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歌
冰湖中心微微凸起,像是受到微妙的天意指引。湖邊站著幾只白鵝,偶爾用嘴巴碰碰冰面——作為整體的、體現(xiàn)混沌魔力的、透光但又反射刺眼陽光的冰湖,白鵝嘴巴那樣小心的觸碰,像是對流動之水的命運一個小小的叩問??罩幸患茱L箏稍顯無力地顫動在湖面上,似乎處于對湖面的恐慌慣性,才緊張擺動著。
不斷逼近歷史,歷史就會跟現(xiàn)實緊貼在一起,無法分離。如果你逼近歷史中單個人的命運,甚至無限逼近,那么,你怎能知道,這個人不是你,不是你偶然遺失的命運。
并排的三個黑色椅子,稍稍超過直角的角度像是一個凝練的、正在獲得平衡的姿勢,我不準備移動它們,也不準備坐上去,它們執(zhí)拗的、似乎認為注定會有人來挪動和使用它們的等待,增添了一種集體的憨態(tài),甚至讓我覺得:小于和大于直角的角度,都是多少有些可笑的角度。
貝拉塔爾的史詩,不是時間跨度很長的那種史詩,他的鏡頭匍匐在人和物上,慢慢考察和煎熬,直到最后,所有的長鏡頭才共同起立(似乎這時才真正覺醒),像輝煌的交響樂一樣響起,確實很震撼,但前提是之前需要默默忍受不得其解(后來才解)的長鏡頭。
在內(nèi)心撮合自己的矛盾,有時會察覺到是一雙卑鄙齷齪的手在那里反復掂量。
咖啡館一層,桌子下面交叉走動的兩只貓,一只走上長椅,仰頭望著我。那一刻,一位朋友不安地走動,一只手摩挲著下巴。一個陌生姑娘沉迷在自己的坐姿里,吧臺男人一個骨感的背影,女服務生正說著:“一看見他我就煩……”我第一次這么近地看到貓的眼睛,好像一切早已被它了解——黃晶石般的宇宙之眼。
走在大街上,才能感覺到人與物的無端和復雜,它不對應任何劇情,它不顯示任何規(guī)律,很難遇見熟悉的人,就像走在另一個紛亂的世界里,它脫離了你常態(tài)的規(guī)律生活,它向你預示著宇宙本身的空洞,這種散步就像一種自我放逐,你懷揣著內(nèi)心里的熟悉生活,走在這種人來人往的荒原里,感受著一種豐富的荒涼。
語言是我們內(nèi)心和身體的最后一層膜,也是唯一一塊遮羞布。
光禿禿的樹冠,錯綜簡約的枝椏呈現(xiàn)出一種承受的姿勢,整個迷離的樹冠似乎在緩慢地流動著非人世的音樂,因為交錯的樹枝暗中符合某種音樂的律動,表達著神秘的漠然和隱蔽的痛苦,以至于枝椏盡頭細細的路徑似乎有某種本能(痛苦本能和吁求本能)在引領。
似乎預感到顏色馬上會輕佻地痙攣騷動起來,塞尚對其進行了最嚴厲的克制,于是畫面成為內(nèi)在的戲劇。
“世界”這個詞是被濫用的,它使一切都處于無名狀態(tài),并使我意識到空洞和虛無。我僅僅用目光占有一席之地,在這個小小范圍里,貌似可靠的雜亂物件、平地和墻,組成一葉小舟,使我卑微地漂泊在人間,等候迎面的風將我吹老。
結晶體般的圣維克多山,就像有光要從中透出,但它之所以沒有透出光來,似乎是記憶和情感之渾濁又莫名的力量所致。就像光線受阻于一種糖分。
《戰(zhàn)爭與和平》中的人物,繼承了古希臘《荷馬史詩》半人半神身上的光,這些健康、飽滿的人出現(xiàn)在俄羅斯的大地上,糾結在網(wǎng)狀的人世里,他們戀愛、爭斗、胡鬧、上戰(zhàn)場,成為比現(xiàn)實高半度的小說人物,你總能發(fā)現(xiàn),作者有意剔除了什么,才使那些光降落在他們身上。
在高更那里,色彩逾越了它的界限,原始和純真的線條像一劑鎮(zhèn)定劑,使高音域的能量在奔騰中凝然不動,最后與靜默的靈達成了默契。
呼吸更像是對肺的安撫,因為這兩葉肺早已不安于現(xiàn)狀,試圖到更大的空間里去,它們過于相信自己是一雙會呼吸的翅膀。
