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崇
近代以來,掠奪鐵路修筑權和控制權,是列強侵略中國的一個重要手段。而由此衍生的鐵路問題,從來都不僅僅是一個經濟問題,更是關涉中外關系以及國家主權的重大政治問題。《泰晤士報》即言,鐵路“是一個通商的工具,也是一個征服的工具”(1)宓汝成編《中國近代鐵路史資料(1863-1911)》第2冊,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424頁。。清末鐵路問題向為中國近代史學界所重視,屬于“傳統(tǒng)型”的研究論題。總體上看,既往研究側重從中外對抗、官民對立的視角,討論列強對中國路權的侵掠以及官民在路事上的沖突。隨著歷史認識的不斷深化,尤其是新史料的發(fā)掘和更多史實的重建,已有認知面臨著進一步的學術追問,遠非中外對抗和官民沖突所能涵蓋。新政時期四川總督錫良主導下的川漢鐵路籌辦過程,由于涉及多方勢力的博弈而呈現出豐富駁雜的歷史面相,較大程度地突破了我們對清末鐵路問題的既有認知。因此,揭示清政府內部的矛盾糾葛以及官民之間形成的既有沖突又不乏協(xié)作的多面關系,無疑是川漢鐵路史研究的重要課題。
由于四川保路運動是辛亥革命時期的重大歷史事件,且對全國革命形勢高漲起到直接推動作用,因而川漢鐵路籌辦過程以及四川保路運動研究歷來受到學界重視,其中最具開拓性的研究成果當首推隗瀛濤著《四川保路運動史》一書(2)隗瀛濤《四川保路運動史》,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其它相關成果,可參看蘇全有、鄒寶剛《近三十年來四川保路運動研究綜述——紀念四川保路運動100周年》(《重慶交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5期,第74-78頁)一文的綜述。。該書重點討論了川漢鐵路公司成立及演進、四川保路運動始末等內容,同時著力展現清末四川社會整體面貌,對四川人民反帝反封建斗爭、四川資本主義經濟發(fā)生發(fā)展等內容也作了系統(tǒng)梳理,為學界進一步研究川漢鐵路史打下了堅實基礎。此外,還有學者從不同角度就川漢鐵路籌辦情況開展研究(3)楊永指出,川漢鐵路改商辦后,存在資金來源單一且管理混亂、企業(yè)官本位現象嚴重等問題;黃權生、羅美潔則對宣統(tǒng)元年十月由宜昌開工的川漢鐵路建設過程做了梗概式描述;經盛鴻、開云則梳理了詹天佑主持修建川漢鐵路及其支持保路運動、辛亥革命的過程。詳參:楊永《從近代企業(yè)制度的角度觀清末鐵路“商辦”政策的失利——以商辦川漢鐵路公司為例》,《唐山師范學院學報》2014年第3期,第76-80頁;黃權生、羅美潔《清末宜昌川漢鐵路建設小考》,《三峽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4期,第1-7頁;經盛鴻、開云《詹天佑與清末民辦川漢鐵路》,《南京社會科學》2003年第4期,第40-46頁。??傮w來看,與學界研究清末鐵路問題慣從中外對抗、官民對立角度著眼的整體狀況相一致,加上史料發(fā)掘利用不夠,既有研究在視角和內容上存在一定的局限。就清政府內部而言,外務部、商部在鐵路資本籌集策略上存在歧異,川、鄂兩督亦就先修路段及其路權歸屬問題展開過長時間的討論和爭斗,而上述內容學界幾無著墨。就官民關系而言,川籍留日學生與京官關于路事的評騭與獻策及其對四川當局的影響,學界梳理也尚不全面。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收藏的錫良檔案,詳細記錄了錫良籌辦川漢鐵路的始末,系統(tǒng)審讀之,可以發(fā)現前人對此問題的討論尚多有未盡之處。故本文擬在已有研究的基礎上,以錫良檔案為基本史料,輔以張之洞檔案和相關史料集,對錫良主持籌辦川漢鐵路的諸多細節(jié)予以揭示,以期對深入認識清末鐵路交通建設的復雜艱巨性以及清末政治與社會狀況有所裨益。
19世紀末,地處內陸的四川開始遭到列強覬覦和入侵,他們妄圖攫掠四川鐵路修筑權,從而控制中國廣袤的西南地區(qū)(4)如英國試圖攫掠自緬甸、西藏至四川的鐵路并進行實地線路踏勘,法國則策劃攫掠自越南至四川的鐵路。詳見: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匯纂》上冊,“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史料叢刊(23),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4年版,第205-224頁。。處此背景,光緒二十九年(1903)閏五月十四日,新簡任四川總督錫良在赴任旅次正定之際,即具折提出修建川漢鐵路之議,并著重闡發(fā)此路對于保固西南邊防以及暢通四川物產的重要意義(5)錫良《奏設川漢鐵路公司折(光緒二十九年閏五月十四日)》,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第三所主編《錫良遺稿·奏稿》第1冊,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39頁。。錫良未及到任即有此奏,固然反映出希冀通過鐵路建設破解當時四川內憂外患困局的急迫心情,但貿然提請顯然失之輕率。以至有論者言:“從現代工程技術的角度來看,錫良沒有經過任何可行性論證,就提出了一個工程難度相當高、所需經費非常巨大的工程,已經近于荒唐?!?6)鮮于浩、張雪永《保路風潮——辛亥革命在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37頁。
