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進(jìn)城

杜娟

我大姑今年九十周歲，住在上海。她二十多年沒回山東，今年春天讓兒子陪著坐綠皮車來到日照。我沒想到她身體那么好，除了耳朵有點(diǎn)聾，別的沒大毛病。她頭腦清楚，伶牙俐齒，身板筆直，腳步輕盈，要不是那一頭白發(fā)，誰也想不到她已經(jīng)年過九旬。我們帶她去海邊游玩，去杜鵑園賞花，一天走了七千多步，還說不累。

我大姑和大姑父都是莒南人，大姑父早年參加革命，建國初期又南下上海。他去上海一年后，我姑也去了。這前前后后的一些故事很有意思，我早就聽說過一些，但不太清楚。大姑這次回來，她詳細(xì)講給我聽，讓我了解了她作為南下干部家屬的特殊經(jīng)歷。

我大姑叫杜洪芬，1930年出生，十六歲就定了親，婆家在八里外的唐家武陽村。那時候，年輕人的婚姻只能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到結(jié)婚不能見面，大姑只聽說她要嫁的那個人叫唐維福，比她大一歲，給共產(chǎn)黨干事。大姑十七歲那年秋天，婆家讓媒人送來年命帖子，商定讓兩個孩子大年三十結(jié)婚。

姑娘出嫁要有嫁妝，但是我爺爺奶奶窮，置辦不起。我老奶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想到她家在土改中分的柜子和櫥子，讓我爺爺修理一下將就著用。那兩樣家具都是舊的，放在院子里風(fēng)吹日曬整整一年，許多地方開裂、翹板，不像樣子。爺爺為了進(jìn)一步省錢，找了個“憋木匠”來修。“憋木匠”就是沒有師父教的木匠，技術(shù)很差。他找了一些鐵“扒子”，把那個柜子橫七豎八加固了一番。我大姑一看就來氣：“人家做棺材，也沒有扒在外面的，多難看！我不要！”我爺爺說：“你不要，我也沒錢買新的?！蔽夜蒙鷼獾卣f：“我天天起早貪黑給你掙錢，錢都弄到哪里去了？”說罷哭個不止。

難怪大姑委屈。她是家中老大，那時在本村一家作坊干活掙錢，幫人家彈棉花，紡棉線，抽蠶絲。抽絲車是木頭做的，高高地架在鍋臺上，一旦斷了絲就得趕緊接上。我姑個子矮，她只能踮腳才夠著，幾年下來她的腳趾頭都變了形。下午收工時，還得背上兩大捆籽棉，回家叫家人幫著把棉籽擇出來，第二天交上去。我大姑性子急，責(zé)任心強(qiáng)，再苦再累也要把活兒干好，受到雇主和同伴們的夸獎。然而，掙到的工錢都交給父親，父親竟然連嫁妝也不給她置辦一件。所以，到了大年三十我姑出嫁，她被伴娘扶著一出大門，就指著那個破柜大聲嚷嚷：“棺材，棺材！大伙都來看看這破棺材！”這話驚呆了親戚朋友，驚呆了來看熱鬧的村里人。我奶奶急忙扭著小腳撲上去，一把捂住閨女的嘴：“好兒好兒你甭說！好兒好兒你甭說！”大家趕緊把我大姑推推搡搡送上花轎。我奶奶流著眼淚，看著遠(yuǎn)去的花轎嘴里念叨：“俺家有官有財，俺家有官有財?！彼钸稁妆?，以作破解，回家把門一關(guān)，趴在磨頂上痛哭流涕。

我問大姑，你結(jié)婚時穿了什么樣的嫁衣？她將手一擺：“哎喲，甭提了，有啥子穿？婆家早送來些粗布，我做了里外兩身單衣，一身棉衣一雙棉鞋。還想做雙單鞋沒有布，怎么辦？你奶奶就把褂子上的小襟‘哧啦一下撕下來：來，拿這塊布做吧。我就用這塊布做了一雙單鞋。家里太窮了，連床被子也沒給我陪送。”大姑嘆口氣又說：“也不能怪你爺爺奶奶小氣。那個年代兵荒馬亂，日子太難過了。你奶奶生了五兒倆女，人多地少，家里很窮，只好讓我?guī)е乒癯黾蘖?。?/p>

大姑來到婆家，才第一次見到我姑父。大姑說，她第六天回門，娘家人問她新郎長得怎么樣，她脫口而出：“小蘿卜疙瘩，一定密?！蔽抑?，小蘿卜疙瘩，是說大姑父長得矮小，“一定密”是什么意思呢？經(jīng)反復(fù)追問，才明白是“一錠墨”，意思是大姑父皮膚黑，像一錠墨塊兒。在我們家鄉(xiāng)過去的方言里，“墨”字念“mi”。

