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碧
一
2017年早春在央視熱播的歷史劇《于成龍》,刻畫了一代廉吏于成龍的一生。令我想起與他同處明末清初的福州人許珌(許鐵堂)。
他們相差兩歲,同年中舉。在明朝亡后,又都走上仕途。然而在京城掣簽,山西人于成龍被分配到當時匪患橫行的廣西羅城縣,最后從廣西一路向上,走到兩江總督之任上。而福州人許珌則赴鞏昌府安定縣(今甘肅省定西市安定區(qū))做知縣,三年之后被罷官,后終老于當地。
安定曾經是金戈鐵馬之地。馬超曾經踞兵安定小城,與曹操對峙;諸葛亮幾出祁山,取得安定;苻堅在這里占領了30多年;成吉思汗曾在這里喋血……鏡頭拉近一些,竟然還有林則徐、左宗棠、龔景翰、郭柏蔭等等,都曾在那兒駐留過。那些英雄遠去的生涯,多半是伴隨著刀光劍影或者是輝煌的文治。
而小鎮(zhèn)的人民卻獨獨選擇對一位落魄的七品知縣有深情的記憶——1998年8月,因天巉公路國道310線穿越定西,當地政府劃出數畝地作為移葬許公陵墓之用,當地群眾自愿參與虔遷遺骸的有兩三千人。
遷墓時人們發(fā)現,墓穴中沒有任何陪葬品,只剩下一堆尸骨,手骨處僅有順治、康熙兩枚銅錢。
當時的定西縣民盟主委李成業(yè)在重葬許珌過程中起了重要作用。2011年,筆者曾聯(lián)系到李成業(yè)先生。他少年時曾在安定城東隅的形如荒地的“廟宇”玩耍時,非常偶然地發(fā)現有一塊磚砌的墓碑。回到家中,父親告訴他,那是“許公祠”和“許爺墓”。許爺即許珌,是一位百姓愛戴的地方官。
李成業(yè)從西北大學外語系畢業(yè)后,便開始留心收集許珌資料,并編輯校注了許珌遺作《鐵堂詩草》。時任縣政協(xié)委員的他又把建許珌墓、紀念堂等事寫入提案,繼又籌建許公紀念館及許公碑廊。如今紀念館已初具規(guī)模,兩條40米長的詩壁,刻畫了許珌及與當時詩人的酬唱之作。
好官,民不能忘。
二
許珌字天玉,一字星庭,號鐵堂,侯官(今福州)人,著名詩人。他生于明萬歷四十二年(1614年),卒于康熙十年(1672年)。
許珌成長的侯官許家“世以工詩畫名,閨閣亦嫻翰墨,風流儒雅,一時稱盛”,家中出了多位詩人、畫家、書法家。如叔叔許豸,崇禎辛未進士,任戶部郎,后督浙江學政。許豸之子、許珌的堂弟許友(1615-1663),在晚明書壇復古之風盛行時,承繼了徐渭、董其昌、黃道周等離俗趨雅的書風,兼以詩書畫俱佳,時稱“三絕”。
在明朝末年的時候,早題巷、三官堂以及烏山上的“石林”,都曾是許家的產業(yè)。許家在烏山一帶的園林勝甲一郡。許家的公子哥兒,常散著頭發(fā),足踏木屐來到這里游玩。
許珌年輕時也是愛與賓客、與四方之士周旋應酬的公子哥兒,他時常做的事是去距家僅里許的后花園,“花晨月夕,無客亦欣然獨往,婆娑忘歸。有客則載酒同游,據石而坐,選樹而吟”。
許珌遺墨
大型新編秦腔歷史劇《許鐵堂》劇照
崇禎己卯(1639年)鄉(xiāng)試,長樂知縣夏瑗公(明末著名文學家夏允彝)是批卷老師,把許珌拔為舉子,名列榜首。
1644年,崇禎上吊于煤山。許珌的父親也于清兵入關之際咽氣。
許珌中舉后的年代正是改朝換代的尷尬歲月。許家在明朝曾是既得利益的統(tǒng)治階級一部分,但是屬于父兄的朝代走了。
1646年,清兵入閩。奉南明詔修天啟崇禎兩朝史的南明大學士、太子少保、監(jiān)國曹學佺先是削發(fā)為僧,等到福州城破,在城西自盡于家中。
許珌堂弟許友,一代書畫名家,決意選擇了退居,在濤園了卻余生。
許家門庭遭亂之際,當時東南沿海包括福州常有海盜出沒搶掠,加上民間不斷的抗清斗爭,使許珌家族敗落至無米下鍋之地。許母面對食不果腹的兒孫們,終日以淚洗面,曾作書勸許珌放棄入仕的念頭。
此時的許珌已經28歲,正在努力地謀求一個安身立命之處。而除了科舉之外,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又能怎么辦?
