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博聞, 王振芬
(1.遼寧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旅游學院,遼寧 大連 116081;2.旅順博物館,遼寧 大連 116041)
程延超墓志出土的時間、地點不詳。墓志無蓋,志石方形,邊長62厘米。志石正面陰刻楷書志文豎排16行,滿行19字,共計277字。墓志現(xiàn)藏旅順博物館。程延超墓志文首著錄于《全遼文》[1]123,后《遼代石刻文編》[2]167-168《全遼金文》[3]均有著錄。本文依據(jù)拓片對志文進行核校,并對墓志所涉及的相關官職進行考釋。
志文第2行中的“大乂不仕”《全遼文》和《遼代石刻文編》所錄志文均誤作“大父不仕”。按,“大父”即祖父。墓志作為記敘并評價逝者生平的特殊文體,通常都會對墓主人極盡溢美之詞甚至不惜夸張事實。在此處孤零零提一句墓主祖父(未提名諱)的情況——而且是談不上榮耀的情況,顯得非常突兀、毫無必要。假如墓志撰者真是覺得有必要提“大父不仕”,那么與墓主更親近的父親的情況更有必要提一下,即使其父也終生“不仕”??傊?,僅僅提一下墓主祖父“不仕”的情況,顯然與遼代墓志通常的記述規(guī)律不合。若志文為“大乂不仕”,則能合乎情理。《漢語大詞典》中“乂”為才德出眾之意。韓愈的《為韋相公讓官表》:“況今俊乂至多,耆碩咸在,茍以登用,皆踰于臣?!盵4]
結合后文可知,程延超終生未曾入仕為官。他得以有這塊墓志,是源于有幾個做官的兒子。身為官員的兒子為亡父寫墓志時,自然要為尊者諱,盡量美化。墓志撰者于是極力塑造他的布衣賢者形象。雖然不曾做官,依然受到了鄰居及同鄉(xiāng)們的景仰和擁護,是一位布衣賢才,而“乂”在這里正是“賢才”“才德出眾”的意思。
程延超墓志主要記述了程延超妻子兒女等人的情況。按志文所記,程延超卒于遼圣宗太平二年(1022年),享年69歲,則程延超約生于遼穆宗應歷四年(954年)。程延超本人一生未仕。墓志記載其“為郡邑之儀形,作鄉(xiāng)黨之領袖。然而遲當政事,歿于石城私地”。關于遼代石城所在地,顧炎武認為遼代石城與唐時期石城沒有承接關系[5]。程延超所居住的石城應為灤州西九十里遼代灤州石城舊址,遼代隸屬于中京道,今為唐山市灤州縣。
墓志文記載程延超為武昌郡人,這里的武昌指的應為武昌郡。《輿地廣記》對于武昌郡的沿革記載尤為明確:“鄂州,……吳分置武昌郡?!莆涞滤哪昶绞掋姡瑥蜑槎踔?。天寶元年復為江夏郡,后升武昌軍節(jié)度。皇朝因之?!盵6]志文中提到武昌郡即為北宋時期的鄂州。程延超生活的時期鄂州并不在遼朝的管轄范圍之內(nèi),因此墓志中所提程延超為武昌郡人應為程氏的郡望所在,并非程延超真正的籍貫所在地。
程延超先娶妻劉氏,為彭城郡劉司空之女?!短藉居钣洝酚涊d:“彭城郡六姓:劉、袁、曹、到、徐、巢。”[7]彭城郡應為劉氏郡望所在。墓志對劉氏的描寫多用典故,說劉氏“令淑有聞四德”,賢良淑德鄰里皆知,四德即“婦德、婦言、婦容、婦功”。又形容劉氏“名高舉按,志邁停機”。這里“名高舉按”即運用梁鴻妻舉案齊眉之賢的典故,“志邁停機”即運用樂羊子妻停機勸夫之德的典故,可見極盡溢美之詞。后文又說“娶婦四人:王氏、劉氏、趙氏、李氏”。志文中謂志主“為郡邑之儀形,作鄉(xiāng)黨之領袖”,可知志主乃社會之清流,而非達官巨賈,不可能是妻妾成群?!