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丈夫”到“橫渠四句”看儒家士大夫的擔當精神

強進前 中共平?jīng)鍪形h校

君子人格是儒家塑造的理想人格，在中國傳承千年，對國人傳統(tǒng)價值觀的形成和民族精神的塑造產(chǎn)生了極為重要的影響。

一、先秦儒家之君子人格及其特征

先秦儒家的代表人物孔子、孟子都曾提出過君子賢人、志士仁人、圣人等高尚的人格。其中君子人格和君子品行被后世廣為倡導(dǎo)和尊崇。在《論語》中，“君子”這一詞就曾出現(xiàn)過107次，意即有道德的人或在高位的人。

“君子”這一概念出現(xiàn)較早，在西周時就已被使用，但其意義與起初有所變化，最初涵義是泛指當時掌握權(quán)力的貴族統(tǒng)治階層，常與小人相對而言。宗周末期，政治變革，士、農(nóng)、工、商各階層的社會流動明顯，嚴重動搖了諸侯貴族原有的地位。及至春秋戰(zhàn)國，周王室的權(quán)威下降，禮樂崩壞，各諸侯國之間征伐不斷，社會處于一個大轉(zhuǎn)型時期，各種新的社會力量出現(xiàn)，思想極為活躍，諸子興起，涌現(xiàn)出百家爭鳴的現(xiàn)象，社會價值觀念呈現(xiàn)新的趨向。儒家為恢復(fù)等級明確的社會秩序，從理論上完成新價值觀的建構(gòu)，開始塑造新的君子觀念。

在《論語》中，孔子通常會以人的道德品質(zhì)來衡量君子和小人。一個人能否稱得上是君子，主要看他的道德修養(yǎng)和品質(zhì)的高低。概而言之，先秦儒家所言君子人格應(yīng)具備如下特征：其一，自強不息、反躬自省。《易經(jīng)》中以“自強不息、厚德載物”來評定君子?！墩撜Z》中以“求諸已，求諸人”來評定君子和小人，然而，不論是自強不息、厚德載物還是反躬自省的品格塑造，都應(yīng)是一個久久為功的過程，不可一蹴而就。其二，獨立自主、言行一致。君子的品行也要通過獨立之精神表現(xiàn)出來，但這種獨立意志并不是盲目地固執(zhí)己見，而是以道德理性為前提，做出合乎“仁”的行為?！墩撜Z》中載顏淵向孔子問仁，孔子說：“克己復(fù)禮為仁。一日克己復(fù)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曰：“請問其目?！弊釉唬骸胺嵌Y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鳖仠Y曰：“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對此，馬一浮先生解釋說：“視聽言動皆禮，即是仁，不須更覓一個仁。因為仁是性德之全，禮即其中之分理。此理行乎氣中，無乎不在。人秉是氣而能視聽言動，亦秉是理以為視聽言動之則。循此理，即是仁。違此理，即是不仁?！对娊?jīng)》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Y也者，理也，則也。所以有此理者，仁也。具此德者，性也。性德之所寓者，氣也。即此視聽言動四者是也。窮理即是盡性之事，盡性即是踐形之事?！绷碛性痈嬖V孟敬子的君子有“三道”：一是動容貌，二是正顏色，三是出辭氣，這就包含人的體貌、言行和修養(yǎng)。對此，馬一浮先生說“學(xué)者當知人與接物，皆由視聽。見色聞聲，有外境現(xiàn)，心能攬境，境不自生。色盡聲消，而見聞之理自在?！苯又f“一言一為智，吉兇悔吝生乎動，吉一而已，可不慎哉?！笨芍^“言行者，君子之樞機，信不誣也?！笨梢姡?、聽、言、動皆有“禮”可循，而且最終都要“會相歸性”，彰顯君子本性。其三，見賢思齊，見利思義?！熬佑饔诹x，小人喻于利?！薄墩撜Z》載：“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弊鳛榫?，要在面對各種利益的誘惑之下，首先要想到義，利益正當不正當，絕不能見利忘義。其四，忠孝仁義、孝親敬老。“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的情感是孝的基礎(chǔ)，孝道是子女對父母恩情的應(yīng)有報答?！墩撜Z》中有“子游問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yǎng)。至于犬馬，皆能有養(yǎng)；不敬，何以別乎？’”儒家思想中通過“敬”將孝從狹隘的個人血親關(guān)系中解脫出來，成為普遍的人道精神。其五，“已所不欲，勿施于人?！薄胺蛉收?，已欲立而立人。已欲達而達人”。這就是以我出發(fā)推及到他人，體現(xiàn)出君子“厚德載物”的人格風(fēng)范。君子通常能嚴以律己，寬以待人，并在人際交往中保持自己獨立的思想和人格尊嚴，正所謂“和而不同，周而不比”?！叭憾稽h”則充分體現(xiàn)了君子的磊落與光明，不依賴別人，不拉幫結(jié)派，在人際交往中有主見、講正義，這也正是儒家理性精神的覺醒。第六，推賢任能，博施于民?？鬃釉鴮⑼婆e賢才作為衡量君子執(zhí)政的重要舉措之一，這在當時是難能可貴的政治思想。任何時候，只有任賢使能，德才兼?zhèn)溆萌瞬拍苷ㄈ撕?。儒家思想所倡?dǎo)的是以民為本，君子作為賢明政治的主體和主要推行者，其力求博施濟眾，仁政愛民，竭力阻止或反對君主滿足私欲而四處征伐，勞民傷財。

