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存目想”之語義考釋

田靜 鄧明

【摘要】成語的構(gòu)成要素是詞，探尋詞所承載的古義和僻義，有助于準確把握成語的語義。若想精準解讀“心存目想”的語義，必先明悉“存”與“想”的詞義：當“存”表示存在，“想”表示看見、仿佛看見時，“心存目想”意為心里留存人或事物的形象，眼睛就會看見其浮現(xiàn)的影像，多指書畫作者憑借記憶或想象再現(xiàn)熟悉的人和事物；當“存”表示思念，“想”表示看見、仿佛看見時，“心存目想”意為心里思念某人或某事，眼中就會重現(xiàn)其形象，形容對人或事物仰慕或思念。

【關(guān)鍵詞】成語；存；想 ；心存目想

【中圖分類號】G632.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1）21-139-03

【本文著錄格式】田靜，鄧明.“心存目想”之語義考釋[J].中國民族博覽，2021，11（21）：139-141.

引言

各類詞典對“心存目想”的釋義不盡相同?！稘h語大詞典》：“謂凝目注視，用心思索?！保ǖ谄呔恚?73）《漢語成語源流大辭典》：“凝思想象。多就追憶故人或往事而言?！保?009：1274）《新華成語大詞典》：“存：思念。目想：閉目遐想。指用心思索盤算。也指對人和事物的思念?！保?013：1670）究其原委，蓋未明曉“存”“想”之詞義所致，故或避而不注，或望文生訓。實則，“心存”與“目想”均為主謂結(jié)構(gòu)，“存”與“想”分別是“心”與“目”施行的動作行為?！靶摹迸c“目”的意義明晰，只要探得“存”與“想”的意義，則可以準確理解“心存目想”的語義。

一、“存”之意義辨釋

（一）“存”之“存在”義

“存”表示“存在”為常用義，不煩贅述。就“心存目想”成語本體而言，“存”可指存在，此有成語變體為證。如“心存目想”或作“意在目想”“意存目想”。南朝·陳·姚最《續(xù)畫品·謝赫》：“（謝赫）寫貌人物，不俟對看，所須一覽便工（或作‘歸’）。操筆，點刷研精，意在切似，目想毫發(fā)，皆無遺失。”明·梅鼎祚編《陳文紀·謝赫》略同。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謝赫》：“姚最云：‘點刷精研，意存形似，寫貌人物，不俟對看，所須一覽便歸，操筆，目想毫發(fā)，皆無遺失?！薄队ㄅ逦凝S書畫譜·謝赫》：“謝赫寫貌人物……意存形似，目想豪（毫）發(fā)，皆無遺失?！薄稓J定四庫全書總目·古畫品錄·謝赫》略同。同寫謝赫作畫，或作“意在切似，目想毫發(fā)”，或作“意存形似，目想毫發(fā)”，說明“存”“在”異文而同義，“存”指“存在”顯而易見。上例中“意存形似，目想豪（毫）發(fā)”，道出謝赫作畫前先要在心中形成形容畢肖的人物形象，在眼前重現(xiàn)人物的細微之處，也就是說在動筆前要有從整體和細節(jié)上把握好人物特點的作畫狀態(tài)。故而，變體之“意在目想”“意存目想”皆用于作畫，可知“心存目想”原本與繪畫相關(guān)。當“心存目想”用于形容繪畫狀態(tài)時，“存”表示的是“存在”義。