更值得注意的是,川漢鐵路涉川、鄂兩省,其修建理應由川督錫良與鄂督張之洞聯銜奏請。錫良起家州縣,政治經驗豐富,斷不會慮不及此。筆者以為,其單銜具奏大致出于以下原因。首先,錫良秉性清剛,“治事以鋒厲著”(7)陳灨一《睇向齋秘錄(附二種)》,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40頁。,此亦可解釋緣何未及到任即有修路之奏。其次,錫良曾為張之洞撫晉時屬吏,兩人“氣誼本極契合”(8)周詢《蜀海叢談》,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正編》第1輯第7冊,臺灣文海出版社1966年版,第505頁。,張之洞亦頗賞識錫良,“目為循吏第一”(9)翁同龢著、陳義杰整理《翁同龢日記》第4冊,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724頁。。在錫良看來,單銜獨奏,無傷大雅。其三,此際張之洞恰赴京陛見,錫良曾與之協(xié)商路事,然張氏忙于議定商約及修訂學堂、礦務章程諸事,實無暇細商(10)張之洞于光緒二十九年四月二十日抵京、十二月二十二日出京(參見:吳劍杰《張之洞年譜長編(下)》,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784、814頁)。錫良檔案中有一封致張之洞電,言及“川漢鐵路自辦宗旨,上年在都仰蒙指示”之事。參見:《致湖北張香帥電(光緒三十年十二月初五日發(fā))》,《錫良督川時外省來往電報》第8冊,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藏(以下簡稱“所藏”):甲374-5。。盡管錫良單銜獨奏有其理由,然無論如何不啻為冒失之舉,不僅招致張之洞的不滿,更埋下兩省合作不暢的隱患。四川機器局總辦章世恩曾致電錫良轉述鄂撫端方之言:“午帥談及川漢鐵路,奏準自辦極好。惟似須兩省會銜,通力合作,且免意見。因與午帥至好,飭恩密陳?!?11)《章道世恩自漢口來電(光緒三十年正月二十四日收)》,《錫良督川時本省來往電報》第3冊,“所藏”:甲374-20。錫良僚屬周詢也記述道,張之洞對錫良是舉“深致不滿”,但凡涉及路事,“鄂方每多為難”,對此錫良“亦悔而無及”(12)周詢《蜀海叢談》,第504-505頁。周詢曾在錫良督署辦理文案前后凡三年,所記應當可信。。
閏五月十七日,外務部在議覆折中肯定了川漢鐵路對于盤活四川物產流通的積極作用,但同時也指出該路綿亙數千里,需費數千萬,“外人度中國目前財力未逮,蓄意覬覦,終難以空言為久拒之計”,由此主張“俟設立商部后,由商部大臣切實招商,專集華股,力除影射蒙混之弊,以資抵制而保利權”(13)《外務部議覆川督奏設川漢鐵路公司折》,郵傳部編纂《軌政紀要初次編》,王有立主編《中華文史叢書》第89冊,臺北華文書局股份有限公司1969年版,第189頁。。顯然,外務部擔心自辦該路不僅難成,反給列強插手提供借口,力主由商部主持專集華股。七月十六日,商部成立,并于十月十四日奏定《鐵路簡明章程》24條。該章程原則上允許中國鐵路建設引入洋股,但須由商部批示,并經外務部查核,且“集股總以華股獲占多數為主,不得已而附搭洋股,則以不逾華股之數為限”(14)宓汝成編《中國近代鐵路史資料(1863-1911)》第3冊,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926頁。。顯然,此辦法和外務部“專集華股”的主張形成矛盾。時人已注意及此,如陶湘密報盛宣懷:“川督請示,振公云:‘何外部如此矛盾?’人告以爺之主意。振云:‘且回家再說?!笠嗉湃弧!?15)陳旭麓、顧廷龍、汪熙主編《辛亥革命前后——盛宣懷檔案資料選輯之一》,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3頁。振公,即商部尚書載振;爺,即載振之父慶親王奕劻,時任外務部總理大臣。
七月十六日,錫良行抵成都。經數月考察,錫良“深訝川省百物蕃昌,而民間生計之艱,公家榷厘之絀,皆因商貨不暢所致”,遂又于十二月初六日上《開辦川漢鐵路公司折》。在該折中,錫良強調,盡管川漢鐵路工艱款巨,然其修建刻不容緩,必先設官辦鐵路公司,“然后人人知事之必成,無慮旁擾豪奪,俾集款助路次第可以措手”,并在資本籌集上提出了“先集華商股本,將來推廣,或附搭洋股,或添借洋款”的主張(16)《開辦川漢鐵路公司折(光緒二十九年十二月初六日)》,《錫良遺稿·奏稿》第1冊,第389-390頁。。在公司人事方面,錫良遴委署理布政使馮煦為督辦,成綿龍茂道沈秉堃、候補主事羅度、奏調河南候補道陸鐘岱、即補道蔡乃煌為會辦(17)《咨兩湖督部堂文》,《錫良存川漢鐵路奏咨錄要》第1冊,“所藏”:甲374-27。。光緒三十年(1904)四月初四日,新任四川布政使許涵度到省,遂任許為督辦。由藩司兼任督辦,意在統(tǒng)一財權。正如錫良所言:“公司造端宏大,必資群策而后成,財政隸于藩司,尤應兼綜并理。”(18)《委許藩司督辦川漢鐵路公司片(光緒三十年四月初四日)》,《錫良遺稿·奏稿》第1冊,第400頁。顯然,錫良面對外務部、商部指令不一狀況,未待清廷允準即先設公司,實屬先斬后奏。需注意的是,錫良所言“附搭洋股”之語,僅為不拂部意而已,揆其本心則堅持自籌資本。一個例證是,光緒二十九年十二月間,錫良曾致電外、商二部說:“鐵路章程內開,無論華洋官商均可按照新章辦理,系為推廣路軌,裕國便民起見,至為欽佩。川漢一路局外爭先恐后,互相猜忌,設非自辦,恐中立不易調停。且拳亂甫平,川民浮動,借端便發(fā),保護為難。”(19)《為遵章籌辦川漢路事(光緒二十九年十二月十八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案卷號2-04-12-029-0996。
