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慶芳
關(guān)鍵詞:謝道韞 王凝之 《登山》 詩歌 晉書
謝道韞,東晉陳郡陽夏(今河南省太康)人,疑乃生于公元349 年,卒于409 年a,是名門望族的才女。其父乃安西將軍謝奕(309—358),叔父是太傅(宰相)謝安(320—385)。《晉書》卷九十六云:“王凝之妻謝氏,字道韞,安西將軍奕之女也。聰識有才辯。”b 謝道韞嫁王羲之次子王凝之(344?—399)為妻。據(jù)說謝氏原有《謝道韞集》二卷,今已失傳。(現(xiàn)存作品見本文附錄)《中國婦女通史》將她編進“才高能文的士族婦女”之列,予以褒揚。c現(xiàn)存有關(guān)謝道韞的論文最少有五十六篇d,卻無深入研究她與夫婿王凝之的情感,故本文以《登山》一詩作為切入點,嘗試剖析謝道韞真實的內(nèi)心情感世界。
《登山》的創(chuàng)作背景
一、謝道韞與夫婿王凝之的個性
謝道韞與夫婿王凝之的情感,可以溯源至兩人的個性迥異。不論是少女時代還是嫁作人婦的謝道韞都好勝爭強。從個性而言,謝道韞之名字的“韞”字粵語該讀“蘊”音,是“蘊藏”之意;故筆者推斷其“道韞”之名有“大道蘊藏”之意。此“道”指何物?似非晉代盛行的老莊之道,而是傾向儒家濟世之思,尤其她對貢獻朝廷國家的人敬重有加?!稌x書》卷九十六《列女傳》云:
王凝之妻謝氏,字道韞,安西將軍(謝)奕之女也。聰識有才辯。叔父(謝)安嘗問:“《毛詩》何句最佳?”道韞稱:“吉甫作頌,穆如清風(fēng)。仲山甫永懷,以慰其心。”(謝)安謂有雅人深致
謝安問她《詩經(jīng)》哪句最佳?她即援引了《詩經(jīng)·大雅·烝民》詩句:“吉甫作頌,穆如清風(fēng)。仲山甫永懷,以慰其心?!睆乃娋淇赏魄弥x道韞的志向。《雅》乃士大夫的作品,主要評論王政之得失,故《毛詩講義》云:
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fēng),謂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行〈螅视行⊙叛?,有大雅焉
謝氏對由士大夫詠寫、評論政事的《雅》十分欣賞?!稛A民》一詩寫尹吉甫送別仲山甫往齊地筑城,亦贊美周宣王能任用賢才。g《毛詩講義》云:“宣王之臣,有尹吉甫之學(xué)問文章,以宣揚道,達上下之情;有仲山甫之才德功業(yè),以輔贊彌縫,宣勞內(nèi)外,則其致中興也。宜哉。”h 謝道韞所引四句,大意是:尹吉甫所作的詩歌,像清風(fēng)般溫和純正;仲山甫盡忠職守的懷操,安慰他(尹吉甫)一顆深憂國事的心。謝道韞引此四句,既贊美周代尹吉甫(前852?—前775?)的詩歌,亦贊賞宰相仲山甫i 的才華,顯示了她對為國為民杰出人物的敬慕與欣賞,思想傾向儒家之治國平天下。
謝道韞才華洋溢,頗有爭強好勝之心、巾幗不讓須眉之意,尤見于她與別人的文才比試,《晉書·列女傳》記載:
又嘗內(nèi)集,俄而雪驟下,(謝)安曰:“何所似也?”安兄子朗曰:“散鹽空中差可擬。”道韞曰:“未若柳絮因風(fēng)起?!卑泊髳?。