（二）“存”之“思念”義

“存”表示“思念”見諸辭書，無需贅言?！靶拇婺肯搿敝按妗币嗫芍杆寄睿灿凶凅w成語為證。從歷史語料中看，“心存目想”或作“心游（向往）目想”，《文選·南朝梁·蕭統(tǒng)〈文選序〉》：“歷觀文囿，泛覽辭林，未嘗不心游目想，移晷忘倦。”唐 ·呂向注：“心游目想，謂慕之深也?！被蜃鳌靶钠螅ㄑ瞿剑┠肯搿保巍は鸟怠段那f集·朝陵頌》：“心企音容，目想祖考?！被蜃鳌靶脑福▋A慕）目想”，宋·張邦基《墨莊漫錄》卷九：“亦臣子心愿目想而深可愧恨慊然者，因感而成詩，姑有待焉?！被蜃鳌澳肯胄木S（思念）”，宋·周紫芝《太倉稊米集·為人上米侍郎書》：“平日于古人中，目想心維，恨不同時而生，并席而處?！被蜃鳌澳肯胄膽眩ㄋ寄睿保巍ど蚺c求《龜溪集·賀賈舍人啟》：“目想俊游，輒起彈冠之興；心懷美廕，尤傾賀廈之誠?！被蜃鳌澳肯胄膽洠ㄋ寄睿保鳌ゑT惟訥《古詩紀·南還道中送贈劉咨議別》：“目想平陵柏，心憶青門瓜?！本C上，“心存目想”之“存”與變體之“游”“企”“愿”“維”“懷”“憶”義同或義近，足證“存”為思念之義。

二、“想”之意義新證

（一）意識視角下，“想”表“看見、仿佛看見”

各類詞典對“心存目想”中“想”的解釋集中于“思索”“想象”“遐想”等義，然而，這里的“想”實則當表示看見、仿佛看見，各類辭書均不載，試探求如次。“想”本是表示思維活動的動詞，思維活動與視覺活動聯(lián)系密切，甚至可以相互融通而發(fā)生轉(zhuǎn)化。一方面，視覺活動與思維活動往往相生相伴，人們慣常是邊看邊想，或先看后想，視覺活動循環(huán)往復就會在大腦中形成思維判斷，這種觀察與判斷的關(guān)聯(lián)性反映在語言中，便可促成思維活動與視覺活動的互通與轉(zhuǎn)換?！跋氪绷x同“看透”（許少峰，2008：2032），“想開”就是“看開”①，“想來”也即“看來”②；“見”本指看見，然又為“擬議辭”，兼表“想象”③（張相，1979：633）；而“盼”既可表示看視，也可表示盼望，“盼望”既可表示遠望，也可表示想念（《漢語大詞典》第七卷1189）；“瞻顧”既可表示“向前看，又向后看”，還可表示“思前想后”（《現(xiàn)代漢語詞典》2014：1635）。另一方面，思維活動對視覺活動往往具有支配作用，心里特別想的人或事物往往會浮現(xiàn)在眼前，正所謂“思諸心，存諸目”（明·張以寧《翠屏集·思存稿序》），“（心）存想則目虛見”（漢·王充《論衡·訂鬼》）?！吨芏Y·春官·眡祲》：“眡祲掌十輝之法，以觀妖祥，辨吉兇。一曰祲，二曰象，三曰鑴，四曰監(jiān)，五曰闇，六曰瞢，七曰彌，八曰敘，九曰隮，十曰想?！睗h·鄭玄注：“想，雜氣有似，可形想?！鼻濉O詒讓正義：“謂日旁雜氣，形類人物，與上象相類?！睋?jù)古注知《周禮》之“想”指眼望日旁云氣而想見其所似之人物。由于看見所似之人物是通過想象這個橋梁而得到的虛幻影像，故“想”表示看見實際上是指仿佛看見。

（二）語用視角下，“想”為“看見、仿佛看見”