請想象一個字對另一個字的夢想。
我以福樓拜的藝術尺度來審視司湯達的作品,會看到處處顯露、無法忍受的浮華的浪漫氣息,而托爾斯泰看到的卻是其中復雜的心理深度和健拔的人物,馬爾克斯則注意到司湯達作品里那種優(yōu)雅的俯視,以及視角馬術般的花步游移。
克利又開始認同自然,他要找到大自然的原始本真,一種真相,這真相就是靈的響動和呼喊,是宇宙和自我互相擁抱產(chǎn)生的靈的運動和奔溢,你甚至能聽到耶和華的靈運行在天地之間的那最初的日子。生命自他們的謎中誕生,跟耶和華的手指無關,跟靈有關。
我們往往面對被曲解的現(xiàn)實,這個現(xiàn)實因為我們無法用以往任何經(jīng)驗來命名,于是我們只好以陳腐的偏見來對待它,而真正的藝術必須以嶄新的洞見方式體悟并表現(xiàn)它,釋放出這個現(xiàn)實深藏的真正的吶喊之聲,只有如此,這個現(xiàn)實才富有啟示,并包蘊了詩性的預言。
如果把一個原子比作銀河系,那么目前所認為的、作為物質最小單位的弦,只是這個銀河系里的一?;覊m——作為上帝安頓世界的語法,無限,也許就是宇宙透露給人類的一種善意。
古琴的清音被彈撥出來,試圖改變它面前由手機、投影、攝影機、燈光等等組成的現(xiàn)代氛圍,在某種程度上,它是被孤立的,它被切除了古典的場域?;蛘咚Ω淖儸F(xiàn)代的場域,以它得以幸存的纖弱的嗓音。
我們看到的雜亂景物分散了我們的目光,燈管、鐘表、椅子、樹木、分割整齊的墻面,但這些景物似乎正暗示一個從來不動的主角,我們透過任一景物,似乎都可以窺見他,這個主角是愛情、神、永恒。其他都是脆弱和易粉碎的,都是散亂和無法聚攏的,包括目光。
慢慢消化一些畫作,一幅作品中,大理石建筑尖刻筆直的棱和笨重的面在捕捉什么;地板上庸俗的花紋;一個穿神甫衣服的眼神刻薄世故的老人,他意外發(fā)白的手;那個將死的年輕人目光落向另一邊,像垂落的葉子一樣順從和安靜;一道金黃色圍攏著手中巨大的圣經(jīng)書,像純金一樣的線條同樣波動在墻面上,它似乎正在勒緊畫面的脖子,使得繪畫超出地面,迎向未來。
周圍的事物是怎樣附加到你身上去的?別人的走路姿勢和目光、花園里因為過于高大被削掉部分莖桿的樹,還有家里的各種物件,甚至墻壁與你的對視,還有你在窗臺前的俯視,從那里看到的變換的景物,它們怎樣慢慢與你熟悉,讓你的身體具有格外的安全感,它們怎樣捕捉了你,使你有一種被收攏的感覺?
染成黛色的指甲,發(fā)亮的輕煙般的玉石光澤,它只差富有美感的觸碰。
大街上,迎面而來的張張陌生人臉,近于一種形象暴力,它以個個不同、不斷涌現(xiàn)的面容和裝束引發(fā)我們對未知的驚異,它們是另外一個深淵,每一個形象對所謂的我都形成無形的壓力。
有時,我覺得是刮來的風扶正了我。我本人并沒有能力站直。
坐在銀行二樓,感覺到了黃金的溫暖,風用塵土淘洗著落地窗外大街上的人和車流,而我在靜態(tài)而明亮、似乎永遠只能聽見鍵盤聲的地方,一個很可能由于它威嚴的大理石和神奇的晶藍色旋椅而永恒的地方,我掃視著這些年輕女職工,紙幣和光都讓她們面色發(fā)亮。
繡著三只小鹿的灰絨沿帽,裝飾著三片兔耳般大小葉子、閃著金銀兩色星星的白線帽,它們戴在兩個姑娘頭上,這帽子也在她們的生活中扮演著角色,小鹿和兔耳葉,隱秘地回應著她們心理的紋路,是她們在某個方面的比喻和暗示。
事實往往被隱蔽,這是由時間的性質決定的,每一個瞬間,都像一則鐵的定律,它任由事實綻放,事實也介入時間的無數(shù)個瞬間,每個瞬間都代表一種態(tài)度,一種目光,一種無意中產(chǎn)生的復雜波動,最后它總是被簡單的頭腦顛覆和瓦解。事實成為無法解剖的尸體。