列強本就對四川路權覬覦已久,在探得中國欲自辦川漢鐵路消息后,英、美、法等國隨即群起干預。美國駐華公使康格照會外務部總理大臣奕劻,要求川漢鐵路若借用洋款或允許外人修筑,當先向美國公司磋商。對此,力主專集華股的外務部,“深恐外人攬辦,自失利權”,“均經竭力駁阻,議歸自辦”(20)《外務部議覆(光緒二十九年閏五月十七日收)》,《錫良存川漢鐵路奏咨錄要》第1冊,“所藏”:甲374-27。。英國提出貸款要求,并準備遣派工程師至川、鄂測量地段。對此,錫良專門電請外務部,迅速照會英國駐華公使燾訥理予以制止(21)《四川總督錫良致外務部請速照會英使燾訥理制止英人在川測量地段電(光緒二十九年九月初一日)》,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匯纂》上冊,第240頁。。隨著《簡明鐵路章程》的頒布,列強投資川路的欲望愈被激發(fā)。十二月間,外務部致電錫良,通告“此路屢經英、美兩國請辦,法國亦有此意,均告以中國現擬自造”,指示“尊處招商承辦,切勿摻入洋股,以免糾纏”(22)《北京外務部來電(光緒二十九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收)》,《錫良督川時外省來往電報》第3冊,“所藏”:甲374-5。。可見,外務部為維護鐵路利權、避免外交糾紛,堅決反對洋股摻入。但是,商部則致電錫良,雖仍強調可招洋股,卻規(guī)定不得另借洋款,“原奏內稱‘照商部先集華股,將來或附搭洋股,或添借洋款’等語,查本部奏定鐵路章程第六款載:‘不準于附搭洋股外另借洋款。’誠以洋股可分招各國散商,事權由我操縱;洋款則或需抵押,流弊滋多……改正為要。”(23)《商部來電(光緒二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收)》,《錫良存川漢鐵路奏咨錄要》第1冊,“所藏”:甲374-27。
迨至川漢鐵路公司成立,列強掀起了新一輪干預。光緒三十年正月,英國駐成都總領事謝立山致函錫良,再提由英國負責查勘線路的要求:“筑路先須查勘,而查勘一事又非外國工程師不能盡職。川漢鐵路如有需延本國工程師查勘之處,本總領事亦無不可代為籌劃?!?24)《謝領事來函(光緒三十年正月初五日收)》,《錫良存川漢鐵路奏咨錄要》第1冊,“所藏”:甲374-27。同時,各列強重點就資本一項提出要求。四月間,英國駐華公使薩道義照會外務部,聲稱上年奕劻曾承諾中國若不能籌集全股開辦川漢鐵路,“所需之外國資本,皆在英、美二國借用”,同時要求成都至敘州、瀘州、萬縣三支路歸其承辦(25)《英使致外務部預定川漢鐵路借款照會(光緒三十年四月)》,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科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4頁。;法國更是“強橫無狀,威逼不一端”,在資金、工師兩方面提出要求(26)《四川留日學生為川漢鐵路事敬告全蜀父老書(光緒三十年十月二十一日)》,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第18頁。。六月間,法國駐成都總領事安迪照會錫良,聲言法國華利公司“刻在貴國外務部商定‘招股勘路代辦合同’,將次就緒”,該公司已集款38億法郎,由其參與修建川漢鐵路最為適合(27)《法領事致錫良包攬川漢鐵路款、工照會(光緒三十年六月)》,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第5頁。;德國駐華公使穆默亦向外務部提出無理要求,強調川漢鐵路“各國人民均應一律同沾利益”,自辦辦法“應不準行”(28)宓汝成編《中國近代鐵路史資料(1863-1911)》第3冊,第1072頁。。
對于各國干預,外務部在議駁的同時,指示錫良“堅持勿允”(29)《外務部來電(光緒三十年四月十二日收)》,《錫良督川時外省來往電報》第4冊,“所藏”:甲374-5。。事實上,錫良料及列強必將群起干預,在籌辦路事之初即樹立“不肯甘心退讓”(30)錫良曾致函山西巡撫俞廉三說:“川省鐵路外省久已垂涎,昨始奏準自辦,以杜覬覦?,F正創(chuàng)設公司,分途招股,明知智小謀大、力小任重,然處此競爭世界,力求進步,日寸則寸,不肯甘心退讓也?!币姡骸稊M致俞廙帥》,《錫良督川時函稿》乙冊,“所藏”:甲374-113。之志。在這一點上,中央部門和四川當局保持了高度一致。光緒三十年正月初六日,錫良覆函英駐成都總領事謝立山,指出招股、勘路、籌款等一切事宜,“均札飭公司妥慎經理,以專責成”(31)《覆謝領事函(光緒三十年正月初六日發(fā))》,《錫良存川漢鐵路奏咨錄要》第1冊,“所藏”:甲374-27。。四月間,錫良又照會各國,聲明川漢鐵路“系奏定川省自辦之路”,且公司已派員實地測量(32)《法領事致錫良詰問川漢鐵路何人主政照會(光緒三十年七月)》,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第6頁。。七月,川漢鐵路公司聲明:“本公司此次經營川漢鐵路,一切均系自辦,尚無須借助于人;即將來萬一改議,彼時亦當體察情形,斟酌辦理。”進而義正辭嚴地批駁了法國駐成都總領事安迪的無理要求:“貴領事于本公司創(chuàng)辦伊始,動以筆墨相詰辨,不特有礙交誼,將來雖有應商之件,亦不便奉商矣?!?33)《川漢鐵路公司覆法領事聲明鐵路自辦照會(光緒三十年七月)》,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第7頁。后者則辯稱中國政府強調自辦的同時“忽云‘將來萬一改議’”,此實為“欺藐敝國”,而“動以筆墨相詰辨”一語更是鐵路公司與法國政府“絕交之明證”,進而施其恫嚇狡謀:“不論貴督辦升遷何省,本領事亦電知敝國欽使,惟貴督辦是問!”(34)《法領事覆川漢鐵路公司路政結局惟督辦是問照會(光緒三十年七月)》,戴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第8頁。
毫無疑問,外交交涉僅能對列強干預川漢路事做出有限抵制,欲圖杜絕外人覬覦之心,并使自辦路事落到實處,歸根結底還是需要解決資本的難題。