如上所述，想”可由思維活動轉(zhuǎn)化為視覺活動，則“心存目想”之“想”表示看見、仿佛看見，在語用中也就更順理成章了。（1）從賓語性質(zhì)來看，“目想”所帶的賓語多為有形可視之物。南朝·梁·陶弘景《真誥·甄命授第一》：“欲為道者，目想日月，耳響師聲?！彼巍⒁恢埂盾嫦べR皇太后還闕表》：“陛下心存問寢之期，目想回鑾之節(jié)。”宋·晁迥《法藏碎金錄》卷二：“心游瑰瑋之書，所以慕高遠；目想清曠之域，所以遺繁華?！泵鳌べR復征《文章辨體匯選·告亡兒肆夏文》：“心憶兒事兒言，目想兒形?！薄澳肯搿钡膶ο蠹仁强梢暤?，知“目想”猶“目見”。（2）從上下文來看，“目想”常與 “如”“若”“仿佛”“見”等詞搭配使用。唐·慧凈《雜言》詩：“旋遶經(jīng)行砌，目想如神契?！彼巍ばl(wèi)湜《禮記集說·祭義》：“思念其親，精意純熟，目想之，若見其所為?！彼巍埦俊对企牌呋`·朝禮九天魂魄帝君求仙上法》：“魄靈帝君在明堂，心存目想，常使仿佛，將其逾年，真形見也?！彼巍だ钣M《旴江集·麻姑山重修三清殿記》：“壤地之殊絕，人物之瑰怪，目想其處，謂如鈞天帝庭，非下土之仿佛也?！币陨?例，上文曰“目想”，下文曰“如神契”“若見其所為”“常使仿佛……真形見也”“謂如鈞天帝庭，非下土之仿佛”，知“目想”之“想”不僅可以表示看見，而且多指仿佛看見，即《論衡》所謂“虛見”。（3）從成語變體來看，“心存目想”或作“心存目視”，唐·歐陽詹《歐陽行周文集·陶器銘》：“物有剽殺焚軀，我取懷藏不虞，心存目視，奢尋彼至，室滿堂盈?！被蜃鳌靶拇婺恳姟保巍ぶ熳印睹献泳x·孟子曰魚我所欲也章》：“君子心存目見，惟義而已。”或作“心存目在”，宋·滕珙《經(jīng)濟文衡·論大學傳所以釋經(jīng)之義》：“欲學者之于天理，心存目在，而不可以頃刻忘也?！薄稜栄拧め屧b》：“在，察也?！薄洞蟠鞫Y·曾子立事》：“存往者，在來者?！鼻濉ね跗刚浣庠b：“存，恤也。在，察也?！笔恰霸凇庇胁煲曋x?；蜃鳌靶拇婺孔R”，明·孫作《滄螺集·書甘澧傳后》：“大抵士大夫立身行己皆然，方其心存目識，正使周孔復生，何異于人。”此“識”為辨識之義，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唐憲宗元和十四年》：“弘正初得師道首，疑其非真，召夏侯澄使識之?！痹ず∽ⅲ骸白R，如字。辨識也?！薄靶拇婺肯搿笨勺鳌靶拇婺恳暋薄靶拇婺恳姟薄靶拇婺吭冢ú煲暎保勺C“想”為視覺行為，義為看見?！靶拇婺孔R”之與“心存目想”，雖不能直接說明“想”有看見之義，但一則可以證明“想”與“識”均為“目”發(fā)出的行為動作，二則“辨識”的重要途徑是“看”，“識”與“想”詞義間的聯(lián)系灼然可見。（4）從反證上來看，與“心存目想”語義相關(guān)的成語尚有“心存目替”，《文選·付長虞〈贈何劭王濟〉》：“歷試無效，且有家艱，心存目替，賦詩申懷以貽之云耳?！碧啤⒘甲ⅲ骸疤?，廢也。心常在于何、王，而目不相見，故申懷以贈二君?！薄澳刻妗敝浮澳坎幌嘁姟?，此可反證“目想”猶“目見”。另外，在筆者檢索的《四庫全書》中，未見“心存目思”“心存目懷”“心存目念”“心存目維”等語④，足證“心存目想”之“想”與“想象”“遐想”無涉。（5）從修辭手法上看，“心存目想”采用了古詩文中常用的互文表達手法。廣義的互文手法是指一個結(jié)構(gòu)的各組成部分之間具有在結(jié)構(gòu)上平行相對和在內(nèi)容上相互補充闡發(fā)的特點。并且，互文手法可以通過內(nèi)容上的相互呼應(yīng)，在語用中起到表示因果、假設(shè)、轉(zhuǎn)折、承接等語義關(guān)系的作用。比如“眼不見心不煩”，其中“眼不見”與“心不煩”結(jié)構(gòu)相同，平行相對，內(nèi)容上互相闡發(fā)，表示出因為“眼不見”故而能夠“心不煩”的因果語義關(guān)系。與之同理，“心存目想”中“心存”與“目想”結(jié)構(gòu)上平行相對，內(nèi)容上遙相呼應(yīng)，也具有因為“心存”才能“目想”的因果語義關(guān)系。所以，“心存”表示心里存有或思念的人或物，則“目想”就是指結(jié)果，指因心中存在或思念著某人或某物，而在眼中看到了此人此物的影像。故，“想”當為“看到、仿佛看見”義。

