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寶軍
1917年2月發(fā)行的《新青年》第2卷第6號《通信》欄目中刊登了陳獨秀與錢玄同等人有關(guān)“文學革命”的通信,錢玄同的來信最為激烈,發(fā)明了新文化運動推翻舊文化的響亮口號“選學妖孽”、“桐城謬種”(1)《通信》,《新青年》第2卷第6號,上海群益書社民國六年(1917)二月一日發(fā)行,第12頁。。盡管錢玄同“選學妖孽”最初所指實乃師出同門但主張迥異且善罵的黃侃,不過隨著新文化運動的漸趨深入,這個最初有固定指向的口號逐漸跳出其狹隘所指,內(nèi)涵在無需說明中逐漸擴展為整個《文選》派,進而擴展為整個駢文派,乃至等同于古代全部駢律文獻,儼然代表中國文化的“半壁江山”,理所當然地成了新文化運動的投槍與匕首的鋒刃所向(2)“選學妖孽”口號生成及內(nèi)涵轉(zhuǎn)換的詳細過程,詳見:郭寶軍《“選學妖孽”口號的生成及文化史意義》,《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5期,第113-119頁。。不過,需要追問的是:為什么新文化運動的先驅(qū)者選定“選學”作為攻擊的靶子?
法國年鑒學派史學家布羅代爾在《歷史學和社會科學:長時段》中將歷史時段區(qū)分為短時段、中時段、長時段三種。長時段指百年以上地質(zhì)學時間概念,關(guān)注在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起到作用的一些因素,如地理格局、文化系統(tǒng)等,“某些結(jié)構(gòu)有很長的壽命,因而它們成為經(jīng)歷無數(shù)代人而穩(wěn)定不變的因素”(3)費爾南·布羅代爾《論歷史》,劉北成、周立紅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4頁。。年鑒史研究專家多斯將長時段的優(yōu)勢概括為:“它可分解為若干個不斷反復的事件系列,這些事件系列能持續(xù)顯示出被混亂事實所掩蓋的平衡和普遍規(guī)則。”(4)弗朗索瓦·多斯《碎片化的歷史學:從〈年鑒〉到“新史學”》,馬勝利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05-106頁。而法國另一位史學家傅柯(???則強調(diào)歷史學必須放棄宏觀綜合,轉(zhuǎn)向零碎的知識,發(fā)掘眾多不連貫的瞬間(5)米歇·傅柯《知識的考掘》,王德威譯,麥田出版有限公司1993年版,第73-80頁。。兩位同樣偉大的史學家,一個強調(diào)總體,一個關(guān)注碎裂。當然,本文無意彌縫布羅代爾與福柯之間的理論罅隙,而是借鑒、糅合兩位史學家的某些思想,即不但要關(guān)注長時段,還要關(guān)注若干不連續(xù)的瞬間。在長時段的歷史中,關(guān)注穩(wěn)定與反復;以考古地層挖掘的方式掘取幾個不連續(xù)的歷史碎片,重構(gòu)系列,借此追究《文選》派被妖孽化的長時段過程。
乾隆四十二年(1777)五月二十七日,戴震離世。此前12天是劉大櫆80歲生日。遠在揚州主持梅花書院的姚鼐未能親臨樅陽現(xiàn)場,只得寄書遙祝業(yè)師壽辰,書云:
曩者鼐在京師,歙程吏部、歷城周編修語曰:“為文章者,有所法而后能,有所變而后大。維盛清治邁逾前古千百,獨士能為古文者未廣。昔有方侍郎,今有劉先生,天下文章,其出于桐城乎?”鼐曰:“夫黃、舒之間,天下奇山水也。郁千余年,一方無數(shù)十人名于史傳者。獨浮屠之俊雄,自梁、陳以來,不出二三百里,肩背交而聲相應和也。其徒遍天下,奉之為宗。豈山川奇杰之氣有蘊而屬之邪?夫釋氏衰歇,則儒士興,今殆其時矣!”既應二君,其后嘗為鄉(xiāng)人道焉。
鼐又聞諸長者曰:“康熙間,方侍郎名聞海外。劉先生一日以布衣走京師,上其文侍郎。侍郎告人曰:‘如方某何足算邪?邑子劉生,乃國士爾!’聞者始駭不信,久乃漸知先生?!苯袷汤蓻]而先生之文果益貴。然先生窮居江上,無侍郎之名位交游,不足掖起世之英少。獨閉戶伏首幾案,年八十矣,聰明猶強,著述不輟,有衛(wèi)武《懿》詩之志,斯世之異人也已。
鼐之幼也,嘗侍先生,奇其狀貌言笑,退輒仿效以為戲。及長,受經(jīng)學于伯父編修君,學文于先生。游宦三十年而歸,伯父前卒,不得復見。往日父執(zhí)往來者皆盡,而猶得數(shù)見先生于樅陽。先生亦喜其來,足疾未平,扶曳出與論文,每窮半夜。
今五月望,邑人以先生生日為之壽。鼐適在揚州,思念先生,書是以寄先生,又使鄉(xiāng)之后進者聞而勸也。(6)姚鼐《劉海峰先生八十壽序》,姚鼐《惜抱軒詩文集》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14-115頁。
這是一篇壽序。撰寫壽序總得要竭力表彰過壽之人,故易落俗套,這篇壽序卻寫得很不平凡,“搖曳多姿”,“確實是絕佳禮品”(7)陳平原教授對此序有詳細的文本解讀,詳見:陳平原《從文人之文到學者之文》,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版,第202-209頁。。其不平凡處有二:一是構(gòu)建了桐城派的傳承系統(tǒng),為桐城文章立派;二是文統(tǒng)的建構(gòu)頗具“心機”,均借他人之口確定桐城派的傳承代表。借周永年、程晉芳之口凸顯方苞、劉大櫆,借方苞之口凸顯劉大櫆,借劉大櫆凸顯姚鼐自己,且隱然蘊有一代更比一代強、桐城派必將發(fā)揚光大之意味。
姚鼐的祝詞頗具言外之意。雖不甚清楚程晉芳、周永年的“天下文章,其出于桐城乎”的具體語境,然其略含疑問的語氣是可以感知的。此或為三人閑談時的脫口之語,隨意說說而已(8)李詳云:“乾隆中程魚門與姚姬傳先生相習,謂:‘天下之文章,其在桐城乎?’此乃一時興到之言,姬傳先生猶不敢承?!币姡豪钤敗墩撏┏桥伞?,《國粹學報》1908年第12號。后李詳收入文集時對此文有所修訂:“乾隆中程魚門與姚姬傳先生善,謂:‘天下之文章,其在桐城乎?’姬傳至不敢承?!币姡骸独顚徰晕募废聝?,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887頁。雖李詳寫此文時間距姚鼐撰寫《壽序》時間百有馀年,文章后亦有所修訂,然其所言,似頗有道理。郭紹虞亦承襲此說,認為“‘桐城派’之名稱,起于程晉芳、周永年諸人之戲言”。見: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下卷,百花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311頁。。不過,五六年前的一次閑聊以及當時姚鼐對桐城人杰地靈之底蘊、學術(shù)盛衰演變的回應,經(jīng)姚鼐鄭重其事地回憶和反復陳述,徹底坐實了這樣的結(jié)論:天下文章出桐城。此語的言外之意即:舍桐城外無文章,只有桐城派才允稱文章正宗。姚鼐為什么會借此提出如此“狂妄”的斷語呢?