有人開玩笑，說他倆一黑一白，算是“絕配”。那時大姑剛剛十八歲，身材苗條，膚色雪白，眉清目秀，是周圍幾個村少有的美人。唐維福雖然是“一錠墨”，但他有本事，十多歲就當(dāng)兒童團(tuán)團(tuán)長，十六歲參加工作，十七歲加入共產(chǎn)黨，在區(qū)里當(dāng)團(tuán)委書記。結(jié)婚之前，他又被調(diào)到郯城縣參加土改工作隊。

姑父雖然是“公家人”，但那時實(shí)行薪糧制，不發(fā)錢只發(fā)糧食，家里人口多，窮得很。他結(jié)婚連新衣服也沒有，穿著舊棉襖舊棉褲，破破爛爛?；楹蟮诙?，淮海戰(zhàn)役打響，年方十九歲的他，聽從上級安排去前線送給養(yǎng)。臨去支前，他只有一條褲子。大姑說，你去帶伕子，一條褲子哪能行，我給你做一條?？墒羌依餂]錢截布，她只好把蚊帳頂子拆下來，給他做了一條單褲子，讓他帶著走了。我姑父和兩個同事腰挎盒子槍，帶領(lǐng)六百多名民工，推著小車往南方前線送小米，一路上車軸聲“吱吱喲喲”響得老遠(yuǎn)。那時山東解放區(qū)的男女老少全部動員起來支援前線，我爺爺也參加了擔(dān)架隊，從前線往下抬傷員，讓卸下小米的車隊推著送往后方。恰巧，我爺爺遇見了我姑父。炮聲隆隆，硝煙滾滾，翁婿倆沒顧上說幾句話又各忙各的，我爺爺扛著擔(dān)架再上前線，我姑父推著傷員送往醫(yī)院。我姑父帶隊支前，每次都圓滿完成任務(wù)，淮海戰(zhàn)役結(jié)束后慶功表彰，我大姑父被記二等功。

1950年3月，大姑父接到通知，上級派他南下。那時南下干部很多，都是先加入軍籍。我姑父臨走前回家辭行，背著剛發(fā)下的新背包，回家放在墻根板凳上。好多人來看他，他大嫂坐在板凳上，倚著背包抽煙，手拿一根點(diǎn)煙的艾草火繩。他們說了一會兒話，就吃晚飯去了。吃完飯回來，發(fā)現(xiàn)背包燒了大半邊。原來是大嫂忘了拿火繩，背包倒在火繩上，被點(diǎn)著了。姑父說，明天一早就出發(fā)，這可怎么辦，甭說沒錢，就是有錢也買不到軍用被呀。我大姑說，沒有軍用被，你把家里的帶上。第二天早晨，她把家里唯一一床印花被，疊得方方正正，給了我姑父。我姑父打包背上，眼含熱淚，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家鄉(xiāng)。大姑說，那床被子，藍(lán)底子，上面印滿了雪白的貓?zhí)阕踊?，可好看了?/p>

姑父背著這床貓?zhí)阕踊ū唬c南下干部團(tuán)的同志們一路步行，一直往南走。走到江蘇丹陽住下，集中學(xué)習(xí)了六個月，然后進(jìn)駐上海。到了那里，給家里寫信，說他們一幫南下干部接管了上海自行車廠，一切都好，叫家人放心。

姑父來信是寄給他父親的，大姑不識字，只能從公公嘴里得知一些內(nèi)容。 公公綽號“老歪嘴”，當(dāng)年遭遇土匪，一槍打穿了他兩個腮幫子，后來傷口愈合，嘴卻歪到了一邊。當(dāng)年老歪嘴經(jīng)常來我奶奶家，叫我喊他表爺爺，我就喊他“歪嘴爺爺”。歪嘴爺爺身材不高，黑黑的臉，嘴掛在左腮上，像個漏斗。吃飯時，他用筷子夾著飯，要送到左耳朵下邊，才填進(jìn)嘴里艱難地咽下。我聽大人說，甭看他嘴歪，在唐家武陽是個能人，會寫一手好字。誰家有紅白喜事，或者是過年寫對子，都找他寫。

我姑父小時候跟著他爹學(xué)了不少字，到了上海經(jīng)常寫信回來。這天又來信，說了那里的情況，又叫他爹安排我姑去上學(xué)，以后好去上海定居。姑父說，到了上海，沒有文化是不行的。

