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4日,星期四,下午。
我平常都是兩點左右吃午飯,然后稍微躺一躺,可是今天不成,要出門練攤兒,為了后天周六《汪曾祺別集》個別編委的售書正式練攤兒,一個人先去體驗,嘗試嘗試。
我是真正練過攤兒的。幾十年前,我在東華門寒風中賣橘子,三輪板車上護欄里的一堆橘子被我一個個用白線手套擦拭得晶亮,閃耀著玻璃的彩光,橘子皮擦亮了就好賣了。我在中山公園售書,夏夜露天睡在折疊鋼絲床上,白天那床上擺滿了古籍。在北大,在人大,校園林蔭彎道上,中午的食堂門外,鳥鳴和噴香的飯菜味道在空氣里懸浮著。那些大哥哥大姐姐,他們多么莊重,多么干凈好看,他們沒有一個朝我看一眼,他們也很少注意我的書籍,他們步伐匆匆。
今天,午后腦袋昏昏沉沉。我提了兩套新近出版的《汪曾祺別集》,一套八本,一大瓶農(nóng)夫山泉,還有一張粉紅的塑料墊布,來到北四環(huán)路安徽大廈西側一處過街地下通道。在出門前一刻,我又一回猶豫要不要帶上小泰迪嘎嘎。那一瞬間,我望著它渴望和我一起出門的可憐眼神,下決心還是把它帶上了。不帶它去,是考慮到萬一遇到什么不測總是累贅,它跟著也是受罪。帶上它,是個伴兒,否則自己一個人不免孤單。這時,我想到曾經(jīng)短期住在布拉格寫作,有時一個人無所事事,從住處步行三五分鐘來到那座聞名世界的查理大橋。橋頭橋面來自世界各地的游人如織。在這座橫跨伏爾塔瓦河兩岸的古老橋梁兩邊,幾乎布滿一個連著一個的地攤兒,出售名城旅游紀念品的,演奏賣唱的,人像素描的,也不乏乞丐,他們永遠把頭深埋在石釘?shù)孛?,罩著連帽外衣。乞丐的身邊總是安靜地趴伏著一條大狗。過路人看到那可憐巴巴的紅眼大狗,也會給擺放在它嘴邊的不銹鋼狗食盆里丟下幾個克朗硬幣。硬幣落入的動聽聲音,讓那狗的眉頭輕微舒展,它的眼皮也會跟著跳動幾下,眼睛里都是無辜委屈。我想,我的嘎嘎興許也會派上用場,它不是我的累贅,它從不給我麻煩,它只會給我?guī)椭?。所以,我要多多帶上它的零食,牛肉奶酪小食棒,我們就這樣去練攤兒了。嘎嘎出門即刻一泡大尿,尿得一滴不留,仿佛它知道接下來的工作是非常緊張的。
這是下午兩點四十分。地下通道里已經(jīng)有了一個水果地攤,一個舊書攤,一個花卉盆植攤,一個日用、拖鞋、錢包小皮具攤和一個出售立體動物、風光畫片的攤子。在我的《汪曾祺別集》地攤擺出來之后,又加入了一位年輕女士的女性首飾攤。
“你賣書,我也是賣書的,能挨著你嗎?”我問那個舊書攤主。
他站起身,“您別挨太近。”
“您看多遠合適?這兒行嗎?”我在與他的攤子相隔四五米的地方站住。
“不用不用,沒那么遠?!彼飞蟻?,似乎有一點過意不去。
我退后兩步,“這兒,成嗎?”
“成成,沒問題?!彼f,“瞅瞅,您帶什么書?”
