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梆
時間的坐騎
舊貨店里有一把椅子
它的皮革 是馬栗子色的
中間沉淀著平凡的 凹陷
邊緣閃著一圈艱硬的黑
它曾是時間的坐騎
走了很久 有兩條腿
已經(jīng)有些衰竭了
銼刀 在它們的脛骨上
書寫過一種 我不熟悉的語言
像森林的戀人
用打擊樂最原始的方式
在紅葉的 鋸齒里
與躺下的櫸樹告別
遠方還有鐵鏈的和歌
風正將它 切成燭火與刨花
今晚我應(yīng)和衣而睡
而我的椅子將獨自上路
今晚有一位受苦的木匠
將變成詩人
信
天還不太冷 昨晚
我為自己做了刺生鱸魚
我的樣子 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了
許多更細致的事物裹住了我
每天 我乘火車上班
初冬的天空是銀灰色的
樹林里總是有鹿
掉了一顆牙的麋鹿
像謊言 在樹葉的微笑里
打了一個孔
你的手越來越薄了
幾乎磨成了一塊空心的肥皂
但我還在用它 還有一些
光影重疊的鋼琴曲
你告訴我 愛是模糊的
我們的皮膚切開晨光
到處都是回憶的兆點
順著這行字 我將抵達墓地
我們的分離將更具體
也沒有任何命運
將橘子的兩瓣粘在一起
時間的老虎吞食著不朽
有一天 橘瓣會變藍
在徹底忘記你之前
我想要 一場魚刀式的流轉(zhuǎn)
等 待
遠方是盛大的,是擬聲詞的盛宴
你將為我采集坡鹿 鵟鷹和海鳥的聲音
而等待是寂靜的 是蒲公英
擄走的敲鐘人的睡眠 每個寂靜的夜晚
我佩戴著你的齒印 走在露珠的琴鍵上
我們曾在塔頂追逐對方 墮落地
相愛 我們的愛神秘 斑駁
像一枚小小的印第安銀幣 你是我的正面
我卻是你的反面 我不是你
我將在你的最遠處愛你 用鉆木
蝴蝶和蟻骨 宇宙中一切微弱的引力
離 別
我們看上去已經(jīng)舊了
像鐵皮音樂盒里
兩個穿駝絨大衣的人偶
嘴角靠近秋天的部位
也許還需要一點針線
聲音卻是好的
是肖邦的瑪祖卡
毛氈禮帽也盛滿了
清酒的誠意
每個離別的時刻都是一樣的
走進淪陷區(qū)的榿木林
擦一根火柴
互相點燃彼此
獨自在歸途里熄滅
野 獸
野獸躺在臺階上等影子起來
它多年生的手 握著一只亮塊
它有過四季的城堡 風愛過它
睡眠也愛過 而衰老是如此出乎意料
野獸的皮膚變得脆薄 氳暗
像一扇失聰?shù)恼T 墓碑靜靜地長在門外
我的身體里也住著一頭野獸
我喂它意志 音樂和一朵花開的時間
而它也會老 在一個明亮的早晨
我們將一同醒來 攙扶著對方
親吻 坐上免費的村際巴士
春天將在晨霧中呼出新的野獸
吻
哪一樣更糟 里面的
黑暗 外面的黑暗[1]
黑暗里 凹陷的臉
你的臉 守陵人送來
裝不下睡眠的
床 床單陰涼
像泥土 你合上枕邊的禱書
死亡 不過是
一棵裸樹的躺姿
可你卻不能
抵抗這最后的
吻 雨水的吻
從煮著時間的廚房
從火焰 火焰上空的蒸汽
兩具肉體間的蒸汽
和玫瑰的 呼吸
從豎笛 六月的蜂巢
到所有 通往花芯的甜蜜的孔
涌出 乘積的云
一大片云 被虎鯨群逐的云
帶著迫切 重疊的唇音
和稠密的白 除了鐘杵的沖撞
誰都無法 稀釋的白
黑暗也掩蓋不住的 白
你既不能抵抗這最后
一吻
也不能抵抗記憶 濕潤的
記憶 菱鏡里的記憶和
那些 結(jié)晶的塵灰
你微張的口 說不
說死亡即是
記憶的 消失
而你的記憶正在
背叛你 雨水
只是它的替身
注釋:
[1]“which is worse; the dark inside, or the darkness out”一句,出自Joseph Brodsky的I Sit by the Window.