他爹看到這里，一百個不情愿，歪著嘴自言自語：“娶兒媳婦是來干活過日子的，叫我供她上學(xué)？真是新鮮事?！钡珒鹤舆@么講了，老頭只好同意，我大姑就高高興興上學(xué)去了。她插班進(jìn)了三年級，全班都是小孩子，就她和堂妹是大人，倆人共用一個泥臺子，比別人高出半截。大姑感到難為情，羞得小臉通紅。但是想到自己識了字能去上海，就收束羞容認(rèn)真學(xué)習(xí)，放學(xué)回家還是學(xué)，不會的就問公公。

在那個年代，農(nóng)村里都是一個個大家庭，幾代人在一起生活。我大姑去上學(xué)，她妯娌嫂子卻要干活，心理不平衡，整天發(fā)牢騷：“人跟人都是一樣的，怎么就受罪的受罪，享福的享福！”她婆婆解釋：“她二嫂子跟你不一樣，她去學(xué)幾個字，過個年兒半載就走了。”大嫂聽了更生氣，整天皺著鼻子板著臉，每逢我姑放學(xué)回家，就指桑罵槐。我大姑雖然生氣，但還是提醒自己，別跟嫂子一般見識。

我大姑上了一段學(xué)，本來就好看的她，變得更俊。街坊鄰居在一起拉呱：“她家妯娌倆的長相，真是天上一個，地上一個?！贝笊┞犝f了這種評論，火氣更大，干脆什么活兒也不干了。見她這樣，大姑只好不再全天上學(xué)，家里有活先干活，干完了活再上學(xué)，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這天大姑推完磨，背上書包去學(xué)校，剛走出大門口，就聽“撲通”一聲，一锨大糞從院墻里面扔到她面前，崩了她一身。原來是他大哥，故意在這時候出糞，讓她出丑。我姑沾了一身臭糞，沒法上學(xué)，就跟大哥理論。大哥惡狠狠地說：“你看不著嗎，自己往糞上闖，瞎吵吵什么？俺整天在家出糞也不嫌臭，就你不干活，吃閑飯，還嬌怪?！蔽掖蠊没鹆?，瞪著眼跟他說：“你不知道嗎？咱家是軍屬，家里所有的重活都是村里派人干的。我沒吃你掙的！”我姑想回家換衣服，大哥拿著糞锨堵著大門不讓進(jìn)，正好他爹在外面回來，才制止了這場鬧劇。

因?yàn)榧彝ジ蓴_太大，大姑斷斷續(xù)續(xù)念了六個月的書，后來只好輟學(xué)，在家干活。

她不上學(xué)，全家安穩(wěn)，妯娌倆一起干家務(wù)，有說有笑。那時家里窮，婆婆又吝嗇，常年不給兒媳做件新衣服，大嫂滿腹怨恨。這天親戚家辦喜事，公公用車子推著婆婆去了。大嫂在家拿口袋裝糧食，被我姑看見。大嫂說：“趁老東西不在家，弄點(diǎn)糧食賣點(diǎn)錢，咱倆做件衣服好吧？” 大姑說：“ 我不要，你做吧?！贝笊┌蜒垡坏桑骸澳悴灰筒灰?，可甭去下舌?！贝蠊谜f：“你放心吧，我不會說的，我終歸會走的，得罪你干嗎?！?/p>

大姑很苦悶，整天想念我姑父，期望早點(diǎn)兒去上海?？墒蔷驮谶@段時間，上海忽然不來信了。她想，這是怎么回事，唐維福很忙？她想給我姑父寫信，拿起筆來，卻有很多字寫不出來，寫了擦，擦了寫，課本翻爛了，也找不到她要的字。滿肚子話沒法跟在上海的那個人說，急得她抓耳撓腮，淚水濕透了信紙。

這天吃早飯時，大姑忽然發(fā)現(xiàn)，婆婆蚊帳頂上像是有一封信。她就低著頭慢慢吃，別人都吃完了，她還坐在桌子跟前。婆婆問：“你今日怎么了，吃得這么慢？”大姑說：“我牙疼?！钡人麄兌汲鋈ズ?，大姑迅速起身，摸過那封信揣在身上?；氐阶约旱奈堇锟葱?，發(fā)現(xiàn)信是寫給杜洪芬的，可是已經(jīng)拆開——公公從村部拿來信，先拆開偷看了。大姑氣鼓鼓地看完，雖然認(rèn)不全那些字，內(nèi)容還是懂的。信上問，上次去信是否收到，叫你來上海的事，準(zhǔn)備得怎么樣了？大姑這才明白，上封信叫公公扣下了，這封還要扣，多虧讓她發(fā)現(xiàn)了。