他看我牽著嘎嘎,一下子騰不出手,主動幫我鋪展墊布,幫我擺放圖書。一邊做著,他說:“就這幾本書?能賣什么錢??!而且,你這還都是新書。現(xiàn)在有幾個人看書啊,都看手機,走路都看手機,真看書的一般只認舊書。再說,新書哪兒都能買,你賣不出錢?!?/p>
我跟他說,你知道汪曾祺嗎,今年是他誕生一百周年,我是他的學生,也是這個書的編者,這可是一套最好的選本,有必要的注釋。他說他當然知道汪曾祺,卻反反復復強調告誡我,你這書地攤兒上肯定賣不動。他說他攤子上的舊書一般都是十塊二十塊一本,到五十肯定就賣不動了。他的舊書都是人家當成垃圾廢紙賣給他的。這位舊書攤主終于找到了一個能和他談談書籍的同行。他哀嘆北京某大學一位老教授夫婦離開人世后,他們的子女把那么多藏書當成垃圾處理,因為要馬上騰空裝修房子出租。他說那些子女根本不懂這些書籍的文化價值是可以變成很多錢的,也許幾本書就頂?shù)蒙弦荒甑姆孔馐杖搿?/p>
舊書攤主老陳,他比我晚出生四個月,我還是叫他老陳,他的上下門牙都是空的,張嘴兩邊各只有一兩顆牙齒暴露出來。我的嘎嘎蹲在地攤上十分好奇老陳的大嗓門和飛快的語速,這時也在張嘴應和著,不過嘎嘎將要九歲了,它除了三四粒門牙,其它的牙都掉光了。
地下通道里手機信號全無。我想在接下來幾個小時屏蔽之前,最后看看有什么重要信息,特別是要通知《汪曾祺別集》的出版統(tǒng)籌、浙江文藝出版社北京分社的社長金馬洛,他知道我要先行嘗試練攤兒,也許他也正在趕過來的路上,我得告訴他我的手機沒有信號,我在地下通道里。
我懷抱嘎嘎盤腿坐在地攤上,腳前是鋪開的《汪曾祺別集》。通道里有微風蕩來蕩去,我把口罩一直拉到兜住下巴頦,我不想遮蔽自己。這處地下通道就在我住處大院門外,那些下班或出門的熟人有看到我的,也有根本注意不到我的,只有一位靠近了問一句,“你怎么擺起地攤兒了?”其他路過的熟人看到了,基本都趕緊回避著我,有的被我叫住了,個別熱情地打打招呼,大多流露出對我這個城市無業(yè)居民的同情目光,還有的居然將我視為完全陌生人。后來碰到一位熟悉的博物館館長,我低聲對他解釋,我這是行為藝術,體驗體驗,拍拍照片搞宣傳,因為今年是我的老師汪曾祺先生誕生百年,我們編輯了這樣一套他的作品。我覺得館長大人似乎沒有完全領會我的意思,其實我也說不透自己的意思。
再來說那舊書攤主老陳吧。我問他一天到晚擺攤兒,解手怎么辦?他說,尿尿,就上去到街邊小樹后頭解決,大的,早上出門前在家解決,擺攤兒基本不喝水少吃東西。他說,擺攤兒男的,哪個不得前列腺炎!我一下子反應不過來,前列腺炎是否和憋尿或飲水少有關?要么就是長時間的低矮坐姿?老陳說,他家有一萬多冊圖書,他經(jīng)營舊書地攤兒已經(jīng)有了十年。他現(xiàn)在照料著病中的老母親,不一定天天出攤,每天也沒有固定時間,照他話說:“咱們自由職業(yè)嘛!”說完,那張空落落的嘴巴哈哈自嘲一笑。老陳大概一周能賣兩百元。他看出我的疑惑,補充說:“我當然不能靠它了,靠它還不得餓死!”
我問:“除了擺攤,你主要做什么?”
老陳站著說話,身體忽然輕飄起來,就勢往白色臟污的瓷磚墻上一靠,“我做股票啊,做股票!”