堂兄弟謝朗(謝據(jù)之子)以“散鹽空中”比擬驟然而下的飛雪,但謝道韞則以“未若柳絮因風(fēng)起”壓倒堂兄弟。后世多注意其比擬之物——因風(fēng)而起的“柳絮”,少留意“未若”二字。此二字可謂揭示了謝道韞的自信和自負,認為己之比擬較堂兄更為優(yōu)勝。謝道韞亦因而得“詠絮才”!1 之名,《三字經(jīng)》更有“謝道韞,能詠吟”之贊。!2 謝安乃有學(xué)問之士,又是朝中大臣,故謝家上下對他敬重有加,謝道韞想在叔父面前表現(xiàn)自己,顯示對他的敬重。此不讓須眉之爭強,亦見于后來為小叔解圍之事上。為此,謝道韞對夫婿王凝之的無為及過度信奉鬼神的懦弱皆感不滿。
據(jù)《晉書》所記,王羲之(字逸少,303─ 361)“有七子,知名者五人?!?!3 五人為:玄之、凝之、徽之、操之、獻之。王凝之乃次子,工草隸,歷任江州刺史、左將軍、會稽內(nèi)史。!4《晉書》又云:“王氏世事張氏五斗米道,凝之彌篤。”!5 王家篤信五斗米道,不好為官。以王羲之為例,他信奉道家無為,屢次推辭任命。!6 揚州刺史殷浩(字淵源,303—356)曾勸他應(yīng)命就職,他以書信回復(fù):
吾素自無廊廟志,直王丞相時果欲內(nèi)吾,誓不許之,手跡猶存,由來尚矣,不于足下參政而方進退。自兒娶女嫁,便懷尚(向)子平之志,數(shù)與親知言之,非一日也。
“兒娶女嫁”指其七兒一女已婚嫁,包括次子王凝之迎娶謝道韞之事。東漢隱士向長(字子平,生卒不詳)待兒女婚嫁后,周游名山五岳,不知所終。!8王羲之仿效之,云自從兒女成家立室后,便有歸隱山林之意。在此氛圍之下,王凝之個性可想而知。王氏一家篤信五斗米,凝之迷信尤深,甚至認為鬼神能退敵:
孫恩之攻會稽,僚佐請為之備。凝之不從,方入靖室請禱,出語諸將佐曰:“吾已請大道,許鬼兵相助,賊自破矣。”既不設(shè)備,遂為孫所害。!
王凝之之死,多少乃迷信鬼神造成,亦乃懦弱無為的個性引致。他所寫的兩首《蘭亭詩》可見其心志:
莊浪濠津,巢步潁湄。冥心真寄,千載同歸。煙熅柔風(fēng)扇,熙怡和氣淳。駕言興時游,逍遙映通津
即興而游“逍遙”是其志向,心境寧靜無俗念“冥心”是其心思。他的言行皆傾向道家的無為與逍遙。
相反,謝道韞有才學(xué),亦有好勝爭強之心,故此對夫婿王凝之好道、無為及不爭感到異常不滿?!妒勒f新語·賢媛》記云:
王凝之謝夫人既往王氏,大薄凝之。既還謝家,意大不說(悅)。太傅慰釋之曰:“王郎,逸少之子,人材亦不惡,汝何以恨乃爾?”答曰:“一門叔父,則有阿大、中郎;群從兄弟,則有封、胡、羯(一作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世說新語》所記與《晉書》相類@2。謝道韞嫁入王家以后,對王凝之頗冷淡輕視,“大薄凝之”,回娘家時心有不悅。太傅謝安問她:王凝之是逸少兒子,人品才學(xué)不差,為何對他怨恨不滿?她回答:伯父叔父之中,有謝尚(阿大)、謝萬(中郎)@3 等人物,堂兄弟之中有謝韶(封)、謝朗(胡)、謝玄(羯)、謝川(一作謝淵)(末)@4 等人,卻想不到天地之間竟有像王凝之般的人,后世因而有“天壤王郎”之語典,專指沒出息的丈夫。謝道韞認為人該勤奮,從她勸弟用功一事可見,《世說新語·賢媛》記云:
王江州(王凝之)夫人語謝遏曰:“汝何以都不復(fù)進?為是塵務(wù)經(jīng)心,天分有限?”
