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超楠
(湖南科技學院 外國語學院,湖南永州 425100)
美國19世紀著名詩人艾米莉·迪金森一生隱居于出生地美國東北部新英格蘭地區(qū),醉心于自然的迪金森創(chuàng)作了大量表現新英格蘭地區(qū)自然風貌的詩歌,詩人觀察自然中一切靈性之物,從中獲取創(chuàng)作靈感,以童稚的視角、凝練的詩歌語言、獨特的想象力構筑出充滿童趣又散發(fā)神性光芒的自然世界。詩人顧城是中國20世紀七八十年代朦朧詩派代表人物,在童年時期,顧城有著與自然為伴的獨特經歷,自然不僅是激發(fā)他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的原動力,也是滋養(yǎng)詩人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的源泉。詩人身處動亂年代,出于對自然的依戀以及對社會現實的恐懼和失望,詩人試圖回歸自然,在詩歌中通過孩童的視角和口吻,將一顆純真的童心融入純凈的自然,營造夢幻般的“童話世界”。
迪金森與顧城是中美詩歌史上有著深遠影響力的詩人,盡管兩人相隔一個世紀之遠,且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并無直接的影響和繼承關系, 但是從兩者的自然主題詩歌來看,可以發(fā)現兩者的詩歌創(chuàng)作藝術存在許多相似與共通之處,如:兩位詩人都處在思想激蕩,變革在即的時代與社會,為了詩的信仰、追求“自我”以及捍衛(wèi)“人性本真”,均采取了自覺與社會保持距離,重返自然的懷抱,以綺麗的幻想、純真童稚的詩歌藝術表達對生命、自我以及“人”生存境況的關注。兩者詩歌風格皆精微細膩,充滿童真童趣;兩位詩人有著高超的語言整合能力,從自然中擷取普通平凡之物入詩歌,卻成為讓人耳目一新的意象。豐富、凝練的自然意象讓他們的詩歌意緒無窮,意蘊無限朦朧迷離。自然成為迪金森和顧城關注時代、傳遞思想,被賦予覺醒的意義,兩者都朝著人性復歸的方向前進,形成了跨越時空的呼應, 奏響了一曲人性美的贊歌。
自17世紀英國清教徒移居北美新英格蘭地區(qū)以來,該地區(qū)就一直被視為清教徒聚集地。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變化,到19世紀之初在該地占據重要地位的清教傳統先后受到歐洲浪漫主義思潮和超驗主義思想的挑戰(zhàn),清教宣揚的“原罪說”“上帝選民說”等教義與超驗主義思想中“超靈”“個人與自然的和諧”以及“人能通過自然感知上帝的精神”等相沖突的觀念融合交匯影響了迪金森自然觀的形成。迪金森并不滿傳統教義中上帝的至高無上和絕對權威,對上帝權威和人死后贖罪之說的質疑讓詩人決意遵循自己的思想和靈魂進行思索,通過詩歌表達心靈上的沖突。然而詩人又無法完全拋棄對上帝與宗教的信仰。而超驗主義提出“上帝與我同在”,人在自然中可以與上帝進行直接交流的理念啟迪了迪金森擺脫宗教教條束縛,將目光投向自然,努力從自然中建立與上帝的聯系,從自然中尋求“自我”之價值以及獲取精神力量。然而,迪金森對超驗主義自然觀似乎也存有疑慮,“與大部分英美浪漫詩人不一樣的是,她認為大自然是仁慈的,但同時又覺得大自然的本質令人困惑、難以捉摸,甚至可能是毀滅性的。”[1]所以詩人通過自然主題詩歌辯證地提出人能感知、認識自然,自然與人之間存在和諧統一的關系;但另一方面,人類尚未能完全能認識、理解自然,自然獨立于人的精神與意志之外,兩者之間的隔閡與疏離必定無法打破。在詩人筆下的自然,時而是“最溫和的母親”,人類與萬物融為一體;時而“自然依然是個陌生人”。迪金森筆下自然界“萬物有靈”,無論細微或丑陋之物都被賦予了生命,或是表現和諧完滿自然的生機勃勃,或是陰暗冷漠自然的神秘可怖。
顧城對自然的書寫“使得朦朧詩在現代性的話語中增添了回歸自然這個層面, 這是顧城對朦朧詩的不可抹殺的貢獻”[2]。顧城童年時代隨父親下放山東農村,與自然相伴的童年生活經驗培養(yǎng)了他對自然的超常感知,使其一生都在詮釋和雕刻自然與生命。顧城早期自然詩歌創(chuàng)作源于對自然的觀察和生命的本能沖動。而自顧城返回城市后,受社會規(guī)則的束縛以及各類文化觀念的沖擊與糾纏,詩人遭遇理想與現實的失衡決意退回到想象中的自然世界,試圖通過詩歌營造烏托邦式的“自然之境”。顧城詩歌中自然色彩繽紛,溫暖而純凈,在這里詩人可以“從生活中,從睡夢中,投入思想的熔巖,凝成我黎明一樣燦爛的詩歌”。在詩人看來,自然萬物皆具靈性,是為主體性存在,按照自身的邏輯和規(guī)律生長,不為人所控制,也不體現人的精神與意志。寫詩于顧城而言,是“生命”對自然的和鳴、是情感與萬物的交流,通過詩歌,詩人可以構建一個“物我合一”的世界。在創(chuàng)作后期,詩人深受道家思想影響,詩歌中的自然呈現出“無我之境”,即目的與“自我”在自然中消失,“自然”變?yōu)橐环N除去人的情感,神與物同游的心境。