大姑拿著信去找閨蜜史姐。史姐娘家是曾家官莊，結(jié)婚前倆人都是識字班隊長，經(jīng)常在一起開會，很投緣，婆家又是一個村。她給史姐說了信的來龍去脈，史姐說：“老歪嘴真不是東西。那天我在河邊洗衣裳，幾個人說起你家的事，都說你早晚得去上海。恁大娘說，歪嘴可不讓他兒媳婦走，怕她走了，兒不往家寄錢?！贝蠊脷鈶嵉卣f：“他兒是軍人，每月只發(fā)點(diǎn)零花錢。為了這點(diǎn)錢，他要?dú)乙惠呑?！我現(xiàn)在就走?！笔方阏f：“那天我走娘家，聽說我哥要去上?？窗呈?，不知道什么時候走。我去問問，你跟他一塊？”大姑一聽，恣得差點(diǎn)蹦起來：“太好了！我正愁著沒人一塊。我下午就回沈保，在娘家等著他?！?/p>

大姑回家收拾收拾準(zhǔn)備走，她婆婆過來問：“你要走娘家？”大姑說：“嗯。”“你去娘家有什么事？”“我聽史姐說，俺娘發(fā)癆瘋（感冒），家里叫我去幫著辦飯?！逼牌庞謫枺骸澳悄闳ツ锛疫^幾天？”大姑生氣說：“你不要打破砂鍋問到底，我過著看?！逼牌艛[著手說：“好好好，你去吧?！?/p>

回到娘家，沒過兩天，史大哥就去那里，商定了去上海的日子。我爺爺跟我大姑說：“你不跟婆家人說是不對的，明天我去找恁公公，叫他去送你?！?/p>

我爺爺喊大姑的公公為姐夫，因?yàn)閮杉沂潜碛H。到了唐家武陽，我爺爺進(jìn)門就叫姐夫，老歪嘴問他過來有什么事，我爺爺說：“小孩要去上海，想叫你去送她?！崩贤嶙鞖夂吆叩卣f：“她去上海？說走就走了？我不去送！”我爺爺說：“姐夫，我來把話說給你了，你不送算完。”說罷倒頭就走，回家就給閨女湊路費(fèi)。

1952年陰歷七月初三，是大姑出發(fā)去上海的日子。她早早換好衣服，上穿藍(lán)士林大襟褂子，下穿悠襠深藍(lán)褲子，腳蹬一雙黑布鞋，鞋頭帶花兒，是她自己裄的。史大哥來到沈保，我爺爺把錢交給他：“你幫我閨女揣著，她小，我不放心。”我奶奶用手巾包了兩個煎餅給閨女，說：“路上要是買不到吃的，好墊饑。”我姑把煎餅往褂子布袋一裝，連個包袱也沒拿，兩手空空上路。我爺爺把他倆送到十里外的韓家村，她倆上了汽車，直奔阿湖火車站。

阿湖在我家鄉(xiāng)南面，現(xiàn)在屬于江蘇新沂市，是隴海線上的小站。他倆到了阿湖，買上第二天的車票，找了旅店住下。那個店，其實(shí)就是一戶人家。晚上店主安排我姑和他閨女睡在里間，他老兩口睡外間，史大哥睡在鍋屋里。

我姑和史哥吃完早飯，去火車站等車。她從沒見過火車，只聽說火車在軌道上跑。她站在站臺上，瞅著鐵軌納悶：就這兩條鐵棍，車轱轆在上面跑，難道不會掉下去？正想著，就聽見“撲通撲通”，火車來了，嚇得她倒退好幾步。她上了火車，還擔(dān)心車輪和鐵軌，好在火車跑得很穩(wěn)，一路向西跑到徐州，再拐彎往南。

到了上海，只見大街上車水馬龍，大姑眼花繚亂。史哥叫了一輛黃包車，車夫是個中年人，穿一身帶補(bǔ)丁的衣服，頭戴舊草帽，赤著腳敞著懷，跑起來一蹦一蹦的。大姑兩手抓住扶手，恐怕掉下去?？匆娷嚪驖M頭大汗喘粗氣，她覺得不忍心坐：“史哥，咱下去吧？”史哥說：“下去？咱不認(rèn)得路呀。”

