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子》流傳述要

潘周燦

（暨南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2）

申不害為前期法家的重要代表?！妒酚洝だ献禹n非列傳》云申不害：“著書二篇，號曰《申子》?！盵1]1706《漢書·藝文志·諸子略》中“法家”類僅著錄“《申子》六篇”[2]1371。今已不得見《申子》之原本，且相關文獻少，雜散于各書之中。20世紀30年代以來，學界對于《申子》的討論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為文獻方面。學者們大多針對《申子》的成書及其流傳進行探討，如柳詒徵、張舜徽等認為《申子》很有可能出于自著，且百家著述自名為“子”當始于申不害；而徐漢昌、阮廷焯則是從《申子》的篇數(shù)出發(fā)展開討論，他們指出，《史記》所言二篇與《漢書·藝文志》（以下簡稱《漢志》）所記《申子》六篇，篇數(shù)雖有不同，然內容無異①。二為思想方面。一些學者對于申不害所屬學派有不同的看法，如蔣重躍認為申不害思想源于老子和稷下黃老之學，有著鮮明的道家性質；曾振宇則認為申不害既不是法家，也不屬于黃老道家，而應該是術家②?？傮w觀之，直至今時，研究申不害的專論實屬不多，對《申子》一書的流變進行考證的文章更是少之又少，故筆者將《申子》之流傳略述于下，疏漏之處，請多指正。

一、《申子》的成書及其在兩漢的流傳

今之所見先秦諸子書，多為后世據(jù)其語錄或流傳的零散文字撰集而名為某子書。對于《申子》一書，亦有不少學者認為《申子》并非申子本人所撰，但此書以某子命名，至少說明當由申不害門徒或后學完成[3]1040。然而，這并非一個定論，有學者對此持不同的看法，如柳詒徵認為《申子》之名似著書之時即有[4]321，張舜徽亦稱《申子》一書乃自著自題[5]309。他們均指出百家著述以“子”自名，大概以申不害為最早?？梢?，《申子》是否為其自著，在今天仍然是一個疑問。

《申子》之名最早見于《史記》?！妒酚洝だ献禹n非列傳》載：“申子之學本于黃老而主刑名。著書二篇，號曰《申子》?！盵1]1706學者多據(jù)末八句而推論《申子》是申不害自著自題而成。誠然，先秦諸子之中，除了申子，司馬遷未有過如此表述。又《淮南子·要略》云：“申子者，朝昭厘之佐。韓，晉別國也。地墽民險，而介于大國之間，晉國之故禮未滅，韓國之新法重出，先君之令未收，后君之令又下，新故相反，前后相繆，百官背亂，不知所用。故刑名之書生焉。”[6]1462從《史記集解》引《新序》稱申、商之書為“刑名法術之書”的說法可知，申不害創(chuàng)作《申子》的歷史背景大致是三家分晉之后。韓國作為晉的別國之一，仍處于秩序有失、管理混亂的新舊過渡階段。為給君主提供治理臣下的方法，使君主有效處理君臣之間的關系，《申子》于是應運而生，并且《史記》所言《申子》僅二篇，數(shù)量不大，由申不害獨立完成此作品的可能性更高。因此，《史記》中提到的《申子》二篇的內容為申不害獨創(chuàng)，而題名為“子”，亦有可能是申不害自稱之。只是，恰因其僅“著書二篇”，所以一直到西漢初期，它們很可能仍以文章的形式流傳，而非以一部書的形態(tài)。