三、“心存目想”之解譯

當“存”表示存在，“想”表示看見、仿佛看見，則“心存目想”指心里留存人或事物的形象，眼睛就會看見其浮現(xiàn)的影像，常多用于指書畫作者憑借記憶或想象再現(xiàn)熟悉的人和事物。此義項各本詞典均不載，故舉例如次：唐·盧藏用《衡岳十八高僧序》：“承日公之恩獎，聞眾真之故事，心存目想，若見斯人。倘茲理或存，亦旦暮之期也，遂懷鉛秉翰序其傳焉。”此“懷鉛秉翰”記述其人其事。唐·白居易《白氏長慶集·白蘋洲五亭記》：“予按圖握筆，心存目想，覼縷梗概，十不得其二三?！贝恕鞍磮D握筆”勾勒山川概貌。宋·鄧椿《畫繼·山水林石》：“先當求一敗墻，張絹素倚之墻上，朝夕觀之。既久，隔素見敗墻之上，高平曲折，皆成山水之勢，心存目想，高者為山，下者為水……神領(lǐng)意造，恍然見其有人禽草木飛動往來之象，則隨意命筆，自然景皆天就，不類人為?！贝恕半S意命筆”再現(xiàn)自然景觀。明·朱謀垔《畫史會要·吳偉》：“從老嫗索茶飲之，明日復游，老嫗已下世矣。小仙目想心存，援筆寫其像?！贝恕霸P寫像”追寫老嫗形象。

當“存”表示思念，“想”表示看見、仿佛看見，則“心存目想”意為心里思念某人或某事，眼中就會重現(xiàn)其形象，形容對人或事物仰慕或思念。唐·盧藏用《衡岳十八高僧序》：“藏用早游斯道，頗涉藝文，承日公之恩獎，聞眾真之故事，心存目想，若見斯人?！贝藢θ酥瞿胶退寄睿辉ぴS謙《白云集·擬古戰(zhàn)場賦》：“縱一瞬而莫際，眇乎其數(shù)十里之封疆，爾乃心存目想，計度數(shù)量，豈古人有事于此，遺跡尚存乎！”此對事之追憶和思念。

四、結(jié)語

“存”或表示存在，或表示思念，“想”則表示看見、仿佛看見。“存”既有兩個不同的意義，則“心存目想”便自然形成具有兩個義項的多義成語。總之，從語素義的層面分析與探究成語，能夠更為全面準確地把握成語的語義，進而實現(xiàn)對成語的合理運用。

注釋：

①《現(xiàn)代漢語詞典》：“【想開】不把不如意的事放在心上。”“【看開】不把不如意的事情放在心上。”釋義完全相同。

②《現(xiàn)代漢語詞典》：“【想來】表示只是根據(jù)推測，不敢完全肯定?！薄啊究磥怼扛鶕?jù)經(jīng)驗或已知情況做出大概的推斷?！贬屃x大體相同。

③《詩詞曲語詞匯釋》：“見，擬議辭。唐·元稹《病醉》詩：‘醉伴見儂因病酒，道儂無酒不相窺?！艘娮譃橄嘞窳x，言酒友想像我因病酒而止酒，遂以為我處無酒而不來也?！?/p>

④《四庫全書》有“心存目憶”1例，宋·馬令《馬氏南唐書·女憲傳》：“式瞻虛館，空尋所蹤，追悼良時，心存目憶?！贝伺c“心存目視”（3例）“心存目見”（5例）“心存目在”（2例）“心存目識”（1例）之11例相比，確系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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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田靜（1980-），女，山西原平人，碩士，晉中學院中文系，講師，研究方向為古漢語與文化；鄧明（1956-），男，山西平遙人，本科，山西應(yīng)用科技學院中文系教授，研究方向為古代漢語教學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