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玲玲
除了小說之外,布朗肖一生寫下了大量的文學評論,關(guān)于里爾克、荷爾德林、勒內(nèi)·夏爾,關(guān)于卡夫卡、馬拉美,關(guān)于???、巴塔耶、薇依等等,這一系列的名字事實上是布朗肖的精神對話者,終其一生,隱居避世的他始終都在與這些偉大的靈魂進行熱烈的交談,進行一場“無盡的對話”。如此看來,布朗肖思想主要是在現(xiàn)代文學的豐饒土壤里生長起來的,然而悉心聆聽,會發(fā)現(xiàn)有一道或明或暗,從古代一直延伸到當下的幽深的地下之泉,一直在浸潤、滋養(yǎng)著他的思想。古希臘的俄耳甫斯教、諾斯替主義、猶太神秘主義(以撒·盧里亞Isaac Luria)、基督教否定神學(偽狄奧尼修斯、??斯兀?,這些有著神秘面向的地下暗流,雖然沒有在他的作品中以直接的姿態(tài)出場,涌出地表,但是卻在暗中提供了深厚的養(yǎng)分,甚至說奠定了他思想的底色也不為過。即便是在20世紀令人眼花繚亂的智識景觀中,布朗肖也是過于奇異的植株,這無疑與他思想中隱秘的神學之維有著深刻的關(guān)系。
真正的生活是不在場的,
我們不在這個世界上。
——蘭波《地獄一季》
在談論赫拉克利特時,布朗肖提到人的人-神二元性,他認為赫拉克利特的幽深智慧,其神諭般的、充滿了矛盾的言說方式并不是對于理性邏輯的輕視和拒絕,歸根結(jié)底是對人的這種二元存在的深刻覺知。因為理性邏輯、矛盾律畢竟只在人生存的特定維度中才有效?!鞍⒉_有一天通過詩人巴庫利德斯之口,對阿德墨托斯說:‘你只是一個凡人;所以,你的心靈必定同時懷有兩種思想。’赫拉克利特致力于展露這種二元性——在其保留中強迫它并且絕不讓它安息?!币虼耍攣喞锸慷嗟抡驹诶硇缘姆ㄍデ爸缚睾绽死胤赶铝朔磳γ苈傻奶咸齑笞飼r,事實上恰恰是高估了概念知識,將語言-邏輯范疇當成了存在范疇,而忽略了人之生存的另一維度,即神性維度。布朗肖為赫拉克利特進行辯護,因為在他的思想中,人的生存同樣是處于二重性的張力下,而他的晦澀表達也是與概念語言的桎梏進行艱難角力的結(jié)果。
雖然布朗肖對于基督教的精神遺產(chǎn)始終保持警惕,也曾明言要挑戰(zhàn)一切宗教假設(shè),抵御啟示的誘惑。但是對于人之本質(zhì),也就是人-神二重性的認識,卻無疑是與基督教一脈相承的。基督教最為神秘,也最為耀眼的事實之一就是基督本身的二元性——基督既是上帝,也是人。在否定神學傳統(tǒng)中,也存在著這樣的對人的認識,人既是被造物,但在其最隱秘的深處,人也是神。
對布朗肖影響深遠的14世紀德國神秘主義大師??斯卣J為,人和上帝在根源上是同一的,“我和我的父有著同一個靈”。??斯赜渺`心之光、靈心火花來指稱內(nèi)在于人的神性。所以,人一方面,如萬物一樣,是被造的,被生養(yǎng)的,“按照我的被生養(yǎng)所是的,那個東西會死去,會消亡,因為,它是會死的東西;因此,它必然隨著時間而消亡”。人的受造性,人的身體性,注定人只能在時間中生滅。但是另一方面,人又是非被造的,是非被生養(yǎng)的,“按照我的非被生養(yǎng)之方式,我是不能死亡的。按照我的非被生養(yǎng)之方式,我是自永恒以來就已經(jīng)存在了,我現(xiàn)在存在著,而且將永恒地存在下去”。人與上帝統(tǒng)一的本質(zhì)使得人超越于自然,超越于時間,超越于空間和物質(zhì)性而具有永恒和神圣的屬性。
因此,在古希臘和基督教時代,人因其存在的雙重向度而是如此矛盾的存在:他是人卻又無限地超越人,集各種對立于一身,“諸如完美的人和愚蠢的人,崇高和無能,絕對命令和根本弊病等;他同時具有神圣和世俗、本體和現(xiàn)象的雙重性”。但是在無神論時代,人的這種存在的二重性消失了,人成為了徹徹底底此岸的存在,成為了理性主義與經(jīng)驗主義的存在,成為了“單向度”的存在。神學語境下的二重性對人而言無異于一個夢幻,或者謊言,或者至少是陌生且難于領(lǐng)會的。
到20世紀,由唯一的生存向度所造成的精神貧乏和荒蕪到了近乎極致的地步,使得人類的知性景觀轉(zhuǎn)而發(fā)生了一定程度的變化,通過對神話、古典學、諾斯替主義等神秘主義的探究,超驗體驗被重新引入人的視線,在存在主義、現(xiàn)象學、文學等學科領(lǐng)域都有人之兩重性的隱隱回潮。
