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欣玥
“香港的故事,愈說愈長,愈說愈亂,到底該怎么說,香港的故事?每個人都在說,說一個不同的故事。到頭來,我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些不同的故事,不一定告訴我們關(guān)于香港的事,而是告訴了我們那個說故事的人,告訴了我們他站在什么位置說話?!?/p>
——也斯《香港的故事,為什么這么難說?》
“香港使我想起人生中的某個時刻,這時刻被漫長的時間過程稀釋了,變得比較柔和,不那么刺人心肺,成為一種幾乎可說是滋養(yǎng)性質(zhì)的陣痛,點綴我們的生命?!沂且獙懸粋€用香港命名的傳奇,這傳奇不是那傳奇,它提煉于我們最普通的人生,將我們普通人生中的細(xì)節(jié)凝聚成一個傳奇?!?993年,王安憶在《“香港”是一個象征》中如是說,同年發(fā)表在《上海文學(xué)》的中篇小說《香港的情與愛》正是作家為“香港”量身打造的“傳奇”?!吧虾?香港”的雙城鏡像為論者津津樂道之余,王安憶以“外來者”的眼光對香港進(jìn)行的“紀(jì)實與虛構(gòu)”,并非沒有引起香港本土評論界的隔膜與質(zhì)疑——其中的倒錯,卻恰好為王安憶獨特的“香港書寫”情結(jié)開辟空間。大概是名字起得太好的緣故,“香港的情與愛”后來竟逐漸脫離小說本身,演繹為香港城市書寫的母題一種。以“情與愛”起事的“外來者”王安憶,卻偏偏以寓言的方式擊中了某種“香港傳奇”的精髓:這“傳奇”,上起張愛玲《傾城之戀》,后有施叔青《香港三部曲》,黃碧云《無愛紀(jì)》,李碧華《煙花三月》等等,次第開花。此后,更在王德威處得到進(jìn)一步闡釋:“香港的地志學(xué)不妨與香港的情欲學(xué)相提并論;香港的歷史就是香港的羅曼史。而在所有的香港想象中,又有什么比虛構(gòu)敘事更能托出香港情與愛的征兆?”
因此,在時隔二十四年后的2017年,在香港回歸二十周年之際,王安憶在《收獲》雜志上發(fā)表的中篇小說《紅豆生南國》里再次選中香港,很難不牽動有心人的聯(lián)翩浮想——更何況這則以“紅豆生南國”為題,以“相思”為文眼的故事,很可以視為“香港的情與愛”母題的又一番演繹。
《紅豆生南國》的人物大多沒有姓名,主人公僅以“他”相稱。自幼以“三百斤番薯絲”的“極賤”的價錢賣給養(yǎng)母,“他”在六歲時隨養(yǎng)母從閩南偷渡到香港尋找“賣豬仔去了菲律賓”的養(yǎng)父,尋養(yǎng)父不得,便在香港扎根下來。從風(fēng)云激蕩的五六十年代到人心棲遑的世紀(jì)末,主人公在香港度過了童年與青春時代;經(jīng)歷了學(xué)運、戀愛、婚姻、喪母、離異、尋親等一系列浮沉,一晃眼已是中年。不難發(fā)現(xiàn),和《香港的情與愛》相比,王安憶在《紅豆生南國》中的突破,首先在于選取了一個更為內(nèi)部、在地的視角介入香港:雖然主人公仍有割不斷的閩南原鄉(xiāng),政治上屬于少數(shù)派的香港左翼(這其中恰恰有王安憶式的關(guān)懷立場)。但主人公以粵語為母語,幾乎在香港度過了大半個人生,即使不同于本港生人,也已和曾經(jīng)候鳥般的“逢佳”(上海新移民)與“老魏”們(旅美華僑)有了清晰的身份分野。其筆下的香港,也就不再僅僅是一方中轉(zhuǎn)的港口,一座不息的璀璨商場,甚至不再是一個傳奇般聚散無期的“大邂逅”。在更多細(xì)致平樸的敘述背后,王安憶對于香港重新揣摩觀察一番,也流露出更多體己的人間煙火氣。