然而，司馬遷見到的《申子》二篇，在《漢志》里卻記為“《申子》六篇”?！渡曜印妨鱾髦翓|漢時期，開始出現(xiàn)二篇本與六篇本之別。那么，這兩種《申子》在內容、分章上是否存在差異，這是本文要探討的問題?！妒酚浖狻芬齽⑾颉秳e錄》云：“今民間所有上下二篇，中書六篇，皆合二篇，已備，過於太史公所記也?！盵1]1706《索隱》亦稱：“今人間有上下二篇，又有中書六篇，其篇中之言，皆合上下二篇，是書已備，過於太史公所記也?！盵1]1706一些學者依據(jù)這兩條材料認為《申子》分為民間與中書兩種本子。在蔣伯潛看來，《史記》所云二篇者即為民間本，《漢志》所錄六篇即為中秘書本[7]355-356，而“民間所有上下二篇”與《史記》言“著書二篇”，在篇數(shù)上相吻合，所以司馬遷看的《申子》就是劉向看到的民間本，而中書本就是《漢志》著錄的六篇本。并且，“中書六篇”又能與“民間二篇”相合，由此便可推論司馬遷看到的《申子》二篇與《漢志》著錄的六篇相合，《申子》的內容并沒有因為版本不同而發(fā)生改變。又如，阮廷焯認為：“《申子》一書，《漢志》著錄六篇，與史公所見，篇數(shù)雖有不同，其內容無異也?！盵8]163他引用了孫德謙《劉向校讎學纂微》中關于劉向校定中外書的論述。凡有中外書雜糅者，劉向必審定內容、重新編目，成另一校本，并且這種校本在篇數(shù)上一般都會有所變化，區(qū)別于中外書，《晏子》《荀子》《管子》《列子》《子華子》等皆是如此。阮廷焯據(jù)此進行了反向推證，認為劉向既已提到《申子》書有“民間二篇”與“中書六篇”之別，《漢志》卻仍記為六篇，那么便可以說明這兩種本子未經(jīng)混淆，內容無差，劉向只是采納了中書本，定為六篇。

《漢志》依《別錄》而成，其所著錄的“《申子》六篇”源于劉向提到的“中書六篇”，這個推論大致是可以認同的。但《史記》的《申子》二篇等同于“民間上下二篇”的說法，存在邏輯上的漏洞。如果兩者相合，劉向就不必特別點出今本“過于太史公所記”了。正是因為與“中書六篇”內容相合的只是民間的“上下二篇”，且這兩種本子的內容已經(jīng)比司馬遷提到的“著書二篇”更為豐富，劉向才會出此言論。劉向稱“已備”，司馬貞言“是書已備”，都指出了西漢后期的申子書是經(jīng)歷流變而成的，其篇幅超過了司馬遷記載的“著書二篇”，應該是司馬遷以后才出現(xiàn)的書。

再者，這里需要對“篇”的概念作一辨別。劉向提到的“民間所有上下二篇”與司馬遷稱申不害“著書二篇”，兩者均稱“篇”，但其含義有所區(qū)別。余嘉錫說道：“凡以事與義分篇者，文之長短自著書時既已固定，雖僅數(shù)簡，亦可自為一篇。其他則編次之時，大抵量其字之多寡，度絲韋之所能勝，斷而為篇?！盵9]36可見，書籍稱“篇”，至少有兩種區(qū)別。中書本和《漢志》所記為六篇起訖完整的文章，如李零先生所云：“班志所錄，皆校讎之后，別寫定本，不是原本。篇卷統(tǒng)計：篇者是就文字言，寫完一篇算一篇。”[10]9而民間本分上下二篇，大概是由于簡牘書寫容量有限而分上下，這也就解釋了為何中書本與民間本篇數(shù)不同，卻依然內容相合。司馬遷所稱“著書二篇”與民間本分上下篇的情況不同，很可能只是數(shù)字上存在的巧合?！妒酚洝分?，論書稱篇之處亦不少，如其《自序》稱“凡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為太史公書”[1]2507，又云“老子著書十五篇”、“孫子十三篇”、陸賈《新語》“十二篇”等[1]2084，皆可以看出司馬遷所稱“篇”者相當于作品的單位，指的是完整的文章。如此一來，就能理解為何劉向說民間二篇的內容“過于太史公所記”二篇。這也恰好證明了《史記》和《漢志》所言非同一種《申子》，前者為申不害自著文章，后者大概是由于《申子》原著簡短，加入他人之注釋或是言說致使篇幅有增。以上所舉已明，《漢志》“《申子》六篇”其實有別于最初的申子自著之書。

