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鍵母子行（四）

文/ 程 莉

享受陪練

家里的長輩、同輩中沒有人懂樂器，也沒有人從事與音樂相關(guān)的工作，如果一定要找懂一丁點兒音樂的人，那可能就只剩下我了。我是學(xué)經(jīng)濟的文科生，從小五音不全，不會唱歌、不會彈琴、不會跳舞。我僅有的那一點兒音樂知識來自大學(xué)本科時的選修課，以及上班第一年時請的鋼琴家教。

大概在我大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學(xué)校開設(shè)了音樂選修課，我在那一年的選修課上學(xué)會了一些基本樂理知識，認識了五線譜、高音譜號、低音譜號、全音符、二分音符、四分音符、休止符，等等。那時的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打發(fā)時間的一門選修課竟能在我未來的生活當中發(fā)揮那么大的作用。

學(xué)校有兩三間琴房，每個房間里放著一架舊舊的鋼琴，很久沒有調(diào)過音了，有一兩個琴鍵按下去很久才能抬起來。那時比較清閑，我無事可做時便跑到琴房去看別人彈琴，彈琴的都是大學(xué)生，彈完一曲聊幾句，然后請別人教我一點兒。我還突然興起去買了一本很厚的鋼琴教材自學(xué)，一年下來居然也能彈出一兩首曲子。

結(jié)婚時，父母給我的嫁妝之一就是一架鋼琴。在我剛開始工作的前兩年，工作還沒有那么忙，大部分時間都能按時下班，于是我請了一位會彈鋼琴的學(xué)妹來家里教我彈鋼琴。記得那時沒有什么基礎(chǔ)練習(xí)，都是直接學(xué)習(xí)樂曲，類似于《獻給愛麗絲》《水邊的阿蒂麗娜》等流行鋼琴曲，我能彈出兩三首來?？上?，后來工作忙了也就停止了學(xué)習(xí)。這一停就是七八年，我早已將學(xué)過的屈指可數(shù)的幾首樂曲忘得一干二凈，手形應(yīng)該怎么擺、音階應(yīng)該怎么彈，統(tǒng)統(tǒng)都不記得了。直到Ducati快5歲的時候，我才將鋼琴從老房子里搬了出來。從那一天開始，我也開始了我的陪練生涯。

Ducati學(xué)琴的第一年，還在上幼兒園大班，因為幼兒園中午有午睡，所以晚上一般九點左右才會入睡，也就是說，我到家后還有不少時間可以陪著Ducati練琴。

可是到了第二年，矛盾出現(xiàn)了。小學(xué)生是沒有午睡的，白天課程又多，因此到了晚上他就會很早睡覺。算算時間，假設(shè)我每天按時下班，從我到家，到Ducati距離入睡也就只有一個半小時了。這期間還包括我吃晚飯，Ducati洗漱的時間，剩下也就剛好一小時的練琴時間。不得不說，每天與Ducati相處的這一小時是我一天中最愉快的時間，因為有兒子的陪伴，因為有音樂的陪伴。

在家的日子里，我一直享受著作為琴童媽媽的特有的幸福，陪練的時光總是充滿了歡聲笑語。每天練琴的時間有長有短，大部分情況下，練琴時間一般分為三段。

首先，是復(fù)習(xí)上周的曲子，在課上回過課的曲子自然要再練一練，我會對照著記錄本，將上課時老師提出來的錯誤及需要改進的地方一遍遍地提醒Ducati，或者讓Ducati在書上按照自己的想法作一些提醒記號。上周的曲子本來已經(jīng)練得相對熟練了，一般再練習(xí)一兩天，大部分的錯誤都能改掉，該注意的地方也能做到有效的自我提醒了。這時，這些曲子就算是暫時完工的舊曲子了，由著Ducati隨時想起來再彈一彈。

其次，是學(xué)習(xí)本周的新曲子?；卣n后的最初一兩天，我會提醒Ducati慢練，最好跟著節(jié)拍器分手練，同時注意老師上課時標注的易錯處和需要特別注意的地方。我會學(xué)著老師的樣子，不時地提醒Ducati，特別是升降號比較多的曲子。對于老師上課時指出的需要注意的地方，我也是不時地提醒。同樣，經(jīng)過一兩天的練習(xí)，基本上不會再出現(xiàn)錯音，老師提醒的部分注意事項Ducati也能自己注意到了。后面的三四天則留給他自己練習(xí)，Ducati會把新的曲子練得更加熟練、更加好聽。