在海德格爾那里,存在者和存在,或者存在者和“無”即標示著人之生存的兩個截然不同的維度,以存在者為指向的“此在”(Dasein)指人的在世生存,也就是日常存在狀態(tài),而“此-在”(Da-sein)則意味著“此在”處于本質(zhì)性的敞開狀態(tài)中,即向無的敞開。在寫于1929年的《形而上學是什么?》這篇文章中,海德格爾以“超越”來定義這種嵌入到無的狀態(tài):“把自身嵌入無中時,此在向來已經(jīng)超出存在者整體之外而存在了,這種超出存在者之外的存在狀態(tài),我們稱之為超越?!魶]有無之原始的可敞開狀態(tài),就沒有自身存在(Selbstsein),就沒有自由(Freiheit)?!笨梢?,在海德格爾的思想視閾中,此在不僅僅具有超越性的一維,更為重要的是,這一向“無”的敞開和超越較之人的在世生存更為本質(zhì)和本源,甚至奠定了后者的基礎(chǔ)。而人之為人,始終都在“他應合于二重性之召喚,并在二重性的消息中見證這種二重性”。
在舍勒的宗教現(xiàn)象學中,人的位格一方面是“行為中心”,這是“朝著心靈和自然的方向,同樣地朝著身體和周圍世界的方向,最終朝著感性感覺及其內(nèi)容的方向”而將人的精神位格定位在自我中心。但是另一方面,人的位格卻也是朝向上帝的“承納中心”,這是在人的自我開放或自我開啟的基礎(chǔ)上,在自我這個有限位格與上帝這個無限位格交往的基本行為中完成的,也就是在崇拜和祈禱中擺脫了自我中心而實現(xiàn)的自由存在。所以人不僅僅只是一個自我中心的精神位格,不僅僅是意向、意志、理性、行為的中心;更為重要的,人還是面向上帝的一個“承納中心”。在這種意義上,人事實上具有兩重位格而成為在兩個存在圈層(即上帝與世界)之間的一個流動的生氣勃勃的通道。
擺脫人類中心的桎梏而向神性之維重新敞開,此一趨勢在20世紀的人文學科有相當?shù)挠绊?,布朗肖無疑也處于這一思想場域之中。對他而言,人之存在也并非單維,而是始終處于兩重性的張力之中。但是他刻意與宗教傳統(tǒng)劃清界線,對“上帝”、“超越”這些詞始終保持懷疑——“讓我們把上帝擱在一邊,這個名字過于威嚴”。神學傳統(tǒng)中的情感,以及權(quán)威和價值體系,還有其提供的彼岸之允諾,在他看來都是急需清除的宗教遺產(chǎn)。因此,在布朗肖凈化了神學底色的語匯系統(tǒng)中,組成人之二重性存在的不再是人-神,此岸-彼岸,而是更為中性的可能性(possibility)-不可 能 性(impossibility),世 界-外 邊(outside),自我-他者,權(quán)力(power)-非權(quán)力(powerless),以及死亡(death)-死(dying)等二元存在。并且,從自我到他者,從可能性到不可能性,從世界到外邊,也不再是上升和超越,而是以不具宗教色彩的詞匯——“越渡”(transgression)來指稱這種轉(zhuǎn)變。
雖然布朗肖小心翼翼地抹除了其微妙的神學蹤跡,使得我們往往只把他當成后現(xiàn)代反叛大軍中的一員,但是無論如何,布朗肖所闡釋的人之二重性與古典哲學,與基督教神學,尤其與否定神學,在至深之處是有著精神血脈的傳承關(guān)系的。布朗肖以“可能性”-“不可能性”的二重變奏為人之存在的本質(zhì)維度。他改造了“可能性”、“不可能性”這樣的日常詞匯,賦予其無可比擬的哲學深度以及思想構(gòu)造力。“可能性”并非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中所謂的“潛在性”(potentiality),也不是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中所討論的邏輯的“不矛盾律”。“可能性,它是存在,外加存在的權(quán)力??赡苄詷?gòu)筑現(xiàn)實,為現(xiàn)實奠基……人不僅擁有可能性,人就是他的可能性。我們從不純?nèi)坏卮嬖?,只有基于并相對于我們所是的可能性,我們才存在;這是我們的本質(zhì)維度之一?!薄宰晕业牧α亢蜋?quán)力為基礎(chǔ),可能性標志著一種自我中心視閾之下的在世生存,思考、意欲、籌劃、勞作,甚至死亡,都在可能性的領(lǐng)域之內(nèi)。但是,人之存在還有另外一重也許更為根本的維度,也就是“不可能”,“存在一個區(qū)域,一種體驗:在那里,人的本質(zhì)就是不可能者?!痹诓祭市さ乃枷胫校豢赡苄跃褪桥c外邊(outside),與未知(unknown),與全然的他異(alterity)相遭遇,經(jīng)驗了自我之死(dying),而喪失了“自我”,也喪失了時間而跌入一種沒有盡頭的當下深淵的狀態(tài)。由此可知,不可能性其實是一種超驗體驗,與原初的宗教經(jīng)驗有其相似之處。因此,布朗肖以可能性-不可能性構(gòu)筑的人之存在的二重性雖然取消了一切宗教的內(nèi)涵,但其實質(zhì)卻相應于神學時代的人-神二元性。
