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過了頭》閱讀筆記
常安娣
2009年Knopf公司集結(jié)出版的《幸福過了頭》收錄了加拿大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愛麗絲·門羅的十個短篇故事。喬伊斯·卡羅爾·奧茨(Joyce Carol Oates)在《紐約書評》上發(fā)表過該書書評,認為:“《幸福過了頭》這個標題,既十分諷刺,也十分真誠?!?/p>
奧茨的這一評論的確中肯。從情節(jié)來看,這個短篇集的前九個故事依舊帶有門羅擅長的哥特主義色彩:《維度》和《孩子的游戲》中的兒童謀殺,《溫洛嶺》中的老男人和女學生的變態(tài)關(guān)系,《深洞》中兒童時代的陰影引發(fā)的家庭悲劇,《面孔》中畸形外貌帶來的恥辱,《一些女人》中的疾病之痛,《森林》中的飛來橫禍,以及《自由分子》中年輕人的瘋狂暴力。邁克爾·高拉(Michael Gorra)曾在《泰晤士報文學增刊》發(fā)表重要書評,把《幸福過了頭》的核心歸納為“必死的命運”?!靶腋_^了頭”顯然具有明顯的諷刺意義。
而第十個——本書同名故事《幸福過了頭》,講的是19世紀俄國天才女數(shù)學家索菲婭·科瓦列夫斯基的故事。門羅通過這個基于真實人物的歷史短篇小說,討論了一個常見而又古老的問題:人要如何生活,才能得到幸福。相比前面九個多少有些暗黑色彩的故事里那些極其觸目的恐懼感、罪惡感、羞恥感等,索菲婭的故事可謂十分清新、動人,就是關(guān)于一個女人在其短暫一生里努力追尋幸福的故事。
幸福是什么?這是一個古老的問題。從前蘇格拉底時期的哲人,到亞里士多德、斯多葛派、伊壁鳩魯派、基督教各派,再到近現(xiàn)代的功利主義、精神分析、弗洛伊德、康德、尼采、叔本華、羅素等,哲學家一直在嘗試定義“幸?!?,但都無法給出統(tǒng)一的定義。只有一個共識:無論是對個體,還是對社會,幸福都是我們追求的終極目標。
齊亞德·馬拉(Ziyad Marar)總結(jié)前人關(guān)于幸福的論述后,在《幸福的矛盾》一書里闡發(fā)了一個重要的觀點:幸福就取決于自由和正當性的平衡——對自由的追求幾乎都是以“我”為中心,是自我表達,也是逃離他人;相反,正當性則幾乎完全依靠他人,即我們需要走向他人、得到他人的認可。
19世紀的俄國,經(jīng)過前期的一系列戰(zhàn)爭之后,社會內(nèi)部發(fā)生了劇烈變化。但是,盡管社會意識在變,在1950年代之前,就連最激進的出版物也仍不會宣傳男女平等的觀念。隨著農(nóng)奴解放運動、工業(yè)化發(fā)展、城鎮(zhèn)勞動階級興起、精英知識分子開始重新定義與政府和人民的關(guān)系,一場新的、自覺的婦女運動發(fā)展起來。有思想的女性,繼續(xù)前人爭取平權(quán)的斗爭,挑戰(zhàn)關(guān)于“女性角色”的傳統(tǒng)觀念,終于引發(fā)社會對“女性問題”的關(guān)注:與男性平等的受教育權(quán)、勞工報酬和從政機會。
到了1850年代,俄國社會開始廣泛討論女性受高等教育的問題。1859年,圣彼得堡大學開始允許女生旁聽課程。遺憾的是,當局將之視為女性民粹主義和女權(quán)主義的溫床,于1863年取消了女性在大學聽課的權(quán)利。若要繼續(xù)求學,那些旁聽生只能到國外去。護照和簽證的獲取著實不易,加上高額的旅費,很多有潛力的女學生沒能進入歐洲高等學府繼續(xù)深造。
