正的雪天一到，也像是榆樹花開遍了天上人間。只是少了榆樹花的香氣。

孩子們不到校的雪天里，老師們派校工去村里買羊，一只。

再從代銷店里買幾瓶海安糧酒，用的是賣紅花的錢。

這一天，學(xué)校里的鐘不響，黑板前的粉筆灰不飛，屋檐下站著，能聽到雪落在平原上的聲音。

老師們這時不像老師，像同學(xué)們平時看到的親戚或者鄰居，他們快樂地圍著桌子，開心地說著閑話。男老師的口袋里別著一支或者兩支鋼筆，女老師棉襖領(lǐng)口處總往外翻著一片春意盎然的假領(lǐng)子。那時流行假領(lǐng)子，表示里面穿了件好看的襯衫。像善意的謊言，為的是一份體面。

一切都是好看的。

雪后，天晴，孩子們來上課了，教室里有股淡淡的膻味。

老師們招呼一個班接著一個班的小孩排好隊，輪流進廚房喝羊湯。碗不夠用，幾個人一組換著喝。

喝的羊肉湯上面浮著細細的蒜花，綠綠地漂在土白色大碗里。

喝過羊湯，就要期終考試了。考試結(jié)束，孩子們扛著開學(xué)時帶來的板凳，回家過年。

4

春天，萬物生長，苗苗們、土地們，分分秒秒都在往上冒著氤氳的熱氣，越生長越吸吮，人和物都相互吸吮得饑餓難忍。

真餓，雖不至于餓死，半饑半飽更難受，肚里空，嘴里發(fā)苦，胃里往喉嚨口冒酸水。

別的地方開始暴發(fā)血吸蟲病。生產(chǎn)隊接到任務(wù)，給鄉(xiāng)上的藥店收集癩寶漿，說是這漿制藥可以治血吸蟲。

鄉(xiāng)下人把癩蛤蟆稱作癩寶，人手一只鉛皮夾子，大人下田小孩上學(xué)，口袋里都帶著鉛皮夾子，隨時隨地掏出來對癩寶下手。那個春天，萬物都在發(fā)育生長，剛剛熬過一冬的癩寶們卻痛苦無比。

驚蟄后，逮到癩寶后，用發(fā)下來的鉛皮夾子，往癩寶頭上的兩只小角一夾，從中擠出幾滴白色的漿來，可以換到錢。

啞巴夫婦取了漿后，順便把癩寶煮了吃，中毒，人沒了。無兒無女的，上海沒來人，生產(chǎn)隊集體捐了錢，把他們埋在通榆河邊。

通榆河邊的田，都是肥田，埋在好田里，算是厚葬。通榆河邊的地，四季長莊稼。

去地里勞作的人，逢到清明或者七月十五鬼節(jié)，都記得帶捆黃草紙去墳前燒一下，作兩個揖。算是把他們當(dāng)作生在這塊土地上的自己人。

5

回到鄉(xiāng)下，我能看到的田野，越來越少。

田野上蓋起房子，高大的屋，成片地堆在田野上。那些是工業(yè)園區(qū)，當(dāng)時建起來是為招商引資，先筑巢再引鳳。鳳沒有引來，就空著，就關(guān)著，就鎖著，就閑置著。

我站在那邊，像站在陌生的異鄉(xiāng)。

莊稼少了，田野瘦了，風(fēng)就顯得硬削。

在樹下隨意來回轉(zhuǎn)著。一轉(zhuǎn)就一腳踩到什么硬硬的東西，低頭一看，露出一點莖，是塊大半個身子埋在凍土里的山芋。

這塊土地，上一季定是種的山芋。

這個可愛的小家伙，不知是不是調(diào)皮地躲過了農(nóng)人的手，還是被可憐地遺忘了？我干脆除了手套，輕輕往土里一探，山芋就跳到了手上。大半個手掌那么大的山芋，還連著一小段莖在土里。

看看手上的山芋，獨自笑笑。

笑給田野看，笑給記憶中在田野上奔跑過的自己看。

那時多好，田野遼闊，奔跑自由。哪像現(xiàn)在，離開了田野后，我只會為生活奔波，不會為自由奔跑。

準備往回走之前，我想了想，把那山芋又埋回了土里。

同行的人不解。我說，給土里的蟲子留點食吧。

走了兩步，回過頭來，折回去。把山芋重新往土里埋得深了點，是擔(dān)心被人發(fā)現(xiàn)再刨回去吃了。我說，如果蟲子不吃了你，你明年記得要發(fā)芽。我對這顆山芋有著天然的信心。

6

后來，過去了好久。

某天，我在開會，突然想起這只山芋，不知它后來發(fā)芽了沒有？它會忘記和我之間的約定嗎？

我開會時的位置，正對著一塊大的玻璃。我在玻璃里看到自己的臉上突然有一絲笑容。沒有人知道，我跟一只山芋有一個約定，那是我記憶中的田野給我的一份深情。

這份深情，至今還在擁抱著從土地上走出來的人。

——摘自《意思》，韓麗晴著，百花文藝出版社，2017年1月版，本文有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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