謝道韞問弟弟謝遏何以不用功上進,是俗務(wù)煩心,還是天分有限?其思想是傾向儒家修身治國之思。事實上,謝家子侄大多上進好學(xué),以報效朝廷為己任;反觀王凝之,則以逍遙、信道為尚。她將夫婿與叔伯、堂兄弟比較,認為自己的夫婿不論如何也比不上;謝道韞與夫婿個性之迥異由此可見一斑。
謝道韞與王凝之乃士族之間的門第婚姻;王、謝兩大家族為鞏固彼此的特權(quán)而締結(jié)婚姻,二人之間沒有愛情可言。她不喜歡懦弱無為而過度篤信鬼神的王凝之,欣賞貢獻朝廷的杰出人物。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婚嫁的魏晉時代,婦女敢說夫婿不是,已是十分大膽,因批評夫婿,幾乎等同間接批評父母長輩擇偶之不當。
二、究竟謝道韞對夫婿王凝之的情感如何?
究竟夫婦二人之感情如何?或許可以從《登山》(又名《泰山吟》@6)一詩推斷。詩云:
峨峨東岳高,秀極沖青天。
巖中間虛宇,寂寞幽以玄。
非工復(fù)非匠,云構(gòu)發(fā)自然。
器象爾何物?遂令我屢遷。
逝將宅斯宇,可以盡天年。
就詩中所言之“東岳”,有學(xué)者認為在南北分治時期,謝道韞不可能或無法登上泰山,所登之山該是位處會稽上虞縣的車騎山,而“東岳”是指稍高于車騎山的東山;又云于《光緒上虞縣志》見此詩題為《車騎山》。@8 筆者翻查所述縣志兩個版本,而暫未見此項@9,未可確定此論真?zhèn)?。然,大多學(xué)者相信“東岳”即泰山,為五岳之一,又名“岱宗”,簡稱“岱”,在今山東省境內(nèi)。
詩歌的前六句描繪泰山的巍峨雄峻,表達道韞對大自然山嶺自然天成的崇敬。謝道韞登上泰山,見山石嶙峋,山洞幽寂奇異,驚嘆大自然的奧妙、造物者之鬼斧神工。她以石室虛宇非工匠之所為、人力之所及,贊美大自然之玄妙。
后四句向大自然萬物提出質(zhì)詢,流露托跡山林,與萬物共享天年的心愿。謝道韞質(zhì)問大自然造物者是誰?為何令她屢受挫???詩人萌生歸隱山林的念頭,在山川之中終老。為何謝道韞會發(fā)誓寄居泰山之山林,安渡余生歲月?全詩似乎詠寫泰山景色及隱居山林之意,然而筆者重復(fù)檢視此詩,發(fā)現(xiàn)了詩人深藏之情感。
創(chuàng)作日期及登山原因之推斷
一、為何選千里之遙的泰山
南北雖分治,但百姓往來應(yīng)該不受阻,尤其山林之間多不設(shè)城墻。值得思考的是:謝道韞居浙江紹興的會稽,而泰山位于山東中部、泰安北面。作者何以千里迢迢地登上她心目中的“泰山”?若她真的前往泰山,從河南走至山東,在依靠舟船、馬牛代步的晉代,所需時間漫長。難道只為欣賞泰山的大自然景色?