二、《申子》一書的亡佚

司馬遷在《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中說“申子、韓子皆著書，傳於後世，學者多有”[1]1712，又有《漢志》著錄“《申子》六篇”[2]1371，可見不管版本如何變化，至少《申子》作為完整的一部書在漢代仍然有所流傳，且影響力不低?！度龂尽な駮は戎鱾洹纷⒁戎髟t敕后主云：“聞丞相為寫《申》、《韓》、《管子》、《六韜》一通已畢，未送，道亡，不自求聞達?！盵11]663此處提到的《申》即《申子》。諸葛亮抄《申子》等書，以法家、兵家諸書輔佐君王。三國之時，形勢紛亂，《申子》一書能夠被人得到并且傳抄，說明還是有一定數(shù)量的傳本存在的?！妒酚浾x》引“阮孝緒《七錄》云：《申子》三卷也”[1]1706，南朝梁時尚有《申子》傳本，《隋書·經(jīng)籍志》（以下簡稱《隋志》）亦在《商君書》后注稱“梁有《申子》三卷，韓相申不害撰，亡”[12]76。從這幾則材料可以推論出，魏晉以來因卷子本盛行，《申子》便由六篇變?yōu)槿?，以三卷本的形式流傳于世。然《隋志》此處已稱其亡佚，《舊唐書·經(jīng)籍志》《新唐書·藝文志》（以下合稱“兩《唐志》”）卻仍著錄“《申子》三卷”[13]997。此后無論是官方修訂的《崇文總目》《宋史·藝文志》《明史·藝文志》等，或是較為全面精審的私家目錄，如晁公武《郡齋讀書志》、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鄭樵《通志·易文略》、馬端林《文獻通考·經(jīng)籍考》等，皆不見著錄申子書，唯有明代陳第《世善堂藏書目錄》記“《申子》三卷”[14]12?！渡曜印返耐鲐龝r代亦成為一個問題。

對此，學界一般有兩種觀點：一種是認為《申子》于宋時亡佚，故宋代目錄書皆不見著錄，如王應麟、張舜徽、阮廷焯、張覺等學者持此種觀點。另一種觀點則是認為《申子》在唐代得到復原，最后又亡于宋代，如陳啟天先生認為《申子》曾散失過兩次，先于隋朝散佚過一次，宋以后再佚不可復得[15]237。但持后一種觀點的學者很少，多數(shù)人認同前一種觀點，將《申子》的亡佚年代大致定于南宋時期。之所以會出現(xiàn)《申子》亡佚年代的爭論，主要原因在于《隋志》對于《申子》一書的記錄，即《申子》在《隋志》中記為亡佚，但它卻又出現(xiàn)在兩《唐志》中，這就是引起爭論的地方。

筆者認為《申子》的亡佚年代應在南宋，其原因可從以下兩點觀之：首先，從文獻記載來看，三卷本的《申子》在唐代尚存，不少唐代文獻中曾出現(xiàn)標明為《申子》的文字，《群書治要》《意林》《藝文類聚》《北堂書鈔》均是如此。如《意林》記“《申子》三卷”，其下節(jié)錄文字五條[16]31，又，《群書治要》于《申子治要》中收錄《大體》一篇。其次，如果說《申子》佚于南宋，必然要說明《隋志》關于《申子》記錄是出于誤記或某種疏漏，那么《隋志》有無可能存在疏誤的情況，這就涉及到《隋志》的編寫?！端鍟匪翁焓ザ昕驹习冈疲骸拔横绫緜?，貞觀七年為侍中，十年，《五代史》成……又《經(jīng)籍志》四卷，獨云侍中、鄭國公魏徵撰。《無忌傳》又云，永徽三年，始受詔監(jiān)修，疑當時先已刊修，無忌因成書而進?！盵17]1903此條按語為我們提供了一個信息，那便是《隋書》是分頭編纂而成，其中魏征獨立完成了《隋書·經(jīng)籍志》，而且時間早于長孫無忌監(jiān)修之前?！端逯尽房傂蚍Q“其《目錄》亦為所漸濡，時有殘缺。今考見存，分為四部，合條為一萬四千四百六十六部，有八萬九千六百六十六卷”[12]6，由此推論魏征編《經(jīng)籍志》主要還是依靠隋政府的藏書目錄，即《隋大業(yè)正御書目錄》。而阮元在《群書治要五十卷提要》中指出《群書治要》雖題魏征等編撰，但此書實成于蕭德言之手[18]1216，魏征只是名義上的編寫者?！度簳我肪帉懸鄽v時甚長，于魏征卒后才最終寫定呈于君主，魏征沒有看到《群書治要》而引《大體》，這種情況還是有可能存在的。