光緒三十年正月間,鐵路公司督辦、會辦諸人致函錫良,提出“百兩為一股,凡三十萬股”的集股計劃,并匯報官商紳庶“咸知此項路工實自保全蜀利權,刻不容緩”,對集股自辦頗表認同(35)《督、會辦川漢鐵路司道為詳請事(光緒三十年正月二十七日收)》,《錫良存川漢鐵路奏咨錄要》第1冊,“所藏”:甲374-27。。然而,川漢鐵路長達4000余里,需費至5000萬兩以上,川省民眾雖態(tài)度積極,但并不能消解資金籌措之困難。實際上,即便是錫良本人,對于四川自籌鐵路資本亦信心不足。早在光緒二十九年十月間,錫良就致電商部,陳請派員至新加坡等地商埠招集華股(36)《錫良致商部請派員赴新加坡等地募集華股電(光緒二十九年十月二十日)》,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匯纂》上冊,第266頁。。光緒三十年四月初四日,他又致電外務部坦承:“招集華股即不獲,而借洋款亦必權自我操?!?37)《致外務部電(光緒三十年四月初四日發(fā))》,《錫良督川時外省來往電報》第4冊,“所藏”:甲374-5。顯露出對自籌資金修路并無十足把握之心理。
這一時期,川籍留日學生懷抱“中國失一省之路,即失一省之權”的憂患意識,感戴錫良籌建川漢鐵路實屬“事制機先”,但又對“資本久未鳩集,工程久未興行”深為不滿,直言“有公司而無資本,則等于無公司而已”。因而,光緒三十年九月十四日,川籍留日學生300余人專就川漢鐵路事集會,先就力量所及認籌4萬余兩,并愿承擔募勸30萬兩之責。會后,川籍留日學生致書錫良,提出如下建言:首先,鐵路公司改官辦為官商合辦:“舉此大業(yè),必非徒藉商股之所能成,亦非徒仰官款之所可集,故必出于官商合辦”;其二,先修宜昌至重慶段,主張將川漢鐵路分為漢口至宜昌、宜昌至重慶、重慶至成都三段,并建議先修宜重段,原因在于此段“水道艱阻,不便交通,較漢宜一段為尤急。且路成之后,運轉貨物較多,獲利更速”(38)《留學東京四川學生為川漢鐵路事上川督錫制軍書》,《新民叢報》1904年第9期,第95-97頁。。從路事發(fā)展進程來看,上述建議基本被官方采納。
與此同時,時人亦要求川漢鐵路早日開工。光緒三十年九月二十三日,軍機大臣字寄錫良:“有人奏四川鐵路關系大局,宜及早開工,以工代賑等語,著錫良體察情形?!?39)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光緒宣統(tǒng)兩朝上諭檔》第30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79頁。兩個多月后,川、鄂方就招股辦法及路線勘測等問題展開磋商。十二月初五日,錫良致電張之洞,指出四川路款籌集途徑擬分集股、按租抽谷兩種:“現擬集股章程,以五十兩為一股,周年四厘給息,路成分紅,勸令各省官紳商民出資入股;并仿湖南紳議按租抽谷,百中抽三,填給股票?!蓖瑫r,征詢張氏對川、鄂交界路線設置的意見:“竊擬從大寧經巴東至宜昌,不知尚有捷徑否,并求示遵?!?40)《致湖北張香帥電(光緒三十年十二月初五日發(fā))》,《錫良督川時外省來往電報》第8冊,“所藏”:甲374-5。初七日,張之洞覆電,認同集股自辦“最為上策”,但同時接連拋出數問:“惟路太長、工太巨,此路在川境內取道何處,入楚境后取道何處,已籌定否?全路共長若干里,每里需費若干,已略加估計否?川省谷捐每年能籌款若干,已有約數否?”在路線設置上,張氏則與留日學生一致,主張先修萬縣至宜昌段,認為如此一方面可收經濟之利,“從來鐵路辦法,皆先從有貿易貨物處辦起,修成一段即可收一段運費。川漢之路必宜先從萬縣至宜昌一段下手,以避三峽眾灘之險,商貨人客皆多,獲利較易……方有養(yǎng)路之資,以后集股亦易”;另一方面亦可有效避免外人干預,“自萬至宜,此中間一段我已興工,則長江上下外人即無從插手,余路可聽我從容布置矣”(41)《致成都錫制臺(光緒三十年十二月初七日發(fā))》,虞和平主編《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2輯第23冊,大象出版社2014年版,第638-640頁。。
經與張之洞協(xié)商,錫良于十二月十三日具折,再次強調自辦原則,即“不招外股不借外債”,“非中國人之股,公司概不承認”;在路線規(guī)劃上,先修宜昌至萬縣段,如此“可避峽江覆溺之患”,亦可使“商貨頓易流通,軌料均便輸運”(42)錫良《川漢鐵路集股章程折(光緒三十年十二月十三日)》,《錫良遺稿·奏稿》第1冊,第455頁。。折后附《川漢鐵路集股章程》6章55條,規(guī)定鐵路股本的四個來源:一是認購之股,“凡官紳商民自愿入股冀獲鐵路利益者”,五十兩為一股;二是抽租之股,“凡按租抽谷入股者,即作為抽租之股”,業(yè)田之家無論祖遺、自買、當受、大寫、自耕、招佃,收租在十石以上者百分抽三;三是官本之股,即由國家?guī)炜顡茏鞴煞菡?;四是公利之股,即鐵路公司開辦“別項利源”而“收取余利,作為本公司股本者”(43)《川漢鐵路總公司集股章程(光緒三十年十二月)》,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第34、35、35、38頁。。上述主張獲得清廷認可。
光緒三十一年(1905)正月間,軍機處將錫良原折及集股章程交商部、戶部、外務部議覆,三部在議覆折中認同其議,僅就章程條文提出若干意見:“原章有抗違不完,提案追究之條,若使辦理稍有未善,抑勒強派,在所不免”,同時提請錫良充分行使督飭之責,以免各州縣發(fā)生需索情事(44)《商、戶、外務等三部會奏議覆〈川漢鐵路集股章程〉折(光緒三十一年正月)》,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第31頁。。同時,集股辦法也頗得四川紳民認同,且不乏個別人持樂觀態(tài)度。如溥利煤礦公司總辦楊朝杰即認為,“四川地大物博,籌款招工皆非所難,煤鐵木石亦取之裕如”,就籌款而言,以川省之力當能計日程功:“全省百六十二府廳州縣,七千九百萬丁口,除去婦女一半,余四千萬,又除老弱一半,余二千萬,又除貧苦一半,實余一千余萬。每人年捐一錢,亦可獲銀百萬余?!?45)《溥利煤礦公司總辦候選知縣楊朝杰謹稟(光緒三十年)》,《錫良存川漢鐵路奏咨錄要》第6冊,“所藏”:甲374-27。為發(fā)揮上行下效的示范作用,錫良帶頭認籌20股,并呼吁各府廳州縣按年認股,“以資集腋,而為民倡”(46)《四川總督部堂錫行知公司通飭各府廳州縣派認鐵路官股札稿(光緒三十一年正月)》,謝青等主編、王嘉陵審訂《四川省圖書館館藏四川保路運動史料書影匯編》,四川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0頁。。