先秦儒家所追求的君子人格和君子品行，對當代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和堅定文化自信仍具有重要的啟示。

二、從孟子之“大丈夫”到“橫渠四句”看君子人格的演變

孟子是先秦儒家的重要傳承人，進一步豐富和發(fā)展了儒家思想。他所提出的“大丈夫”是君子人格的集中體現(xiàn)?！睹献印る墓隆份d，“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可見，孟子所言“大丈夫”的具體表現(xiàn)，一是自尊自信，篤志力行的人生追求。“欲貴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貴于己者,弗思耳?！奔疵總€人自己身上都有值得尊重的東西，不要貶低自己。所謂“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敝灰凑站拥牡赖聹蕜t努力去做，人人皆可成堯舜。二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的強烈使命?！睹献印分休d“古之人，得志，澤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見于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绷袊姞幹H，仁義不施，孟子仍積極奔走，呼吁諸侯施仁政而一統(tǒng)天下。在游說齊王而始終未得重用時，依然欲通過“正人心，息邪說，距诐行，放淫辭，以承三圣”，以此來影響并匡正世風(fēng)世俗。三是頑強不屈，矢志不渝的奮斗精神?！肮珜O丑問曰：‘夫子加齊之卿相，得行道焉，雖由此霸王不異矣。如此，則動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動心?！辈徽撚龅胶畏N困難與挫折都不會動搖自己的心志。反觀孟子一生，為自己的政治理想做出了不懈的奮斗。但這一切努力，并不是為了一己之私利，而是為了匡時濟世。四是不畏權(quán)貴，敢于直諫的忠誠品質(zhì)。當齊王任孟子為卿卻不能采納其政治主張時，孟子便“退而有去志”。在齊王問到孟子“貴戚之卿”之責(zé)時，孟子回答說：“君有大過則諫，反復(fù)之而不聽，則易位?！饼R王聽后面有難色，但孟子毫不畏懼，剛正不阿。孟子所謂“大丈夫”的精神品質(zhì)，成為后世歷代士人的人格追求，尤其影響了北宋理學(xué)大家張載的思想。

大理學(xué)家張載，世稱橫渠先生，有廣為傳頌的名句“為天下立心，為生民立命（道），為往（去）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被當代哲學(xué)家馮友蘭先生稱之為“橫渠四句”，由于其言簡意宏，一直被人們傳頌至今。體現(xiàn)了儒者的襟懷與宏愿，是士大夫所追求的最高精神理想。