兩《唐志》以后，不管是史志目錄亦或是私家目錄，皆不見著錄《申子》，可見《申子》最有可能亡佚在南宋時期。至于出現(xiàn)在明代陳第私家藏書目錄上的“《申子》三卷”，若陳第的記錄不假，那么他收藏的《申子》大概比較接近梁以后流傳的三卷本。只是此書似簡易的藏書列表，僅記書名卷數(shù)及作者，不注明版本，亦無提要，故無從得知其所藏《申子》的詳細信息，且僅從卷數(shù)來看，也不可能是司馬遷看到的二篇本，亦非劉向、班固所見《申子》六篇本。宋以后只發(fā)現(xiàn)此一條記錄《申子》的信息，可信度較低，故學者多不予以擇取。筆者的看法亦是如此。

三、關于《申子》的輯佚

《申子》于南宋亡佚以后，關于《申子》的研究都是十分黯淡的。元代陶宗儀《說郛》中有《讀子隨識》，也僅保留一則簡短的片段。一直到清代，輯佚之學逐漸興盛，陸續(xù)出現(xiàn)馬骕、馬國翰、嚴可均等人收集的《申子》的佚文，《申子》才得以以一個不太完整的形態(tài)重現(xiàn)于世，繼續(xù)流傳。馬骕《繹史》卷一百十一《申不害相韓》中收錄11則《申子》之文字，并標明“申子書已亡，此諸書所引者”[19]2414。除收錄《申子》佚文，馬骕還匯集了《戰(zhàn)國策》《韓非子》《淮南子》《史記》《呂氏春秋》《論衡》中有關申不害的記錄。此后，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有《申子》一卷，輯錄佚文二十四節(jié)。然這一輯本存在漏收、錯收等失當之處，或未發(fā)現(xiàn)《群書治要》節(jié)錄的《大體》一篇（后有王仁俊《玉函山房輯佚書補編》補入《大體》一則），或輯入“子曰”一節(jié)佚文。此條佚文如下：

子曰：丘少好學，晚而聞道，此以博矣。[20]2731

這條佚文乃是馬國翰引自薛據(jù)《孔子集語》而來。然而，又有孫星衍《孔子集語》引此文作“《御覽》六百七引《慎子》：孔子曰：‘丘少而好學，晚而聞道，此以博矣?！辈⒂谄浜笞⒃疲骸把?jù)《孔子集語》、馬骕《繹史》八十六、曹庭棟《孔子逸語》皆引作《申子》，誤。”[21]12且不論其究竟引自《慎子》或是《申子》，從內容上看，這只是引用孔子之語而非申不害本人言論。馬國翰將之輯入《申子》書中，如此做法仍有待查考。