坡 鹿
我的母親坐在電視機旁
聽著新聞聯(lián)播
縫制皮囊 那是冬天
我們畫押過的指紋是紅色的
我在給一頭遠方的坡鹿寫信
煤煙四起 眼淚流入澶湉的筆灰
沒有再見 沒有祝福
我關(guān)上門 獨自走入安檢處
一個臉上開滿鐵花的人
讓我打開行李 那是什么
他數(shù)著一顆顆釘子 噴出嘴里的銹味
十顆用來封住記憶 我說
十顆用來加固未來 最后一顆
獻給偉大的墻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個冬天
我離開母親 騎上未來
去尋找遠方的坡鹿
我們分離之后的夜晚是無盡的
我的母親坐在電視機旁
聽著新聞聯(lián)播
縫制著一具
從墻上取下的皮囊
山 頂
你出生在日光最短的一天
陰影 從午后邁入床沿
握著炭筆 用調(diào)音師的耐性
處理著 形體的邊界
你試圖 抓住光線的小手
愈來愈模糊
驅(qū)魔人替代你的父母
跪在 你的腳邊
秣草遮住了馬蹄聲
你像霧一樣張開嘴
將荒原吸入 童年
一個 比集體更宏大的
星體 一座巨夢 工整的睡裙
正一點點植入你的膝蓋
你想把自己變小 變小 鈣化成
心臟的結(jié)石 甩出某種慢性陶冶
你的少女時代是一把銼刀
劃不破實木的 白
你的婚床也是單調(diào)的
印花之處洇滿 油煙
你的手指揉搓在洗衣液和床單之間
剝開你的一切 直接 迅捷 (不假思索)
你閉上眼睛
遠方
列車
頂上的風
將你鉤入
海底隧道
比戰(zhàn)爭漫長
比百年短暫
那個靠你
卸下了俗世生活的男人
騎在海豚頸上
躲過了你的張望
當你學會向內(nèi)生長 深入冬天 和微小的死亡
有時緩緩 落下 發(fā)酵 像蘋果 在泥地里
品嘗自我的冰甜
有時 玩呼吸的隱術(shù) 全心全力 致力于躲藏
像白色的蝴蝶 在灰燼里 翕飛 從此不再計較日光
你發(fā)現(xiàn) 你不過是一串字符 躺在自己的皮膚上 輕如竹簡
絹帛 和紙張 一小蕞火焰 就可將你 帶進密閉的存在
但你是欣喜的 你徹夜書寫 在黎明 你將到達透涼的山頂
下雨的街道
下雨的街道
滿地都是起皺的碎鏡子
我低頭走過high street
在面包攤前加快腳步
像想起了什么
其實只是為了
避開流浪者的眼睛
那兩枚硬幣底下的眼睛
我走回地下道
那里比雨更潮濕
有很多晶瑩的水洼
每個水洼都是海
月光架起一座吊床
我開始用弧線寫一首詩
它應(yīng)該有你的微笑
你胸脯底下舒緩的呼吸
在路上
你是在夢里學會仰泳的
在去異國的路上
在一百個黑夜加起來的黑夜里
成群的烏鴉 正撲食田野的腐肉
你始終沒有機會 摘下帽子
向高速路上 被車輪碾過的狐貍致哀
你離開 父母 家鄉(xiāng)和祖廟
還有那個 住在石頭里的圣人
一路向北 跨過海 北風
吹破你的單衣 而海不是
皺紋平靜的 是“自上而下的深淵”[1]
如果你想跨過海 就要沉到海底
你是在夢里學會仰泳的 在路上
在冷柜里 連夢 也在蠶食你的體溫
你的出埃及記 埋在
結(jié)冰的眼瞼底下 像一滴咸的白蠟
我真想 捐給你 一口呼吸
讓你游過黑夜 可我不能
我和其他人一樣 懦弱 我也在海底
注釋:
[1]自上而下的深淵:出自Eckhart Tolle的surface knowledge
家 書
沒過甜菜根的泥土
是暖的
枕在你胸口上的被子
聚著你的體溫
時差將虛空 分成兩瓣
遠山漸涼
暗黃色的草垛
像手帕里變小的發(fā)糕
或許 殘缺本是
晚餐的一部分
長大以后
就再也畫不出
啄木鳥的圓
往下走就是北半球
人們把冬天裹進
火焰 烏鴉的羽毛
和微小的豐收
我將越過你的視線
你的炊煙 越過
你用斜陽織的鳥巢
那比眼神單薄的
光的歸宿
而我所能回贈的
只有一個手勢
它將跟隨你
在你獨自
入睡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