終于來到姑父在信里講的唐山路遼陽路口，見到了紅星自行車廠的牌子。門口有站崗的，人高馬大，臉色烏黑，用白布包著頭。大姑頭一回見這樣的人，心里有些打怵。史大哥給那人看了介紹信，那人沒說話，就去叫來我姑父。我姑父見到他倆很開心，領(lǐng)著他倆往宿舍走。我姑小聲問：“那個看大門的人，他的頭叫人家砸破了？”我姑父“哈哈”大笑：“人家是印度人，就是那種穿戴，有裹白頭巾的，有裹紅頭巾的。上海人叫他們‘紅頭阿三。”

第二天吃完早飯，史大哥要去他叔家。他問我大姑：“過兩天我回山東，你走不走？”大姑說：“我這回死也不走了。你跟我爹娘說，這里很好，叫他們甭惦記?！?/p>

紅星制車廠有好多南下干部，我大姑是第一個從山東來的家屬。老鄉(xiāng)們聽說她來了非常開心，跑來打聽家鄉(xiāng)的人和事。兩個女同志看著她說：“小杜，明天我們休息，帶著你去買一身布拉吉穿著?！蔽夜貌恢馈安祭笔鞘裁矗膊桓覇?，羞笑著說俺不要。

那時干部生活實(shí)行供給制，每月只發(fā)點(diǎn)零花錢。大姑父的錢不多，又找人借了一點(diǎn)，讓兩個女同志帶大姑去買衣服。到了百貨大樓，女同志讓我姑試穿當(dāng)時最流行的布拉吉（俄語，連衣裙）。我姑換上衣服，看著鏡子中俊俏的自己，眼角濕濕的。她做夢也想不到，還能穿上這么好看的衣服。女同志看了拍巴掌說：“啊，真漂亮。”她摸著我姑的短發(fā)說：“我再領(lǐng)你去燙燙發(fā)，你就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上海人了，誰也不相信你是鄉(xiāng)下來的！”另一個女同志說：“不過要遵守兩條紀(jì)律：第一，出門別吃大蒜，第二，出門別說話?！蔽夜貌幻靼?，問她為什么。女同志說：“那樣你就現(xiàn)原形了！”

說完這話，女同志就要付錢買衣服，我大姑急忙說：“我不要這布拉吉?！迸締枺骸盀槭裁?？”我姑說：“走路呼扇呼扇的，跟光著身子一樣?！迸菊f：“你穿習(xí)慣就好了?！钡谴蠊脽o論如何也不要，脫下來還給店員。女同志只好為她買了一件列寧服，一條褲子。

接著，她們逛了南京路，看了“大世界”，那是當(dāng)年上海最熱鬧的游樂場所?？吹绞妗肮R”，我姑大吃一驚，看到鏡子里的人有的老高，有的很矮，有的頭大，有的嘴大，跟妖怪似的，嚇得她捂眼蹲下。別人嚇唬她，把她扯起來往前推，她“哇哇”叫著往后退，惹得全場人“哈哈”大笑。

我姑向我說起這事，又大笑起來。她說：“大世界的景太多了，商場、劇場、書場、餐廳，雜七雜八的，根本看不過來。不過， 那時候上海還不太平，南京路上有些女人，穿得跟妖精一樣，大腿露出老高，暗著明著拉客?！?/p>

逛了一趟回來，大姑自己不敢出門，因?yàn)椴欢虾Ｔ挕５搅送砩?，她更不敢走遠(yuǎn)，就在廠子附近轉(zhuǎn)轉(zhuǎn)。她對一切都好奇，最喜歡看夜景，看見到處亮著電燈，五顏六色，心想，天底下怎么還有這樣的好地方？她經(jīng)常站在路燈下，想山東老家的黑夜，晚上伸手不見五指，又猜想家里的親人這個時間在干什么，想著想著，心熱眼濕。

在姑父那里住著，她知道了制車廠的來歷。原來這是日本人1940年開的，叫昌和制作所，是上海第一家自行車廠。他們造的“鐵錨”牌自行車，車身短矮，被人叫作“鬼子車”。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后，國民政府將它與另外兩家合并為上海機(jī)器廠，1947年改稱上海制車廠。上海解放后，解放軍代表接管工廠，恢復(fù)生產(chǎn)，造出的自行車改為“永久”牌。我姑父他們這批南下干部是在1950年秋天來到這個廠子的，領(lǐng)導(dǎo)安排我姑父擔(dān)任總務(wù)科長，之后又干保衛(wèi)科長。1952年，上海制車廠與新星機(jī)器廠合并為紅星制車廠，當(dāng)年的“永久”牌自行車，年產(chǎn)兩三萬輛，占全國自行車產(chǎn)量的三分之一以上。