布朗肖之所以執(zhí)著地在一個經(jīng)驗主義的時代言說超驗,在一個自我主義的時代言說他者,在一個物質(zhì)的世界里言說“外邊”,在一個無神論時代執(zhí)著地言說“神”(雖然抹去了“神”的名字),還與他童年的神秘體驗有關(guān)。在《災異的書寫》中,布朗肖以“原初場景”為題,描述了他與“無限”遭遇的情況:
“我那時是個孩子,才七八歲,住在郊外一座空蕩蕩的房子里。有一天,我站在被鎖死的窗戶旁向外看,突然——特別特別地突然,我看到那天空仿佛開了個洞,對我敞開那‘無限之無限’,并邀請我抓住這一奪人心魄的瞬間,跟著它過去看看‘無限之無限’的世界那邊?!⒆痈械揭环N狂喜,那種不可描述的快樂使他熱淚盈眶……孩子被天空的無邊無際吸引,‘自我’的邊界崩潰了,清空了,‘自我’逃離了出去,走進了‘外面’的烏托邦。這一災難性的世界,以及‘外界’和‘他者’的闖入,意味著去‘自我’化,即把‘我的’部分剔除和清空,迎接死亡:‘天空空蕩蕩,死亡的大幕緩緩拉開,災難即將到臨?!?/p>
如果把這一經(jīng)驗與詹姆斯的《宗教經(jīng)驗種種》所記錄的與神相遇的神秘體驗,以及奧托《論神圣者的觀念》當中論及的引發(fā)恐懼和顫栗的宗教原現(xiàn)象對比,就會發(fā)現(xiàn)布朗肖在這里,事實上是經(jīng)歷了一種強烈的超驗體驗。這一體驗在他的靈魂中引發(fā)的反響是如此巨大,以致他一生的思考和寫作可以說都是這一體驗的余震。雖然事后來看,這一體驗并未引導他走向宗教的狂喜,或者審美的迷醉,或者道德的興奮,但是卻實實在在為他敞開了一個“無限之無限”的維度,一個“他者”與“外邊”的維度,一個超驗的維度。而這一維度,可以說構(gòu)成了布朗肖所構(gòu)筑的人之二重性的本質(zhì)之維。
當我不在時,看看這原原本本的風景……
當我在某處時,我的呼吸,我的心跳,會玷污天上和地下的寧靜。
——薇依《重負與神恩》
現(xiàn)代人生存的基本狀況是只知有“可能性”,而“不可能性”始終處于遮蔽之中。對布朗肖而言,如何擺脫由“可能性”主導的單維生存處境,如何由“可能性”越渡至“不可能性”,如何以“不可能性”敞開的無限為人的存在擴容,這始終是他思考的重中之重,而這一切的關(guān)鍵就在于自我之死(dying)。這一神秘的思維路徑與基督教神學,尤其是否定神學有著極大的親緣性。
在基督教神學中,最為終極的問題是如何從有限的被造物上升至無限超越的上帝,如何認識那根本上不可認識的上帝,如何實現(xiàn)與上帝的合一。否定神學給出的答案就是:自我棄絕。
否定神學的肇始者,(托名)狄奧尼修斯(Pseudo-Dionysius)認為,靈魂只能通過“否定”之路而上升。因為人類的知覺、意志、理智以及語言都是有限者認識有限之物的方式,不僅無法觸及超越萬物的上帝,反而成為接近上帝的最大障礙。只有在一切感知、理智、意志以及言說行為終止之時,人才有可能趨近上帝。在《神秘神學》中,狄奧尼修斯對提摩太提出關(guān)照神秘事物的忠告:“丟掉一切感知到的和理解到的東西,丟掉一切可以知覺的和可以理解的事物及一切存在物與非存在物;把你的理解力也放在一邊……通過對你自身和萬物的全部徹底的拋棄:扔掉一切并從一切之中解放出來,你將被提升到那在一切存在物之上的神圣幽暗者的光芒之中?!薄虼?,否定神學的“否定”與其說是一種言說不可言說者的方式,更是基督徒修習過程中的一種冥契方式,通過徹底拋棄自我,拋棄與自我有關(guān)的一切,而在“人不再是自己,也不再是任何別的東西”的情況下“被提升”到真正神秘的黑暗之中,以此實現(xiàn)與上帝的合一。
在否定神學的另一位集大成者??斯氐乃枷胫?,最為核心的一個概念就是Abgeschiedenheit,意思是離開(自己)、脫離(自己)、離棄(自己),否棄(自己),英文通常翻譯為detachment。??斯卣J為,基督徒所能夠達到的最高的德行就是Abgeschiedenheit,“沒有什么像純凈的Abgeschiedenheit那樣勝過了一切事物。”——拋棄自己,根除自我,成了先于任何美德的美德,成了趨近上帝的唯一方式。因為上帝本身就是最高Abgeschiedenheit,上帝也是自我否定,自我出離而創(chuàng)造萬物的?!癆bgeschiedenheit(detachment)是對上帝的本質(zhì)的定義,它表達了上帝對自身的棄絕,徹徹底底將自己的神圣放下。上帝放下自己以創(chuàng)造這個宇宙,而且成為宇宙的內(nèi)核。只有通過棄絕自己,上帝才能是其所是?!?/p>