通過對桐城文統(tǒng)的構(gòu)建,姚鼐意欲證實兩個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命題:一是華夏千古文章正宗在桐城,二是華夏千古圣道之傳在桐城(9)王達敏《姚鼐與乾嘉學派》,學苑出版社2007年版,第106頁。,而后者從較早的方苞就開始申述。方苞為文講“義法”,標榜“學行繼程、朱之后,文章介韓、歐之間”(10)王兆符《方望溪全集·序》,中國書店1991年版,第2頁。,但他并未有為桐城文章樹派的強烈意圖。姚鼐辭卻四庫編修南歸主持書院不久,即借為業(yè)師祝壽之機構(gòu)建了桐城文派的傳承系統(tǒng),這個系統(tǒng)通過兩年后編纂的《古文辭類纂》以及《祭劉海峰先生文》、《劉海峰先生傳》等文,進一步強化。雖然姚鼐構(gòu)建的桐城文統(tǒng),未免含有牽強、夸張與虛飾之處(11)王達敏認為:姚鼐在構(gòu)建桐城文派之前,對方苞并無多大敬意,二人的文學趣味、治經(jīng)范式也頗有差異。而劉大櫆的學問與方苞是否相干,該不該在桐城文統(tǒng)中占據(jù)一席之地,即使在當時桐城派內(nèi)部也是很有爭議的。參見:王達敏《姚鼐與乾嘉學派》,第107-113頁。,但他構(gòu)建的韓愈-歐陽修-方苞-劉大櫆-姚鼐的文統(tǒng),為確立桐城派的正統(tǒng)地位,奠定了初始化根基。桐城派能夠成為有清一代規(guī)模最大、影響深遠的一個文派,與姚鼐的文派意識及其構(gòu)建努力絕對是分不開的。
將文人閑談的私人話語移入公共空間,并以《壽序》得體的形式(12)陳平原說姚鼐通過《壽序》這種文體,“既很好地表達了自己的文學理想,又不太得罪人——給我老師祝壽,多說兩句好話,總不要緊吧?”見:陳平原《從文人之文到學者之文》,第208頁。,似乎在不經(jīng)意間,姚鼐就構(gòu)建了一個流派——代表天下文章正宗的桐城派。然而,進一步考察就會發(fā)現(xiàn),姚鼐的看似不經(jīng)意,其實“很經(jīng)意”。他辭卻四庫館職出京不久,就汲汲營營地在程朱之學的旗幟下構(gòu)建桐城文統(tǒng)的背后,隱然有與漢學派抗衡的直接動機。
從稍長的歷史時段考察,清代學術(shù)史上的乾隆十九年(1754)是一個標志(13)王達敏《姚鼐與乾嘉學派》,第12頁。。這一年三月,早以辭章知名的姚鼐第三次禮闈報罷,而這次禮部會試,在清代科舉史上“最號得人”(14)紀昀《前刑部左侍郎松園李公墓志銘》中云:“公與余同以乾隆甲戌登進士。是科最號得人?!薄都o曉嵐文集》,孫致中等點?!都o曉嵐文集》第一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346頁。,此榜錄取了18世紀的五大漢學家:王鳴盛、錢大昕、王昶、紀昀、朱筠(15)乾隆十九年甲戌科榜共錄245人,王鳴盛為一甲第二,紀昀二甲第四,王昶二甲第七,朱筠二甲第十八,錢大昕二甲第四十。參見:王慶柏編著《清朝進士題名錄》,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520-521頁。。時秦蕙田寓居京師,主持《五禮通考》,囑王昶修《吉禮》。盧文弨、翁方綱等任職京師。錢大昕、王鳴盛、王昶曾從學于惠棟之門。戴震也于此年避仇入都,王鳴盛、錢大昕、朱筠、紀昀、盧文弨、王昶,皆折節(jié)與戴震交(16)楊應芹《段著東原年譜訂補》,《戴震全書》(修訂本),第7冊,楊應芹、諸偉奇主編,黃山書社2010年版,第147頁。。這些后來以漢學著稱的乾嘉學派的代表人物,同時匯聚京都,云蒸霞蔚,成為較長歷史時段中宋學向漢學轉(zhuǎn)變的一個標志。
此前以辭章知名的姚鼐,敏銳地觸摸到了時代學術(shù)轉(zhuǎn)變的脈動,深受禮部初試時結(jié)識之摯友朱筠的影響與勸勉,自覺地開始學術(shù)轉(zhuǎn)型(17)關(guān)于朱筠對姚鼐的勸勉與影響,詳見:王達敏《姚鼐與乾嘉學派》,第12-13頁。。最能昭示姚鼐學術(shù)自覺轉(zhuǎn)向者,當屬他意欲師從戴震、乞列門墻之事。
乾隆二十年(1755)秋,姚鼐呈書戴震,表達拜師之意。沒想到的是,戴震婉拒了他的請求:
日者,紀太史曉嵐欲刻仆所為《考工記圖》,是以向足下言欲改定。足下應詞非所敢聞,而意主不必汲汲成書。仆于時若雷霆驚耳。自始知學,每憾昔人成書太早,多未定之說。今足下以是規(guī)教,退不敢忘,自賀得師。何者?凡仆所以尋求于遺經(jīng),懼圣人之緒言暗汶與后世也。然尋求而獲,有十分之見,有未至十分之見……
仆于《考工記圖》,重違知己之意,遂欲刪取成書,亦以其義淺,特考核之一端,差可自決。足下之教,其敢忽諸。至欲以仆為師,則別有說。非徒自顧不足為師,亦非謂所學如足下,斷然以不敏謝也。古之所謂友,固分師之半。仆與足下無妨交相師,而參互以求十分之見。茍有過則相規(guī),使道在人不在言,斯不失友之謂,固大善。昨辱簡,自謙太過,稱夫子,非所敢當之,謹奉繳。承示文論延陵季子處識數(shù)語,并《考工記圖》呈上,乞教正也。(18)戴震《與姚孝廉姬傳書》,《戴震全書》(修訂本),第6冊,第370-371頁。
姚鼐拜師之書今雖不見,但通過戴震的回復,約略可知姚鼐書信的大體內(nèi)容:一言戴東原不必急于刊刻《考工記圖》,應該會講一些理由;二言拜師之意,自然要先表達對東原先生學術(shù)崇拜之意;三附己作上呈東原,請求賜正,實亦有向戴震略微展示才學之意。戴震為什么會婉拒姚鼐的請求呢?
第一,戴震對姚鼐有關(guān)《考工記圖》的見解及規(guī)勸不必汲汲成書很不認同。姚鼐對《考工記圖》的意見從此書刊成后他寫的《書考工記圖后》亦可略見。“休寧戴東原作《考工記圖》。余讀之,推考古制信多當,然意謂有未盡者”,“今戴君謂較輢不重者,失之矣”,“凡戴君說《考工》車之失如此。其自筑氏而下,亦間有然者。然其大體善者多矣。余往時與東原同居四五月,東原時始屬稿此書,余不及與盡論也。今疑義蓄余中,不及見東原而正之矣,是可惜也”(19)姚鼐《書考工記圖后》,姚鼐《惜抱軒詩文集》,第76-77頁。。姚鼐此文雖在拜師被拒之后寫成,然此前他與戴震亦有一段交往時間,知戴震正撰寫《考工記圖》。姚鼐拜師書信中規(guī)勸東原不必汲汲成書,可能會有匆忙成書不盡完善之說。姚鼐此說之意圖或有借此向戴震展示自己在學術(shù)方面亦略有見解、可以忝列門墻的意味。不過,戴震對此規(guī)勸并不完全認同。在自賀得師的謙虛客套后,戴震從治經(jīng)有“十分之見”、“未至十分之見”說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傳信不傳疑、疑則闕兩個方面,力證治經(jīng)不可能面面俱到,以不知強為知,反而徒增后人疑惑,對治經(jīng)有害。此亦后人總結(jié)的乾嘉學者精深之研究。在此之后,戴震說自己的《考工記圖》雖然義理淺顯,僅考證了其中的一個方面,但自己還是能夠判斷對錯的。這話看似委婉,其實也不客氣。因此,對于姚鼐的規(guī)勸,戴震并未接受。當然話還得說客氣一些,但戴震已經(jīng)拒絕了姚鼐的拜師請求。
第二,戴震對姚鼐的學術(shù)趨向并不認同。如果僅僅因為姚鼐的規(guī)勸就拒絕其拜師請求,那或小瞧了戴震的器量。通過書信往復探討學術(shù),是乾嘉學者慣用之方法。因此,戴震拒絕姚鼐的拜師,深層原因在于二人的學術(shù)趨向、路徑的差異。姚鼐拜師之前已頗有聲名,但主要在辭章方面。盡管受到好友朱筠的規(guī)勸以及對當時學術(shù)轉(zhuǎn)移的敏銳把握,姚鼐對已往沉溺的辭章之學有所反思,“古圣垂教宏且遠,六籍俱存可說誦”,“歧路久已深余恐,但望植學培根柢”(20)姚鼐《惜抱軒詩文集》,第415頁。。他欲拜戴震為師,恐亦有此意圖。此前戴震與姚鼐交往有間,對姚鼐已有所了解,學術(shù)轉(zhuǎn)型不可能遽然實現(xiàn)。以戴震回信中提及“承示文,論延陵季子”云云推測,此文恐亦一篇典型的桐城史論或人物論,或浸潤了濃厚的桐城古文氣,戴震書有識語,或?qū)Υ宋挠兴喺?。戴震對辭章之學是頗為鄙視的,他在乾隆二十年(1755)寫給好友方希原的信中,對方氏肆力于古文之學提出了批評規(guī)勸:“仆嘗以為此事在今日絕少能者,且其途易歧,一入歧途,漸去古人遠矣”,“古今學問之途,其大致有三:或事于理義,或事于制數(shù),或事于文章。事于文章者,等而末者也”(21)戴震《與方希原書》,《戴震全書》(修訂本),第6冊,第372-373頁。。在戴震看來,他與姚鼐的學問之途是迥異的,姚鼐所從事者是“等而末者也”。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何況要攬入門下!故戴震非??蜌獾鼐芙^了姚鼐的請求。