如何回憶這一天?它還沒有過去的時候,它就開始不斷銷毀證據(jù),我無法確保它們?nèi)客A簟榱撕葱l(wèi)這一天的完整,我可以全神貫注于這一天,但它依然會在我的注視下緩緩消失,它還會詭秘地增添和變形,以圖最后遁形。我用一輩子都無法做到真正的保留。這也預示著,無痕——這最終的命運是多么無法撼動。
線條是孤獨的,天然有一種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意志,幾乎是出于恐懼,他選擇了筆直。
瘦是孤獨在身體上的呼應,而胖,似乎是對閉鎖在身體內(nèi)的孤獨者的一種反諷。
欲燃的玫瑰,想象的玫瑰,不在眼前的玫瑰,酒吧的玫瑰,在我之外的所有玫瑰。它收攏了弧狀花瓣,從沒有一個玫瑰真正吐露它的花蕊?;ㄈ锸撬豢梢姷牧硪幻?。
各自升了一格的兩個領導,他們坐在一起,他們變換了說辭。在會議場,時間就是這樣悄悄改變了現(xiàn)實,這是一個順利推進的排比句,它流暢地被現(xiàn)實說了出來。
離開,帶著一定的速度,一定的衣著,一定的表情,還有目光對窗外風景的瀏覽,慢慢地,窗外的一切都生成為自我的一種成分,在某個時候負擔著回憶的重任,它沒有真正遠離我們,而且離去的感覺也沒有真正遠離我們,另一個人對離去的想象也沒有遠離我們。似乎是,只要活著,就沒有真正的離開。
普普通通的一天是被麻醉的,幾乎看不出變化的痕跡,熟悉的景物依然保持著相似的姿勢沉迷著,鳥鳴、寂靜、喧鬧可以跟任何一天來替換,事情也沒有大的進展,就像是前一天的重排,這樣的一天幾乎要斷言死亡是不存在的,我們完全可以放松警惕去陶醉,連千萬次呼吸都如此輕易地被我們忽略。
帶有某種直覺的結構,才具有直擊之力,就像粗魯?shù)負v向心臟的錘子。
從未申請的出生似乎是被偶然之母創(chuàng)造的,從一生下來,我們就開始了對偶然的戰(zhàn)爭,偶然就像一種惡,它試圖操縱我,但即使有圣經(jīng)和佛經(jīng)幫忙,我也無法克服對偶然的恐懼,冥冥中我感受到偶然詭異的心跳,它扇動著消融一切意義的翅膀,把我裹嚴在它的羽翼之內(nèi)。
周圍的風景勾勒了我。
蝴蝶翅膀與身上過多和易掉的粉,像是死亡的隱喻性裝飾,給人一種靈異和不祥之感。它那么輕易地就脫落了,就像逃離了翅膀的飛翔。
當我嘗試理解身邊的春天時,我已經(jīng)站在有些陌生的綠蔭當中,光線透過閃動的新綠樹葉形成的漩渦狀波紋,讓人身心有一種透亮的感覺,樹蔭邊緣似乎存在金碧輝煌的光,走在這個臨界點上,身上的感官就像馬上要獲得解放一樣,有一種難以言傳的釋放之感。
我把無力記住的信息都放進某個抽屜。而抽屜,以它天然的寬厚容納了它們,容忍了它們可怕的混亂,毫無敬畏之心,抽屜只是耐心地等待著所有信息的過期。
一個農(nóng)民老者長時間盯視摩登女的背影,老者面色焦黃,戴著草帽,背著小小的黑色書包,上面印有字母SPORT,他看著那個身材高挑的摩登女,女士短裙下兩條長腿姿勢優(yōu)美地走動,灰色半袖裸露出半圓形的性感后背,她的裝束和背影似乎在警示人們她是無法靠近的,有那么片刻,我和老者同時看著這個背影,她稍稍充當了路途中的一個焦點,隨后她走上一個岔道,我試著以農(nóng)民老者的目光來看她,想象自己盯著老者的日常生活中幾乎無法遭遇的摩登女,最后發(fā)現(xiàn)我始終不能置換這樣的身份。每個確定的人都有不一般的目光,他目光之上的草帽就令人產(chǎn)生陌生的敬畏。我和他很快走上相反的方向,我眼前是報亭、挖掘開的地道,他面前是斑馬線和酒店。我們各自走向自己卑微的地點。