然而,事實上,川民認購股票并不積極,“民自行承買之股票殆寥寥焉”(47)《四川留日學生改良川漢鐵路公司議(光緒三十二年)》,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第47頁。。此時,錫良對于籌款愈加缺乏信心。錫良檔案中有兩封寫于光緒三十年十月、十二月間的電文,頗能顯露其心境。十月十三日,在《致川籍京官電》中,錫良在字里行間流露出自籌資本的不確定性疑慮:“紳耆妥議,多以分年按租籌款、不借外力為詞,果能辦到,富強基礎,蜀開其先,豈非大幸?”(48)《致川省京員電(光緒三十年十月十三日發(fā))》,《錫良督川時外省來往電報》第7冊,“所藏”:甲374-5。十二月初八日,在《覆湖北張香帥電》中,他也直言:“川省籌款之法,惟集股、抽谷兩層,抽谷歲約可得三百萬,集股尚無把握?!?49)《覆湖北張香帥電(光緒三十年十二月初八日發(fā))》,《錫良督川時外省來往電報》第8冊,“所藏”:甲374-5。這就為之后川漢鐵路公司的改制埋下了伏筆。
更為棘手的是,盡管川、鄂兩省對于先修宜昌至萬縣路段并無分歧,然在此路段如何修建的問題上則頗起爭執(zhí)。起初,張之洞鑒于川漢鐵路“全路之艱巨”而“力主兩省合修”(50)《度支部主事杜德輿為川漢鐵路事呈都察院代奏折(三續(xù))》,《申報》1907年10月14日,第3張第10版。,先修之宜萬段亦按此辦法規(guī)建。進入光緒三十一年后,張之洞“屢接錫電稱及川紳面稱”,力主由川代修宜昌以上鄂境鐵路(51)《湖廣四川總督部堂張、錫會奏為籌辦湖北境內川漢鐵路折稿(光緒三十二年正月)》,謝青等主編、王嘉陵審訂《四川省圖書館館藏四川保路運動史料書影匯編》,第47頁。。錫良致電張之洞解釋,“以川款代修鄂路”,乃意在避免兩省分修“易致參差”之弊(52)《致湖北張香帥電(光緒三十一年十月十八日發(fā))》,《錫良督川時外省來往電報》第12冊,“所藏”:甲374-6。。其時,四川紳商雖不乏主張川鄂“各修各境”者(53)如胡峻即主此議,據錫良致電張之洞說:“昨經公司紳董集議,據稱前因胡雨嵐來電各修各境,遂擬先修萬渝、成資兩段,取其成功稍易,獲利較速,人情歆動,集款再修?!币姡骸吨潞睆埾銕涬?光緒三十一年十月十八日發(fā))》,《錫良督川時外省來往電報》第12冊,“所藏”:甲374-6。,但絕大多數四川紳商卻力主代修,甚至“未經商明,即擬由重慶修至宜昌,以便商賈”,從而形成四川紳商內部對“以川款代修鄂路”的意見分歧。
之所以上自川督、下至紳商普遍力持“代修”之議,主要出于以下原因:一是“非從宜昌修起,則川民疑懼”,所謂“鄂境不修,則川路無用,必致認捐者中悔,招股者裹足”;二是川路運機運料必由宜昌入手,否則“轉輸不便,川路亦將無可施工”;三是宜昌至萬縣約一千里的路段皆系連山大嶺,“工作極艱,費用極鉅”,而湖北近年財力“已憂枯竭”,且方議修粵漢鐵路,“鄂省所應分任續(xù)路造路之款已屬不資,則接川之路一時斷難并舉”。對于四川代修鄂境路段之議,“鄂省聞之,眾情甚為不愜”,特別是鄂籍留日學生,“龂龂以省界所在即權利所關,尤力主畫境分修之說”。(54)以上引文皆引自:《湖廣四川總督部堂張、錫會奏為籌辦湖北境內川漢鐵路折稿(光緒三十二年正月)》,謝青等主編、王嘉陵審訂《四川省圖書館館藏四川保路運動史料書影匯編》,第46-47頁。
由于四川集股成效不佳以及川鄂兩省在宜昌以上鄂境路段如何修建問題上遲遲未決,致使路事陷入停滯。自光緒三十一年始,四川民眾普遍起而要求川漢鐵路改歸商辦。長壽縣舉人張羅澄等呈請督察院代奏,指出川漢鐵路“議辦至今已一年有余,其路線所經并未繪圖入奏,至工程款項及一切詳細章程均未核定”,同時在管理上也存在重大缺失,進而提出川漢鐵路以川中商民之款修建,理應正名為民辦鐵路,如此“既可杜各國之覬覦,亦可享自有權之利”,若仍為官辦,“局面萬一有事,如賠款磅虧之類,外人指索抵押,其將何以謝之”,進而重提錫良單銜獨奏事,將之視為川、鄂兩督“情勢既屬暌隔,意見尤多齟齬”之證明(55)《照錄四川舉人張羅澄等呈》,《錫良存川漢鐵路奏咨錄要》第12冊,“所藏”:甲374-28。。川籍京官工部主事王荃善也提出商辦要求,其理由有二:一是四川民眾意愿所在,川民“恐以頻年節(jié)省之膏血,一旦委諸虛縻,匪惟將來之股息難期,即現在之捐資無著”,二是可有效抵制外國干預,所謂“民款官辦,外人可以藉詞干涉;民款民辦,則不獨抵制于將來,兼可收紳商交勸之益”;同時指出川漢路事,川、鄂兩督兼顧為難,應援蘆漢鐵路例,由清政府簡派專員督辦(56)《照錄王荃善呈》,《錫良存川漢鐵路奏咨錄要》第13冊,“所藏”:甲374-28。。另外,還有人以“川省官權尊重,谷捐激變,官幕盤踞,虛耗巨款”為由彈劾錫良(57)張之洞、錫良《川漢鐵路毋庸請派督辦折(光緒三十二年正月二十八日)》,《錫良遺稿·奏稿》第1冊,第559頁。。上述陳請和要求,構成錫良將川漢鐵路公司改為官商合辦的重要動力。
光緒三十一年六月間,商務部將張、王諸人呈文轉至張之洞、錫良,并督責兩人“力祛官民隔膜滯礙之弊”(58)《商務部來函(光緒三十一年六月收)》,《錫良存川漢鐵路奏咨錄要》第12冊,“所藏”:甲374-28。。七月二十一日,外務部因外交交涉帶來的嚴重壓力而函促張、錫趕速籌辦川漢路事:“此路關系綦重,英美法三使爭相借款,雖經本部嚴詞駁阻,而此路一日不成,一日不能杜三使之覬覦。”(59)《外務部來函(光緒三十一年七月二十一日收)》,《錫良存川漢鐵路奏咨錄要》第13冊,“所藏”:甲374-28。八月初六日,上諭張、錫就川漢鐵路如何“畫一事權”妥議具奏(60)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光緒宣統(tǒng)兩朝上諭檔》第31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15頁。。處在清政府與社會輿論兩方面催促趕辦川漢路事的壓力下,張、錫做出了如下回應。