這回可是輪到我哈哈大笑了,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笑了半天,我說:“你做股票,你做股票……”我簡直說不下去了,連續(xù)咳嗽。
“唉,”老陳忽然顯得有點羞澀,“我做股票,賺錢的?!?/p>
“你,做股票,賺錢?”我還是忍不住笑著。
老陳也笑了。不聊了,聊不下去了,他低頭轉身去照料他的攤子,并且他那邊的水果攤主才是他說話的忠實聽眾。老陳后來又聊了一些,我就不寫了,他的話題大多涉及魯迅、徐志摩這些人物的歷史典故,邊說邊樂,講得真真切切,也頗為生動。
我盤腿坐在地攤墊布上,嘎嘎坐在我身邊望著我。猛然想起它的零食,從腰包里掏出來給它吃。吃了,還要,再給它。吃了,又要,按說是不能再給了,想想,還是給它。我覺得靠在骯臟的瓷磚墻上,后背寒冷異常,趕緊坐直身體,我意識到這會引發(fā)一場嚴重的感冒發(fā)燒。
斜對過那位賣首飾的年輕女子出現(xiàn)了,很樸實的樣子,人也富態(tài)。自行車后座馱個方正扁木箱,側立起來,打開,箱蓋邊上鑲一圈銀色閃爍小燈泡,箱內(nèi)和箱蓋擺滿掛滿了耳飾、項鏈和發(fā)飾、戒指,這些廉價首飾都是外地生產(chǎn)的。她說,這里不能隨便擺攤的,你也不要再招人來這里了,千萬別招朋友來了,否則通道里攤位多,太亂,行人來不及看,大家生意都不會好。她說,擺攤兒多了,城管也要趕走我們。我問,現(xiàn)在城管會趕咱們嗎,不是國家允許的嗎?她說,誰說允許,再說,允許也可能是將來要指定地方的,那不叫地攤兒,是規(guī)劃的大市場。我想起上面這些話,此前老陳也對我講過。我把他們對我講的在這里揉合起來了。
這位首飾女攤主隔天來地下通道擺攤,她說擺地攤兒屬于兼職,她的主業(yè)是“前臺”。
眼前是眾多的腿腳往來穿梭,看久了頭暈惡心。猛一抬頭,出版人金馬洛拎著兩口袋書站在我面前,這時已是三點四十分,我已經(jīng)在這里蹲了一個小時了。
馬洛來了,我真高興。他先是背著手彎腰到老陳的地攤看書,如同巡視一般,左右翻翻,立即買下三本,而我這里不要說開張,路過的沒有一人注意我。剛剛一群放學的身著校服的高中生路過,我友好地問他們,同學你們知道汪曾祺先生嗎?他們沉默,視而不見,趕緊走開。馬洛給老陳開了張,一家伙老陳就收了四十多元的流水,我有一點嫉妒沒了門牙的老陳。
那個首飾女攤主這時從提包里掏出塑料袋,把臉埋進袋子里吃東西。我問她,怎么才吃飯,這算午飯還是晚飯?她說不是飯,是水果,出來擺攤兒不吃飯也不喝水,就吃一點水果。
我對馬洛說,自己大概受涼了,恐怕要生病。馬洛趕緊返回停車的地方,從車上拿了兩把便攜式野外帆布小折椅。坐下來,馬洛要我在他手機上看看他昨天的詩歌新作。可是,我這個時候的世界里完全沒有詩意。我說了兩聲,你寫得好。
我發(fā)現(xiàn),老陳并不坐在自己的攤位上,而是甩手四處游蕩,拎著他的小馬扎找別的攤主聊天,或者坐在距離自己攤位一兩米的地方。行人路過,老陳的攤子如同無主照料,在喧囂中襯出了局部寧靜的感覺,翻書的顧客得以安心專注地選書。直到有人拿起一本書扭頭四下尋找攤主的那一刻,老陳好像腦袋后面也長了眼睛,慢慢走過去,這就又成交一筆。
我跟馬洛說,我們不能坐在攤子上,離遠一點,但是嘎嘎要在攤子上守著。嘎嘎真是少見的“好狗”,它不出聲,也不怎么動。它在汪曾祺先生的后頭蹲守著,時間長了,它會扭轉身子歪起腦瓜,用兩只后爪輪流撓撓耳朵,或者將頭勾到腹部舔舔,然后改為臥姿,視線專注地左右望著來往的行人。時間很快過去了,天色漸晚,人流加大,可是沒有人看我的書,在這個地下通道里,我的老師汪曾祺先生沒有讀者,更沒有粉絲,粉絲全都屬于我的嘎嘎。
看,看,看啊,這小狗,多聽話啊,看小狗,多好看啊,好萌啊,你好小狗你好,怎么這么老實呀,一動不動,你是假的嗎?你多像個玩具狗狗啊……
有大長腿對嘎嘎招手,有愛情片里女主角模樣的美麗姑娘向嘎嘎飛吻,努嘴親親,親親,親親……
已經(jīng)過了傍晚六點半了,我們收攤走人,和老陳和首飾女攤主道了聲再見。今天練攤兒近四個小時,沒有開張,甚至就連開張的一絲一毫的跡象也沒有。
我望著地攤上的《汪曾祺別集》,汪先生,我在這里,你還好嗎?