叭D四人”,當是指其兒輩所娶。志主有兒五人,娶四婦完全有可能。且“娶婦四人”之語是置于敘述其兒女之后,而不是之前,長幼之序甚明。撰者對程延超子孫的描寫多用典故進行贊美,形容其五子“昆多異寶,河出長源”。唐代白居易的《白氏六帖事類集》對此有解釋:“靈源,長源出昆侖?!渡胶=?jīng)》河源岀昆侖之山導河積石禹,導河自積石至于龍門?!盵8]墓志撰者借靈源源遠流長之意來形容程延超后代人丁興旺,家族延續(xù)不絕。
墓志中記載程延超長子程思□,為中京留守綾錦院使。綾錦院,即專為遼朝宮廷制造紡織品的官營紡織機構。遼代紡織業(yè)比較發(fā)達,在遼朝建國以前契丹族就有紡織活動,《遼史》記載:“德祖之弟述瀾……,置城邑,教民種桑麻,習織組,已有廣土眾民之志?!盵9]《遼史》中對述瀾教導民眾種植桑麻的評價亦頗高,即“有遼王業(yè)之隆,其亦肇跡于此乎!”[10]遼代紡織業(yè)成規(guī)模發(fā)展始于遼朝立國之后,主要得益于漢人俘虜帶來的中原紡織技術。遼太祖神冊二年(917年)和神冊六年(921年),后唐邊將盧文進、王郁先后降于遼,“皆率數(shù)州士女,為虜南藩,教其織紉工作,中國所為,虜中悉備”[11]。遼朝對于紡織發(fā)展極其重視,《遼史·太宗紀》記載,遼太宗于會同三年(940年)十一月,詔:“有司教民播種紡織”[12]53。遼朝中央政權對紡織業(yè)進行支持,設有官營的綾錦院。據(jù)《遼史·地理志》記載,上京城設有綾錦院。上京城內(nèi),“綾錦院、內(nèi)省司、麹院,贍國、省司二倉,皆在大內(nèi)西南”[13]499。此外,又據(jù)興宗重熙十五年(1046年)的《劉日泳墓志》記載,劉日泳曾“改授中京綾錦使”[14],可知中京亦有綾錦院。中京留守綾錦院使一職,不見于《遼史》五京諸職名總目中,可補史闕。另外,一些地方官府也設有官營綾錦院,如在祖州城的內(nèi)城里,“東為州廨及諸宮廨舍,綾錦院,班院袛候蕃、漢、渤海三百人,供給內(nèi)府取索”[13]500。朝陽市博物館藏興中府綾錦印銅印,證明遼代在興中府設立綾錦院[15]19?,F(xiàn)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的“安州綾錦院記”印,證明遼代在東京道安州亦設立有綾錦院[15]17。在《高士寧墓志》中記載,其兄高士林任左承制、慶州綾錦院都監(jiān)[16]。
遼朝的絲織品質(zhì)量上乘,以今寧城縣境為中心的中京地區(qū),絲織業(yè)尤為發(fā)達,多有“蠶絲戶”向國家交納絲絹作為稅收的記載。北宋路振的《乘軺錄》中記載的尤為明確,即“沿靈河(大凌河)有靈、錦、顯、霸四州,地生桑、麻、貝、錦,州民無田租,但供蠶織,名曰太后絲戶”[17]。在中京道宜州下轄的弘政縣織工水平尤高,“民工織衽,多技巧”[13]551。上京地區(qū)的“綾錦院”精織的“朝霞錦” “云霞錦”在遼代一直負有盛名,甚至遠傳中原?!缎挛宕贰酚涊d:“逾年,頃還,阿保機遣使者解里隨頃,以良馬、貂裘、朝霞錦聘梁,奉表稱臣,以求封冊。”[18]開平二年,阿保機派遣使節(jié)出使后梁帶的禮物中就有朝霞錦?!秲愿敗酚涊d更為詳細:“契丹王妻亦附進良馬一匹、朝霞錦、金花頭冠、麝香”[19]11253;又在開平三年,“阿保機母、妻各進云霞錦一匹”[19]11253。