索菲婭是這些女學生當中的一個。與當時不少女學生的做法一樣,她順從了當時社會風俗的壓力,通過與同情婦女解放運動的青年弗拉迪米爾的白色婚姻(有名無實的婚姻),得到了守舊的父母的許可,踏上了去往歐洲求學的道路,開始了她追尋幸福的旅程。
她以這種相對而言較為溫和的方式于1870年離開了俄國的家庭,1874年在德國拿到數(shù)學博士學位。這將是她短暫人生里非常值得懷念的四年。期間她結(jié)識了一生的良師益友、著名的數(shù)學教授魏爾施特拉斯。他認為索菲婭是他終其一生都在等待的、一個能全面挑戰(zhàn)他的學生,“一個一流的數(shù)學家”。此時的索菲婭在自由氣息更為濃厚的西歐,沒有家庭的阻力,做著自己從十三歲起就夢想的事,也得到名師的認可,是一段難得的、單純的、既能享受自由,也能享受正當性的幸福時光。
1874年,索菲婭拿到學位后與弗拉迪米爾回到了俄國巴利比諾的家中。但俄羅斯并不稀罕她的女性數(shù)學家的身份。她只好“把學位放在天鵝絨的盒子里,然后擱進行李箱,一忘就是幾年”。在北俄羅斯讓人陶醉的風光和社交娛樂里,索菲婭和弗拉迪米爾從原來白色婚姻的狀態(tài),變成了情人,很快有了女兒,家庭生活開始了。此后的九年,她拋棄了數(shù)學的世界。
她與丈夫經(jīng)歷了一系列的挫折和打擊。繼遺產(chǎn)投資失敗后,丈夫離開學術(shù)圈,選擇投資經(jīng)商,最后又以失敗告終。面對社會思潮的變化、經(jīng)濟的壓力,弗拉迪米爾開始抑郁?;橐錾罾锏母鞣N不幸,讓索菲婭既沒有物質(zhì)自由,也沒有精神自由,妻子和母親的雙重角色,在壓抑的家庭氛圍里,也無法讓她感到正當。
哲學家羅素在《征服幸?!防飳懙溃骸罢嬲男腋W钪匾囊粋€因素之一,是兩個人出于互惠而產(chǎn)生的愛,這不僅是各自受益的方式,基于此,兩人也因為共同利益成為一體?!彼J為這種互惠的愛是最好的愛,而那些阻止互惠之愛蓬勃發(fā)展的障礙是極惡的,是世界一直遭受不幸的原因。
在婚姻和家庭生活里,索菲婭不能給予愛,“也許自始至終她都是鄙視他的。不管他是崇拜她還是侮辱她,總之她就是不可能愛上他?!彼驳貌坏綈邸ダ厦谞栐谄D難的謀生過程中,慢慢由原來那個尊重女性、支持婦女解放運動的激進青年,變成了這個形象的反面:
他變得冷淡,態(tài)度粗暴,還高人一等。他說,你給我舉個例子,有哪個女人真的重要到讓世界有所不同的?當然當然,除了那些勾引男人,謀殺男人的以外。女人先天落后,還自我中心,但凡她們有點想法,但凡有一個體面點的目標她們愿意投入精力了,她們馬上就得了癔病,用自己的自大把目標全給毀了。(p.329)
齊亞德在解釋人們追尋自由的原因時,強調(diào)“觀眾”的影響因素。在任何一段關(guān)系里的幾方里,彼方都是他人,他人都充當觀眾的角色。當我們認為身邊的觀眾無能(impotent)的時候,我們會產(chǎn)生逃離這種觀眾、獲得解脫的渴望。相反,在追求正當性的時候,我們恰恰最需要觀眾在場。弗拉迪米爾是索菲婭最重要的觀眾。很遺憾,生活的壓力迫使這兩名學者先后放棄自己擅長而且充滿熱情的事業(yè)——弗拉迪米爾是古生物學,索菲婭是數(shù)學——被迫進入新的領(lǐng)域,服務那些自己曾經(jīng)反對的人,眼睜睜被生活的洪流裹挾前進,彼此越發(fā)疏離。弗萊迪米爾對索菲婭的態(tài)度,從原來的欣賞、同情、也可能存在愛情,到最后的刻薄、嫉妒和不肯原諒(死前給親人都留了信,唯獨沒有索菲婭的)。他對于索菲婭來說,是一個能帶給她“平等”,“而無法帶給她溫暖和安全感”的人。