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輯錄《申不害》一章，與馬國翰輯本有所不同，二者可相互補缺。且嚴可均輯本將《申子》分為《君臣》《大體》和“以下篇名缺”三個部分，在“百世有圣人猶隨踵”一則后注稱“已上《申子》原次如此，已下各書引見不得原次”[22]33，但其未說明依何本子而評定原次，故嚴可均輯本中《申子》的分章次序亦只能作為參考。清末黃以周《儆季雜著·申子敘》云：“嚴鐵橋輯其文逸文遺漏頗多，馬竹吾所輯，又未盡善，今重搜而更訂之?！盵23]461可惜的是，黃以周提到的這個輯本大概未能刊行，今日亦無處搜尋。后民國間柯昌濟輯本《申子》分《大體》《君臣》《雜篇》輯入佚文，與馬國翰輯本、嚴可均輯本內容無異，只是加入《戰(zhàn)國策》《韓非子》《史記》言申不害之事三則。還有李寶淦《諸子文萃續(xù)編·申子文萃》、王時潤《商君書校詮》附錄《申子逸文》一卷，惜二者所收條目不多，仍不及馬國翰輯本、嚴可均輯本全面。20世紀50年代以后，阮廷焯《先秦諸子考佚·申子考佚》附有《佚文》，且有比較精審的校注。鄭州大學政史系工農兵學員曾刊出一本《申子輯注》的小冊子，然此輯注本的學術性有所欠缺，參考價值不高。王叔岷《先秦法家思想講稿》附錄《〈申子·大體篇〉義證》對《大體》作了詳細疏證。當代學者張覺《商君書校疏》附錄《申子》一章，對前人的輯佚進行一番整理，但所收佚文亦不出馬國翰輯本與嚴可均輯本，對其中的一些訛誤也缺少注釋。此外，美國漢學家顧立維曾對申不害進行專門研究，并且出版專著

Shen Pu- hai： A Chinese Philosopher of the Fourth Century B.C（《申不害：公元前四世紀中國的政治哲學家》），其中亦收錄《申子》佚文。他對收集、整理而得的碎片式語段進行翻譯與比較，從而發(fā)現(xiàn)佚文能夠極大地反映申不害的政治觀點與法律思想[24]245。學者Sebastian deGrazia稱贊此書為那些致力于研究中國早期文學和政治思想的學人提供了極有價值的新材料[25]485-488。

對于《申子》一書的佚文，學界并不缺乏一些懷疑的聲音，如胡適先生曾在《中國哲學史大綱》中談到：“今申子書已不傳。著書所引佚文，有‘圣君任法而不任智，任數(shù)而不任說，……置法而不變’等語，似乎不是申不害的原著?！彼⒉煌耆嘈胚@些只言片語來自于申子之書[26]292。

從《群書治要》輯佚而出的《大體》的內容來看，的確存在疑點。如《大體》云：“今使烏荻、彭祖負千鈞之重，而懷琬琰之美；令孟賁、成荊帶干將之劍衛(wèi)之，行乎幽道，則盜猶偷之矣?！盵27]630其中提到的烏獲、孟賁俱活動于秦武王之時。《史記·秦本紀》云：“武王有力好戲，力士任鄙、烏獲、孟說皆至大官。”[1]150那么，烏獲、孟賁的成名時間很可能在秦武王在位期間。而據(jù)《史記·秦本紀》，秦武王與孟說舉鼎絕臏而亡于其年八月（約公元前307年），其在位僅三年，烏獲、孟賁二人成名亦不會早于這個時間太多。然申不害卒于韓昭厘侯二十六年（即公元前355年），遠在二人成名之前③，且《大體》言烏獲可負千鈞之重，孟賁、成荊帶干將之劍，與史書所言以力勇著稱的烏獲、孟賁形象相符，別有所指的可能性很小。由此推論，《群書治要》所錄《大體》一文存在后世增益的情況，并非妄言。