??斯卦谄涞抡Z布道中以順從、謙卑、祈禱、貧乏等近似概念反復地強調(diào)Abgeschiedenheit在基督徒屬靈生活中的重要性。比如禱告,不是向上帝祈求什么,而是一種自我清空?!岸\告是一種純粹的走出,是面對無”。禱告不是跟上帝的對話,不是將自己的意志導向上帝。??斯貙Χ\告的思考與Abgeschiedenheit有關(guān),好的禱告就是完完全全“放棄你的一切”,“在真正的順從中走出他的‘自我’,進入上帝”。所以,禱告與順從、謙卑一樣,都是放棄自己,根除自己,讓自己真正成為一個朝向上帝的“承納中心”,而為上帝的到來留下一片有磁力的空間。
在??斯氐乃枷塍w系中,自我貶抑、自我解構(gòu)與自我提升正好形成一個完美的靈性之圓,而非一般物理意義上的高低之懸殊有別?!疤嵘淖罡唿c就在謙卑的本源最深處。因為這謙卑的本源越深越低,被提升得也越高,提升的高度越不可限量?!虼艘粋€人越是貶抑自己,就越是被提升。……因為我們整個的存在純粹地建立在變成無的這一過程之中。”在這一靈性圓環(huán)之中,下降就意味著上升,降至最低點也就等同于升至最高點。極度的謙卑,徹底的自我引退,是為上帝的出場騰空、預留一片空白區(qū)域。“處于順從之中的人,從他的‘自我’中擺脫了出來,拋棄了屬于他的一切,這時,上帝就會在必要的時候進入?!币驗槟莻€因自我消失,因一切被造之物的消失而留下的虛空,成為一個強有力的能量場,這個能量場吸引著上帝的來臨。
在??斯厝ナ赖牡诙?,也就是1329年,教皇簽發(fā)訓諭,羅馬教廷將埃克哈特的全部著作作為異端加以禁絕。在經(jīng)過七個世紀漫長的隱默之后,到20世紀,埃克哈特的神秘學說在海德格爾、西蒙娜·薇依、布朗肖的精神深處卻引發(fā)了遙遠而強烈的諧振。
在薇依那里,神性的退棄(abdication)也是世界的起因,通過從其神性的全能中退位并清空他自己,上帝創(chuàng)造了世界,創(chuàng)造了我們。而人自此受兩種力量的制約:光和重力。人一方面與萬物一樣,按照塵世的重力法則,按照必然性運轉(zhuǎn),這是人的物質(zhì)存在所注定無從逃避的。但是另一方面,在其最隱秘的深處,人和上帝是同一的,人自然地就是超自然的?!叭说拇嬖谖挥谀缓?,在超自然這一邊。他從自身可能認識的,僅僅是境遇給予他的東西。我對我來說是隱蔽的,我在上帝那一邊,在上帝那里?!?/p>
但是,如何解除上帝的物質(zhì)性創(chuàng)造?如何依循光之力量而戳穿橫亙在超自然之我和塵世之我的帷幕?如何回歸到神性的和諧與統(tǒng)一?——依然是自我棄絕?!皸壗^。模仿上帝在創(chuàng)世中的棄絕。上帝從某種意義講放棄成為一切。我們應當放棄成為自己。這對我們是唯一的善?!弊晕?,對薇依來說,是一種虛假的神性,是維系幻影式的、不具備最終真實性存在的中心,是阻擋上帝光輝的陰影,是上帝和本源之自我之間的屏障,在被稱作“我”的東西中,并無任何使人得以上升的力量泉源。所以,必須把自我祭獻出去?!拔宜吹?、聽到、呼吸到、觸摸到、吃到的一切,我所遇的所有人,在同上帝的接觸中我要丟掉這一切,當在我身上還有什么東西說‘我’時,我就使得上帝不同這一切接觸。我能為這一切并為上帝做的事情,就是自我隱退……我必須消失。”——自我根除,自我離棄,在空無中等同于上帝。
薇依虔誠熱烈卻又神秘的信仰一定感動過布朗肖,在《肯定(欲望,受難)》這篇文章中,布朗肖寫出的是兩人精神上奇異的同頻振數(shù),雖然他更為冷靜,幽深,也幾乎不再提到神。但是顯而易見,西方神學漫長而璀璨的智識星河輝映在他們眼里的光是相似的。(托名)狄奧尼修斯,??斯?,甚至還有以撒·盧里亞,布朗肖的精神譜系中也有他們的名字。
就像薇依以一種不可置疑的確信認定“真正的認知是超自然的”,布朗肖也強調(diào)“哲學……本質(zhì)上是對未知的認識,或者,更一般的,是同未知的關(guān)系?!蔽粗╱nknown),在布朗肖的語匯系統(tǒng)中,是與外邊(outside),與他者(the Other),與不可能性(impossibility)等近似的概念叢集。那么,如何認識未知?如何通達外邊?如何與他者本然相見?如何從可能性走向不可能性?