首先,將川漢鐵路公司由官辦改為官紳合辦?!盀檎{和官紳意見計”(61)宓汝成編《中國近代鐵路史資料(1863-1911)》第3冊,第1072頁。,光緒三十一年六月初五日,錫良具折指出川漢鐵路因官民合股,“即應官紳合辦”,鐵路公司理應“盡除官習”并“多用士紳”,官、紳各派總辦一人,官以沈秉堃代理,紳則為刑部河南司郎中喬樹楠(62)錫良《奏調京員辦理鐵路折(光緒三十一年六月初五日)》,《錫良遺稿·奏稿》,第497-498頁。后改派在籍翰林院編修胡峻為紳總辦,喬樹楠任川漢鐵路駐京總辦。見:錫良《改派川漢鐵路公司官紳總辦片(光緒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九日)》,《錫良遺稿·奏稿》第1冊,第546頁。。其次,回應相關指責言論。七月十日,錫良覆函商務部,指出川鄂矛盾之說實屬“茫無風影”,并解釋道:“川、漢道里適均,而建軌則在鄂為緩、在川為急,亦在鄂為易、在蜀為難,故必川省疏陳?!?63)《覆商務部函(光緒三十一年七月初十日發(fā))》,《錫良存川漢鐵路奏咨錄要》第13冊,“所藏”:甲374-28。針對指責鐵路公司“官權尊重”之論,光緒三十二年正月二十八日,張、錫指出:“公司用官,不過數員,紳則倍之。復設研究所,每事集紳討論?!w官以董率牧令,紳以導喻商民,川省所設局所,莫不官紳并重?!?64)張之洞、錫良《川漢鐵路毋庸請派督辦折(光緒三十二年正月二十八日)》,《錫良遺稿·奏稿》第1冊,第560頁。對于由政府簡派專員督辦的提議,光緒三十一年九月十九日,張之洞指其“議論模糊,事理不清”,若果如其議,“勢必事權紛歧,動多掣肘”,并且指出“籌款、辦事兩省辦法判然不同,即在一省亦有因時變通之處,一派京員便多窒礙,不過徒滋無窮糜費而已”(65)《致成都錫制臺(光緒三十一年九月十九日發(fā))》,虞和平主編《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2輯第24冊,第381-382頁。。在聯銜奏折中,光緒三十二年正月二十八日,張、錫聲稱,蘆漢鐵路為借款而修,“故以一人總其全工于事始便”;而川漢鐵路則為自辦,“無論官款必須官集,即民款亦須疆吏督察董勸”,若另派專員,“恐民情未悉,眾信未孚,措置立形捍格”(66)張之洞、錫良《川漢鐵路毋庸請派督辦折(光緒三十二年正月二十八日)》,《錫良遺稿·奏稿》第1冊,第559頁。。
回應各種指斥言論尚屬易事,更為嚴峻的問題則是錫、張二督在代修路段的路權歸屬問題上再起爭執(zhí)。光緒三十一年八月十三日,張之洞致電錫良,指出宜昌以上鐵路讓歸川省修造“自當照辦”,但同時提出“宜昌應設車棧、貨棧,仍當由鄂修造”的主張,聲明此舉“并非爭利”,意在“完全本省管轄之權”,“庶各管各境,路權界限得以畫清”(67)《致成都錫制臺(光緒三十一年八月十三日發(fā))》,虞和平主編《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2輯第24冊,第328-329頁。。之所以湖北認同四川代修宜昌以上鄂境路段,實由于此時粵漢鐵路權之爭回。這正如張之洞致電錫良所言:“粵漢鐵路現既向美國爭回,三省分境自修勢不能緩。然鄂省財力較薄,既修接湘之路,又修接川之路,款分兩用,工即不能速成?!比欢?,四川堅持路由誰修、權歸誰有,要求代修鄂境路段的路權歸川所有。在這點上,川、鄂爭執(zhí)不下。十月間,錫良派胡竣往鄂商談路事,核心問題即是代修路段的路權問題。其時,“管路之權鄂中紳士學生堅不允讓”,“因定各修各境之議”,進而張之洞致電錫良,提出了湖北自修宜昌以上鄂境路段的兩種策略:一是完全依靠湖北之力,但效果不容樂觀,“宜昌以上至巫山交界處約五百余里,盡系大山,工艱費巨,只能盡力籌辦,造成一里是一里,勢不能刻期竣工”;二是提出湖北“以借洋款之法改借川款”的建議,“宜昌以上路工,鄂若不能刻期告竣,則川無出路。川雖集有巨資,于萬、宜之間修成車路一段,亦無所用。川路欲早見利,非鄂路及早接通不可。今為川鄂兩省計,莫若鄂省即借川款,以修接川之路”,如此,“川自萬縣修起,鄂自宜昌修起,兩端相接,約六年可成”(68)《致成都錫制臺(光緒三十一年十月十三日發(fā))》,虞和平主編《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2輯第24冊,第539-542頁。。很顯然,宜昌以上鄂境路段,若由湖北自修,四川所謂代修路段之路權歸川所有的要求則無從談起,再加上此時四川籌集資本亦困難重重,張氏所提“借川款”修鄂境路段之策幾無實行可能。張之洞明知其事不可為而言之,不可謂無故作“刁難”之意,其心中芥蒂亦昭然若揭。
正當川鄂協(xié)商之際,十一月間,鄂、湘、粵三省簽訂《鄂、湘、粵三省會議公共條款》,議將粵漢鐵路之湘省邊界自宜章以下至永興縣路段讓歸粵省代修,一切權利暫歸粵省收管,以路成后二十五年為限,照粵省原用工本由湘?zhèn)鋬r贖回。這為川鄂解決代修路段路權問題提供了借鑒。十二月三十日,張之洞致電錫良聲稱:“鄂紳見湘路粵修有例可援,遂亦愿將宜昌以上路工讓歸川修,一切照湘粵成案辦理?!?69)《致成都錫制臺(光緒三十一年十二月三十日發(fā))》,虞和平主編《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2輯第24冊,第606頁。此電似乎昭示雙方爭執(zhí)已然消解,但不意風波又起。恰在這一時期,錫良在未與湖北協(xié)商情況下派胡竣出國選聘勘路工師,而此時張之洞已不惜重金聘請日本工師勘測鄂境路段。對此,張氏難掩心中怒氣。光緒三十二年(1906)正月初六日,他在寫給錫良的一封長電中言辭激烈地說道:“揆川省之意,必謂宜昌以上鄂路既讓歸川修,全路即可統(tǒng)歸川勘,不愿鄂省與聞。不知代修之權為期甚短,贖回之后鄂路仍為鄂管,利害之關于鄂者實為久長,鄂豈能竟不過問?!薄按炔辉概c鄂共聘工師,則鄂所聘者鄂不妨獨任其費,但川楚全路必須統(tǒng)勘,將來定線、估費、興工必須與鄂省商定方可開辦。否則,川修鄂路之議仍待熟籌,不能遽作為定論。