姚鼐滿腔熱情地拜師戴震被婉拒后,對雙方,尤其是姚鼐,到底產(chǎn)生了怎樣的影響?王達敏先生對此作過考索,認為“拜師見拒不但沒有中斷他與戴震之間的學術(shù)交往,甚至毋寧說,此事堅定并推動了他從辭章向考據(jù)的轉(zhuǎn)移”(22)王達敏《姚鼐與乾嘉學派》,第17頁。。需進一步申說的是,雖然姚、戴之間的學術(shù)交往沒有中斷,姚鼐對此“心存芥蒂”的可能不是沒有:他的拜師書信未見遺存,或姚鼐已經(jīng)有意銷毀;他從此再也沒有提及此次拜師之事,卻堅定地轉(zhuǎn)向考據(jù)。戴震治地學,姚鼐亦治地學;戴震研禮學,姚鼐亦研禮學;戴震發(fā)明一條,姚鼐就補充證據(jù)。這當然可以理解為姚鼐對戴震學問的崇拜與踵武,背后未嘗沒有被拒后與之“較量”的心理因素。
隨著姚鼐對考據(jù)之學的深入了解與實踐,加之當時漢學家尤其是戴震釜底抽薪“詆毀”程朱理學的研究及深廣影響(23)戴震在給段玉裁的書信中總結(jié)治學之路時說:“仆自十七歲時,有志聞道,謂非求之六經(jīng)、孔、孟不得,非從事于字義、制度、名物,無由以通其語言。宋儒譏訓詁之學,輕語言文字,是欲渡江河而棄舟楫,欲登高而無階梯也。為之卅余年,灼然知古今治亂之源在是?!贝髡稹杜c段茂堂等十一札》,《戴震全書》(修訂本),第6冊,第531頁。,戴震有“欲奪朱子之席”之勢(24)王國維《聚珍本戴校水經(jīng)注跋》,王國維《觀堂集林》卷十二,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580頁。,姚鼐對此深有警惕與反思。乾隆三十八年(1773)清廷開四庫館,戴震、姚鼐均任纂修官。時漢學已如日中天,宋學背景的姚鼐盡管也有經(jīng)學考證之作,但不為當時漢學界認可。他對館臣極力表彰漢學、排詆宋學深為不滿,與以戴震為首的漢學派的論爭就不可避免。姚鼐后來回憶說:“然今世學者,乃思一切矯之,以專宗漢學為至,以攻駁程、朱為能,倡于一二專己好名之人,而相率而效者,因大為學術(shù)之害……鼐往昔在都中,與戴東原輩往復,嘗論此事?!?25)姚鼐《復蔣松如書》,《惜抱軒詩文集·文集》卷六,第95-96頁。其尊宋排漢,獨立不懼,“明末至今日,學者頗厭功令所載為習聞,又惡陋儒不考古而蔽于近,于是專求古人名物、制度、訓詁、書數(shù),以博為量,以窺隙攻難為功,其甚者欲盡舍程、朱而宗漢之士。枝之獵而去其根,細之搜而遺其巨,夫?qū)幏潜闻c?”(26)姚鼐《贈錢獻之序》,《惜抱軒詩文集·文集》卷七,第111頁。在四庫館內(nèi)姚鼐與戴震諸人的這場論爭,從一開始就處于一種嚴重不對等態(tài)勢。從朝廷而言,乾隆皇帝是尊崇漢學的;四庫館內(nèi),漢學家云集,姚鼐是孤獨的,處于一種被邊緣化、受排擠的窘境。姚鼐的孫輩姚瑩書寫姚鼐當時的處境云:“纂修者競尚新奇,厭薄宋元以來儒者,以為空疏,掊擊訕笑之不遺馀力。公往復辨論,諸公雖無以難而莫能從也?!?27)姚瑩《姚氏先德傳》卷四《儒術(shù)》,姚瑩《中復堂全集》第28冊,同治六年刊本。其撰寫之提要亦被大為刪改(28)《惜抱軒書錄》是姚鼐于四庫館撰寫之提要,刊行時李兆洛識語云:“頒刊之本時有差異,蓋進呈乙覽時總裁官稍潤色之,令與他篇體裁畫一焉。先生刊文集時不以此入錄,當以各書所編訂業(yè)見采于總目。”見:姚鼐《惜抱軒遺書三種》,光緒五年刊本。葉昌熾曾以他本校四庫本發(fā)現(xiàn)“十僅采用二三”。見:葉昌熾《緣督廬日記》第2冊,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178頁。。乾隆三十九年(1774)秋,在四庫館內(nèi)孤立無助的姚鼐,借口疾病辭館出都(29)姚鼐《登泰山記》云:“余以乾隆三十九年十二月,自京師乘風雪,歷齊河、長清,穿泰山西北谷,越長城之限,至于泰安。是月丁未,與知府朱孝純子潁由南麓登四十五里,道皆砌石為磴,其級七千有馀。”《游靈巖記》云:“泰山北多巨巖,而靈巖最著。余以乾隆四十年正月四日,自泰安來觀之?!睆囊ω巨o館不久即長途跋涉至泰安,于除夕夜登泰山,正月初四游靈巖諸情形來看,姚鼐身康體健,因病離館,借口而已。二文見:姚鼐《惜抱軒詩文集·文集》卷十四,第220-221頁。又翁方綱《送姚姬川中郎歸桐城序》中云姚鼐以“養(yǎng)親去”,察其行蹤,亦是借口。翁方綱文中尚云:“竊見姬川之歸,不難在讀書,而難在取友;不難在善述,而難在往復辨證;不難在江海英異之士造門請益,而難在得失毫厘悉如姬川意中所欲言。姬川自此將日聞甘言,不復聞藥言,更將漸習之久,而其于人也,亦自不發(fā)藥言矣。”姬川,即姬傳。翁方綱此段文字,有對姚鼐明顯的規(guī)勸批評意味,由此亦約略可知姚鼐當時在四庫館中的窘境。參見:翁方綱《復初齋文集》卷十二,《清代詩文集匯編》,第38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24頁。。
乾隆四十一年(1776)秋,應淮南轉(zhuǎn)運朱孝純之邀,姚鼐到揚州主持梅花書院。第二年五月,戴震去世(30)據(jù)段玉裁《戴東原先生年譜》,丙申(1776)冬戴震與孔繼涵書中云自三月患足疾至冬天仍不能行動,孔氏感嘆蓋先生用心過勞至于痿蹷而不自止,病已深矣。丁酉(1777)四月二十四日戴震作札與段玉裁云,仆足疾已踰一載,不能出戶。五月二十一日作書段玉裁云前月二十六日至今一病幾殆云云,竟被庸醫(yī)所誤。參見:段玉裁《戴東原先生年譜》,乾隆五十七年重刻本。戴震離世雖早于姚鼐的《劉海峰先生八十壽序》十馀天,但二者時間節(jié)點相近,因此從桐城文派的構(gòu)建層面而言,戴震的離世也具備某種強烈的象征意味。。就在戴震去世前十二天,姚鼐借給劉大櫆祝壽的時機,提出了“天下文章出桐城”的口號,兩年后又編纂了《古文辭類纂》,先后在揚州、安慶、南京等地致力于書院講學,通過此后的一系列文章,全面建構(gòu)了韓愈-歐陽修-歸有光-方苞-劉大櫆-姚鼐的桐城古文文統(tǒng),孔、孟、韓、歐、程、朱以來的道統(tǒng),為確立古文為文章正統(tǒng)的觀念提供了兩點理論支撐。
如果說,姚鼐意欲拜師戴震前對漢學尚心存仰慕,并自覺地由宋學轉(zhuǎn)向漢學,那么,他拜師被拒后的考據(jù)實踐不被當時學界主流認可、四庫館臣時期與漢學家有關(guān)程朱之學的嚴重分歧以及被排擠出館的不堪經(jīng)歷,促使他重新反思漢學、宋學,再次轉(zhuǎn)向辭章,并竭盡所能地對漢學猛烈開火,甚或謾罵詛咒不遺馀力:
儒者生程、朱之后,得程、朱而明孔、孟之旨,程、朱猶吾父師也。然程、朱言或有失,吾豈必曲從之哉?程、朱亦豈不欲后人為論而正之哉?正之可也,正之而詆毀之,訕笑之,是詆訕父師也。且其人生平不能為程、朱之行,而其意乃欲與程、朱爭名,安得不為天之所惡。故毛大可、李剛主、程綿莊、戴東原,率皆身滅嗣絕,此殆未可以為偶然也。(31)姚鼐《再復簡齋書》,姚鼐《惜抱軒詩文集·文集》卷六,第102頁。