粗糙得幾乎顯現(xiàn)不出意義的生活,真實是其根本之義,它蔑視任何寓言,以及被人賦予的任何含義,它認為那都是假象,它認為事實會證明這一點。從根本上說,它蔑視人。但我用記憶改變它,讓它顯得精微無比,富有深意,這讓生活尤其蔑視我。但最終,我認可了它的蔑視。我感覺,我本人就是一個假象。
枯萎,是死亡的技術性選擇,它還選擇了失血的黃色,選擇了秋天這個季節(jié)。
每天的這個時刻,風就開始在窗外醞釀,準備吹空我的心思。
風吹來,作為一棵草,我看到自己同所有植物一起彎下腰就深感厭惡。
了解了自己,對世界就不會有真正的驚訝。
只有視野之內(nèi)是可靠的,其余都掙扎在臆想和邏輯的糾纏當中,包括理想,未來,包括家中父母,故鄉(xiāng)院子里的石榴樹,正在黑色和灰色之間角力的河流,還有一切包蘊著變化的外部世界,我有時傾力向外看,只看到邊界像鎖鏈一樣試圖拘禁我的目光,并動搖我的內(nèi)心,似乎作為鐵定的事實,它要我產(chǎn)生虛幻的想法。
最終,花兒遺忘了它的香味。
唯一的真實總是深陷曖昧之中,最后成為永不能明確的事實。
他的嗓音本身就帶有批判和貶低別人的微妙調子,這是他似乎不得不顯示的力量,可能也是他生來的目的之一。
被如此厚重寒冷的風裹挾在身下,覺得自己活在某一個旋轉的手中,他玩弄著我的自我——我自以為僅僅事關我自己的自我。高速路上車禍受傷的女同事坐在輪椅上,跟樓下花園里的幾個行動困難的老年人聊天,同事的腿上搭著毛毯,一只無法動彈的腳擱在地上。我瞬間有一種超現(xiàn)實的感覺,似乎她的受傷打開了另一個空間里有些陌生的世界,同時,她坐在老年人中間,似乎也象征性進入老年,并連帶將我也帶入這個老年的世界。
她身下嶄新的輪椅,閃著黑光,鋼管部位晶亮,能照得出人影,它像命運之輪一樣來到她身下,似乎僅僅是為了向我顯示命運漆黑但發(fā)亮的威脅感。她在曬太陽,因為骨骼恢復需要鈣。
每一天,我們都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個瞬間,觀望了無數(shù)的細節(jié),體會了許多復雜的感覺,它們密密匝匝如滿樹枝葉,等它們積累到我們的歲數(shù),它們已經(jīng)成為無邊的森林,或是一棵真正的擎天巨樹,等我們到了臨終之時,突然發(fā)現(xiàn),我們的離世,就是一片森林或者一棵擎天巨樹的倒下,我們閉上眼睛,也許會聽到轟然一聲。
結束之時,虛無是最大的安慰,墳墓像果實一樣完美,就像一種至善。
時光里有種緩慢之物,它沉靜,不興奮,像沙子一般耐心地流動,唯一如浮光般躁動的是人心,盡管心跳聲是那么穩(wěn)重,像木魚遲緩的敲打聲。
我記得我的十八歲,我整個身體就像一個巨大的味蕾,陽光和風都會激起它一輪一輪的悸動,它尋求滋味,在滿是污垢的生活中,它張開自己特殊的器官,接受來自四面八方的萬花筒般的味道。往往在惡臭的圍困中,我高舉甜蜜之夢——卑劣的味道讓我感到卑微,但我死死不承認這一點。
路邊光禿禿的刺槐樹,落滿粉塵,如同生著盔甲般的黑銹,因為其中某個地方微微的一動,才發(fā)現(xiàn)上面落著一只臟麻雀,這個幾乎被城市遺忘的鳥,一動不動,動的只是被風吹亂的羽毛,羽毛也因為臟難以被吹起,它的頭縮在羽毛中,似乎在休息,年末浩大的、光閃閃的車流在它屁股后面的大街上流動……它多像我。
此人看著我,我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也知道他錯誤地看到了什么,但這錯誤無法解釋,不容解釋的世界是一個可怕的世界。這也預示著:我們可能每個人都帶著錯誤之囊,它將會陪伴我們到終點。遺憾的是,我們都是帶著這樣的黑匣子離開的。