最后，是自由練習(xí)階段。Ducati會隨意翻出以前學(xué)習(xí)的曲子自由彈奏，有時也會翻看書上還沒學(xué)過的曲子隨意練上一段，或者即興發(fā)揮自由創(chuàng)作一番。不管Ducati彈的是什么，復(fù)習(xí)也好、預(yù)習(xí)也好，泛彈也好、精練也好，視奏也好、創(chuàng)作也好，這一小段時間都是Ducati與鋼琴最自由相處的時間，而我作為陪練媽媽，只需要安靜地陪伴、認真地傾聽、發(fā)自肺腑地夸贊便足夠了。

當然，Ducati也不是每天都能保證一個小時的練琴時間，比如作業(yè)太多、生病、外出度假的時候?？墒悄呐轮挥惺昼姷木毲贂r間，我們也盡量保證每天都摸一摸琴。在這種情況下，我會請Ducati在本周布置的作業(yè)中挑出一條曲子細練，或者在某一首曲子中挑出比較難的一段來更加細致地慢練。練琴時間越是短暫，陪練媽媽需要做的事情就越多，因為要在盡量短的時間里盡可能地幫助Ducati糾正錯誤。

“陪練”的表面意思是陪著孩子練琴，但在我看來，“陪練”至少有兩層含義：最基礎(chǔ)的意思是糾錯與提醒，可是更深層的意思便是傾聽與欣賞。

最簡單、最初級的作用，就是幫助琴童糾錯，適時地給予提醒。大部分的琴童媽媽和我一樣，不懂鋼琴、不懂音樂，可這并不影響我們幫助琴童糾錯，因為即使對于沒有任何音樂基礎(chǔ)的人，彈奏過程中出現(xiàn)的一些錯誤還是很顯而易見的。尤其是初學(xué)階段，琴童媽媽其實是很容易就聽出彈錯的地方，而此時的琴童還沒有建立自己的音樂感覺，往往對于錯音、錯節(jié)奏是沒有意識的，這時就需要琴童媽媽來幫助琴童、提醒琴童。

最容易發(fā)現(xiàn)的錯誤有幾種：一是節(jié)奏上的明顯錯誤。比如突然加快或者突然變慢，琴童媽媽可以悄悄地提醒琴童。二是簡單的錯音?！靶崩镉幸恍┒炷茉?shù)膬焊瑁偻瘚寢屢宦牼湍芘袛喑鰜?，或者聽老師彈過以后，琴童媽媽一般就記住了簡單的旋律，如琴童彈了錯音，琴童媽媽也很容易就辨別出來。三是比較復(fù)雜的錯音。比如升降號，尤其是臨時升降號，常人的耳朵是聽不出來的，這需要在練琴前提醒琴童要特別注意需要升降的音，并且在彈奏過程中時時刻刻盯著琴譜幫助琴童找到需升降的音，并提醒琴童。四是老師上課時提出的注意事項和易錯之處。最好在每次練琴之前便一一地給琴童復(fù)述一遍，提醒琴童在今天的練習(xí)中自己注意。

琴童媽媽的陪練能力也是伴隨著琴童的成長而同步成長、不斷提高的。就像我一樣，原先只認得C大調(diào)的五線譜，只看得懂和節(jié)拍，至于復(fù)調(diào)什么的聞所未聞?？墒桥阒鳧ucati學(xué)琴，現(xiàn)在的我也能對樂理說出一二來，各個調(diào)性曲子的升降號也能提前給Ducati一些提醒了。

即使如此，糾錯和提醒也許只在琴童初學(xué)的階段才需要，學(xué)到了高階段，大部分的琴童媽媽會和我一樣發(fā)現(xiàn)完全幫不上忙了。我總結(jié)了一下，最需要陪練的階段是剛上完課的最初兩天；最需要陪練的時間是每天練琴的前半個小時；最需要陪練的期限是學(xué)琴的前三年。

此外，陪練中的傾聽與欣賞也十分重要。如果說糾錯和提醒只是一個短暫的過程，其中充滿了焦慮、糾結(jié)與惱火，那么傾聽與欣賞便是一個永久的過程，其中充滿了幸福、美好與自豪。

細想起來，我也是在Ducati學(xué)琴兩年左右的時候，才開始真正有一種美好享受的感受。在那之前，練琴大多只是枯燥的反復(fù)，彈奏的歌曲也大多簡單，只能算是彈奏，與演奏相距甚遠。那時，我的夸贊多少帶有一點兒鼓勵的意味，并非發(fā)自真心?？墒牵擠ucati漸入佳境，他的彈奏能力逐漸趕上甚至超過我的欣賞能力時，我便是發(fā)自肺腑的夸贊。