羅素認為,唯有雙方毫無保留、雙方的人格合并成新的人格時,兩性關(guān)系才具有真正的價值。然而到了婚姻生活的后期,索菲婭與丈夫不再分享共同的觀念、沒有共同的目標,未來成了幻影。夫妻兩人都不能無法愛,也得不到愛,感受不到正當,被擠入各自的孤獨,彼此成了對方的無能的觀眾。面對這樣的觀眾,他們的出路毫不意外——逃離、尋找新的自由。只是,弗拉迪米爾選擇了自殺方式,索菲婭以絕食的方式麻痹痛苦,熬下來之后,于1883年再度離開俄國,乘船去了瑞典。
“船駛進了一片勢不可擋的落日暮色之中。不要犯傻了。她想。我要讓自己過真正的生活?!保╬.331)
過去幾個世紀,哲學家、心理學家、社會學家在嘗試總結(jié)幸福生活的要素時,“愛情”都是必不可少的一項。羅素說,愛情是幸??鞓返脑慈?,而愛情的缺失則是造成痛苦的重要原因。
1888年,索菲婭在瑞典遇到了俄國人馬克西姆,人生第一次陷入愛情,非常投入、癡迷?!拔覐膩頉]有像和胖馬克西姆在一起時這樣,向往寫下浪漫的篇章?!?/p>
社會學家弗朗西斯科·阿爾貝羅尼(Francesco Alberoni)是這樣描述愛情的:
戀愛就是尋找個人的命運,尋找個人的自我,是徹底的尋找,要靠另一個人才能成功。需要通過與她/他對話,通過接受、理解、挑戰(zhàn)和解放過去與現(xiàn)在,彼此才能在對方身上找到認同。
與阿爾貝羅尼見解有異曲同工,美國社會學家羅伯特·貝拉(Robert Bellah)認為愛情創(chuàng)造了一種困境。一方面,愛情是獨立個體和自由的完美表達,另一方面,它為兩人提供親密、共性和分享。在一段理想的愛情關(guān)系里,這兩個方面完美結(jié)合,愛情既是絕對自由的,又是完全分享的。愛情既要讓人感到自由,也要讓人感到正當性,才能讓人產(chǎn)生幸福的感覺。
作為自由的愛情,是關(guān)于感受新生、自我表達、創(chuàng)造力的。馬克西姆對于索菲婭是一個全新的體驗。索菲婭第一次自由地表達了自我,不再是少女時代那個順從壓力、依靠違心的“白色婚姻”去獲得求學機會的那個小索菲婭了。風俗規(guī)范不再能束縛她,情欲和愛戀她不再掩飾,變得坦蕩、真誠、高調(diào),希望世界都看到她的幸福。
在這逃離傳統(tǒng)、他人和語言而又得以自由展示自我的時刻,她心懷浪漫,憧憬未來。此時的她在馬克西姆眼里,是一個“同時擁有數(shù)學天才和女性羞怯的女人,相當?shù)孛匀恕薄K龔慕憬悴∈?、丈夫自殺的陰影里走了出來,充滿力量和希望。這種積極的能量反哺了她在數(shù)學上的創(chuàng)造力——勃丁獎順利到手,隨之而來的是榮譽、盛名和豐富的社交活動。
可惜好景不長。熱戀狂潮褪去后,驕傲的馬克西姆因為索菲婭的耀眼光環(huán)而心生自卑,懷疑索菲婭有控制他的傾向,人生第一次感到了來自女性的威脅。他隱約有些妒意:“她除了是數(shù)學家,還是小說家。而他一個也不是……只不過是個學者,一個男人?!彼膽褢C怒,借口要寫作,悄悄去了外地,并回信拒絕索菲婭來看他的建議,直言他身邊有一個“情緒消沉”的女子需要照顧,而索菲婭應該去忙她的工作,還刻意提醒索菲婭還有“母親”這一角色要去扮演。
在本來已經(jīng)十分殘忍的回信里,他再補一刀:“要是我愛你,我的信理應有所不同?!?/p>
要是我愛你!