川省如愿事事與鄂會商,此次覆奏折內,務須將鄂境宜昌以上一段暫歸川省代修,訂期二十五年,由鄂省照原用工費,備價贖回。及川楚路工大綱,皆系兩省公同商榷,折衷至當,并非由一省專主各節(jié),切實陳明,庶免鄂紳又有違言。”(70)《致成都錫制臺(光緒三十二年正月初六日發(fā))》,虞和平主編《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2輯第24冊,第623、625-626頁。最終,張、錫“電商數四”,于光緒三十二年正月聯銜具折確定干路分兩部分:一是宜昌至成都段,分宜昌至萬縣、萬縣至重慶、重慶至成都三段;一是宜昌以下干路,取道荊門、襄陽以達應山縣屬之廣水,接通京漢鐵路。更重要的是,雙方就四川代修鄂境路段的路權問題達成協(xié)議:“宜昌以上,鄂境之路,讓歸川省代修,訂期二十五年,由鄂省照章備價取回;未贖以前,一切權利暫歸川省收管。”(71)張之洞、錫良《川漢鐵路毋庸請派督辦折(光緒三十二年正月二十八日)》,《錫良遺稿·奏稿》第1冊,第560頁。
盡管川鄂兩督最終達成協(xié)議,然兩省路事紛爭遠未銷聲匿跡,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勢,集中表現為四川民眾對此一協(xié)議普遍不滿,當中尤以川籍留日學生表現最為激進。他們指出,湖北贖回川修鄂境路段不啻“坐而收其成”,此路段理應由四川“永有其路權”,原因在于鄂境路段工險費巨,“將必耗全路資本之大半”,“此段竣工,總須七八年之歲月,即開車猶虞賠本,大利可獲,又當在開車十年以后,屆時而贖路之期迫矣。且路而無利,鄂可以遲一日贖路,路而有利,則川不能使之遲一日贖路,是始終皆鄂處于利益之地位,而川處于損失之地位”,進而指出,“贖路之說,乃外國攘我路權,而當外交之沖者,無以拒之,姑為經若干年由中國贖回之約”,在他們看來,本為中外之間的協(xié)議,此時由兩省達成,實為“自欺而欺人”之舉(72)《四川留日學生代表向川督岑春煊所提改良川路公司五點建議(光緒三十三年)》,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匯纂》上冊,第445頁。。
除此之外,由于省界觀念造成鐵路資本本省化,就地籌款以及派捐成為常態(tài),對民眾生計造成極大侵害。度支部主事杜德輿揭批:“州縣敢以所納之正糧硬派為鐵路捐,而嚴科以抗糧之罪,鞭笞棰楚,監(jiān)禁鎖押?!u妻鬻子、傾家破產者不知凡幾。故民之視鐵路也,不以為利己之商業(yè),而以為害人之苛政?!?73)《度支部主事杜德輿為川漢鐵路事呈都察院代奏折》,《申報》1907年10月11日,第3張第11版。鐵路公司原定租股不超過股本總額2/5,但實際上遠超這一比例,“為籌款大宗”(74)《商、戶、外務等三部會奏議覆“川漢鐵路集股章程”折(光緒三十一年正月)》,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第31頁。隗瀛濤先生爬梳地方志史料,詳細梳理了川漢鐵路公司在四川抽收租股的情況,認為租股實際征收對象不僅包括大中小地主,且及于廣大自耕農和佃農,極大地加重了群眾負擔,對四川大小地主也產生了巨大沖擊。見:隗瀛濤《四川保路運動史》,第165-169頁。。光緒三十二年間,川籍紳民要求改為商辦的呼聲迭起。如川籍留日學生蒲殿俊、吳虞等44人聯署發(fā)文,提出“公司股本全出商民”,應遵照《公司律》將公司正名為“商辦”(75)《改良川漢鐵路公司議(光緒三十二年)》,謝青等主編、王嘉陵審訂《四川省圖書館館藏四川保路運動史料書影匯編》,第72頁。。四川民眾在一份公呈中,痛陳鐵路公司存在資本濫用、任人不當兩大弊端,進而斷言“股本永無集足之日”,川漢鐵路建設進入死胡同,“鐵道我不自修,則外人將進步,外人進步,我川必亡;我自修,則同類復自殘,同類自殘,我川亦必亡”,因此呼吁川人“宜急求救亡之道”,辦法則是“破壞野蠻官立之舊公司,建設文明商辦之新公司”(76)《四川人民呼吁將川漢鐵路公司改為商辦公啟(光緒三十二年)》,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匯纂》上冊,第315-316頁。。
由于四川民眾的強烈要求和全國范圍內收回利權運動的開展,川漢鐵路改制已勢在必行。光緒三十二年十一月二十日間,《申報》披露“鄂督張宮保擬借洋債建造川漢鐵路”,對此“川省官紳大為反對”(77)《川省官紳反對鄂督借債筑路》,《申報》1907年1月4日,第1張第4版。,此亦助推錫良改制川漢鐵路公司之決心。光緒三十三年(1907)正月二十日,錫良具折上奏,擬將鐵路公司改為“商辦川省川漢鐵路有限公司”,并仿浙江等省通例,設總理、副理各一人,喬樹楠為總理,胡峻為副理,裁撤原設官總辦,同時頒定續(xù)訂章程,規(guī)定“本公司專集華股自辦”,并接納留學生意見,預算鐵路需款總額約計銀5000萬兩以上,募股辦法分為股份之股和抽租之股兩部分(78)錫良《四川鐵路舉定總副理并續(xù)訂章程折(單一件)(光緒三十三年正月二十日)》,《錫良遺稿·奏稿》第1冊,第653-654頁。。對于此一舉措,川籍留學生頗為歡欣,并將其視為錫良“愛民如子,愛國如家”(79)《四川留日學生為川漢鐵路事敬告全蜀父老書(光緒三十年一〇月二一日)》,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第23頁。的表征。具折次日,上諭錫良調補云貴總督,此舉也成為他經營川漢鐵路之尾聲。
錫良督川時期籌辦川漢鐵路的過程,自始至終交織著中外對抗、樞部歧異、省際矛盾、時人評騭等多方勢力的博弈,從中不僅可以看到列強對中國路事的干預和阻撓,亦可觀察到外務部與商部之間的策略差異、川督錫良與鄂督張之洞之間的態(tài)度異勢,以及官民之間既有矛盾沖突又不乏協(xié)同合作等多重歷史面相。上述內容,凸顯出清末鐵路建設的復雜性和艱巨性,也展現出清末政治和社會的某些時代特色。