兩位姑娘耳語的時候,為何會挨得那樣近?一張嘴冒失地闖過了發(fā)絲的警戒,在耳廓那里制造了一個圓潤和茂盛的感覺地帶。
每個人的靈魂深處都有輪轂滾動的聲音。
最容易引發(fā)回憶的是漫天雪花,以及其中顯示的那種密密麻麻的混亂無序,那種無始無終,還有那種毫無依據(jù)的純潔和柔情。
最后,他在墳墓里生生吐出這個世界。
秘密是脆弱的,它無力保護自己,它僅僅依靠借來的心跳掩護自己。
初中的某個假期,農(nóng)活中我跟在裝滿莊稼的騾車后面,腦中漫無邊際地想,有片刻,我為課堂上新了解的物理知識感到驚訝,它解釋了物質的重量,解釋了車輪和地球的關系,我覺得眼前車輪的滾動是如此奇妙,我覺得自己正在獲悉世界的秘密。通過課外書,我還了解到月球的現(xiàn)實,了解到在星際找到智慧物種的可能性通過一個繁雜的公式可以推導得出。我跟著騾車,在炎熱的太陽下喘著氣,機械地走著,臉上布滿汗水凝結后形成的鹽粒,奇怪的是,我覺得自己正在變得強大。盡管那毫無疑問是個假象。
樹上、屋頂,到處都是沒有消融的雪斑,這時,雪景中飛過一群鳥,鳥背上的白色恍惚間像是落上去的雪跡。它們是到南方躲避寒冷但沒有躲過北方大雪的鳥,它們忽高忽低群飛的姿勢像是在空中有籌謀、精心地躲避著H7N9。
一只叫饅頭的狗,它走在冷颼颼的風里,它的主人抱著胳膊聊天,你能看到這個主人變老了,不是因為這突然而至的風,也不是因為這條狗,而更像是因為小狗生氣勃勃的走動,這搖來擺去的走動姿勢宣告著對照和變化,具有一種不為人知的魔法。在這條狗的周圍,世界因此而疲于奔命。
夏至,粉色、輕柔的合歡花在雨的間歇中展開細羽,你甚至能覺察到它的感官被風梳攏的感覺,但也僅僅是一瞬間,你路過它,走進辦公樓,你覺察到樓房里數(shù)百個黑沉沉的空房間,你似乎理解了生活中的空洞,但也是一瞬間,你打開電腦,看到新聞和網(wǎng)頁,你瞬間感到你與世界相連——與完全陌生的世界。
你得理解小狗在地上蹦跳時的愉悅,理解小狗像兔子一樣一縱一縱,似乎要把后半身甩出去時那種痛快淋漓,理解它把地面扣得刷刷響、把爪子里的沙粒塵土彈向空中的快樂,以及它有意發(fā)出的活潑的鼻息聲。你會覺得,快樂幾乎就是它此刻的目的。
西藏,一個可以存儲神的最后之地,似乎通過茫茫雪山、如鏡湖泊、神秘峽谷等等,可以無限接近不可測的神意,可以用景物與物理推斷出一個上帝。
四個平民老頭一邊走,一邊談論路過的豪華娛樂城的高樓原先有多高,怎樣形成了現(xiàn)在這樣的形狀和規(guī)模。看上去,他們是這棟高樓的目擊者,但不是享有者。他們路過它,不斷在談論中糾正原先的看法——他們消費的只是關于高樓的記憶,和由此引起的談資。
我常常夢到自己從未想過之事:洪水中逃命,在戰(zhàn)場端著刺刀,流落在民國時期一個少數(shù)民族家族,做間諜,跟原始人一樣在窯洞里生活并面對猛獸,發(fā)現(xiàn)巨石墳場,或者與某個從未見過的女士相識,身處一個從未見過的美景——我不由自主覺得有另一個真正的主人居住在我身內(nèi),他才是見多識廣的人。
中午午睡前,宿舍區(qū)有吹奏薩克斯的聲音,這聲音像是在樓群里探尋什么,忽高忽低。它落入我的耳朵似乎不是意外,就像我是潛在的被尋找的一個主角。睡醒,發(fā)掘耳根尤為清靜,甚至有一種虛靜的幻覺,宿舍區(qū)寂然無聲,我似乎突然間被剝奪了那個身份——被尋找者的身份。
【責任編輯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