馬克西姆吸引索菲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包括他復雜多元的個性和氣質(zhì)、以及他在索菲婭面前呈現(xiàn)的“保護者的形象”。作為一個被俄羅斯政府視為異見分子的自由主義者,他對自己所信仰和捍衛(wèi)的一切具有“不可思議的確信態(tài)度”。這一點讓索菲婭想起了自己的父親?!耙蕾嗽谒麄兊谋蹚澙铮阋矔杏X到這種自信是你一生都需要的?!蓖瑫r,共同的國籍、共同的語言、共同的文化背景迅速拉近這兩位身處異國他鄉(xiāng)的戀人,“仿佛西歐的各種語言都是單薄的形式上的牢籠,他們在里面已經(jīng)困了太久”。馬克西姆帶來的物質(zhì)上和情感上的溫暖與安全感,是索菲婭未曾在丈夫弗拉迪米爾那兒得到過的,可以想象她會多么珍惜。這也是為什么索菲婭在面對來自馬克西姆的傷害時,會選擇忍氣吞聲,咽下驕傲,放低姿態(tài),努力嘗試讓他回心轉(zhuǎn)意。但同時她也深知這其中的自欺欺人,于是孤獨、焦慮和痛苦隨之而來。她對未來不再確定。
去南方過圣誕之前,她寫信告訴茱莉亞,說她不知道未來是幸福還是悲傷。她想要告訴他她是認真的,想看看他是不是。她做好了顏面丟盡一場空的準備。(p.294)
馬克西姆為著保持“紳士”的名聲而信守承諾,打算來年春天與她結(jié)婚,她心里懷疑他的真誠。但是她選擇繼續(xù)自我欺騙,因此對將來沒有了底氣——將來的幸福的更多的是一種幻想,而非希望。
她決不能想——她決不能想這是在繞著圈子說他其實希望他們春天不要結(jié)婚。她已經(jīng)給茱莉亞寫了信,告訴她終究會幸福。終究幸福。幸福。(p.295)
我們總是容易愛上一個能夠傷害自己的人,同理,那些愛上你的人,是你有能力傷害的人。換言之,人同時身處舞臺上和觀眾席里,既是自由的、暴露的、脆弱的舞臺演員,也是臺下冷酷的、沉默的觀眾/裁判。這就是愛情的矛盾,既要讓人感到自由,又要感到正當。走得太近或太遠,都有可能使自己成為這一關(guān)系里的無能觀眾。
作為正當性的愛情關(guān)乎親密、尊重、理解、忠誠、認同。馬克西姆是索菲婭這一人生階段里最重視的觀眾,她亟需從他身上感到正當性,否則自由便無意義,幸福便不可能??墒?,他在自卑時用言語刺傷她、鄙視她的數(shù)學、承諾結(jié)婚只是出于保持紳士名譽而不是出于真正的、平等的愛。在這段愛情關(guān)系里,一個放低姿態(tài)用力過度,另一個則謹慎保留過于防范。
羅素又說:“任何形式的謹慎里,對幸福最致命的,莫過于對愛情的謹慎小心?!?/p>
羅素認為導致不幸福的因素很多,第一個便是無聊,而戰(zhàn)勝無聊,主要得靠工作。雖然工作的過程中也會有無聊,但這種無聊帶來的痛苦,相比無所事事的無聊帶來的痛苦,簡直不值一提。通過工作獲得收入,建立名聲,是人生意義的延續(xù),長遠而言,是幸福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就19世紀而言,男性比女性幸運,有工作的女性比一般家庭主婦幸運。
弗洛伊德列舉過一系列常見的逃避痛苦的方式,包括酗酒、發(fā)瘋、幻想、工作等。在所有逃避痛苦的方式里,工作無疑占據(jù)了索菲婭短暫一生里很大一部分時光。但我認為工作對于索菲婭來說,作為數(shù)學家的工作和作為小說家的工作既給她帶來自由,也滿足了她對正當性的需求。