唯有通過自我之死(dying)。死(dying)的狀態(tài)與死亡(death)不同,不是指生命的終結(jié),或者終有一死的可能性。而是一種失去自己,出離自己,陌異于自己,被拋到外邊的極限體驗(limit experience)。也就是類似于(托名)狄奧尼修斯、埃克哈特以及薇依所說的通過“自我棄絕”、“自我根除”而達到與上帝合一的狀態(tài)。只不過在布朗肖這里,清空自我之后,“在我的位置上得到肯定的東西乃是他者之陌異性,是絕對他異、陌生且未知者,是被逐者,是流浪者”,而非基督教的上帝。
自我之“死”的極限體驗出現(xiàn)在寫作、恐懼、受難、或是與他者相遇的活動中。布朗肖不止一次地描述過在受難中失去自我的狀況:“受難(suffering):痛到我不能忍受?!谶@種非-權(quán)力之中,我被從主宰,從座位主體(第一人稱)的地位中驅(qū)逐出去——這個‘我’甚至被剝奪了義務——失去了能夠經(jīng)受痛苦的自我。這就是受難,有受難,卻再無‘我’去經(jīng)歷受難,并且受難在當前并不為人所知。沒有現(xiàn)在,正如沒有開端和終結(jié);時間的意義以及時間流被徹底改變了。沒有現(xiàn)在的時間,沒有我的我?!?/p>
以及在自我與他者的關(guān)系中:“他者超出了我的掌控。他者因此成為:逃離我之權(quán)力的獨異者、至高者——無權(quán)力者(the powerless):陌生者,被逐者。但是,在他者與我的關(guān)系中,一切都顛倒了:遙遠成為切近,這種切近成為一種折磨我、壓倒我,使我與自身分離的迷眩——就像分離在我內(nèi)部產(chǎn)生作用,使我去-同一化(disidentifying),將我棄至消極(passivity),不給我留下任何主動性,并剝奪了當下。”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雖然布朗肖的“自我之死”已經(jīng)不具備神學含義,但是他依然明言:“在我——沒有自我性(selfhood)的我——之中,超越的跡象出現(xiàn)了”。這種“超越”在布朗肖的語境中或許指向一個脫離主體意志而由語言之本質(zhì)所掌控的“文學空間”,或者由他者的無限性而敞開一種倫理學的新方向,或者也指向“自我”的另一更為根本,更為本真的維度。布朗肖甚至用了與(托名)狄奧尼修斯和埃克哈特相似的語氣:“犧牲經(jīng)驗的自我,以便更好地保留超驗的或真正的‘我’:棄絕自我以拯救靈魂?!弊晕抑溃╠ying),只是經(jīng)驗層面作為主體自我的暫時中止,但是這一中止所開啟的自我的隱蔽面向,卻是“人之中的‘非人’的部分’,也是更為本源和真實的部分。因此在這里,“死就是生(dying is living)”。
在小說《黑暗托馬》中,布朗肖以托馬之名,深入地思考了這種生-死(livingdying),在-不在(presence-absence)之間的價值顛轉(zhuǎn)?!霸谕旭R的名下,在這個可由人叫出名字并對我加以描述的刻意狀態(tài)中,我具備一名普通活人的面貌,但由于我只在死亡之名下才真實?!@一個托馬強迫我雖為活人卻以一名平凡死者——……我本身即是的永恒死者——之姿現(xiàn)身,無生命之軀,無感之感性,無思想之思想?!睆膽T常的生命視角出發(fā)的價值序列被徹底顛覆了。在基督教中,生命的被造屬性注定人的肉身存在只有次一級的真實性,而人的感性和理知只能夠在這次一級的真實里打轉(zhuǎn)。只有“自我棄絕”能夠讓人掙脫一切有限存在(身體、意識、思維、語言)的禁錮而朝向上帝,以此抵達根本的真實。布朗肖在這里,也是依循此一神學路徑,顛覆了從慣常的生命視角出發(fā)所認定的價值序列,而認為“我只在死亡之名下才真實”,而且只有以自我之死(dying),只有以無生命之軀,無感之感性,無思想之思想,才能夠通達我本身所是的終極真實。
因此,像“死就是生”,以及“我不在,而在”,或者“我在,而不在”這樣的悖謬表述就并非邏輯的流放,或者言辭的迷魂陣,而是實實在在在自我之死(dying)的極限體驗之下對存在之二重真相的洞悉。在這一洞悉的視角之下,布朗肖引用諾瓦利斯的那一句話“真正的哲學行動就是自殺:這是一切哲學的實際開端”就有了更深的意蘊。自殺,作為一個隱喻,就是趨于一種死(dying)之狀態(tài)。在此生命中,也就是在死之前經(jīng)驗“死”(dying),靈魂在自我喪失中突破了生死界限,突破死對生的封閉和阻斷,而向一種更大的生命整全,向無限,向未知開放。這被諾瓦利斯,也被布朗肖認定為哲學行動的開端。