被恥笑、被邊緣化、被無視的姚鼐起而辯爭、抵抗、攻擊、謾罵,亦成為他親立門戶的直接動力。正是因為姚鼐與戴震諸漢學家的分歧與論辯的經(jīng)歷,促使他重新梳理桐城文章,汲汲為桐城文章扛旗立派,建門立戶,以抗衡漢學;正是因為姚鼐從辭章到考據(jù),再從考據(jù)復歸辭章的學術(shù)實踐經(jīng)歷,促使他修正桐城前輩的理論疏忽,完善桐城文章的創(chuàng)作理論,在義理、文章之外增加考據(jù),這是姚鼐轉(zhuǎn)向考據(jù)以后以及與漢學家往復辯論的思索成果,由此也給桐城古文創(chuàng)作注入了新鮮血液,為嘉道時期的古文繁盛奠定了基礎(chǔ)。
漢、宋之爭為學術(shù)之爭,在文章上則表現(xiàn)為駢、散之爭。桐城派早期代表方苞曾明確提出古文必須雅潔,“不可入語錄中語,魏晉六朝人藻麗徘語,漢賦中板重字法,詩歌中雋語,南北史佻巧語”(32)沈廷芳《方望溪傳》,《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98冊,第539頁。。其中的“魏晉六朝人藻麗徘語”,指的就是駢文。在清初的文壇上,古文因其依附的程朱理學與清廷倡導的思想契合,被視為文章正宗。不過,隨著漢學的崛起,乾嘉學者精審研究的不斷深入,宋學的缺陷愈益明顯。依附于宋儒的這種散行單句之文也因此成為抵制的對象,乾嘉學者倡導駢文,以此對抗古文。一般而言,駢文需要征典,漢學家在此方面有其知識特長;古文多發(fā)議論,而一歸于程朱,故極易蹈入虛空。所以說,漢宋之爭與駢散之爭,其實就是一回事,是一種沖突在不同領(lǐng)域的體現(xiàn)。
如前所言,在漢學成為時代學術(shù)主流后,姚鼐自覺地從辭章轉(zhuǎn)向考據(jù),這一時期他創(chuàng)作的古文數(shù)量很少。但是,隨著姚鼐被排擠出當時的精英主流學術(shù)圈又重新回歸辭章之后,致力于各地書院講學,嚴別駢散,倡導古文,并培育了一批有影響的古文后勁,加之嘉道以后清廷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轉(zhuǎn)移,桐城派及其古文隨之影響甚巨?!凹螒c季年,一個以姚鼐為核心的桐城學人群體終于形成。姚鼐意欲捍衛(wèi)宋學,抗衡漢學,并在辭章領(lǐng)域自成一宗的愿望,庶幾實現(xiàn)”(33)王達敏《姚鼐與乾嘉學派》,第197頁。。王先謙在梳理這一時期的古文發(fā)展脈絡時說:
自桐城方望溪氏以古文專家之學,主張后進,海峰承之,遺風遂衍。姚惜抱稟其師傳,覃心冥追,益以所自得,推究閫奧,開設(shè)戶牖,天下翕然號為正宗。承學之士,如(原文訛作“加”)蓬從風,如川赴壑。尋聲企景,項領(lǐng)相望。百余年來,轉(zhuǎn)相傳述,遍于東南,由其道而名于文苑者,以數(shù)十計。嗚呼!何其盛也!(34)王先謙《續(xù)古文辭類纂序》,《清代詩文集匯編》,第749冊,第395頁。
在此背景下,漢學家,尤其是寫作駢文的漢學家,自然不會無視古文的繁榮與桐城派的自是正宗,除了在學術(shù)領(lǐng)域與宋學持續(xù)辯爭外,在辭章領(lǐng)域也奮起與古文叫板,與桐城學人爭奪文章正宗。
王達敏認為,乾隆五十四年(1789)在姚鼐建構(gòu)桐城派的歷程中具有特別的意義,因為從這一年起,59歲的姚鼐設(shè)帳江寧鐘山書院。此前,漢學名家盧文弨、錢大昕先后執(zhí)教于此,姚鼐主持鐘山書院長達23年,學風由漢學漸歸宋學與辭章,以姚鼐為中心的桐城派文人團體,主要形成于此期(35)王達敏《姚鼐與乾嘉學派》,第197-198頁。。頗有意味的是,后來為駢文正宗建立理論支持的25歲的阮元,也在這一年進士及第,入翰林院。
姚鼐書院講學的主要教材《古文辭類纂》,是代表姚鼐桐城派古文思想的經(jīng)典選本。其《序》云:“昭明太子《文選》,分體碎雜,其立名多可笑者,后之編集者,或不知其陋而仍之。余今編辭賦,一以《漢·略》為法。古文不取六朝文,惡其靡也。獨辭賦則晉、宋人猶有古人韻格存焉。惟齊、梁以下,則辭益俳而氣益卑,故不錄耳?!?36)姚鼐《古文辭類纂·序》,崇文書局2017年版,第3頁。這說明姚鼐厭惡六朝駢文,深受駢文影響的齊梁以后辭賦也摒棄不錄。陳平原說,姚鼐是位好老師,不僅因為他編纂了一本可以師范的經(jīng)典教材,更是借此提供了一種由粗而精、循序漸進的可行的規(guī)矩與方法(37)陳平原《從文人之文到學者之文》,第220-226頁。。姚鼐尊宋抑漢,嚴辨駢散,且教學有方,故其弟子大都謹遵姚氏轍軌,蔑棄駢文,以古文為正宗。如弟子姚椿、梅曾亮初好駢文,拜入姚門后,棄駢學散,潛心古文(38)梅曾亮云:“某少喜駢體之文,近始覺班、馬、韓、柳之文為可貴。蓋駢體之文如俳優(yōu)登場,非絲竹金鼓佐之,則手足無措,其周旋揖讓非無可觀,然以之酬接,則非人情也?!泵吩痢稄完惒螘罚肚宕娢募瘏R編》,第552冊,第483頁。。此種現(xiàn)實轉(zhuǎn)變的影響是極大的。
此前的一些漢學家雖推崇駢文,但并非徹底否定古文,或者調(diào)和折中。這主要是因為漢學以及與之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駢文一直處于上風,居高臨下,與桐城派的交鋒中占有絕對優(yōu)勢。嘉道以后,此消彼長,當然消長背后總是存在一個“終極性的權(quán)力”。桐城派影響日劇,以阮元為代表的漢學家終于忍耐不住,開始從根基上徹底否定古文的正統(tǒng)地位,為駢文爭取正統(tǒng)。
阮元自8歲開始研讀《文選》(39)阮元云:“甘泉老儒胡西棽森年逾八十而精神強固,為里中諸老之最。余八歲時初能詩……先生亟賞之,即以《文選》授余,因以成誦?!币姡喝钤抖ㄏ阃すP談》卷三,《文選樓叢書》,揚州阮氏藏版。阮元又云:“元幼時以韻語受知于先生,先生受元以《文選》之學?!比钤逗鳁蚕壬怪俱憽罚钤稉C經(jīng)室集·揅經(jīng)室二集》,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399頁。,長年浸淫于此,熟精《選》理。后與汪中、凌廷堪、孫梅等人交游,提倡經(jīng)學,倡導駢文,成為清代嘉道之際駢文派的中堅,儀征駢文漸有與桐城古文抗衡之勢。
阮元構(gòu)建駢文理論并以此對抗桐城古文經(jīng)歷了一個由不自覺到自覺的過程。乾隆五十三年(1788),阮元為業(yè)師孫梅《四六叢話》所作的序中表達了對駢文發(fā)展脈絡的清晰認識,但對唐宋古文尚未加詆斥。他說:“自周以來,體格有殊,文章無異。若夫昌黎肇作,皇、李從風;歐陽自興,蘇、王繼軌。體既變而異今,文乃尊而稱古。綜其議論之作,并升荀、孟之堂;核其敘事之辭,獨步班、馬之室。拙目妄譏其紕繆,儉腹徒襲為空疏。實沿子史之正流,循經(jīng)傳以分軌也?!?40)阮元《后序》,孫梅《四六叢話》,李金松校點,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頁。阮元對唐宋古文,以韓愈、皇浦湜、李翱、歐陽修、蘇軾、王安石為綱梳理其脈絡,評論甚高?!白灸客I其紕繆,儉腹徒襲為空疏”,似有批評當時部分漢學家對唐宋古文的指責、部分無知的古文家對唐宋古文學習不到位的意味,評騭尚客觀。究其原因,大約有三:一則其業(yè)師孫梅《四六叢話》有調(diào)和駢散、駢散合一的傾向;再則阮元時年二十五,雖結(jié)交已多,然尚未“主持風會”(41)趙爾巽等《清史稿·阮元傳》,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1424頁。;三則漢學正興,駢文復興,桐城派之影響聲勢尚未真正成型。
時移世易,變化亦宜。嘉慶十八年(1813)九月,阮元撰《文言說》,正式為駢文張目。阮元以“言之無文,行而不遠”為理論前提,對何謂“文”從考據(jù)上追究界定:
孔子于《乾》、《坤》之言,自名曰“文”。此千古文章之祖也。為文章者,不務協(xié)音以成韻,修詞以達遠,使人易誦易記,而惟以單行之語,縱橫恣肆,動輒千言萬字,不知此乃古人所謂直言之言,論難之語,非言之有文者也,非孔子之所謂文也?!段难浴窋?shù)百字,幾于句句用韻……不但多用韻,抑且多用偶……凡偶皆文也。于物兩色相偶而交錯之,乃得名曰“文”。文即象其形也。然則千古之文,莫大于孔子之言《易》??鬃右杂庙嵄扰贾?,錯綜其言,而自名曰“文”。何后人之必欲反孔子之道,而自命曰“文”,且尊之曰“古”也?(42)阮元《文言說》,阮元《揅經(jīng)室集·揅經(jīng)室三集》,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605-606頁。
駢文、散文,一駢一散,均綴以“文”。如何從根本上消解古文的正統(tǒng)地位,阮元從“文”入手,證明什么才是真正的“文”,可謂抓住了關(guān)鍵。其推理邏輯是:千古文章之祖是孔子釋《周易》而作的《文言》,這是大前提;《文言》不但用韻,而且多用偶,這是小前提;故用韻、用偶者才有資格名之曰文,這是結(jié)論。利用這個結(jié)論,可證明單行之語、縱橫恣肆、千言萬語者不是文,是違反孔子之道的,不但不能稱為“文”,更不能稱“古文”。阮元在證明“何謂文”這個問題上,使用的還是乾嘉學者慣用的考據(jù)方法,從訓詁入手,追根求源,可謂釜底抽薪。論據(jù)既征圣,又宗經(jīng),欲使以道統(tǒng)自居的古文學者啞口無言。
為了徹底證明這個問題,阮元還將歷史上影響深遠、古文派曾經(jīng)非議的《昭明文選》這部經(jīng)典選本搬出來,以昭明太子的《序》為依據(jù),進一步申述什么是“文”的問題:
昭明所選,名之曰“文”。蓋必文而后選也,非文則不選也。經(jīng)也,子也,史也,皆不可專名之為文也。故《昭明文選序》后三段特明其不選之故。必沉思翰藻,始名之為文,始以入選也。(43)阮元《書梁昭明太子文選序后》,阮元《揅經(jīng)室集·揅經(jīng)室三集》,第608頁。
桐城派先以唐宋八家文為典范,姚鼐《古文辭類纂》編纂后,則以之為不二法典。故阮元以《文選》為依據(jù),特明蕭統(tǒng)選文之標準。昭明太子編纂的選本名之為《文選》,則非“文”不選,這是一個基本的立論前提。昭明太子確立的標準是沉思、翰藻,求始有征。阮元再次將孔子奇偶相生、音韻相和的《文言》搬出,此即為沉思翰藻之文,“非清言質(zhì)說者比也,非振筆縱書者比也,非佶屈澀語者比也”(44)阮元《書梁昭明太子文選序后》,第608頁。。三個“非某某”者,機鋒即指桐城派的古文,三者歷史中有專門稱呼“子、史、經(jīng)”,不能名“文”,更不能名為“古文”。該文最后云:
或問曰:子之所言,偏執(zhí)己見,謬讬古籍。此篇《書后》,自居何等?曰:言之無文,子派雜家而已。(45)阮元《書梁昭明太子文選序后》,第609頁。筆者對標點略有改動。
此數(shù)語不僅能說明阮元嚴別駢散、區(qū)劃《文選》派與桐城派的界域之意,而且能展示阮元對駢文理論的深入思考以及對抗桐城古文的自覺。
元四十馀載,已刻文集二三卷,心竊不安曰:“此可當古人所謂文字乎?僭矣,妄矣!”一日讀《周易·文言》,恍然曰:“孔子所謂文者,此也?!敝段难哉f》。乃屏去先所刻之文,而以經(jīng)、史、子區(qū)別之,曰:“此古文所謂筆也,非文也。除此,則可謂文者亦罕矣。”六十歲后,乃據(jù)此削去“文”字,只名曰集而刻之。(46)耿文光《萬卷精華樓藏書記》,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7年版,第4312頁。
阮元最初集子名為《揅經(jīng)室文集》,此時的阮元對于何謂文的問題尚未深入思考,或者說他對桐城派及其古文尚未正視,當時勢促使他思考此問題的時候,他要做的不僅是理論的思考,同時還要面對自己已有的實踐成果,因此將個人已結(jié)集的文集中的“文”字去掉,而分類歸之于經(jīng)、史、子、文。此舉不僅是阮元建構(gòu)《文選》派理論的現(xiàn)實需求,也是對抗桐城的必要策略。故道光三年重刊《揅經(jīng)室集》時自序說:“余三十馀年以來,說經(jīng)記事,不能不筆之于書,然求其如《文選序》所謂‘事出沉思,義歸翰藻’者甚鮮,是不得稱之為文也。”因此重編寫之,分為四集:說經(jīng)之作、近于史之作、近于子之作、近于文者(47)阮元《揅經(jīng)室集自序》,阮元《揅經(jīng)室集》,第1頁。。
駢文可謂之文,古文則沒資格。阮元以此為駢文爭取正統(tǒng),消解桐城古文的正統(tǒng)地位。古文不能稱為文,只能歸屬經(jīng)、史、子,而總名為“筆”。劉勰《文心雕龍》中對文與筆的界定為“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而《文選》中不押韻腳者甚多,為什么還要收入,還名之曰“文”?必須解決這個矛盾,才能使其理論真正成為對抗古文的有力工具。為此,阮元通過與其子阮福的問答,對何謂“有韻”進行了重新闡釋:“梁時恒言所謂韻者,固指押腳韻,亦兼謂章句中之音韻,即古人所言之宮羽,今人所言之平仄也”,“昭明所選不押韻腳之文,本皆奇偶相生有聲音者,所謂韻也”(48)阮元《文韻說》,阮元《揅經(jīng)室續(xù)集》,第1064-1065頁。。這就從根基上解決了駢文理論建構(gòu)中的矛盾。
其實,阮元的邏輯很簡單,推理也存在問題,但是抓住了關(guān)鍵,其核心在“文”,通過對“什么是文”的重新界定,意欲從根本上將桐城古文驅(qū)逐出“文”的圈子,從而確立了駢文為文章正宗的理論。以阮元為代表的揚州學派,深受《文選》傳統(tǒng)之影響,在為駢文謀取文章正宗地位的時候,又將《文選》推向前臺與中心。如要標宗立派的話,此即為名副其實的《文選》派。因阮元的政治地位與文化影響,他為駢文爭取文章正統(tǒng)的理論,通過書院、科舉的傳播,產(chǎn)生了持久而深遠的影響。
嘉道以降,駢文、古文之間的論爭依舊往復激烈,雙方都沒有也不可能將對方徹底取締,均在爭辯中不斷吸納、完善自己的理論。這也是桐城古文、駢文能夠持續(xù)發(fā)展并存的重要原因。從清季的京師大學堂到民初的北京大學,成為桐城派、《文選》派辯論的又一個重要陣地。
最先占領(lǐng)大學講堂的是桐城派?!跋驵l(xiāng)曾國藩以雄直之氣,宏通之識,發(fā)為文章,而又據(jù)高位,自稱私淑于桐城,而欲少矯其懦緩之失……一時流風所被,桐城而后,罕有抗顏行者”(49)錢基博《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6頁。。桐城古文有所變而后大,一時有復興之勢。滿清末造,教育改革,時管學大臣張百熙奏請吳汝綸出任京師大學堂總教習,因吳氏不久病故,無果。繼之者為張筱甫,屬陽湖派領(lǐng)袖,陽湖派與桐城派血緣頗近。京師大學堂下設(shè)譯書局,由嚴復、林紓分任總辦、副總辦。民國改元,嚴復出任北京大學校長,姚永樸與姊夫馬其昶、弟姚永概、林紓均以紹述桐城,任教北大文科講席,姚永概出任文科教務長。因此,清季民初的北京大學,桐城派及其古文一統(tǒng)天下,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在大學教育中遂舉足輕重,一時主宰北大文風,影響整個世風。
1912年,嚴復辭卻北大校長,繼任者廣引章太炎的弟子,馬裕藻、沈兼士、錢玄同、黃侃、劉文典諸人,以及沈尹默、劉師培陸續(xù)進入北大,“太炎先生門下大批涌進北大以后,對嚴復手下的舊人則采取一致立場,認為那些老朽應當讓位,大學堂的陣地應當由我們來占領(lǐng)”(50)沈尹默《我和北大》,《文史資料選輯》第六十一輯,文史資料出版社1982年版,第225頁。。桐城派、《文選》派遂勢若水火。據(jù)朱希祖1917年11月5日的日記:“近來北京大學文科教授主持文學者,大略分為三派:黃君季剛與儀征劉君申叔主駢文,而劉與黃不同者,劉好以古文飭今文,古訓代今義,其文雖駢,佶屈聱牙,頗難誦讀;黃則以音節(jié)為主,間飭古字,不若劉之甚,此一派也。桐城姚君仲實,閩侯陳君石遺主散文,世所謂桐城派者也。今姚、陳二君已辭職矣。余則主駢散不分,與汪先生中、李先生兆洛、譚先生獻,及章先生(太炎)議論相同。此又一派也?!?51)朱偰《五四運動前后的北京大學》,《文化史料叢刊》第五輯,文史資料出版社1983年版,第162頁。今《朱希祖日記》并無此年內(nèi)容,相關(guān)內(nèi)容見于日記所附其女朱倩《孟婜日記》中,語句相同,惟其中云及朱希祖者均為“家君”,時朱倩十四歲,經(jīng)常替朱希祖抄寫日記,故日記中有如此記錄。朱偰為朱希祖子、朱倩弟。詳參:朱希祖《朱希祖日記》,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389頁。