在《鐵堂詩草》的自序里,許珌多次提到應試“下第”的遭遇。可見,他沒有避隱深山,有著一顆不能平靜也不甘于平靜的心。
君、父死于異族凌侵,不知道這位士家子弟可曾捶胸頓足地哀嘆過。還有所謂“氣節(jié)”的問題,是不是使他有過痛苦的選擇和彷徨?
當時許多漢族知識分子,在大清入關時以死保節(jié)或抵死不肯入朝與大清合作,甚至揭竿率兵用武力與大清對抗,比如許珌的恩師夏允彝以及他的兒子夏完淳,比如顧炎武、黃宗羲等一串很響亮的名字。
當然,也有很多大知識分子迅速轉身,與大清合作,如錢謙益、龔定山等。還有如周亮工,許家的世交,1644年李自成破京師時曾試圖自殺,為家人所救。他第二天就降了豫親王多鐸,過了不久,就在福建任職。
那段時間,許珌的足跡漫游吳越、齊魯、燕趙諸地,以海南貢士的身份,論交四海,與當時的文壇雅士酬唱擊節(jié),寫下了許多壯美的詩篇。
三
許珌在清詩中地位輝煌,有一段時間,詩界是把他與王士禎(字漁洋)并排。
從《漁洋事跡征略》可看出二人訂交于順治十五年(1658年)。此時許珌43歲,王士禎24歲。王于當年五月,應殿試,取得進士及第的功名。八月游濟南,與諸名士云集大明湖,會飲水面亭上,并作《秋柳》詩四章。
許珌與之唱和,寫出了《秋柳和貽士四首》,吳鎮(zhèn)評其用典“遠勝漁洋”,楊芳燦以為“風韻蕭疏,不減原唱”。
王士禎讀到他的和詩后,立即派人帶了一封長信,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許珌,要求相見。許珌得書后即赴濟南慈仁寺與王相會。可是人生沒有不散宴席,不久二位好友要分手了。許珌寫下贈詩“爾歸岱側吾閩海,明年野夫來看松”。王士禎回贈《慈仁寺雙松歌贈許天玉》:“千秋萬歲知者誰,閩海奇人許夫子。”
許珌與王士禎的唱酬被輯成了一個集子,名為《雙松詩》,這讓他一時享有了與王士禎齊名的待遇,而王士禎后來成了清朝文學巨子。王士禎論其詩“沉雄孤峭”,以為“百余年來未見此手”。詩人施閏章謂“許子之詩,絕不屑為糜郁之言,堅骨強氣怵肝裂腸……”詩人韓詩評曰:“天玉詩,氣雄力厚,如崩巖猛獸?!?/p>
而許珌最為自詡的不僅是詩,更是自己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 “余頗磊落自喜,不肯一語寄人籬下,不肯一字拾人唾余……”縱觀許珌的一生,發(fā)現這不僅是其創(chuàng)作態(tài)度,更是他的人生態(tài)度——說自己覺得應該說、必須說的話,而不是說上司要聽的話。
四
《閩侯鄉(xiāng)土志》稱:“世稱閩人詩,遠第一,許珌《鐵堂集》次之?!痹诋敃r的閩詩界,以詩人張遠為第一,許珌第二。
康熙癸未、甲申間,福州郡守顧焯與當時的文人騷客40余人結社于山平遠臺,時稱平遠詩社。其中許珌、許友、高兆等7人,又被稱“平遠社七子”。
中舉后22年,康熙四年(1665年)二月,時年51歲的許珌被朝廷錄用,授鞏昌府安定縣知縣,任期3年。