中外對抗固為影響清末鐵路事業(yè)的重要因素,這一點在全國范圍亦具有普遍性。就川漢鐵路而言,外務部、商部、川督以及四川紳民在抵拒列強方面并無二致。值得注意的是,面對列強要求參與川漢路事尤其是注入資本的壓力,外、商二部因立場不同而在應對策略上存在顯著差異。前者主要從政治角度出發(fā),出于避免外交交涉的目的而要求“專集華股”;后者主要從經濟角度出發(fā),考慮到華資不足,而在原則上允許“附搭洋股”,但反對另借洋款。錫良意圖通過自辦川漢鐵路而實現“靖邊陲而消釁隙”(80)錫良《開辦川漢鐵路公司折(光緒二十九年十二月初六日)》,《錫良遺稿·奏稿》第1冊,第390頁。的目的,因而始終堅持自籌自辦。上述清政府內部存在的矛盾歧異,典型地凸顯出清末時期中國應對列強侵擾的內部差異和自我內耗。
更嚴重的阻滯因素則是以地域情結為基礎的省界觀念。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隨著各省經濟結構變化和新政事業(yè)開展,立足于一定地域經濟文化認同和自身利益的“省”意識開始形成,“本省”成為知識分子和一部分封疆大吏乃至部分群眾的流行語(81)劉偉《晚清“省”意識的變化與社會變遷》,《史學月刊》1999年第5期,第59頁。。無論是在地方政權體系、私營經濟領域,還是在留學生特別是留日學生群體、革命派當中,省界觀念都廣泛存在著并產生了程度不同的正負面影響(82)蘇全有《論清末的省界觀念》,《安徽史學》2009年第1期,第17頁。。鐵路建設則是受省界觀念負面影響的重災區(qū),表現為“各省所定之路線,往往省界分明,各存畛域”(83)《準軍機處片交商部奏各省籌筑鐵路亟應統(tǒng)籌全局預定路線折(光緒三十二年四月二十二日)》,《錫良存各省鐵路奏咨錄要》第2冊,“所藏”:甲374-19。。就川漢鐵路而言,上自川督錫良,下至四川紳民,皆主張由川代修宜昌以上工艱費巨的鄂境路段,固因湖北財力難以同時支撐川漢、粵漢兩路之修建,但亦是考慮到本省利益的抉擇,諸如消除川民疑懼、便于四川運機運料等。錫良曾向張之洞表白,川省代修鄂境路段,表面助鄂,而“實亦利川”(84)《致湖北張香帥電(光緒三十一年十月十八日發(fā))》,《錫良督川時外省來往電報》第12冊,“所藏”:甲374-6。。因此,四川代修之議,與其說是對省界觀念的消解,毋寧說是省界觀念的另一種表現形式。同樣,由于省界觀念使然,宜昌以上鄂境路段由川代修之議一度遭到湖北民眾強烈抵制,而四川民眾則對川、鄂兩督經過長時間爭論達成的代修路段在路成二十五年之后由鄂贖回的協(xié)議極為不滿。在資本籌集方面,省界觀念促使川漢鐵路資本籌集本省化,川鄂之間不能形成有效合作,進而實現有限資金的合理分配和使用,直接導致四川強捐、派捐成為常態(tài),遠遠超出民眾承受能力。上述現象,不僅從個案角度展示出新政時期省域合作之實態(tài),也暴露出新政改革對省際之間利權矛盾的激化。
就官民關系來看,錫良對來自于朝野的建言獻策乃至指斥言論并非全然反駁,而是在斟酌局勢前提下作出了有選擇性的采納和讓步,諸如調整租股起征點、改變川漢鐵路公司經營模式等。尤其是后者,當籌集股本遭遇困境并演化為擾民之舉時,錫良兩次改變川漢鐵路公司經營模式,最終實現從官辦到商辦的重大轉折。此一轉折過程,是列強侵凌背景下朝野間討論乃至爭執(zhí)的產物,這當中尤以川籍留日學生起到了至為關鍵的作用,展現了以保國保省為主要內容和基本指向的民族主義情緒在清末留日學生中間的發(fā)展實態(tài)和實際效力。對此,日本輿論慨嘆:“中國人最有血性而能任事者莫如蜀。”(85)《四川留日學生為川漢鐵路事敬告全蜀父老書(光緒三十年一〇月二一日)》,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第18頁。留日學生的建言獻策,對當政者決策產生了直接影響,終使朝野在川漢鐵路問題上形成一定程度的趨同性,不可不謂為清末朝野互動之典型一例。這也反映了清末官民間不僅有沖突對立的一面,亦有協(xié)同合作的一面。
進一步言,作為影響省域新政成效和方向的關鍵因素,督撫行政作為理應受到重點關注。錫良提議修建川漢鐵路,展現出他對區(qū)域發(fā)展的思考和對國家路權的捍衛(wèi),也展現出列強威逼態(tài)勢下督撫作為的具體指向。總體來看,錫良在籌辦川漢鐵路過程中頗有可圈可點之處,在一定程度上展現出超乎階級桎梏的開通性。究其原因,則在于錫良強烈意識到鐵路建設具有政治、經濟、軍事方面的多重功效,將其視為“守土之命脈”(86)此語出自錫良離任川督前至四川鐵道學堂的演說辭。錫良在演說辭中說道:“吾未到川,首以自辦川漢鐵路為請。既在川,又主川滇鐵路分任川辦之議。夫豈不知山川之險巇、經費之困絀,有百難無一易哉?誠以守土之命脈全在于斯,通漢所以興利,通滇所以固圉,茲事體大,上為國家,下為疆場,盡吾職耳!誰毀誰譽,固在所不計也,求濟事耳,官辦、商辦亦在所不拘也。”是言鮮明地展示出錫良契合時代訴求的國家主權觀念和督撫擔當意識。參見:《云貴總督部堂錫留別四川鐵道學堂訓辭》,虞和平主編《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3輯第135冊,大象出版社2017年版,第200頁。,這構成了他亟亟于鐵路建設事業(yè)的動力源泉。當然,不可否認的是,錫良在川漢路事上存在著濃厚的“理想化”傾向,集中體現在由川代修宜昌以上鄂境路段、鐵路資本籌集本省化等方面,此則皆可從省界觀念上找到根源(87)時人指出代修之議致路事蹉跎:“設當時從鄂督合修、分修兩議,兼兩省人力財力,彼此通融辦理,則合謀三年諒早有開工之望,而兩頭并舉亦可決成功之期?!眳⒁姡骸抖戎Р恐魇露诺螺洖榇h鐵路事呈都察院代奏折(三續(xù))》,《申報》1907年10月14日,第3張第10版。。另外,更為嚴重的是,川漢鐵路公司內部亦是問題糾紛不斷,諸如思想不統(tǒng)一、所用非人、財務混亂、貪污浪費嚴重等,以致路工進展遲緩。從宣統(tǒng)二年(1910)十月二十八日川漢鐵路舉行開工典禮,直到辛亥革命爆發(fā)時,宜萬段僅修成三十余里(88)隗瀛濤《四川保路運動史》,第185頁。。理想最終難敵現實,錫良初衷徒成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