劉師培是儀征人,家學深厚,又深受其鄉(xiāng)先賢汪中、凌廷堪、阮元諸人影響,服膺《文選》,推崇駢文。他1917年進北大之時,講授“古代文學”、“中古文學史”等課程。在對抗桐城古文方面,劉師培駢文理論最具建樹,大多發(fā)表于進入北大之前。其所持論,見諸《文說》、《廣阮氏文言說》、《論文雜記》、《文章原始》諸文,諸種理論亦處處體現(xiàn)于其北大講義《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中。
劉師培的駢文理論與阮元一脈相承。簡言之,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層面;一是何謂文?二是文、筆之別。阮元《文言說》,以孔子《文言》為證,證明有韻、多偶才能稱之為文。劉師培《廣阮氏文言說》,從小學訓詁入手,引征《說文》、《廣雅》、《釋名》等書,證明作為文體的文,需“功施藻飾,始克被以‘文’稱”(52)劉師培《廣阮氏文言說》,《儀征劉申叔遺書》,萬仕國點校,廣陵書社2014年版,第3960頁。,凸顯了文“飾”的特質(zhì)。在《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中,劉師培通過征引六朝時有關(guān)文筆的文獻記載,以類相從,加以案詞,以明文軌,力證“偶語韻詞謂之文”,“文以韻詞為主,無韻而偶,亦得稱文”(53)劉師培《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儀征劉申叔遺書》,第6836-6837頁。。因立足于具體時代發(fā)展,故劉氏所言雖亦片面,然較阮元已更為融通。劉師培以小學為文章之根基,力證駢文為文章正宗,“于是儀征阮氏之《文言》學,得師培而門戶益張,壁壘益固”(54)錢基博《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第109頁。。
劉師培雖主北大文科講席時間略晚,然其高揚駢文正宗、力詆桐城古文,實則繼揚州學派之傳統(tǒng),由來已久。故其批駁桐城派及其古文不遺馀力:“近代文學之士,謂天下文章,莫大乎桐城,于方、姚之文,奉為文章之正軌。由斯而上,則以經(jīng)為文,以子、史為文。(如姚氏、曾氏所選《古文》是也。)由斯以降,則枵腹蔑古之徒,亦得以文章自耀,而文章之真源失矣”(55)劉師培《文章原始》,《儀征劉申叔遺書》,第4927頁。,“其墨守桐城文派者,亦囿于義法,未能神明變化。故文學之衰,至近歲而極”(56)劉師培《論近世文學之變遷》,《儀征劉申叔遺書》,第4932頁。。其褒揚《文選》派及駢文亦竭其所能:“惟歙縣凌次仲先生,以《文選》為古文正的,與阮氏《文言說》相符。而近世以駢文名者,若北江、容甫,步趨齊、梁;西堂、其年,導源徐、庾。即穀人顨軒、穉威諸公,上者步武六朝,下者亦希蹤四杰。文章正軌,賴此僅存。而無識者流,欲別駢文于古文之外,亦獨何哉?”(57)劉師培《文章原始》,《儀征劉申叔遺書》,第4927頁。
劉師培1917年秋入主北大文科講席之時,桐城派另一代表姚永樸宣布辭職,這象征著桐城派從北大的最終退出。故嚴格而言,在北大的講壇上,劉師培并未真正與北大的桐城派代表對面交鋒,然其文學思想與理論主張對清除桐城派的影響仍具備重要意義。從某種程度而言,劉師培的進入北大講壇,亦標志著《文選》派徹底在北大站穩(wěn)腳跟,可視為近代學術(shù)轉(zhuǎn)變的一個關(guān)節(jié)縮影。
黃侃到北大任教是在1914年秋天,推薦人是當時的文科學長夏錫祺,時桐城派代表人物姚永概、馬其昶、林紓已于去年離開北大(58)據(jù)姚永概日記記載,1913年初就不開課,學?;静蝗?,11月4日,“大學校行畢業(yè)式,往會,午后歸”,從此辭去了北大講席。參見:姚永概《慎宜軒日記》,黃山書社2010年版,第1251頁。林紓則在4月即辭去北大講席。姚永概欲南歸桐城,林紓先后有《送姚叔節(jié)歸桐城序》、《與姚叔節(jié)書》。后者中云:“庸妄巨子,剽襲漢人馀唾,以挦撦為能,以饤饾為富,補綴以古子之斷句,涂堊以《說文》之奇字,意境、義法概置弗講,侈言于眾,吾漢代之文也。傖人入城,購搢紳殘敝之冠服,襲之以耀其鄉(xiāng)里人……近者其徒某某騰噪于京師,極力排娼姚氏,昌其師說,意可以口舌之力撓蔑正宗,且黨附于目錄之家,矜其淹博,謂古文之根柢在是也?!庇雇拮?,多認為指的是章太炎,這似乎沒有問題。其徒某某,多認為是黃侃。不過從時間上考察,此時黃侃尚未入京。參見:《林琴南文集·畏廬續(xù)集》,北京市中國書店1985年版,第16-17頁。。若從時間上考察,黃侃與姚永樸在北大的講壇上確有交集。
姚永樸在北大的講義為《文學研究法》,凡25篇,是桐城派文論的系統(tǒng)專著。其門人張瑋識語云:“先生論文大旨,本之姜塢、惜抱兩先哲。然自周秦以迄近代通人之論,莫不考其全而擷其精。故雖謹守家法,而無門戶之見存……其發(fā)凡起例,仿之《文心雕龍》。自上古有書契以來,論文要旨,略備于是。后有作者,蔑以尚之矣?!?59)姚永樸《文學研究法》,商務印書館1933年版,第3-4頁。此書體例仿《文心雕龍》,引用《文心雕龍》數(shù)量頗夥,單此一點,即能發(fā)現(xiàn)姚永樸意欲改造桐城派文論的努力與實踐。有學者研究表明,姚永樸的文論與劉師培、黃侃并非針鋒相對,頗有相合之處。比如有意向漢學靠攏,論文重視小學基礎(chǔ);對《文選》及駢體并不像某些古文家那樣憤激,對《文選》學及歷代駢文高手絲毫沒有蔑視之意,有意統(tǒng)合文筆,消弭古文與駢文之間的對壘,等等(60)汪春泓《論劉師培、黃侃與姚永樸之〈文選〉派與桐城派的紛爭》,《文學遺產(chǎn)》2002年第4期,第25-28頁。。
姚永樸對桐城文論的改造,有主動適應文學思想發(fā)展、“有所變而后大”的意圖,亦與《文選》派尤其是黃侃諸人的咄咄逼人有關(guān)。畢竟,姚永樸是道地的桐城古文代表,故黃侃恐并不曾認真讀過姚氏的著作,即視姚氏為桐城余孽,集矢于姚氏(61)汪春泓《論劉師培、黃侃與姚永樸之〈文選〉派與桐城派的紛爭》,《文學遺產(chǎn)》2002年第4期,第25頁。,對其竭力貶斥。馮友蘭后來的回憶說:“在當時的文學界中,桐城派古文已經(jīng)不行時了,代之而起的是章太炎一派的魏晉文(也可稱為‘文選派’,不過和真正的‘文選派’還是不同,因為他們不作四六駢體)”,“當時北大中國文學系,有一位很叫座的名教授,叫黃侃。他上課的時候,聽講的人最多,我也常去聽講。他在課堂上講《文選》和《文心雕龍》”(62)馮友蘭《三松堂自序》,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版,第316、37頁。。
黃侃在北大講授詞章學、文學概論等課程,講義為《文心雕龍札記》(63)栗永清《學科史視野下的中國古代文論研究——從黃侃在北京大學開設(shè)的課程談起》,《東方叢刊》2008年第3期,第62-78頁。?!段膶W研究法》是桐城派的文論代表,《文心雕龍札記》是《文選》派的文論代表。