顧城與迪金森用詩歌表達了 “萬物有靈,回歸自然”的思想,但兩者的態(tài)度大不相同。顧城的“自然之境”以及“無我之境”,均呈現出詩人理想世界的美好狀態(tài),按照顧城本人主觀內在邏輯創(chuàng)作出來的純美世界里,詩人實現了對現實的消極抵抗,他的理想、自我和人性的本真得以維護。而迪金森的自然則營造了一個“有我之境”,“我”與萬物合一之中充斥著“我”作為主體的感受,認知與追問,在與自然的交往互動中,其目的在于尋回人的本真狀態(tài),獲得精神力量支持。
迪金森和顧城詩歌均采用了兒童的視角、以兒童的心態(tài)去觀察、描繪自然。為達到某種目的或出于某種原因,詩人在創(chuàng)作時自覺或不自覺地進入到兒童的意識和情緒中,以兒童的眼睛重新看待周遭平凡無奇的一切,不帶任何偏見、虛偽的天真思維將成人熟悉的事物變得陌生而奇特,使感覺變得敏銳而深刻。
劉守蘭在《狄金森研究》指出,迪金森采用兒童視角敘事策略旨在“以孩童的無知,來向權威發(fā)起挑戰(zhàn)”[3],這里的權威主要指宗教權威以及占主導地位的男權。采用兒童的視角不失為一種溫和、迂回的方式表達對宗教和社會的不滿。然而,迪金森對宗教的質疑與挑戰(zhàn)并不徹底而決絕,詩人用詩歌再現《圣經》故事,同時又大膽質疑和嘲諷上帝,對基督教信仰的懷疑、對上帝懷抱地渴望讓詩人將人與上帝的關系定位為父與子的關系,而這與迪金森所熟知的《圣經》創(chuàng)世紀中所描述的人類起源如出一轍,人類是上帝照著自己的形象所造, 人是上帝他所造之物中他最喜愛的,猶如他的兒女。孩童的純真潔凈是人類最開始在伊甸園時所具有的品質,詩人退回到人類最初的狀態(tài),以孩童身份,憑借一份純真與上帝交流、拉近與上帝的距離,期望獲得關注,這也反映出詩人希望回歸本真,獲得上帝接納的心愿。
顧城自詩歌發(fā)表后就被冠以“童話詩人”稱號。在田園鄉(xiāng)野中成長的經驗成為他生命和創(chuàng)作的基石,為詩人的整個人生定下基調,自然成為詩人永遠的精神家園,詩人在現實生活中遭遇挫折與失意后,仍然保持著童貞般的幻想,通過詩歌為自己建筑了一個充滿童真、童趣的純美自然。采用孩童的視角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不僅出于詩人純真童心的本能,也是詩人有意為之,體現了為堅守孩童般“純凈美”的理想,一代人遭遇的迷茫與不懈的探索;詩人用孩童的口吻確立自我、表現主體意識,描繪世間本應有的美好與溫暖,也是對社會現實的反思和體悟,對日漸興起的人道主義思潮的呼應。
李贄在《童心說》中指出“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盵4]童心既指人最初的本真之狀,也是文學創(chuàng)作者純凈的主觀心性,在創(chuàng)作時真情的自然流露。導致迪金森與顧城在創(chuàng)作中通過采用兒童視角的社會和文化緣由各不相同,但該策略在揭示時代與社會問題,表現詩人對人性本真的維護以及人類生存狀況憂慮之情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孩童視角的運用既出于詩人“童真”之本性,也是通過詩歌藝術批判現實社會、呼喚人性回歸,歌頌人性美的真情實意。
迪金森與顧城皆是運用意象的大師,迪金森因凝練、獨特的詩歌意象贏得意象派先驅之美譽。顧城諳熟中國古典詩詞以及西方現代文學,擅于通過隱喻、象征、通感等現代手法擴張中國古典意象的張力。兩者詩歌意象均呈現出較強暗示性與多義性、凝練、跳躍的特點。詩人以新穎、獨特的方式呈現平常之物,創(chuàng)造出陌生化效果,使得詩歌內涵與意義撲朔迷離,意境朦朧而神秘。如,迪金森在“希望”“預言”等詩歌中運用聯想與通感的手法將對象的實質及其情感特征呈現出來,平常普通的事物“羽毛”“小草”等呈現出陌生、奇特的效果,且含義隱晦深奧、耐人尋味。顧城的“一代人”“遠與近”“海中日蝕”等詩歌通過隱喻、象征等手法創(chuàng)造出了遠越字面含意的意象,同時也使詩歌內涵與意義更豐富和深刻。
意象的“跳躍性”或者說“省略”特點也是兩位詩人意象風格相似之處。顧城詩作“弧線”中將毫不相干的四類意象快速轉換,讀者只有通過聯想方能尋出意象間的共性;迪金森的“一條漸漸消失的路”運用通感的手法將各類意象串聯起來,直到詩歌的最末,讀者才能通過聯想領悟到所言何物:意象的省略或跳躍,即意象并置與組合中出現毫無關聯或者說意象之間的關聯被刻意省略,增強詩歌的畫面感,擴大詩歌的內涵,意象與意象之間的留白留下了想象和聯想的空間,也帶來詩歌的多義性,使詩歌意蘊無窮,耐人尋味。
迪金森與顧城兩位詩人有著不同的文化背景,但他們的詩歌卻在自然主題,創(chuàng)作視角以及意象選用上有著許多相似之處,這就使得跨越時空和文化,比較研究兩位詩人的作品成為可能。通過這種跨文化跨民族的比較,將使我們對中西方自然主題詩歌創(chuàng)作規(guī)律有更深刻的認識,也有助于在民族文化,人類文化的大背景下進一步理解“東海西海,心理攸同”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