遼朝也把絲織品作為禮物送給宋朝。遼朝的絲織品到了宋境也大受歡迎被當作奇珍異寶,宋真宗把遼朝的絲織品展示給群臣并進行比較,即“景德二年十二月,真宗以禮物宣示近臣,又出祖宗朝所獻禮物示宰相,其制頗樸拙,今多工巧,蓋幽州有織工耳。至此,契丹使節(jié)到,必以所獻綺帛分賜中書、樞密院”[20]。從這一現(xiàn)象也反映出遼代絲織品從穆宗朝到圣宗朝時期的發(fā)展質(zhì)量在不斷提高,工藝水平和當時北宋相比絲毫不遜色。
在遼朝國內(nèi),絲織品也尤為珍貴,為遼代貴族所喜愛。在《永清公主墓志》中記載:“入則棲仙館,眠錦帳;出則馭銹輦,乘寶馬?!盵21]227在《陳顗妻曹氏墓志(甲)》中記載:“陳顗不為珠玉錦繡之所誘。”[21]129甚至在《遼史》中記載:“后晉亡國后被遼俘虜?shù)暮鷯?,上京西樓,有邑屋市肆,交易無錢而用布(絲織品)?!盵13]499絲織品在遼朝國內(nèi)可替代貨幣進行流通,這足以說明絲織品在遼代的珍貴程度。遼代帝王常常拿絲織品賞賜大臣、百姓,《遼史》記載,遼太宗在會同元年(938年)九月下詔:“群臣及高年,凡授大臣爵秩,皆賜錦袍、金帶、白馬、金飾鞍勒,著于令。”[12]48圣宗朝時期,霸州民李在宥年百三十有三,圣宗賜其束帛、錦袍、銀帶[22]。
與紡織業(yè)源于中原地區(qū)類似,遼朝綾錦院制度也承襲自中原王朝。唐代有綾錦坊,歸少府管轄。據(jù)《事物繼原》記載:“少府所隸,武后垂拱元年有綾錦坊?!盵23]《新唐書·百官志》記載:“綾錦坊巧兒三百六十五人?!盵24]唐代供職于綾錦坊的匠人數(shù)量不少。遼代設各類綾錦院,相應地有綾錦院使。宋朝、金朝也設有綾錦院?!端问贰份d:“綾錦院,掌織纴錦繡,以供乘輿凡服飾之用”[25];“宋承前代之制,調(diào)絹、綢、布、絲、綿以供軍須,又就所產(chǎn)折科、和市。其纖麗之物,則在京有綾錦院”[26]。《金史》載:“諸綾錦院。置于真定、平陽、太原、河間、懷州。使一員,正八品。副使一員,正九品。掌織造常課匹段之事?!盵27]由宋、金兩朝綾錦院的設置,試推斷遼代綾錦院使的品級應不是很高,職責也應和宋代的綾錦院相同,在為宮廷提供絲織用品的同時,也掌管軍用和民用的絲織品。
程延超次子程思□,官居中京留守衙內(nèi)都指揮使。此官職是遼代軍州節(jié)度使府衙內(nèi)武職之一,承仿唐、五代之制而置?!哆|史·百官志》不見記載,僅見諸遼代石刻文字資料,已有學者詳述[28]。
五子程思翥,官居度支押衙。押衙是遼代中央及地方某些機構內(nèi)的衙前武職之一,承仿唐、五代之制而置。唐代的押衙,自開元時起,即在藩鎮(zhèn)體制之下,擁有統(tǒng)軍及參與軍機的權力。遼代的押衙分為武職和文職兩類,《遼史·百官志》不載,僅見諸遼代石刻文字資料。遼代的武職押衙在軍州節(jié)度使、王府及各京留守府等處有設置。如遼穆宗應歷五年(955年)的《北鄭院邑人起建陀羅尼幢記》中所見“盧龍軍隨軍押衙”劉彥欽,即為節(jié)度使府押衙[1]73。又如,《遼史·圣宗紀二》載:“統(tǒng)和四年(986年)夏四月,蔚州左右都押衙李存璋、許彥欽等殺節(jié)度使蕭啜里,執(zhí)監(jiān)城使、銅州節(jié)度使耿紹忠,以城叛,附于宋”[29]。
