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根紅 趙涵
黃韞彥的《養(yǎng)馬人》和殷云翠的《阿羽要走了》不約而同地將目光聚焦于個體的成長與生存困境,以細膩的筆法描摹出個體追求自由與愛的過程中疼痛掙扎的內(nèi)心風景。兩篇小說對成長的書寫采用了不同的敘事角度,講述了兩個與眾不同、甚至有些荒誕的故事:一個是人變成馬的家庭,一個是沒有記憶和溫情的村莊。
《養(yǎng)馬人》和《阿羽要走了》在成長的書寫上共同指向了逃離這一主題。《養(yǎng)馬人》中的我——車格樂向往城市生活,夢想著有一天能夠走出草原。然而,他的父親卻對此不置可否,讓他安心在草原做一個養(yǎng)馬人。當他父親莫名消失后,他不得不承擔起了家庭的重擔。車格樂也逐漸接受了靠租馬給游客或表演賽馬養(yǎng)家糊口的命運,感嘆卻理解了“人啊,一輩子也就這樣了?!币虼?,他對女兒“離開草原,去海上”“當海軍”的夢想,也表現(xiàn)出跟他父親一樣的壓制。然而,當他最終也像家族里的人一樣變成了馬,“被安上馬鞍,套上轡繩”,成為供游客驅(qū)使的旅游工具時,他終于開始了反抗——帶領(lǐng)著家族里的馬一起逃離草原逃向了自然保護區(qū)。車格樂的逃離,實現(xiàn)了對自由生活的追求和自我內(nèi)心的解放——即便做一匹野馬?!栋⒂鹨吡恕凡捎昧恕俺鲎摺貧w—再出走”的敘事模式。阿羽由于對村莊里人與人之間、父母與子女之間冷漠關(guān)系的不滿,決定離開村莊。當他看到外面人與人之間的溫情、責任和愛時,又決定回到鄉(xiāng)村,試圖以此喚醒村莊的人們。對于這個“沒有記憶”、善于“遺忘”的村子而言,“回歸”的阿羽成了一個“外來者”,歸來后的阿羽獲得了生命的激情與力量,一掃以往的憔悴,“看我眼里泛著光,雙眼四周異常飽滿”。他以啟蒙的姿態(tài)向村民強調(diào)愛與溫情,試圖改變村子原有的情感邏輯與生活方式。鄰家嬸子和一些人在聽了阿羽的演說后雖然心有所動并有所反思懊悔,但最終他們還是回到了鄉(xiāng)村的固有生活秩序之中。阿羽的努力終究是失敗了。失望后的阿羽只好再次離家出走。
進一步說,《養(yǎng)馬人》的“逃離”,是源于對“無休止的壓抑與頹喪”的草原生活的逃離和對現(xiàn)代都市文明的向往。當車格樂向往城市的夢想被父親壓制并成為一個“養(yǎng)馬人”后,雖然他已經(jīng)無法再走向城市,但他還是選擇了逃向自然保護區(qū),追求他想要的自由。《阿羽要走了》的“逃離”,則是“改造鄉(xiāng)村”失敗后無奈的“出走”。正如汪爺?shù)幕卮穑骸八隙ㄕJ為咱們村沒有他想要的生活,不然他就不會出去,他既然找到了能夠令他滿足的,就應(yīng)該在外面的世界生活,不要回來?!辈贿^,《養(yǎng)馬人》的“逃離”,仍給我們留下了一絲希望,一個輪船模型的象征性想象。而《阿羽要走了》中的阿羽和“我”則是帶著無限的無奈“走向村子盡頭”,實現(xiàn)了身體與精神的雙重“出走”。
《養(yǎng)馬人》和《阿羽要走了》其實是一種生活的鏡像化敘事?!娥B(yǎng)馬人》中,“我”和父親都變成了馬在馬槽里相遇,“我”對城市生活的向往和女兒塔拉“到海上去”“當海軍”的夢想,都是“我”所遭遇并將繼續(xù)在女兒塔拉身上重演的故事。“我”的家族的命運和“我”、父親、女兒三代人的故事,不過是以“我”為敘事中心的一種生活鏡像?!栋⒂鹨吡恕分械摹鞍⒂稹?,也不過是“我”的一個鏡像。阿羽和“我”都是一個有記憶的人,“有靈魂的人”。當阿羽決定離開村莊時,“我”和阿羽有過一次對話:“我也算不上有病,我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明確認定,人在結(jié)合自身的情況下有兩個我,這第二個我不會時時出來,只有在你認不大清現(xiàn)在的你時,他才會讓你想起他。那兩個我,彼此不排斥,有些交織卻不多,在自己的世界里度過時間?!笨梢韵胍姡⒂鸷汀拔摇备袷前⒂鹂谥械摹皟蓚€我”:一個是內(nèi)心有想法卻不敢行動的“我”,只能靠保持記憶來縫補自己精神世界的“我”;一個是勇敢抗爭的“我”,試圖改變現(xiàn)狀喚醒村民的“我”。
正是對成長環(huán)境的不滿和突圍的無助,讓《養(yǎng)馬人》和《阿羽要走了》以一種荒誕性表現(xiàn)出對正常生活秩序的反抗?!娥B(yǎng)馬人》中,“我們家族的人都會變成馬”其實是對草原上日復(fù)一日枯燥乏味的生活的一種夸張化想象,是對枯燥、庸常、重復(fù)的生活的極致表達。人們長期習慣于通過租馬、賽馬表演維持家庭生活。慢慢地,這種養(yǎng)馬人的生活,在作者看來,不過是“人變成馬”的一種生活,是一種被人駕馭驅(qū)使的工具性生活?!栋⒂鹨吡恕防锇⒂鹕畹拇迩f,也籠罩著一層魔幻荒誕的色彩。在這個村莊里,孩子和父母毫無關(guān)系。孩子生下后,就要送給村子里的老人養(yǎng)。孩子到十二歲后,就要獨立生活,老人也會死去。孩子們“沒有過去和回憶”,根本不記得“誰是誰的父母,誰是誰的孩子”。這個荒誕的村莊里荒誕的現(xiàn)象,只是作者通過夸張的方式對村莊里人情的淡漠、不問世事、善于遺忘等現(xiàn)象的批判,是對缺乏愛的成長環(huán)境的批判。
少年車格樂、塔拉與阿羽的疼痛可以視為個體在特定階段遭遇的成長困境,而成年車格樂的庸常生活與變成馬后的卑瑣境遇則指向了個體更為普遍的生存困境?!娥B(yǎng)馬人》里車格樂的成長困境,《阿羽要走了》里阿羽和“我”的成長困境,既有著相似的地方,也有著較大的不同?!娥B(yǎng)馬人》的困境在于機械重復(fù)、扼殺夢想;《阿羽要走了》則是缺乏記憶、溫情、責任和愛。有趣的是,這兩篇小說放在一起,也在一定意義上表現(xiàn)出青年成長的兩個關(guān)鍵因素:夢想和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