周勛初先生總結(jié)黃侃《札記》的成就說:“季剛先生因師承的緣故,和后面的二派(劉師培代表的《文選》派、章太炎代表的樸學派)關(guān)系深切。他是《文選》學的大師,恪守《文選序》中揭橥的宗旨而論文,這就使他的學術(shù)見解更接近劉氏一邊。但他汲取前人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參照《文心雕龍》和本師章氏的‘疊用奇偶’之說,克服了阮、劉等人學說中的偏頗之處,則又可說是發(fā)展了《文選》派的理論。”(64)周勛初《黃季剛先生〈文心雕龍札記〉的學術(shù)淵源》,黃侃《文心雕龍札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8頁。
黃侃講授《文心雕龍》,撰寫《札記》,雖為大學講堂之用,但其中明確寓含著抵御桐城派及古文的意圖,故其于《札記》中,常借題發(fā)揮,在細致入微地申述劉勰《文心雕龍》用意之時,隨時指向“當下”?!额}辭及略例》中云:
自唐而下,文人踴多,論文者至有標橥門法,自成部區(qū),然紃察其善言,無不本之故記。文氣、文格、文德諸端,蓋皆老生之常談,而非一家之眇論。若其悟解殊術(shù),持測異方,雖百喙爭鳴,而要歸無二。世人忽遠而崇近,遺實而取名,則夫陽剛陰柔之說,起承轉(zhuǎn)合之談,吾儕所以為難循,而或者方矜為勝義。(65)黃侃《文心雕龍札記》,第3頁。
此數(shù)語雖未有一言直言桐城,然文氣、文格、文德、陰陽剛?cè)?、起承轉(zhuǎn)合之語,則處處指向桐城派。章太炎評論此段爭斗時說:“余弟子黃季剛初亦以阮說為是,在北京時,與桐城姚仲實爭,姚自倚老髦,不肯置辯,或語季剛,訶斥桐城,非姚所懼,詆以末流,自然心服。”(66)章太炎《文學略說》,《章太炎全集·演講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039頁。看來,黃侃對桐城派的批判是接受了“某人”的意見的。呵斥自然不免,此黃季剛個性使然;以“末流”攻之,真可謂抓住了關(guān)鍵。
“末流”一詞,其意至少有二:一曰末期,二曰下流。桐城派從姚鼐開始著意立派,上溯至劉大櫆、方苞,乃至戴名世,迄至民國,已二百馀年,雖有中興、繁盛之時,然以今審之,此確為桐城派之末期,大有“沖風之衰,不能起毛羽”(67)班固《漢書·韓安國傳》,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402頁。之勢。對當事人而言,此別無選擇。所可批者,唯有變與不變層面。故黃侃于《通變》篇札記云:
文有可變革者,有不可變革者。可變革者,遣辭捶字,宅句安章,隨手之變,人各不同。不可變革者,規(guī)矩法律是也,雖歷千載,而粲然如新,由之則成文,不由之而師心自用,茍作聰明,雖或要譽一時,徒黨猥盛,曾不轉(zhuǎn)瞬而為人唾棄矣。拘者規(guī)摹古人,不敢或失,放者又自立規(guī)則,自以為救患起衰。二者交譏,與不得已,拘者猶為上也……自世人誤會昌黎韓氏之言,以為文必己出;不悟文固貴出于己,然亦必求合于古人之法,博覽往載,熟精文律,則雖自有造作,不害于義,用古人之法,是亦古人也。若夫小智自私,訏言欺世,既違故訓,復背文條,于此而欲以善變成名,適為識者所嗤笑耳。(68)黃侃《文心雕龍札記》,第104頁。
如果單純從文意上看,未嘗不可理解為黃侃純粹從總體上闡述文之發(fā)展進程中的變與不變問題,但如果留意此篇札記末所錄《錢曉徵與友人書》一首,黃侃的意圖就徹底清晰了。錢大昕的這封書信是對桐城古文的激烈批判,其中云:“方所謂古文義法者,特世俗選本之古文,未嘗博觀而求其法也。法且不知,而義于何有……若方氏乃真不讀書之甚者……予以為方所得者,古文之糟粕,非古文之神理也?!贝藬?shù)語足以與此篇札記相發(fā)明,故黃侃云錢大昕此文足以“解拘攣,攻頑頓”(69)黃侃《文心雕龍札記》,第108頁。,所謂“拘攣”、“頑頓”者,非桐城其誰!
下流即下等。黃季剛批判桐城派,主要是從此層面入手的。一則批桐城古文執(zhí)泥于法度,關(guān)注陽剛陰柔、起承轉(zhuǎn)合等低級技術(shù)層面的方法,損害文章自然之美?!氨握卟徊欤瑒t謂文章格局皆宜有定,譬如案譜著棋,依物寫貌,戕賊自然以為美,而舉世莫敢非之”,“拘一定之勢,馭無窮之體”,“矜言文勢,拘執(zhí)虛名,而不究實義”。二則批桐城派不足以立派,因其所言皆老生常談,并無新意,不足以成一家之言。黃侃常于《札記》中申述劉勰的觀點時,聯(lián)系“后世”、“近世”有人宣稱的文章作法,指出其出于彥和卻矜為己有云云。在《原道》篇札記中,對桐城派所標榜的“文以載道”多有不屑,“今曰文以載道,則未知所載者即此萬物之所由然乎?抑別有所謂一家之道乎?如前之說,本文章之公理,無庸標楬以自殊于人;如后之說,則亦道其所道而已,文章之事,不如此狹隘也”。三則譏桐城派學無根柢,文無麗詞?!皣L謂文章之功,莫切于事類,學舊文者不致力于此,則不能逃孤陋之譏,自為文者不致力于此,則不能免空虛之誚”。“然自小學衰微,則文章痟削,今欲明于練字之術(shù),以馭文質(zhì)諸體,上之宜明正名之學,下亦宜略知《說文》《爾雅》之書,然后從古從今,略無蔽固,依人自撰,皆有權(quán)衡,厘正文體,不致陷于鹵莽,傳譯外籍,不致失其本來”,“奈之何后人欲去華辭而專崇樸陋哉?”(70)黃侃《文心雕龍札記》,第107、115、110、6、189、194、14頁。
總之,在1910年代北大的講壇上,以黃侃、劉師培為代表的《文選》派,借助《文選》、《文心雕龍》諸書,通過課堂講學,對桐城派之末流猛烈開火。雖然《文選》派比姚永樸持論更偏頗,“黃侃起而攻擊北大桐城派同事,在尚未知己知彼情況下,顯得無的放矢、捕風捉影”(71)汪春泓《論劉師培、黃侃與姚永樸之〈文選〉派與桐城派的紛爭》,《文學遺產(chǎn)》2002年第4期,第28頁。,但是,黃侃借《文心雕龍札記》對整個桐城派的頹弊揭示與攻詆則大致是符合事實的。正因如此,桐城派在北大的最后一位代表姚永樸黯然離去,桐城派及其古文徹底退出了北大舞臺。
以往的研究及學者回憶,大都認為桐城派及其古文最終放棄北大講壇,是受了劉申叔、黃季剛等《文選》派的猛烈攻擊、無力招架才黯然離去的。其實,如果從時間上仔細考究,桐城派之離去,尚有新文化運動先驅(qū)者猛烈攻擊的原因(72)據(jù)沈尹默回憶說:“太炎先生的門下可分三派。一派是守舊派,代表人物是嫡傳弟子黃侃,這一派的特點是:凡舊皆以為然。第二派是開新派,代表人物是錢玄同、沈兼士,玄同自稱疑古玄同,其意可知。第三派姑名之曰中間派,以馬裕藻為代表,對其他兩派依違兩可,都以為然?!闭率系茏与m內(nèi)部分歧,但對舊文學代表的桐城派的抵制上卻比較一致。見:沈尹默《我和北大》,第225頁。。在新舊文化的交鋒中,不僅桐城派落荒而逃,《文選》派亦未能幸免。對《文選》派攻擊最力者,竟是與黃侃師出同門的錢玄同。
新文化運動者將中國古代文化概括為“選學妖孽”與“桐城謬種”,是對清中葉至民國一段時期內(nèi)中國文化的現(xiàn)狀做出的反動?!鞍俗志V領(lǐng)”相當準確地囊括了中國舊文化,理所當然地成為新文化運動的響亮口號與得力武器。在追憶20世紀初的這場中國文化的新舊轉(zhuǎn)型中,“選學妖孽、桐城謬種”口號對這場運動所產(chǎn)生的巨大作用,已成為顯而易見的共識。
“一代之文章,一代之學術(shù)在焉”(73)張祥河《國朝文錄序》,姚椿《國朝文錄》,掃葉山房1900年版。此《序》執(zhí)筆者實為姚椿門人桐城派沈曰富,故沈曰富《受恒受漸齋集》亦收錄,題名為《國朝文錄序(代)》,見:沈曰富《國朝文錄序(代)》,《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28冊,第177頁。。學術(shù)與文章從來就存在某些復雜的關(guān)聯(lián),將二者截然斷開是不可能的,在古代尤為如此,這是由古人的多重身份(文人、學者乃至官員,等等)決定的。