俄狄浦斯王擁有一只
眼睛或許已經(jīng)太多。
——荷爾德林《在明媚的藍色中》
在布朗肖的思想中,“夜”或者“黑暗”是一個至為關(guān)鍵的意象?!耙埂背霈F(xiàn)在布朗肖反復講述的俄耳甫斯神話里,出現(xiàn)在“夜的女兒們”的地下世界里,出現(xiàn)在“黑暗托馬”中托馬的臨界體驗中。與“白日”相對的“黑夜”,或者與“光”相對的“黑暗”,彌漫在布朗肖的幾乎所有文本中,使得他的思想具有一種無可比擬的晦冥氣質(zhì)。這種對于“黑暗”的強調(diào)和深刻認識也與基督教神學有著很深的淵源。
(托名)狄奧尼修斯在《神秘神學》中把上帝稱之為“神秘的黑暗”,這是否定神學最為深邃之處。肯定神學(Cataphatic Theology)的存在是毋庸諱言的,因為上帝是萬物的起因,是一切存在的源頭,因此一切造物都注入了“神的恩澤”,萬物的秩序體現(xiàn)著上帝的范型,所以,“上帝可以在萬物中被認識”。因此,上帝可以從肯定的方向被稱之為光,一,真理,善等等。然而,上帝又無限地超越萬物,“它是超出心靈的心靈,超出言說的言道,它不能由任何言談、直覺、名字所理解”。對人類有限的心智來說,上帝是“超越的隱秘者”,是“絕對的奧秘”。
《神秘神學》開端的一段祈禱詞中,(托名)狄奧尼修斯這樣呼召:“上帝……處于隱秘的寂靜的輝煌黑暗之中,……在至深的幽暗之中。黑暗在狄奧尼修斯的否定神學中是一個核心意象,它并非光的褫奪,光的不在場,一般來說,黑暗總是已經(jīng)預設(shè)了光的存在。但狄奧尼修斯這里的“神圣黑暗”卻是一種“遠遠高于光之上的黑暗”,可以說是在黑暗與光明之二元對立的彼岸。《圣經(jīng)·創(chuàng)世記》中,在創(chuàng)世的第一天,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墒且恢钡降谒奶?,“神說:天上要有光體,可以分晝夜……于是神造了兩個大光,大的管晝,小的管夜?!币簿褪钦f,太陽是第四天才造出來的,那么第一天,神說“要有光”的光是什么光?如果說第四日所造的太陽是物質(zhì)世界的光,第一日“要有光”是天使這種純粹精神之光的存在,那么上帝確確實實是在光和黑暗之彼岸的,因為不管是物質(zhì)之光,還是精神之光,都由上帝所造。而上帝本身,卻在光所無法照亮的淵深黑暗之中。
在狄奧尼修斯致迪亞孔·佐羅塞奧斯的(第五封)信中寫道:“神的黑暗是不可企及的光明,根據(jù)《圣經(jīng)》,上帝棲居在此。雖然它因其極度的光亮而不可見,因其滿盈的光照而不可及,每個配得上認識并看見上帝的人卻能抵達那里,因為他恰恰通過不看和不認識達到超逾一切看和認識之境界?!薄耠m是光明,甚至極度光亮,但是這光照卻不為人的眼睛所見。因為人的視覺只能把握物質(zhì)世界的光,也就是以太陽為范型的各種物質(zhì)之光,而人的理智作為一種“精神之光”也只能認識和把握有限世界。所以對于人的感官和理智來說,神雖光明卻是更為淵深的黑暗,因為它不可見,不可知,不可說?!拔覀冿w升得越高,我們的詞語越局限于我們所能形成的觀念;所以當我們進入超出理智的黑暗之中時,我們將發(fā)現(xiàn)自己不僅詞語不夠用,而且實際上是無言與不知?!薄爸辽畹暮诎怠睌亟^了人的知覺、思維以及言語,在無感、無知、無言,在無我,無物的狀態(tài)中,“觀看和認知那超出一切視覺和知識之上者。這才是真正的看和知”。
西班牙16世紀的神秘主義者圣十字若望(Saint John of the Cross)也強調(diào)上帝“黑暗之光”的意象,甚至把靈修過程稱之為“黑暗的信仰”。圣十字若望在《攀登迦爾默羅山》解釋上帝的黑暗:“亞里士多德說,正如太陽對于蝙蝠的眼睛是完全的黑暗;同樣,天主內(nèi)最明亮的光明,對我們的理智來說也是徹底的黑暗。”上帝之所以是黑暗,因為我們的理智不能照見它,因此它雖是“最明亮的光”,但對我們的感官之眼和靈魂之眼來說,卻無異于最深的黑暗。