正如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中所說的,“城市不會泄露自己的過去,只會把它像手紋一樣藏起來,它被寫在街巷的角落、窗格的護(hù)欄、樓梯的扶手、避雷的天線和旗桿上,每一道印記都是抓撓、鋸銼、刻鑿、猛擊留下的痕跡”。在《紅豆生南國》里,王安憶如何追隨著主人公“有情”的一生,有效地“介入”香港,也就成了一個有意思的問題。換句話說,發(fā)現(xiàn)時間與人文在空間里留下的“痕跡”,再現(xiàn)香港,讓城市自己開口說話。
高度濃縮了百年歷史,建筑、街區(qū)與族群面孔皆駁雜的香港,確可謂“擠得燦爛”。無怪乎小說家往往從時間與空間落筆,為港島想象踵事增華。香港學(xué)者黃念欣曾在評論《香港的情與愛》時指出,王安憶以北角為“邊界”進(jìn)行的虛構(gòu),其實將“真正的香港人”乃至香港排除在外:“從北角的新移民社區(qū)特性,可以帶出小說中一個較抽象的邊界,一個把香港人劃出范圍以外的邊界。《香港的情與愛》的主角沒有香港人,而主角甚至沒有和香港人有什么交往?!薄都t豆生南國》的開頭,主人公與養(yǎng)母乘大木船登陸香港,第一個落腳點是九龍的新填地街。在此地度過的童年雖是“一段極苦的日子”,卻為小說全文埋下伏線。與作為新移民社區(qū),有“小上?!被颉靶「=ā敝Q的北角不同,19世紀(jì)末由填海取地而來的新填地街,從半島自身的文化肌理生長而出,再無所謂“邊界”。王安憶了然“填地”二字的歷史意涵,不僅在于以一處“無中生有”的土地安置“外來者”的命運,更牽連出香港獨有的空間生成經(jīng)驗:填海取地,寸土寸金。百年海岸線因為人力工程而持續(xù)變遷,在人們?yōu)橐蛔F(xiàn)代都會的璀璨與傳奇性拍手稱奇時(當(dāng)年的王安憶也是其中之一),不斷消失的灘涂、港口、碼頭與島嶼卻很少為人注意。對于“填地”意義的指認(rèn)與揣摩,到了1990年代維多利亞港前的一幕,則更加引人深思:
填地日益增闊,地上物堆壘,天際線改變,變成幾何圖形,等到天黑,將大放光芒,此刻還封閉在新型建材的灰白里。汽笛聲被夾岸的樓宇山巒吃進(jìn)去,吐出來的是回聲,海灣已成回音壁。這是香港嗎?他都不認(rèn)識了!
在王安憶的筆下,回聲是被時間過濾了的聲音。變遷的天際線與海港上空的汽笛聲,主人公的喟嘆,都提醒著我們這是兩個時代的對話:五六十年代,與回歸前后的世紀(jì)末。小說中的時間流動從來都是不均質(zhì)的,在《紅豆生南國》里,王安憶有意略去了七八十年代——而這恰恰是香港經(jīng)濟(jì)騰飛,改頭換面為國際金融大都會的歷史時段。于是猛回頭,好一個“相遇不相識”:香港滄海桑田,甚至連汽笛聲都無法穿透岸邊堅實的混凝土森林,只能留下一句“海灣已成回音壁”的嘆息。此處的城市景觀或聲音景觀,既是空間化的香港時間,也是時間化的香港空間,聯(lián)手構(gòu)成一則高度濃縮的香港寓言。這一回,王安憶像一個真正的波德萊爾筆下的閑逛者,繞到了繁華盛景的背面,看見了在擴(kuò)張中消逝的無奈。她所捕捉的“痕跡”,未必不是一份對歷史的敬重之心。關(guān)于填海與消逝的寓言,香港詩人也斯在詩歌中表達(dá)過同樣的思考:“最繁盛的商業(yè)中心!”真沒有意思……但我也不想說一切/只有破碎,這兒一切只可以是/矛盾和嘲諷的景象,說所有事物/變化得這么快所以我們并沒有/歷史。(《大角咀填海區(qū)》,1994)