女性寫作在俄國歷史上長時間得不到社會的接受,即便到了索菲婭的時代,女性作家在創(chuàng)作和出版時仍然遭遇極大的阻礙。社會普遍認為女性作家的角色似乎與良好的教養(yǎng)不相匹配。俄國作家瑪利亞·切布里科娃(Maria Tsebrikova)回憶當時的境況時說:“人們嘲笑我們,親戚挑剔我們?!庇痴者@一不幸事實的,是小說里索菲婭父親對大女兒阿紐卡刊發(fā)故事的態(tài)度。父親大發(fā)雷霆,認為有辱家門。他對女兒寫作這件事的反對和羞辱,正是當時作家這一角色及其作品無法給女性帶來正當性的表現(xiàn)。但是姐妹倆并沒有因為父親的反對而畏懼退縮,反而在寫作這條路上都走得真誠、長遠。像同時代的許多女作家一樣,她們擁有異乎尋常的堅強意志。
在19世紀,許多俄國女作家很少能得到自己時代的認可,也不是所有人都是一流的作家。有些人才華平平,才華高一點的,由于生活的艱苦,也無法全面表達自己的天賦。但她們所有的人,都為俄羅斯文獻貢獻了女性的聲音,使得這時的文學有了不同的主題和語言。索菲婭便是其中一員。
寫作對索菲婭而言,也具自由與正當性兩重意義。
小說創(chuàng)作是她躲進回憶、逃離現(xiàn)實的歸宿。她寫過小說,但最愛的是自己寫的那本回憶錄——《拉耶夫斯基家的姐妹》。當時的評論家給這本回憶錄不屑地打上了“懷舊”的標簽,盡管索菲婭本人對此不以為然,但不可否認,這的確是一個懷舊的故事。
新牛津字典這樣解釋“懷舊”:“對過去充滿多愁善感的向往和引起懷念的喜愛,描述的通常是一種痛苦且甜蜜的情感,既摻雜著重連過去的快樂,又摻雜著過去已逝的失落。”哥倫比亞大學比較文學教授尼古拉斯·達姆斯(Nicholas Dames)則認為,懷舊包含了有關(guān)一個人過去的許多故事,這些故事不是將回憶拆解、分散為一系列具體的、被讓渡的時刻,相反,這些故事所做的主要是解釋并鞏固回憶,而根除那種具有威脅性的、充滿本已消失的細節(jié)的“純粹記憶”這一巨大場域,懷舊才能得以幸免。懷舊讓過去封存,防止回憶污染現(xiàn)在。懷舊的回憶,其目標總是對過去的事實進行風選,使之具有確定的、穩(wěn)定的、共享的意義。因此,很多對過去創(chuàng)傷的回想,得以被轉(zhuǎn)化成懷舊的回憶。
對已逝青春的書寫讓索菲婭做到了放下、原諒、超越過去:
“她寫下了自己對巴利比諾生活的回憶,回憶洋溢著她對失去的一切的愛,不管是曾經(jīng)絕望的,還是曾經(jīng)珍愛的。她寫的遠遠不是家,那個家和姐姐都已經(jīng)不在了?!保╬.325-326)
懷舊這種“往后看”的行動,實際上造成了一種“向前走”的結(jié)果。寫作給身陷麻煩現(xiàn)實的索菲婭帶來希望。就在臨終前,她還在在構(gòu)思新的故事,認為自己會比過去寫得更好。她感覺到生命的悸動,想找到問題的核心。在小說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索菲婭是被解放了的索菲婭,她默默前行,不被過去的傷痛束縛。
另一方面,寫作之于索菲婭,又是對接現(xiàn)實、表達現(xiàn)實的渠道。與充滿革命熱情的姐姐阿紐卡不一樣,索菲婭“對政治沒有熱情,也不覺得自己打算投身于政治事業(yè)?!北M管如此,除了數(shù)學和瑣碎的煩惱的生活,她的情感世界里還藏著比較強烈的愛國主義。她出于“為祖國感受到的痛苦”,寫下了《虛無主義的女孩》,這是她“愛國主義的大爆發(fā)”。這是一本“非常俄羅斯”的書,主角是一個對政治的興趣遠遠大于對愛情的興趣的女孩。這本書在俄國注定通不過審查,其他國家也不會感興趣。而且,她跟魏爾施特拉斯教授介紹自己的創(chuàng)作時,也看出他不感興趣。