即使如此，每次回課，聽Ducati彈一遍，再聽老師彈一段，還是會發(fā)現(xiàn)Ducati的水平和老師相差十萬八千里。那時，我時常悄悄向老師感嘆：我自己在家聽Ducati彈琴覺得真是很好聽了，可是再聽老師一彈，發(fā)現(xiàn)完全不是一個境界。

琴童媽媽的欣賞能力與琴童的琴藝幾乎是在同步提高的，但是琴童提升的速度要遠遠快于琴童媽媽的提升速度。換句話說，初學(xué)時，琴童媽媽一定是高于琴童的，因此在陪練時常常感受不到美，反而會為他們的錯誤、磨蹭焦慮、發(fā)火?？墒牵绻偻瘚寢岅P(guān)注的不是現(xiàn)在彈得如何，而是關(guān)注現(xiàn)在比上一周、上個月，去年彈得如何，也許會發(fā)現(xiàn)，原來琴童正在飛速地提高，很快就把媽媽遠遠地拋在身后。

因此，作為琴童媽媽，一定不要吝嗇于給出足夠的夸贊，而且琴童媽媽一定要發(fā)自肺腑地夸贊，琴童也一定能感受到真心和敷衍之間的細微差別，并報以更多的進步。

全身心投入陪練

一年365天，52周，即使從不請假，每周堅持上課，全年的上課時間也只有52個小時。在琴童的學(xué)琴生涯中，老師的作用至關(guān)重要，但說起培養(yǎng)學(xué)琴的興趣，短短的52個小時是難以發(fā)揮明顯的作用的。

琴童每天需保持1小時練琴時間，即使有時無法保證，一年練琴時間也至少有兩三百個小時。除了練琴時間，再加上平日里讀書、游戲、畫畫、聊天等浸入了和音樂、鋼琴有關(guān)的開心話題，那么，琴童對鋼琴的興趣一定是在每日練琴中、在日常生活中一點一滴中、潛移默化地培養(yǎng)出來的。

在陪練時，我的內(nèi)心深處感受到幸福，便會自然而然地顯露出滿足和幸福的情緒。對Ducati而言，一方面，他會被自己的琴聲所感動；另一方面，Ducati也會被我的情緒所感染。隨之，Ducati會更加投入、更加用心，學(xué)琴的進度便會加快，彈琴漸入佳境。

記得很多次，當我坐在Ducati身旁，聽到動聽處，我便會微閉雙眼，雙手情不自禁地隨音樂擺動，當我再睜開眼時，我看到Ducati演奏得更加動情，小小的身體也在隨著音樂的旋律而起伏。于是，我和Ducati就這樣互相影響、互相感動著，一起慢慢地進入音樂的圣堂。

我對陪練的理解，不是一直坐在琴童身邊，“看”著琴童練琴，那是用整個身心來陪練。

我，是用眼睛和耳朵來陪練。

每天下班，走到樓下，一般都會聽見琴聲從樓上飄下來。帶著滿滿的幸福感，我三步并作兩步爬上樓，外婆幫我開門的一瞬間，兒子一定是坐在正對著大門的鋼琴旁練琴。

我的第一個動作，一定是站到他的身旁，安靜地聽他彈完這一段，然后給他一個深深的擁抱，告訴他一進家門就聽到優(yōu)美的琴聲是多么地幸福！

然后，我便回到客廳吃飯，我一般會坐在客廳里正對著房間的那個凳子上，外公、外婆則坐在沙發(fā)上，輕聲地向我講述Ducati今天的情況。我一心二用，一邊聽著老人說話，一邊用眼神注視著Ducati，我要確保，Ducati每一次向我投來探詢的目光，都能夠得到我的反饋。每每彈到精彩之處，Ducati必然會轉(zhuǎn)頭向我，而我只需一個小小的注視、一個微微的點頭，或者一個淺淺的微笑，那便是對Ducati最大的鼓勵了。正所謂，母子連心，心有靈犀。

飯后，我會在Ducati旁坐一會兒，全身心地聽Ducati彈會兒琴，間或著和他聊幾句，也許是和鋼琴有關(guān)的話題，也許是無關(guān)的話題。如果剛才的彈奏中有一些錯誤，或者需要提醒他注意的問題，我便會一一地告訴他，鼓勵他用自己喜歡的方式在書上作出記號，或者聽他把剛剛彈錯的地方再練習(xí)一遍。