程思翥擔任的度支押衙應為文職押衙,屬于中京度支司的屬員,又《白川州陀羅尼經(jīng)幢記》見有“三司押衙”[2]146,與《沈陽塔灣無垢凈光舍利塔石函記》所見“東京戶部押衙”[30]均為各京財務官。兩者均未載于《遼史·百官志》,可補史闕。另外,據(jù)《遼史》記載,五京各有財務官司,即上京鹽鐵使司、東京戶部使司、中京度支使司、南京三司使司、南京轉運司、西京計司,分掌各地財務,另有轉運使司負責向樞密院轉運財貨(14)各京、路轉運使司與各京州財賦機構各掌收轉職責,此處意見為王玉亭先生提示。。如《宋匡世墓志》記載墓主夫人為“今夫人馬氏,前東京轉運使?jié)芍盵2]181;《遼史》耶律儼傳記中記載其為官經(jīng)歷:“大安初,為景州刺史。旋改御史中丞、同知宣徽院事、提點大理寺、山西路都轉運使、樞密直學士、參知政事?!盵31]由此可見,五京及重要地區(qū)設有轉運機構,擔負轉運之責,只是未被史書全部記載。因此可推知,墓志所記載的各京財務官之名,應歸各京名下,而不應該視作中央財務官。程思翥所任財務官應為地方性的,歸屬于某一京或某路、司的官僚系統(tǒng),而非中央財務官。中央財務系統(tǒng)管理機構為樞密院,具體事務由戶房負責。
程延超的長女嫁給宜陽郡咠延訓,上京提舉。次女嫁給渤??じ呤啬崤e。《讀史方輿紀要》中對宜陽郡的演變記載尤為詳細:“周為召伯聽訟之所。漢宜陽縣地,……義寧初復置宜陽郡。唐初改郡曰熊州,改縣曰福昌。貞觀初州廢,以縣屬穀州。六年又徙穀州治此,顯慶初穀州廢,縣屬洛州。后唐改為福慶縣。宋復曰福昌,熙寧五年省入壽安縣,元祐初復置?!盵32]宜陽郡并不在遼政權的管轄范圍,這里的宜陽郡應為咠延訓的郡望。志文中提到的渤海郡亦應是高守凝的郡望。關于渤海高氏的起源仇鹿鳴先生的《攀附先世與偽冒士籍——以渤海高氏為中心的研究》進行過考證。這里提到的渤??獮闇嬷?。《輿地廣記》中記載:“上滄州,漢置渤海郡。后漢、晉因之。宋文帝置樂陵郡。孝武分置渤海郡。后魏因之。太武初,改渤海為滄水。孝文時復舊,孝明帝分瀛、冀二州置滄州及浮陽、樂陵二郡。隋置棣州,后改為滄州,尋為渤???。唐為滄州,天寶元年改為景城郡 ?!盵33]滄州在遼之前曾用名為渤??ぃ⒉皇侵傅暮|盛國——渤海國,勾海燕在其文章《“渤??ぁ迸c“渤海國”關系新考》中有詳細考證在此不再多言。
咠延訓所就任的上京提舉和高守凝就任的提舉應為差遣官職的簡稱,《舊唐書》記載就有“以宰相之任,提舉百司,唯務公平無私,方致漸臻有道”[34]的記載。賈玉英先生在《宋代提舉官初探》中認為宋代提舉官創(chuàng)置于太宗淳化年間,并對宋代文獻中提出的提舉官職進行分類總結。《遼史》雖無專門對提舉官的記載,但在《遼史》中提舉官職卻有出現(xiàn)。在《遼史·天祚皇帝紀》中記載因擁立耶律淳,“李奭為少府少監(jiān)、提舉翰林醫(yī)官”[35]。在遼代的石刻材料中,關于提舉官的記載也不是很多,《陳萬墓志》中記載陳萬的長子陳延煦,為豪州提舉使,左仆射[2]16?!秳⒊兴媚怪尽分杏涊d,劉承嗣的三女嫁給于越都提舉使楊威儀[2]49?!独顑?nèi)貞墓志》中記載其兼任屬珊都提舉使[2]53。在《呂思支墓志》[21]77《耶律琮神道碑》[36]中亦有提到“提舉”。在《清水院陀羅尼幢題記 》中記載:“差補充都提舉院押衙副維那孫庭讓?!盵21]350由此可見墓志中提到咠延訓和高守凝所就任的提舉,應為差遣官職的簡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