這天晚上姑父散會回家，我姑跟他說，今晚上在院子里看見幾個人，說話嘰里哇啦，還有人在上嘴唇留著一撮胡子，像日本鬼子。大姑父說：“不錯，他們是日本人?！蔽夜眉泵φf：“那還不快把他們抓起來？他們要是破壞廠子怎么辦？”大姑父說：“那些日本人的身份是戰(zhàn)俘，是受《日內(nèi)瓦公約》保護(hù)的。留小胡子的那個人叫村井孝夫。廠里一共來了二十三名戰(zhàn)俘，大都是十五六歲的小孩，是戰(zhàn)爭后期來中國打仗的。還有一個小孩剛到中國，日本就宣布投降了，所以他也成了戰(zhàn)俘?！贝蠊玫弥笮那閺?fù)雜，既恨鬼子來中國禍害老百姓，又慶幸這孩子沒上戰(zhàn)場。大姑問：“那些人白白胖胖的，哪像戰(zhàn)俘的樣子？”大姑父說：“咱們國家按照優(yōu)待俘虜?shù)恼邅砉芾硭麄?，伙食?biāo)準(zhǔn)比我們干部的還高，每個星期還讓他們喝一頓酒。我們山東人管教他們，他們都學(xué)會了說山東話，我也學(xué)會了幾句日本話。”說到這里，大姑父就拿手比畫著說起來：“遙希（好）！塔巴摳（香煙）！”我姑聽了“哈哈”笑：“好了好了，你千萬甭學(xué)，難聽死了?！?/p>

1953年，政府按照戰(zhàn)俘遣返公約，將這批戰(zhàn)俘遣返，二十三人中有兩人不愿回國，就改了國籍和姓名，留在中國。后來他倆去了成都一家機(jī)器廠工作，在那里成家立業(yè)。

我姑來上海的第九天，她公公突然來了。問他來上海有什么事，老爺子說：“聽說恁在這里享清福，吃得好穿得好，我來看看恁掙多少錢？”我姑說：“我來的時候，叫你送你不送，你當(dāng)是我來不了，就不來了？”老爺子的歪嘴動了兩下，沒有吭聲。

老爺子來后，住在廠里的招待所。他開始不會開燈，不敢解手，出了不少洋相，覺得不得勁。后來覺得什么都好，一氣住了十七天還沒有走的意思。這天他笑瞇瞇地跟兒子說：“在這里有人伺候著，真恣?！彼麅弘y為情地說：“大大，我怕你生氣，就沒敢說。住在這里好是好，但這是公家的，咱不能長住。家屬一下來了兩個，跟著吃喝，我都難為情。等到以后我有了房子，改了薪金制，你來住多長時間都行。”老爺子說：“明白了，我明天就走，可是你得給我買東西?！彼寖鹤淤I涼席，買暖壺，買衣裳，買“泥鞋”，買“洋煙”……姑父說：“你以為我很有錢？這里是供給制，沒有工資，等我有錢了再給你買行不？”老爺子說：“不行，你借錢也得給我買！要不，我就不走！”我姑父只好去單位借錢給他買，光是下雨穿的“泥鞋”就買了五雙。一樣樣買齊，老爺子又說，家里沒見過香蕉，讓兒子買七斤給他帶上。姑父說：“天這么熱，到車上會爛掉的?！崩先瞬恍牛骸安恍校憔偷觅I，少了一斤我也不拿?！?/p>

老爺子帶著大包小包，坐火車走了。過了一些日子，寫信過來跟兒子說：“唉，都怪我不聽你的話，非要買那些香蕉。結(jié)果到了南京就爛了，吃都吃不迭，從車窗掀出去了。也怪火車跑得太慢?！?/p>

我姑不想天天閑著，想找份工作?？墒撬龥]有文化，又不懂上海話，找了幾個地方都不合適。我姑父的同事說：“唐科長，你叫嫂子來廠里上班吧?！蔽夜酶刚f：“不行，干部要為工廠負(fù)責(zé)，她沒有文化不能進(jìn)廠?！蓖抡f：“老牛他家屬還不如嫂子呢，也進(jìn)廠了?！蔽夜酶笀猿肿约旱脑瓌t，說什么也不讓去。

這一段時間，南下干部家屬相繼來到上海。大家經(jīng)?？葱聛淼南眿D，看一個就評頭論足，說這個丑，那個俊。我姑跟她們說：“可不要這么說人家，女人在家里等了這么多年，都不容易。”后來統(tǒng)計了一下，全廠一共來了二十八個干部家屬，都是年輕人，我姑最小。