這是一本既得不到自己在知識界最重要的朋友/觀眾的關(guān)注,也得不到權(quán)力階層的認可、從而無法出版的小說。某種意義上索菲婭是為了紀念充滿革命熱情的姐姐阿紐卡而寫,但這本小說的完成、被禁,反映的恰是她投入現(xiàn)實、參與歷史的行動。她相信這本書的潛在讀者——那些被放逐的俄羅斯政治犯——會想辦法讀到這本書的手稿,會贊美這個故事。與那本書寫過去、超越過去從而帶給她自由的回憶錄不一樣,這本主題與政治相關(guān)、結(jié)局也因政治原因無法出版的小說,是她渴望正當性的表現(xiàn)——她在乎她的觀眾、希望得到他們的認可。
索菲婭的另一份工作——作為數(shù)學家的工作,是自由與正當性的矛盾一體。
當初的勃丁獎雖然帶給她離奇璀璨的聲望,但她在找工作的時候卻一直遭遇閉門羹,那些把握著大學之門鑰匙的男人們“腦子里全是舊觀念,認為女人的大腦里只有緊身胸衣和名片”,他們不會向她敞開大學的校門。直到人生的最后十年,她才終于在斯德哥爾摩大學獲得工作機會,成為歷史上第一位被大學聘用的女數(shù)學家。
學術(shù)界男性知識分子普遍的優(yōu)越感甚至傲慢,讓她難以融入,而那些大科學家的太太們也“都不想看見她”。即便到了瑞典這個思想觀念相對開放進步的地方,那里的太太們對她尊重有加,但仍讓她覺得自己是個“怪人”。她對她們也心懷厭倦。關(guān)于學生,她說:“即使當教授……我也會瘋掉的。學生都資質(zhì)平平,總體來說。他們只記得最明顯最常規(guī)的模式?!?/p>
教學周邊的人際關(guān)系和教學本身無法給予她正當性,男性同行、太太們、學生們都難以成為她的有力觀眾。而她也沒有把教學當作她真正的工作,在她心里,真正的工作指的是研究。她一度憧憬著能靠著與馬克西姆結(jié)婚,離開教職崗位,那樣她就“自由了……能做更多的研究了”。
對她來說,“數(shù)學是大自然的禮物,正如北極光。它獨立于世界上的任何東西而存在”。與教學相反,數(shù)學科研的世界是他人世界的對立面,是一個“嶄新的世界”,擁有獨特的語言,“令她喜悅”。這使得她可以毫不糾結(jié)、毫無眷戀地從他人的世界轉(zhuǎn)身離開。
她的研究也沒有得到未婚夫馬克西姆、妹夫、外甥的認可,他們一致認為那是無用的。這部分正當性的缺失雖然讓她遺憾,但她并不在意。與很多別的同行不一樣,面對數(shù)學,她“對工作的關(guān)注遠遠超過對名望的關(guān)注……它不會和論文混在一起,不會和獎賞混在一起,也不會和同僚混在一起”。而她自己,“和偉大的詩人一樣,精確,一絲不茍”,身上“有一種類似直覺的東西,閃電般的靈光一現(xiàn),揭示一直存在的東西”。
羅素說,從建設(shè)性的事業(yè)里獲得滿足,是生活中最令人幸福的事情之一,但不幸的是,這種幸福一般只有少數(shù)具有才華出眾的人才能享受到。
幸運的是,索菲婭就是其中之一。
1891年,在斯德哥爾摩大學的公開演講標志了索菲婭的職業(yè)頂點。她感到滿足、幸福,從酒會出來,走在斯德哥爾摩下雪的街頭,“她全身心地沉浸在以前從未體驗過的銷魂狀態(tài)。這時候的城市真像是童話里的城市”。此時的她健康已經(jīng)惡化,三天之后,她因肺病去逝,年僅四十三歲,死前呢喃:“幸福過了頭。”
回首當初她在丈夫自殺后,決心“要去過真正的生活”。乘船離開俄國到她在斯德哥爾摩去世的那天,她走出了絕望,經(jīng)歷了愛情、羞辱、傷害、自欺欺人,獲得了恩師魏爾施特拉斯的欣賞和友情,得到了舉世聞名的勃丁獎,也獲得了與能力相匹配的大學教職,當然,還有一身的疾病。這是八年真正的生活。但也只有八年,時間沒有再給她機會。從這角度來看,“幸福過了頭”的確是諷刺的。