附記:
2020年6月8日下午,北京作家龍冬手提一套《汪曾祺別集》主動到北京市朝陽區(qū)城市管理綜合行政執(zhí)法監(jiān)察局亞運村執(zhí)法隊接受因擺攤違章的行政處罰,并向暑天戰(zhàn)斗在基層一線的城管工作人員贈閱圖書,表示慰問。
此前,6月4日下午,龍某在朝陽區(qū)北四環(huán)東路一處地下過街通道擺地攤售書。據(jù)龍某稱,今年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大師汪曾祺先生誕辰一百周年,作為汪曾祺作品重要選本《汪曾祺別集》的編委之一,又是汪曾祺的學生,有感于這套新近出版的編輯、??薄⒆⑨尵毜膱D書尚未被廣大“汪迷”讀者認識到,自己心急如焚,于是“頭腦發(fā)燒”積極行動了起來。
龍某因這次擺攤撰寫的《北京練攤兒記》于網(wǎng)絡發(fā)布后,在讀者中引起較大反響,得到廣泛好評。但是,個別細心的網(wǎng)友從文章配圖中發(fā)現(xiàn)了問題,那就是龍某擺攤有違反“交通道路法規(guī)”占道嫌疑,并且占用了人行道上鋪設明顯的“盲人通道”。有網(wǎng)友就此向作家嚴正指出,提出批評。作家得知后,當即逐一回復,自我檢討,并致以誠懇的道歉。
6月6日周六,作家龍某從微信上看到《北京日報》客戶端標題為《占道擺攤設點違法行為》的新聞,獲知城鎮(zhèn)擺攤經(jīng)營更要嚴格遵紀守法,執(zhí)法部門今后也將加強執(zhí)法檢查,依法處理擾亂市容環(huán)境秩序的違法行為。龍某稱,當他看到官方這個消息之后,深深陷入自責,寢食難安,發(fā)燒的頭腦頓時冷卻下來,于是決定在工作日的第一天主動到轄區(qū)城管部門檢討,并接受依法依規(guī)的處罰。
據(jù)悉,作家龍某擺攤售書占用地下通道及其“盲道”有近四個小時,他僅僅是為了推銷《汪曾祺別集》。其間,未遇盲人通過,他的地攤生意也沒有開張賣出一本書。城管值班負責人對作家龍某的主動認錯和檢討給予肯定,對該作家的遵紀守法意識給予表揚,最終作出了口頭批評教育、免于處罰的結論。正可謂,尊師占道擺地攤,竹籃打水一場空,遵紀守法講公德,沿街擺攤須慎重。魯迅先生說,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就有了路。也即,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路。龍某再三向城管負責人表示,今后自己一定杜絕在城市道路人多地方的擺攤行為,爭做國家好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