在家中忙別的事時，我的眼睛無法注視著Ducati，耳朵卻一直傾聽著。這樣無論任何時候，當Ducati彈完了一首歌，來問我的意見時，我一定能說出我的想法，比如之前指出的錯音是不是改了，節(jié)奏有沒有問題，速度是不是太快了，感情是不是充分地流露出來了，等等。

我想我給出的這些意見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我一直用眼神和耳朵在關(guān)注著Ducati。Ducati也知道不管我在哪里，總是一直在關(guān)注著他，這樣他會更加用心地去表演。

我的工作需要經(jīng)常出差，但即使在出差的時間里，我依然記掛著“陪練”這個神圣的使命。其實，更重要的是，每天聽到Ducati的琴聲，于我而言大概是最大的幸福了。一開始，我只是在電話里問問Ducati練琴的情況，比如新的曲子有沒有練熟。某一天，Ducati突然發(fā)現(xiàn)了微信語音這個好東西，便自己琢磨了一通。記得，某次我去出差，Ducati便用微信錄了一段又一段的琴聲傳過來。晚上我回到酒店，獨自看著手機，一遍又一遍地循環(huán)聽著Ducati發(fā)來的錄音，好像Ducati就在身邊一樣。

除了我這個琴童媽媽在陪練中的作用，在Ducati學(xué)琴的過程中，外公、外婆做好了所有的后勤工作，還成功地扮演了傾聽者的角色。為了保證晚上有足夠與我相處的時間，在我下班到家之前，Ducati必定已經(jīng)完成全部的作業(yè)，外公、外婆也已經(jīng)帶著Ducati下樓玩耍，照顧他吃完了晚飯。等我到家，除了自己吃飯、洗漱外，便是最幸福的陪練了。

有時是周五的晚上上課，我到家的時間離上課時間只有十分鐘，連上樓的時間都沒有。于是外婆會幫Ducati穿戴好、整理好書包，算好我到家的時間，并在小區(qū)門口等我，讓我立刻帶著Ducati去上課。同樣，一小時后，外公又會按時出現(xiàn)在小區(qū)門口，讓我趕緊帶著Ducati上樓，自行車則交給他來放置。

Ducati剛開始學(xué)琴時才5周歲，個子太矮，坐在琴凳上手夠不到琴，腳夠不到地。這個情況一直到三年后才消失。在這三年里，配合著Ducati不斷長高，外公、外婆給Ducati制作了一套又一套腳墊和坐墊。

先說墊腳的。對于個子小的琴童，墊腳的東西非常重要，否則重心不穩(wěn)，無法很好地彈奏。但是不能用木板凳墊腳，因為木板凳容易一腳踢翻，撞壞鋼琴。外公、外婆找了很多盒子，最終選擇了一個高度正好能讓Ducati雙腳踩實的茶葉盒。這個墊腳的東西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換一換，因為有可能被踩壞了，也有可能是Ducati長高了，需要換一個矮一點兒的。以至于在那三年里，外公外婆每次買回來什么盒裝的物品，都會先打量一下盒子再利用的可能性，陽臺的角落里也堆了一大摞五顏六色的大盒子，隨時準備著給Ducati更換腳墊之物。

坐墊就更重要了，彈琴時前臂最好是平行于琴鍵的，如果個子比較矮，手臂必須翹起來才能夠到琴鍵，就很難保持正確的手形。家里的琴凳是無法調(diào)節(jié)高度的，于是外公、外婆便給Ducati做了一個墊子，包在琴凳上，夏天還給這個墊子裹上了一層涼席。同樣，隨著Ducati的長高，這個墊子也是不斷調(diào)節(jié)，變得越來越薄，直到不再需要。

傾聽者

我不在家的時候，外公、外婆都會做好Ducati的傾聽者。他們當然都不懂鋼琴，也沒有像我一樣旁聽過鋼琴老師的上課，所以自然無法提出什么建議，他們只是很認真地傾聽，不是敷衍地隨意聽聽，而是認真、關(guān)注地傾聽。無論何時，只要Ducati在練琴，必然會有一個人在房間里陪著他——是陪著，而不是監(jiān)督，因為外公、外婆在傾聽Ducati彈琴。對Ducati而言，因為有人在傾聽，即使是枯燥的音階練習(xí)也變得有意義起來。

我忙完回到家，總是看到外公站在Ducati身旁，不知道這樣已經(jīng)持續(xù)了多久，我讓外公坐下聽，外公搖手示意。后來我才知道，外公因為看不懂五線譜，不知道Ducati彈到了哪里，為了確保能按照Ducati的指令以最快的速度幫Ducati翻譜，他一般都是站在Ducati身旁陪他練琴的。（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