張載是理學(xué)大家，立身行道，處處以圣賢為榜樣，一生遍覽經(jīng)史、涉獵釋道，但更崇奉儒家思想，據(jù)載“其學(xué)尊禮貴德，樂天安命，以易為宗，以中庸為體，以孔孟為法，黜怪安，辨鬼神。”曾云：“要見圣人，無如論孟為要，論孟二書于學(xué)者大足，只是需涵泳?！贝较壬苍u價說：“張子之學(xué)，無非《易》也，即無非《詩》之志，《書》之事，《禮》之節(jié)，《樂》之和，《春秋》之大法也，《論》、《孟》之要歸也?！睆堘纺晗壬赋?，張載曾撰寫《橫渠孟子解》14卷，但該書現(xiàn)已亡佚，僅有部分條目散見于其他著作之中?？梢?，張載的思想理論體系跟《孟子》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甚至將孟子作為自己的榜樣 “學(xué)者至于與孟子之心同，然后能盡其義而不疑”，認為只有與孟子之心同，才能真切又準確地體會到圣人的意境。與前人相比，張載對《孟子》的闡釋重點放在心性與修身方面，開始顯現(xiàn)出強烈理學(xué)色彩。

孟子曰：“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孟子此話，體現(xiàn)了一種以“天下為己任”的社會責(zé)任感與歷史使命感。這種精神影響了后世歷代士大夫的價值追求。張載可謂擁有士大夫之氣的集大成者，在孟子“大丈夫”的基礎(chǔ)上，更加精煉的提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的崇高價值追求。

《易經(jīng)》的“復(fù)”卦載：“復(fù)其見天地之心乎?！笨梢哉f是“天地之心”的最早記錄。《禮記》中載：“故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食味、別聲、被色而生者也。”古有天、地、人“三才”之說，人立于天地之間，就如人胸中有心，動與靜皆由心所主宰，所以說天地的心就是人。張載的《詩書》中也說“天無心，心都在人之心”。又說：“大抵言天地之心者，天地之大德曰生，則以生物為本者，乃天地之心也?！薄扒Q天，坤稱母”，亦即天地乃萬事萬物的父母，而天地之心，就是“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的仁民愛物之心。孟子曰：“仁，人心也”，馬一浮先生在闡釋“為天地立心”時，特別推崇孟子的“四端”之說，即“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辈⒄f“學(xué)者之事，莫要于識仁求仁，好仁惡不仁，能如此，乃是為天地立心?！笨梢姡瑸樘斓亓⑿?，就是要識仁求仁。張載所言“為天地立心”與孟子“四端”之說一脈相承。

《詩經(jīng)》中：“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本鸵殉霈F(xiàn)“為生民立命（道）”中的“生民”，而“立命（道）”則出自《孟子》?！睹献印けM心上》篇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yǎng)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壽不二，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盡心”意即充分彰顯“仁”的本意。“知性”意即闡發(fā)心性。能夠達到明心見性的境界，也就是所謂“知天命”了。張載又在《正蒙·誠明篇》中說：“盡性，然后知生無所得，則死無所喪?！庇终f：“天所性者通極于道，氣之昏明不足以蔽之。天所命者通極于性，遇之吉兇不足以戕之。不免乎蔽之戕之者，未之學(xué)也。性通乎氣之外，命行乎氣之內(nèi)。氣無內(nèi)外，假有形而言爾。故思知人不可不知天，盡其性然后能至于命?！敝劣诿褪恰傲⒚?，其前提條件是“盡其性”，而學(xué)以解“蔽”，方能“盡其性”。可見，張載所說的“為生民立命”，也就是為天下蒼生百姓來伸張正義，主持公道。而“立命在于教，修道之謂教”，此之謂也。對“為生民立命”的這一種詮釋也是延續(xù)孟子而來。