弗洛伊德總結(jié)過人們所遭遇的痛苦最常見的三種來源:我們的身體,因為它注定要衰敗和解體,而痛苦和焦慮是信號;外部世界,因為它可能以壓倒式的、毀滅式的、無情的力量向我們咆哮;最后,與他人的關(guān)系,而它帶來的痛苦是最難以克服的。索菲婭長期遭遇肺病和心臟疾病的纏擾,最后英年早逝。生活中最重要的三部分——家庭、愛情和事業(yè),她從中經(jīng)歷了各種自由和正當性的矛盾與平衡。但在回憶從前時,她坦言原諒、熱愛過去的一切。在逃離他人和擁抱他人的兩端來回奔跑時,她明白了生命中“有往復的運動”——生與死、榮耀與痛苦、幸福與悲傷。去世之前她還希望通過下一個要寫的故事,發(fā)現(xiàn)某種隱藏的、“虛構(gòu)的,但又不是虛構(gòu)的”東西。她死在當時一個女性知識分子可能擁有的最好職業(yè)的巔峰,去世之前仍舊憧憬愛情。
艾麗絲·門羅在百科全書上查閱資料時,讀到了這位天才數(shù)學家兼小說家的索菲婭·科瓦列夫斯基的故事,產(chǎn)生了深深的興趣。閱讀了能找到的一切有關(guān)她的資料,門羅寫下了《幸福過了頭》這個歷史短篇小說,但也強調(diào)“事實性與歷史可信性并不是重點”。歷史里那個真實的索菲婭,在愛情的打擊下一度精神失常。門羅沒有在故事里給索菲婭安排這樣可悲的情節(jié),相反,她把勇氣和希望給了她。我從中讀出門羅對這個人物的珍惜和愛,其中有天才對天才的惺惺相惜,也有女性對女性的真摯關(guān)懷,畢竟,她和索菲婭一樣,都曾在各自的時代里執(zhí)著地抗爭來自家庭、社會的壓力以及各種對女性不友好的勢力,溫和但又充滿內(nèi)在力量。她“賦予”索菲婭的幸福,雖有諷刺,但這幸福也是真的。索菲婭相信宿命,人人都會被遺忘。但是,人們并沒有忘記她。他們用她的名字來命名月亮上一個火山口的名字。那是一個能量爆發(fā)之后的世界,安靜、自由,而且超越。
?Robert Thacker,Alice Munro:Writing Her Lives:A Biography,Toronto:McClelland&Stewart Ltd.,2011,p.504.
?Ibid.,p.509.
?NicholasWhite,A Brief History of Happiness,Oxford: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06.
?Ziyad Marar,The Happiness Paradox,Reaktion Books Ltd.,2003.
?Natalia Pushkareva,Women in Russian History:From the Tenth to the Twentieth Century,New York:1997,p.209.
?Ibid.,p.210.
?Bertrand Russell,The Conquest of Happiness,London:George Allen&Unwin Ltd.,1930,p.182-184.
?Ziyad Marar,The Happiness Paradox,Reaktion Books Ltd.,2003,p.78.
?Bertrand Russell,The Conquest of Happiness,London:George Allen&Unwin Ltd.,1930,p.1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