值得一提的是,《紅豆生南國》的主人公自小是“文藝青年”,青春啟蒙讀物是戴望舒、徐志摩的五四抒情詩,這奠定了他此后一生與文藝糾纏的命運。即使是在狂飆的“六七學(xué)運”里,少年革命的情懷,也有著一顆“抒情的,詩意的,浪漫的核心”。在往往被刻板指稱為“文化沙漠”的香港社會,如此舊文人趣味,自然令主人公顯得格格不入。但也正因為這格格不入的文藝或詩意,能體貼入微,敏銳觸碰到一個潛藏在市井中,有聲有色、有情有義的香港。從路邊火油爐里的滾燙面線,新填地街的腐爛水果香氣,到粵劇院里的麗人行蹤,“困窘的現(xiàn)實里,更需要開辟出另一個空間,存放截然相反的儲藏”。最后匯聚到對“填海”的凝視中:王安憶在香港慣于談?wù)摰摹皶r間心結(jié)”之外,看見了“空間盡頭”的焦慮,進(jìn)而提出以邊緣化的文藝撫平香港焦慮的可能性。這又令“填?!痹⒀蚤_出新的層次來。正如小說中的李小姐對于“有形”與“無形”的理解:“地產(chǎn)是有形資本,藝術(shù)則是無形,有形資本已近飽和,不說遠(yuǎn),只說近,香港的樓房,如同森林,向海灣取地,終有取盡的一日,而無形的——她做了一個向天空盛開的手勢,有如舞蹈?!?/p>
小說結(jié)尾,我們的中年主人公從一場又一場的相親會上出逃,如同自我放逐般出門旅行?!熬拖褚粋€中情蠱的男子,走也走不遠(yuǎn),走也走不久,還是在南亞,同一氣候帶上,臺灣?!毙兄翆殟u最南端的墾丁,看見了叢叢簇簇的紅豆,俗稱“相思豆”。心驚之余,主人公有如大夢初醒:“他的恩欠,他的愧受,他的困囚,他的原罪,他的蠱,忽得一名字,這名字就叫相思?!蓖醢矐浫缙鹋d般早早引出“紅豆生南國”的詩題,卻按而不發(fā),直至最后才揭開謎底,如同抖落藏在袖籠中的一枚紅豆。臺灣之旅的故事遺世獨立,意在言外,兀自將情蠱、恩情、原罪與相思一股腦統(tǒng)統(tǒng)拋出。但又如禪機(jī)故事,虛虛實實,參悟與不悟,中蠱與解蠱,有情與無情,只在一念之間。為何是臺灣?為何一個香港故事要以臺灣作結(jié)?穿針引線的“情蠱”的故事,“受恩”與“相思”又當(dāng)作何解?以上種種,怕要交給讀者自行裁奪。但頗為值得玩味的是,正因為結(jié)局這節(jié)外生枝的一筆,的確將作為人文隱喻與身份地理學(xué)的“南國”推到了舞臺上來。
稍加留意的話,《紅豆生南國》暗中牽及了一連串地理坐標(biāo)。無論是氣候帶上的南亞,文化上的嶺南與閩地,還是“阿爹”走失的南洋菲律賓,“南國”始終是復(fù)義的。在南國的土壤里生出的身體,親緣與國族因此也是復(fù)義的?!澳蠂碑?dāng)然可以是王安憶念茲在茲的香港,是作為鏡像的臺灣,卻也可以是主人公的原鄉(xiāng)閩南,那操持著不同的鄉(xiāng)音,尚存一息的母國溫情。當(dāng)我們在想象南國,談“情”說“愛”時,其實是在不斷面對陌生化了的邊界,情感與認(rèn)同問題。當(dāng)生母和養(yǎng)母孰輕孰重成為一生的困題,當(dāng)對于受恩與近昵的拒絕,對于界定身份的恐懼,一再驅(qū)使著主人公逃離,及至發(fā)出“放過我吧!”的呼告——而他確乎是執(zhí)著于報恩的?!霸谒纳矸萏幘?,所謂至親,都是有隔閡的。有親無情,有情卻無親,情和親都是有恩?!睂χ魅斯?,最后也許無法決定自己能夠“成為”什么,卻至少可以決定自己“不成為”什么,“不成全”什么。在這種寧缺勿圓的姿態(tài)里,我們實在很難不從中看到香港主體的困囿。帝國印記,破殖民的迷思,還有如阿巴斯(Ackbar Abbas)所 說 的“消 失/失 蹤”(disappearance)的本土焦慮,都如同幽靈在《紅豆生南國》里游蕩。何其遼闊,又何其曖昧,究竟是怎樣的“南國”,生出了怎樣的“相思”?這“相思”又要托付給誰?