來上海的家屬一大群，都閑不住，想上班。廠里決定一律不要，連原來已經(jīng)上班的老牛他家屬也不讓干了。

廠里給南下干部建了一座四層的宿舍樓，分給每家一間房、一張床、一個飯桌、四個小板凳、一個櫥子。四家共用一個廚房，共用兩個洗手間，一男一女。打這以后，南下干部都按薪金制領(lǐng)工資。

1960年年底，紅星制車廠為了照顧干部家屬，就辦個“外包內(nèi)做”加工廠，專給蘇聯(lián)加工自行車零件。我姑這時已經(jīng)有了三個孩子，大女兒上小學(xué)，二女兒上幼兒園，她抱著小兒子去工廠上班，孩子放在廠里辦的托兒所里。大姑做工，負(fù)責(zé)安裝自行車前輪的剎車膠片，要求一天裝一千八百個，她都是超額完成，經(jīng)常受到領(lǐng)導(dǎo)表揚(yáng)。下午回家把孩子放下，就去生煤爐。那時候還沒有煤球，很難生火。生著了火，再抱著孩子去接二女兒回家，然后一手抱著孩子一手做飯。飯做好了，我姑父從學(xué)校接了大女兒也回來了。這樣一天到晚忙忙碌碌，她覺得再苦再累也開心。

然而好景不長，在這里干了沒有幾年，中國跟蘇聯(lián)的關(guān)系變壞，這個加工廠只好停辦。家屬們沒有工作，沒有收入，家家拖兒帶女，生活艱難。我姑父自從實(shí)行薪金制，每月都要給父母寄錢，寄晚了他爹就寫信要，大姑一家過得緊緊巴巴。為了省錢，大姑都是自己給孩子做衣服，去商店買來布，自己裁自己做。她心靈手巧，總能讓一家人穿得板板正正。

后來，街道辦事處辦了一家電子廠，家屬們又到那里上班。我姑進(jìn)廠后，專做燈泡里的燈芯，后來又做電視機(jī)配件。在那里，她一直干到退休。

這期間，我姑父的工作有過幾次變動。1960年代初，他被調(diào)到花木公司，擔(dān)任總支書記。這個公司專門生產(chǎn)花木，美化上海。老戰(zhàn)友老同事跟他開玩笑，說他干了個“最美麗的事業(yè)”。20世紀(jì)70年代初，我姑父又被調(diào)到煙酒糖公司，擔(dān)任總支書記，老戰(zhàn)友老同事又說他干了“甜蜜的事業(yè)、醉人的事業(yè)”。整天被人叫作“唐書記”的我姑父，還保持著山東人的實(shí)在勁兒，干啥都認(rèn)認(rèn)真真。

可是，他老家卻接連出事。從1967年開始的十幾年里，他父親、母親、大哥、三弟接連去世。每有親人去世，我姑父都傷心得很，在我姑面前痛哭流涕，商量該怎么處理后事。尤其是三弟死后，撇下三個孩子，姑父就與大姑商量，每月都給弟媳婦寄錢，讓她把孩子養(yǎng)大。幾年后，他大哥的兒子娶了媳婦，生下一個男孩，他們聽說后正高興，沒想到馬上又有壞消息傳來：孩子的母親與人私奔，孩子的父親尋了短見。守寡多年的嫂子沒有辦法，想把孫子送人。姑父和我姑堅決阻止，決定出撫養(yǎng)費(fèi)，讓孩子的兩個姑養(yǎng)著這孩子。過了不久，姑父的嫂子去世，那孩子一直受到上海二爺爺、二奶奶的呵護(hù)，用的錢，穿的衣服，好多都來自上海。

我大姑不光照顧唐家，也照顧著她的父母。我爺爺奶奶在世時，經(jīng)常收到我姑寄的錢物。

姑父離休后，我大姑也辦了退休手續(xù)，二老步入幸福晚年。他們的三個孩子都很優(yōu)秀，特別是他的兒子，不僅是一名出色的公安干部，還是一個大孝子，對父母噓寒問暖，精心照顧。有一年，姑父所在單位上海光明集團(tuán)（前身為上海煙酒糖公司）評選十位孝敬父母的兒女，評出“九女一男”，他就是那個被隆重表彰的孝子。

我姑父年老多病，除了在醫(yī)院療養(yǎng)，就在家里休養(yǎng)。我姑為人光明磊落，性子急干活快，家里大事小事都由她操心。進(jìn)入八十多歲的高齡，姑父嚴(yán)重依賴我姑，一時見不到就著急。我姑出去買菜，姑父就坐在門口等她，一見她從人群閃出來，就笑著喊：“老婆子來了，老婆子來了！”惹得鄰居發(fā)笑。