人只有在徹底滅掉了感官之光以及精神之光,而成為“空無”、“赤裸”時,上帝才如同一道黑暗中的光,流瀉傾入靈魂內(nèi),這就是“默觀”?!霸谀^中,神安靜而秘密地教導靈魂,靈魂不知其然。沒有說話的聲音、沒有任何身體活心靈官能的協(xié)助,處于靜默和寂靜之中,于一切感官和本性的黑暗之中?!蹦^是靈魂在棄絕了萬物,棄絕了一切感官和精神的自我時,以無知無言完全被動地承納神之智慧的傾注,就像(托名)狄奧尼修斯所說的,“這才是真正的看和知”。
與(托名)狄奧尼修斯和圣十字若望一樣,布朗肖也賦予了“黑暗”無比重要的地位。在布朗肖的文本中,“黑暗”與“夜”頻繁出場,黑暗與光的對立,夜與白日的對立,在布朗肖的復雜的概念集群中,相應于不可能性與可能性的對立,未知與已知的對立,死(dying)與死亡(death),消極(passivity)與權(quán)力的的對立,等等。不僅如此,黑暗還意味著超越這種二元對立之上的一種根本力量。
黑夜與白日相對,一方面,它被白日所規(guī)定,所驅(qū)逐:“夜終將被白日所驅(qū)散:白日在其帝國運作:它是自身的征服和經(jīng)營;它朝向無限……理性也是如此,啟蒙的勝利只是簡單地驅(qū)逐了黑暗?;蛘?,白日不僅僅想要驅(qū)散黑夜,還欲侵占它?!谝棺兂砂滋?,它讓光更豐饒,它賦予清晰膚淺的閃耀以一種更深的內(nèi)在光輝。這樣,白日就是日和夜的統(tǒng)一體,辯證法的偉大允諾?!卑兹镇?qū)散了黑夜,理性囚禁了瘋狂,啟蒙驅(qū)逐了神秘,這是人的理智權(quán)力的實現(xiàn),也是西方幾千年“光之帝國主義”的運作模式。
在布朗肖看來,西方哲學傳統(tǒng)處在光的統(tǒng)治之下,“光把純粹的可見性作為尺度賦予了思想。從此,思考就是清楚地看,是處在顯明的光中,是服從白日,因為白日讓一切事物在形式的統(tǒng)一中顯現(xiàn)出來”?!钥梢娬吆饬坎豢梢娬撸砸阎盐瘴粗?,以自我衡量他者,以在場把握不在場,以存在者代替非存在……這是視見之光和理智之光的模式。然而這一模式在遭遇第二重夜,在遭遇晦冥,遭遇絕對的他者之時,根本被顛覆了。
因此,還存在著“另一重夜”,這并非在黑夜-白日的辯證法中被白日揚棄的那個黑夜。而是白日之光無法照亮,理智之光也無從把握的絕對晦冥(the obscurity):“這種存在的晦暗逃離一切理解,無法獲致,然而燦爛、閃耀?!?,那么這一晦冥之夜到底是什么呢?——“另一重夜始終是他者,那感覺到它的人也成為他者,那抵達它的人遠離自身。”在與黑夜,與晦冥,與他者相遇時,人的自我消散了,人遠離自身而進入死(dying)之狀態(tài)。
這正是與黑暗如其本然的相遇所開啟出來的思想的新方向。人不再是視見主體,思想主體,言說主體,不再以目光去把握不可見者,以理智去思考不可思者,以語言去言說不可言說者。而是經(jīng)歷了一種徹底的顛倒,經(jīng)驗了從“我看”到“黑暗凝視”;從“我思,故我在”到“我思,故我不在”;從“我說”到“語言在我之中言說”的根本轉(zhuǎn)變。
在《黑暗托馬》中,托馬遇到了那絕對的黑暗,“這就是夜晚本身。那些幽暗的景象將他淹沒。他什么都看不見了,但他一點也不驚慌;他令這視像的缺無成為他目光的頂峰。他那無法看視的眼睛……讓夜透入其中心以便從中接收日光”。這種“黑暗凝視”不同于現(xiàn)象學的知覺,在這里,主體不再是經(jīng)驗的中心,我已經(jīng)無限消散,“失去了說‘我’的權(quán)力”,也不再具備看的可能性,而是成為徹底被動的接受者,向黑暗敞開,經(jīng)受黑暗的反向凝視。
另一方面,“我思,故我在”的確定性也瓦解了,而成了“我思,故我不在”?!拔宜肌蓖呓饬俗晕易鳛槌了贾黧w的確定性,相反,“我思”恰恰意味著“我之不在”,我徹底地退隱了。我并非思之主體,相反,是“思想加諸于我”,我是完全被動的(passive),無異于一個承納向我之空無而傾注的思想之容器。更進一步地,布朗肖認為,“思想的中心就是那不允許自身被人思考的東西”,思想的中心就是思想的黑洞,是“思想的傷口”,是“非思想的思想”,是“思的不可能性”,如何抵達這個思想中心處的黑洞?也只能通過自我之死(dying),自我在喪失了思之權(quán)力,在缺席中,在空無中,承接外邊之思的傾注。