四庫館臣總結(jié)中國兩千馀年經(jīng)學史時,一言以蔽之曰“不過漢學、宋學兩家互為勝負”(74)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65年影印版,第1頁。。從大的層面而言,此判斷亦適合于有清一代。乾隆至嘉慶年間,經(jīng)學考證風靡朝野。服膺程朱之學、致力辭章的姚鼐把握學術(shù)脈動,自覺地從辭章轉(zhuǎn)向考據(jù),故其有拜師戴震之舉。姚鼐拜師被謝,并沒有阻止其學術(shù)轉(zhuǎn)向,反而對其轉(zhuǎn)向漢學有直接的推動。此后相當長的一段時期,他絕少古文創(chuàng)作,而是致力于考據(jù)。然而,深染宋學背景的姚鼐,即使能夠以特別的身份進入四庫館,其考據(jù)之成果仍不能被漢學家認同,時常處于被邊緣化的窘境。擠進主流學術(shù)圈失敗后的姚鼐借口生病,離館出都,致力書院講學,學術(shù)再次轉(zhuǎn)向宋學,并努力構(gòu)建了桐城學派的文統(tǒng)與道統(tǒng),以之與如日中天的漢學對抗。嘉道之際,漢學已過正午,積弊日顯,不僅宋學中人一致詆斥,漢學陣營中的某些學者亦多有反省。惟江藩撰《國朝漢學師承記》繼續(xù)揚漢抑宋,方東樹則撰《漢學商兌》針鋒相對,激辭厲言,專崇程朱,排拒漢學,漢學之盛氣始漸衰歇,桐城古文遂興,則文章之正宗不能無爭。于是揚州阮元起而撰《文言說》,以孔子《文言》為依據(jù),以昭明《文選》為典范,力證駢文為文章之正宗,古文不能稱之為“文”,更不能稱之為“古”,只能歸屬于經(jīng)、史、子,而總稱為筆。阮元“身歷乾、嘉文物鼎盛之時,主持風會數(shù)十年,海內(nèi)學者奉為山斗焉”(75)趙爾巽等《清史稿·阮元傳》,第11424頁。。其地位、名望、學識影響力如此之大,毫無疑問會促進駢文的繁榮。
晚清曾國藩借給歐陽勛文集撰序之機,重新梳理了桐城派之文脈傳承,對姚鼐之后桐城派的傳承梳理至晰。曾國藩身居高位,以義理經(jīng)濟發(fā)為文章,流風所被,鮮有抗顏者,其弟子吳汝綸、黎庶昌、張裕釗、薛福成推流揚波,晚清桐城古文遂有中興之勢。清季民初的北大講壇上,馬其昶、姚永概、姚永樸,乃至嚴復、林紓,皆桐城派后期風云人物。隨著章氏弟子入主北大,《文選》派、桐城派又勢若水火。黃侃及儀征劉師培,補充闡釋阮元《文言》之說,以《文選》、《文心雕龍》為依傍,詆以桐城末流,力證駢文乃文章之正宗。桐城派遂退出北大講壇。時新文化運動已興,不久,《文選》派、桐城派分別被冠以“妖孽”、“謬種”,成為攻擊的靶子,二者遂泯于無形。
大要言之,正是因為乾嘉漢學之盛,姚鼐才扛旗立派與之抗衡,遂有桐城古文之興。阮元又起而排之,將《文選》推向前臺,力證駢文為文章正宗,駢文于是興盛。曾國藩沿波討源,重構(gòu)桐城古文脈絡,復以經(jīng)濟入文,有所變而后大,晚清文壇則有桐城古文之興。及章氏弟子入主北大,黃侃、劉師培遠紹阮元,復以《文選》、《文心》為依傍,力詆桐城末流,于是桐城古文衰退。章氏弟子錢玄同,反戈一擊,詆以“妖孽”、“謬種”,倡導文學革命。有清一代“互撕”不止的兩大文派,終于同列,卻是一起退出了歷史舞臺。曾國藩曾感嘆“道之廢興,亦各有時”(76)曾國藩《歐陽生文集序》,《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41冊,第530頁。,馬其昶則云“激則失當,至于相非。一彼一此,猶寒暑之必至”(77)馬其昶《桐城耆舊傳·方植之先生傳》,毛伯舟點注,黃山書社1990年版,第397頁。。大要言之,古文駢文、桐城《文選》、文筆之辨、駢散之爭,不過漢宋之爭而已?!段倪x》桐城,相斗相爭,相輔相成。當二者終于被置于同一陣營的時候,則不過是文白之爭、新舊之爭,當然也預示著整個古典時代的終結(jié)。
漢學與宋學、古文與駢文、新文化與舊文化,其沖突源于其“不同時代的同時代性”、“同時代的不同時代性”(78)“不同時代的同時代性”、“同時代的不同時代性”,是西方歷史科學中兩個基本概念。其中“不同時代的同時代性”意為雖然在歷史結(jié)構(gòu)與進程上存在日歷上的同時代性,卻分別歸屬于不同的發(fā)展階段和過去的來源層次。學者用德國漫畫家卜勞恩《父與子》中的一幅漫畫形象闡釋“同時代的不同時代性”,說的是父親給兒子量身高,找了一棵小樹,并在樹上釘了一個釘子作為標記,看明年能超出多少。結(jié)果第二年再比較的時候發(fā)現(xiàn),做記號的釘子比兒子高出了許多。以此說明,雖處同一時代,卻有超越時代或落后時代的不同的發(fā)展階段或?qū)哟?。從本質(zhì)上講,這兩個歷史學概念都是探討時代性問題,落腳點都是“當下”,前者側(cè)重于對過去的回歸,后者則強調(diào)對未來的追求。本文借此概念闡釋桐城派、《文選》派以及新文化運動多方面之間的沖突原因。參見:斯特凡·約爾丹主編《歷史科學基本概念辭典》,孟鐘捷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09、264頁。。桐城古文的根基是宋學,推崇程朱之學,標榜韓歐文章,即遠紹唐宋。駢文的根基是漢學,漢學以漢代經(jīng)學為宗。二派雖共處同一時期,卻遠紹不同,標榜各異,此即其“不同時代性”。
清代經(jīng)典考據(jù)學有個基本預設(shè):大體是經(jīng)典與圣賢的絕對正確,依此類推,越往前追溯,距離真理就愈近,就越接近經(jīng)典文本,可靠性越大;反之,從文獻源流上越是晚出的,就離圣賢和經(jīng)典文本越遠,離真理也越遠,就越可能是某種意圖的比附(79)葛兆光《中國思想史》第二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381-382頁。。此種“愈早愈正確”的不言自明的考據(jù)預設(shè),使清代漢學家及與之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駢文從一開始就占據(jù)某種心理優(yōu)勢,在“絕對真理”在“我”手中的前提下,不僅對宋學的蹈空闡釋大加鞭撻,而且對宋學根基的程、朱之學也一并釜底抽薪。故有清一代漢學與宋學、駢文與古文、駢與散、《文選》與桐城的對陣時,后者似乎常處下風。
但毋庸置疑的是,桐城派是清代持續(xù)時間最長、影響深遠的一個流派。究其原因,也正是因為其宋學根基。程朱之學一直是清代官方倡導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故從至高的層面而言,桐城古文主動實現(xiàn)了與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合謀,盡管作為一種文學流派、一種文體,它還不足以承擔如此宏大的政治倫理使命,但并不妨礙它以“學行繼程朱之后”標榜。從最低的層面講,桐城古文主動實現(xiàn)了與時文的合謀,“以古文為時文”,“以時文為古文”(80)錢大昕《與友人書》,《嘉定錢大昕全集(增訂本)》,陳文和主編,第9冊,鳳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546頁。,從而使其最大限度地獲取了一般知識階層的群眾基礎(chǔ)??傊盼氖俏呐c道之結(jié)合,駢文是文與學之結(jié)合,其基礎(chǔ)則分別是漢學與宋學。故駢文與桐城等一系列相爭,歸根結(jié)底是占有知識的絕對真理與占有權(quán)力的絕對權(quán)威之間的斗爭。
《文選》派被稱為“選學妖孽”,成為新文化運動的攻擊目標,究其原因,則為“同時代的不同時代性”。新文化運動發(fā)起者深受西方新式教育影響,提倡新文化,與追隨六朝《文選》的《文選》派雖處同一時代,卻存在著“不同的時代性”,一個竭力超越時代,一個努力回到從前。新文化運動的真理預設(shè)是:凡新皆以為然,故凡舊皆須清除。所以,盡管《文選》派能夠?qū)⑼┏桥沈?qū)逐出北大校門,但它仍然免不了被新文化運動驅(qū)逐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