《香港的情與愛》曾這樣言說逢佳與老魏的關(guān)系:“他們的關(guān)系與其說是憑‘愛’,不如說是憑‘良心’?!蹦敲吹搅恕都t豆生南國》里,大概可以改寫為“與其說是憑‘愛’,不如說是憑‘恩情’”。雖然小說也寫到了主人公與諸位女子的情感糾葛,但這一次,“香港的情與愛”已經(jīng)完全超越了男女情欲的書寫。又或者不妨說,從“良心”到“恩情”,在王安憶的筆下,香港的情與愛從來就不是純粹的羅曼史。自1983年初次訪港后寫下散文《美麗的香港》開始,王安憶對香港著墨次數(shù)雖不多,卻始終飽滿充沛。如同作家的創(chuàng)作,從1980年代起就表現(xiàn)出的對于時代浪潮的分外敏感,這一系列香港書寫,亦不斷出現(xiàn)癥候性的新變??梢哉f,《紅豆生南國》的出現(xiàn),為王安憶本人三十余年的香港文學(xué)想象補(bǔ)上了“后97”的拼圖。至此,是傳奇也好,寓言也罷,王安憶的香港故事被連綴起來,浮出水面。這個故事橫跨了香港文學(xué)-歷史上關(guān)鍵的“回歸”時分,在現(xiàn)實時局與文學(xué)虛構(gòu)的并線發(fā)展中,作家自己與自己的對話中,成為了一個值得繼續(xù)探究的論題。
如羅蘭·巴特所言,城市是一種話語與符號建構(gòu),此番“接地氣”的視角及其所能看見的“香港”,自然為王安憶打開了重繪香港想象的入口。這種講述香港“本土故事”的嘗試,是否包含王安憶對于“外來者”講述香港故事的合法性的回應(yīng),讀者或許自有不同的理解。但僅就身份、時間與空間而言,王安憶對香港歷史的嵌入、對特定空間的錨定,都一一落到實處。在1950年代“南來”難民的困苦生活,六七年的反英抗暴,1984年簽署的中英協(xié)議,1997年金融風(fēng)暴與樓市崩盤,究竟不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陳冠中語)的香港回歸之外,對于香港左翼運動的浮沉,報紙副刊文化與本土文藝的觀照,皆以更加隱晦的方式編織進(jìn)來。這些綿密的人文歷史,與主人公的“少年心事”和“羅曼蒂克消亡史”在故事的背面暗中貼合,會心者讀來,自然有層層剝離的驚喜。而即使對于香港敘事沒有自覺體認(rèn),抑或不感興趣的讀者而言,僅作為演繹恩情、人性與人心故事的《紅豆生南國》依舊成立、圓融——但那會是這篇小說的另一種讀法了。
?也斯:《香港文化十論》,杭州: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第2頁。
?王安憶:《“香港”是一個象征》,原載《解放日報》1993年9月。收錄于王安憶:《獨語》,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188-189頁。
?譬如香港作家董啟章,曾在1995年連續(xù)刊發(fā)兩篇評論文章,對王安憶筆下的香港的真實性提出質(zhì)疑。見《怎樣的“香港”生出怎樣的“情與愛”?》(《香港經(jīng)濟(jì)日報》,1995年)《“差別與界定”:<香港的情與愛>的架空語言系統(tǒng)》(《星島日報》,1995年4月20日)。
?王德威:《香港的情與愛——回歸后的小說敘事與欲望》,《當(dāng)代作家評論》2003年第5期。
?語出《香港情與愛》。小說一開篇,王安憶即為“香港”做出判語:“香港是一個大邂逅,是一個奇跡性的大相遇?!蓖醢矐洠骸断愀鄣那榕c愛》,《上海文學(xué)》1993年第8期。
?[意]伊卡洛·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張密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年,第9頁。
?馮唐:《擠得燦爛的香港》,《人民文學(xué)》2005年第11期。
?王安憶:《紅豆生南國》,原載《收獲》2017年第1期,后收入《紅豆生南國》,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7年版。本文小說原文皆引自《收獲》版,不再另注。
?梁秉鈞:《梁秉鈞詩選》,香港:香港作家出版社,1995年,第302-30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