2013年夏天，我姑病重住院，我和三妹、侄子去上海看望。先到她家看看，姑父耳朵聾得與人無法對話，我們只好用筆和他交流。表弟要帶我們?nèi)メt(yī)院，姑父說，他也想去。我們怕他身體不撐，勸他待在家里，他卻拉著車門執(zhí)意要去。到了醫(yī)院，看見我姑躺在那里，身上插著多條管子，姑父立即老淚縱橫，過去拉著我姑的手哽咽道：“洪芬呀，你不能走啊，我離不開你呀……”我們在一旁，被感動得擦眼抹淚。好在過了不長時間，大姑康復(fù)出院，老兩口又回到了相依為命的生活常態(tài)。

然而，姑父畢竟年事已高，去年年底突然走了。我姑說，那天姑父的表現(xiàn)與平時很不一樣，從來不干活的他，早早起床說，老婆子，我燎好水了，你起來喝吧？我姑感到很意外，覺得反常。她趕緊起來，看見姑父在廚房里，像要做飯的樣子，她過去扶著他說，老頭子，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走，快去屋里休息。姑父剛走到臥室，不讓我姑扶，說他要去洗手間。我姑扶著他去，感覺就像一個人在前面拉著他走一樣，她在后面拉不住。進(jìn)去之后，姑父剛要關(guān)門，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我姑急忙讓兒子叫急救車，送往醫(yī)院，醫(yī)生判定是腦出血，雖然努力搶救，但還是沒能讓他醒來。我親愛的大姑父，2019年12月29日下午2點(diǎn)30分逝世，享年九十一歲。

因?yàn)槲夜酶缸叩眉保募胰水?dāng)時沒有告訴我們。后來得知消息，我和三妹就在春節(jié)前訂了正月初九的火車票，打算去上?？赐蠊谩]想到新冠疫情突然暴發(fā)，只好把票退了。

等到春暖花開，疫情緩解，表弟突然微信告訴我，大姑想回山東看看。我聽了很開心，但在視頻上看見大姑面容憔悴，精神不振，知道姑父的去世對她打擊很大，又很擔(dān)憂。常言道：“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坐?！蔽也恢来蠊媚懿荒茉诼飞蠐蔚米?，因?yàn)樗甙藗€小時的綠皮車。沒想到，5月8號早上，我弟弟去火車站接來母子倆送到我家，大姑竟然精神頭十足。吃過早飯，歇過一會兒，就在小區(qū)花園里走了一大圈。此后兩天，我們帶她到海邊多處游玩。她走在沙灘上，看著大海，連聲稱贊日照風(fēng)光好美。

接著，我和三妹陪他們母子倆回到莒南。先去沈保村，與我叔叔等親人見面，給我爺爺奶奶上墳。又去唐家武陽村，給大姑的公公婆婆、大哥大嫂上墳。唐家人口眾多，都來看望我們，十分熱鬧。大姑的侄子滿懷深情地說：“當(dāng)年多虧俺二大娘，每月給俺家寄錢，俺才熬過來！”她大哥的孫媳婦抱著孩子說：“是啊，你看看俺孩子穿的這些衣服，都是俺二奶奶寄來的，都是好料子，穿著又洋氣又舒服?！贝蠊靡娂依锶硕歼^得很好，一座座房子高大寬敞，高興得不得了。中午，幾十口人去酒店聚餐，飯后一起去唐家祖林上墳。在大姑公婆墳前，大姑澆酒夾菜，莊重祭奠，嘴里還念叨著什么。

回來的路上，大姑先是扭頭看著老家的山山水水沉默不語，后來突然叫著我表弟的小名說：“慶，叫你爸回老家吧?！庇駪c一怔，接著懂了：“好的，好的?！?/p>

大姑的這個決定，讓我感到意外。因?yàn)槲抑?，大姑的三個孩子已經(jīng)在上海郊區(qū)給父母買了墓地，將父親的骨灰暫時存放在龍華殯儀館，計劃在冬至這天轉(zhuǎn)移安葬。大姑為何突然改變了主意？肯定是這次回來，喚醒了她藏在心中七十年的戀鄉(xiāng)之情。我想，將我姑父葬在老家，姑父的在天之靈也會高興的。如果姑父回到唐家武陽村，大姑在百年之后也就有了歸宿。

那個時刻，我真正理解了“葉落歸根”的含義。我看看神態(tài)安詳?shù)拇蠊?，再從車子后窗望著老家方向，淚水不知不覺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