“為往（去）圣繼絕學(xué)”更能體現(xiàn)出儒者的一種歷史責(zé)任感。所謂“往圣”無疑就指的是孔子、孟子所代表的先儒圣賢們?！敖^學(xué)”是指一脈相傳的學(xué)術(shù)道統(tǒng)。在宋代的理學(xué)家眼里，儒家思想中的所謂“道統(tǒng)”自孟子后就失傳了，所以要恢復(fù)和接續(xù)這一道統(tǒng)。張載一生的為人和為學(xué)，更能體現(xiàn)出這種強烈的使命感和責(zé)任感。二程曾評價張載的《西銘》說：“孟子而后，卻只有《原道》一篇，其間語固多病，然要之大意盡近理。若《西銘》，則是《原道》之宗祖也?！对馈穮s只說到道，遠未到得《西銘》意思。據(jù)子厚之文，醇然無出此文也，自孟子后，蓋未見此書?！倍虡O力推崇張載所作的《西銘》，認為在孟子之后，只有韓愈《原道》一篇接近于“道統(tǒng)”之說?？梢?，對于承繼往圣的絕學(xué)，張載確實是身體力行。

“為萬世開太平”亦即是“天下大同”，是先秦儒家以來歷代士大夫追求的最高政治理想。孟子貴民輕君，主張君主行仁政，通過道德教化，實現(xiàn)真正的“王道”政治。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張載所提出的萬世太平之業(yè)，不僅僅是滿足物質(zhì)上的要求，而是要達到“民胞物與，全體歸仁”的精神高度。

孟子在評價孔子時說：“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張載可謂中國儒家士大夫精神的集大成者?！盀樘煜铝⑿?，為生民立命（道），為往（去）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的氣魄和精神激勵著無數(shù)后學(xué)擔當著家國天下的責(zé)任，并為之不懈奮斗。古語曰：“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這就是古代士大夫夫的精神家園，也是他們的終極信仰。

三、儒家士大夫精神的當代價值

一般而言，“士大夫”出現(xiàn)于先秦，興盛于漢，定型于宋，與中國傳統(tǒng)政治制度的興衰息息相關(guān)，徘徊于“學(xué)術(shù)”與“政治”之間，扮演者“為學(xué)”與“為官”的雙重角色，是中國傳統(tǒng)儒家思想和人文精神的主要傳承者?！笆看蠓颉边@一階層所追求的理想人格和價值追求深深地影響了中國傳統(tǒng)社會，體現(xiàn)出了“大丈夫”的社會責(zé)任與擔當，至今，對社會發(fā)展仍具有重要的意義和價值。

其一，社會責(zé)任的承擔精神。古語言：“士志于道?！贝恕暗馈币簿褪枪采鐣庾R、社會責(zé)任。作為現(xiàn)代社會的“士”——由普通平民奮斗而來的知識分子，也是各級政權(quán)的主宰者或主要參與者，應(yīng)當具有強烈的社會責(zé)任意識，關(guān)注國計民生、民族命運，擔負起該擔當?shù)纳鐣?zé)任。

其二，獨立自主的人格自尊。雖自孔子始，就提倡“學(xué)而優(yōu)則仕”，但其為人處世追求獨立、自主的人格品質(zhì)，“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是其精神追求。當今之世，更應(yīng)該不依傍權(quán)勢，不盲從權(quán)威，“修辭立其誠”，為社會發(fā)展做出應(yīng)有的貢獻。

其三，執(zhí)著超脫的事業(yè)之心。“功成不必在我”，無論從事何種職業(yè)，都應(yīng)當秉持這種執(zhí)著超脫的干事之心，克服萬難，擺脫一時的困擾，堅持不懈，勇?lián)姑?，?chuàng)造出不愧于歷史和人民的輝煌業(yè)績。

其四，求真務(wù)實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照?wù)`國，實干興邦。要戒除傳統(tǒng)士大夫崇尚空談的弊病，保持追求理想與關(guān)懷現(xiàn)實的統(tǒng)一，做出符合時代要求的功業(yè)。

儒家“士大夫”歷來追求君子人格和君子品質(zhì)，立身行事力求“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情懷。在此道德理想的影響和感召下，無數(shù)仁人志士無不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的崇高功業(yè)為己任，為“立德、立言、立功”的不朽偉業(yè)而不懈奮斗，正如魯迅先生所說：“我們自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這就是中華民族最為寶貴的精神財富，也是我們應(yīng)當汲取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智慧，不論何時，都應(yīng)該秉持這樣的民族精神，不懈奮斗，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