謝道韞所居之會稽亦有山嶺,有學(xué)者認為她前往山東的可能性不大,可能視所居州郡中之東山為泰山,而此問題尚待深入研究。不論如何,深居簡出的她何以不怕辛勞而登山——登上她心目中的“泰山”?未回答此問題時,先探查謝道韞與王凝之婚后之感情。
二、婚后謝道韞對王凝之的情感
《晉書》記述謝道韞對王凝之的不滿只限于二人婚姻初期,故有“初適凝之”之言,顯示此不悅非長久之事。二人相對日久,難免自生情愫,對夫婿之思想個性亦漸理解。事實上,婚后的謝道韞,在王家克盡婦道,盡力做好自己作為媳婦之本分,亦保持自己的獨特個性。《晉書·列女傳》記小叔王獻之與客人談?wù)撝畷r,因詞窮而屈服,謝道韞主動為他解圍,可謂愛屋及烏之舉:
(王)凝之弟獻之嘗與賓客談議,詞理將屈,道韞遣婢白獻之曰:“欲為小郎解圍?!蹦耸┣嗑c步鄣自蔽,申獻之前議,客不能屈。
謝道韞命侍婢以青紗屏風(fēng)遮掩,將王獻之之論重新申辯,竟無客人能屈折她。她雖然對夫婿不滿,婚后卻完全融入王家生活。為替王獻之解圍而與賓客辯論,不但突顯其愛屋及烏——維護小叔之心、辯正真理之志,亦見其爭強好勝之性格。
公元399 年,王凝之為會稽內(nèi)史之時,會稽為賊人孫恩(字靈秀?—402)所破?!稌x書·列女傳》云:
及遭孫恩之難,舉厝自若,既聞夫及諸子已為賊所害,方命婢肩輿抽刃出門,亂兵稍至,手殺數(shù)人,乃被虜。其外孫劉濤時年數(shù)歲,賊又欲害之,道韞曰:“事在王門,何關(guān)他族!必其如此,寧先見殺。”恩雖毒虐,為之改容,乃不害濤
謝道韞初時舉措如常,乃相信夫婿抗賊之能力,及聞夫婿及諸兒子皆為賊人所害,才領(lǐng)婢仆頑抗。“聞夫及諸子已為賊所害”一句顯示了謝道韞與王凝之生育諸子。她與王凝之還生育了女兒,女兒已嫁劉氏,生有大外孫劉濤。換言之,謝道韞與夫婿之婚姻應(yīng)該頗愜意,才可生育多名兒女。
王凝之亡后,謝道韞一直為丈夫守寡而居于會稽,操持家務(wù)嚴肅謹慎,克盡王家媳婦之責(zé),可見她對夫婿之深情。其時,太守劉柳得知謝道韞之名,欲與她談議,故登門請教?!稌x書》卷九十六記載:
自爾嫠居會稽,家中莫不嚴肅。太守劉柳聞其名,請與談議。道韞素知柳名,亦不自阻,乃簪髻素褥坐于帳中,柳束修整帶造于別榻。道韞風(fēng)韻高邁,敘致清雅,先及家事,慷慨流漣,徐酬問旨,詞理無滯。柳退而嘆曰:“實頃所未見,瞻察言氣,使人心形俱服?!钡理y亦云:“親從凋亡,始遇此士,聽其所問,殊開人胸府。”
謝道韞寡居期間,保持巾幗不讓須眉之個性,無婦女怯懦忸怩之態(tài),大方與劉太守隔紗帳高談闊論,使之心形俱服。她云自從親友族人亡故后,直至遇上劉柳太守為止,才開人心府。換言之,自親友亡故后,她無可痛快暢談之人。按常理而言,她嫁為王家婦,夫家有學(xué)識可與她談議之士甚多,如家翁王羲之、大伯王玄之、夫婿王凝之(?─ 399)、三叔王渙之、四叔王肅之、五叔王徽之(338—386)、六叔王操之、小叔王獻之(344—386)、小姨王孟姜等人。
然而,家翁其時已卒;而王氏兄弟之中,王玄之早卒,余者以王獻之為佳?!稌x書·王羲之傳》引謝安之言的證:
(王獻之)嘗與兄徽之、操之俱詣謝安,二兄多言俗事,獻之寒溫而已。既出,客問安王氏兄弟優(yōu)劣,安曰:“小者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