就像在(托名)狄奧尼修斯和圣十字若望那里,人只有棄絕自我,拋棄自我的感覺和理智,而在徹底的無知和不言中,才能夠被深淵的智慧所照亮。在面對至深的黑暗,面對絕對的晦冥,或者無限的未知時,人只能拋棄語言,因為那無限超越者是不可說的(ineffable)。那么,如何言說那不可言說的,如何突破語言的絕境?布朗肖明確地說,“死(dying)是看見不可見者,言說不可言說者的方式”。
在這里,“死”(dying)意味著從“我說”向“語言在我之中言說”的轉(zhuǎn)變,也就是從自我作為言說的主體變成了“大寫之言語”的傾聽者、轉(zhuǎn)譯者。語言是一種神秘而富饒的無盡低語(murmuring),寫作的最終目的是讓這種種他異的、古老的、居于起源處的大寫之語言開始言說。但是只有作者經(jīng)歷自我之死(dying),只有在自我消亡,變成“無人”,變成一種純粹的被動性,一種空無之地時,這種大寫的、本源的語言才開始自語?!霸谝欢ㄒ饬x上,不是我們擁有語言,而是語言擁有我們”。
這就是布朗肖的“黑夜”,神秘深邃的“外邊”,不可見,不可知,不可說,只有通過我之死(dying),在不言不知也不見之中,接受那來自至深黑暗的閃耀之光。這與(托名)狄奧尼修斯以及圣十字若望的黑夜體驗是一致的。
結(jié) 語
布朗肖雖然處在無神論的現(xiàn)代,而他自己也處處申明要警惕宗教的誘惑。但是在精神地層的深處,卻與神學,尤其是神秘主義,根脈相連。如若不理清這一層關(guān)系,布朗肖的思想,雖然也在后現(xiàn)代和解構(gòu)陣營里占有一個席位(甚至是前鋒),但是就始終像是孤獨者的向隅而語,來之無方。
當然,布朗肖思想畢竟根植于無神論的土壤之中,他與基督教神秘主義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差別,這是肯定的。除了不再言說上帝,不再對拯救抱有任何形式的幻想之外,最為關(guān)鍵的區(qū)別在于,在基督教否定神學那里,“自我棄絕”不僅僅是向上帝的敞開,還是對自我的嚴格規(guī)訓和塑造。神秘體驗并非是被狂喜所支配的一次性體驗,而是在無限視角的注視下,自我反復的、持續(xù)的、長久的練習,是此岸生命朝向上帝,朝向永恒的一步步艱難蛻變。但是在布朗肖這里,向無限的敞開雖然指向了存在的另一維度,但始終都是“骰子一擲”,充滿了偶然和不確定。與“自我”無關(guān),因而也就不存在自我的艱難訓練和準備。最終,“外邊”只能以“文學”之名來承負,在這種意義上,文學無疑成為了一種新的秘儀。
?布朗肖:《無盡的對話》,尉光吉譯,南京大學出版社,第171頁。比如生-死,醒-睡,在場-缺席,人-神,完全對立的詞語之間的張力達到了一種最高的平衡,忠實于雙重的意義,對應于人的雙重維度。比如殘片62:“不死者,有死者,有死者:此者在彼者的死亡中活著,彼者在此者的生命中死著?!?/p>
???斯卮髱煟骸栋?斯卮髱熚募?,榮震華譯,第340頁。
?呂西安·戈德曼:《隱蔽的上帝》,蔡鴻濱譯,百花文藝出版社,第83頁。
?海德格爾:《路標》,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第133頁。
?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第101頁。
?舍勒:《死·永生與上帝》,劉小楓編,孫周興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第171頁。
?布朗肖:《無盡的對話》,尉光吉譯,南京大學出版社,第95頁。
?巴塔耶也有類似的疑慮,在《內(nèi)在體驗》中,巴塔耶解釋了之所以選擇“未知者”作為為“內(nèi)在體驗“的核心詞匯,是因為“上帝不同于未知者:在我們身上,一種來自童年深處的深刻情感就和上帝的召喚有關(guān)。相反,未知者沒有打動我們,沒有讓我們愛它,直到它如一陣狂風顛覆了我們身上的一切”。《內(nèi)在體驗》,第11頁。
?“潛在性”,也即“允許現(xiàn)實的可能”,因為“一個現(xiàn)實的存在總是……從潛在的存在生出來?!眮喞锸慷嗟拢骸缎味蠈W》,《亞里士多德全集》第七卷,苗力田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2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