在他赴任安定縣令時,受到當朝名宦、號稱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龔鼎孳等政界名流贈詩賀送,期許許珌能“儒生應有為”,不難看出他在當時詩壇上是頗具影響的。
然而,在《<金臺詩>自序》中,許珌提及任職時心情矛盾。許珌遠赴關山萬里的隴西,只是做一個小縣令——況且,隴西苦甲天下,土地貧瘠,是歷史上常被當作貶斥的戍邊之地。此時許珌已年過半百,“抱檄入秦,本非其志”。
即使如此,到任后,他愛士重才,端正教化,廉潔奉公,在當地百姓中留下了好口碑。
許珌在安定縣三年任期中,適逢連年大旱,民不聊生。面對旱情,他寢食難安:“連年遭旱暵,退公常蒿目?!泵鎸Π傩盏募部啵募比绶伲骸澳筘S年玉,但為荒年谷。維時稍休豫,庶無黍食祿?!币虼耍粌H不忍再往大災之后的百姓頭上加賦,還多次上書請求撥款賑災??滴趿辏?667年),他因為民請命,乞免歲賦,違逆了“上頭”,遭革職。
罷官后,他寫下《解組后別安定父老》四首。詩中發(fā)出因上疏直言,遭到革職罷免的感嘆:“堅白反見誣,廉吏不可為”“直道故難容,三黜亦士師。”
許珌罷官后曾一度流寓臨洮一帶,并留下了一些傳聞。王漁洋詩所謂“許生垂老作秦贅”——說他在臨洮時曾娶一老嫗,以備晨炊,為他感到特別委屈。
還有一則傳說:當時清康熙時名將甘肅總兵張非熊(后封為靖逆侯)收復臨洮,許珌贈詩時,張勇大為喜悅,曰:“君名士,乃肯顧予武夫。”并“贈四百金,為潤筆”。
許珌最終沒有回到故鄉(xiāng),大概是因為垂暮之年,日以賣字教書為生,既無子嗣,又無錢。
康熙十年(1672年),遭罷官4年后,許珌病逝于安定縣,被葬于城郊東山之麓。
安定人民緬懷他清廉的政績,為他修墓立碑,又在城東修建了紀念祠堂,將祠堂所在街道命名為“許公街”。
五
我最近接觸一些地方志、筆記,得以了解到一些閩都古街巷里的故人軼事。這些人或者只是小吏,但百姓卻自發(fā)為之立祠、立碑、立廟。僅就許氏一門而論——比如許豸孫子許遇,時任長洲知縣,繼承爺爺的遺志,兢兢業(yè)業(yè),“年七十,以勞卒于官”——在工作崗位上辛苦而死;許遇的一個兒子許雪村,康熙年間的進士,任吏部考功司時,鐵面無私,后擢禮部郎中,在揚州清查虧空案件時不苛不縱。正準備述職時,卻病死于官衙。幸而揚州太守陳宏謀為他殯葬,又捐錢讓他魂歸老家;許遇的孫子許良臣,任增城知縣,離任時,“民為立去思碑”,后升知州……
這些人讓我覺得想要做一個讓百姓思念的好官,好像也不是特別難。
“六時減飯護巢鴉,板屋安閑即是家。今日他鄉(xiāng)寒食好,幸無風雨送梨花”(《臨洮寒食》)。許珌的一生由盛而衰,悲苦半世。但是不論是作為詩人還是作為官吏,他不缺少才華(安定劇團曾排演秦腔《許珌斷案》),更不缺少良心。在“惆悵廉吏不可見”的年代,居官清慎、雖婦孺能道其廉明的許珌,因“賑災減賦”了結了自己的政治前程,也讓他名垂青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