但我們也不必就此全部推翻今之《申子》佚文，因為這些輯錄的文字在很大程度上與史實記載申子的思想、言行相符?！妒酚浖狻芬缎滦颉吩唬骸吧曜又畷匀酥鳟攬?zhí)術無刑。”[1]1706《申子》一書的內容料想也應以明法重術為主。如今，從各處輯佚而出的語段，大多能與史料所記申子重術之思想相合。而《申子》書中的篇名，可考者有三：一為《大體》。上文已經(jīng)提到這是從《群書治要》而知的篇題。二為《君臣》。《太平御覽》卷二百二十一引劉向《別錄》說：“孝宣皇帝重申不害《君臣篇》。”[28]1052顏師古注《漢書》引劉向《別錄》云：“申子學號曰刑名……合于六經(jīng)也。宣帝好觀其《君臣篇》?！盵2]195可見，《君臣》其實是闡述治下之術、政治方略的一篇文章?，F(xiàn)存《申子》的佚文，如“君必有明法正義，若懸權衡以稱輕重，所以一群臣也”，或“君之所以尊者，令。令之不行，是無君也。故明君慎之”[22]33。這些語段雖然零碎，但所體現(xiàn)的思想核心都能與君臣關系的主題相切合，故目前輯存的《申子》佚文有一部分可能就是出自《君臣》。三為《三符》。《論衡》卷十三云：“韓用申不害，行其《三符》，兵不侵境，蓋十五年。不能用之，又不察其書，兵挫軍破，國并於秦?！盵29]205《史記》亦稱申不害“修術行道，國內以治，諸侯不來侵伐”[1]1511。由此而知《三符》或為《申子》書中的一篇，并且內容與軍事策略相關。盡管由于文獻材料缺失嚴重，無法將所存片段與篇名一一對應，但至少說明了輯佚本《申子》具有一定的可靠性，并非全是妄造，審慎取用，亦無不可。

四、《申子》流傳對傳統(tǒng)政法思想的影響

從如今輯佚的《申子》一書的片段來看，申不害的思想特點恰如《史記》所言“本于黃老，而主刑名”[1]1706。申不害受黃老道家的影響在這些佚文中依然有跡可循，如對于君道，他主張，“故善為主者，倚于愚，立于不盈，設于不敢，藏于無事，竄端匿疏，示天下無為，是以近者親之，遠者懷之”[27]630，又說“惟無為可以規(guī)之”，其間所展露出的“無為”思想即來自于道家。司馬談稱：“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其實易行，其辭難知。其術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1]2488申不害思想中的道家印記還體現(xiàn)在他對“因循”的推崇，其云：“凡因之道，身與公無事，無事而天下自極也?！盵27]630在他看來，君主可以通過“因循”而實現(xiàn)“無為”，這一種“無為”雖源出道家，卻不完全等同于道家所言“清靜無為”。他指出，為主者應該“去聽無以聞，則聰；去視無以見，則明；去智無以知，則公”[20]2730，以此來監(jiān)督臣下，落實責任。可見，申不害所主張的君道無為，并不在于強調為君者應該絕對的“無爭”“無事”，而是應將“無為”的概念輸出到政治之上，“示天下無為”，將君主的感情隱藏于“無為”之后，以成為治國治下的手段。這既體現(xiàn)申不害思想對道家的承繼，又顯現(xiàn)出當?shù)兰摇盁o為”“因循”思想進入現(xiàn)實、為政治所服務后所發(fā)生的變化。

申不害的言說時有融入道家的色彩，然而其實最終仍然落到刑名法術之上。劉向《新序》曰：“申子之書言人主當執(zhí)術無刑，因循以督責臣下，其責深刻，故號曰‘術’?！盵1]1706申不害之“術”，于今看來可理解為權術，在現(xiàn)實中即表現(xiàn)為君主治下的一種策略，仍然是為政治服務，仍需依托君主而實現(xiàn)。在為上者看來，申不害所創(chuàng)作的“刑名法術之書”——《申子》，自然不失為一部指導其處理君臣關系、治國理政的經(jīng)典。漢學家顧立雅稱申子之“術”為一種“行政哲學”，即圍繞君主而制定的一系列統(tǒng)治國家、駕馭臣下的方法策略[24]39。誠然，在今天看來，申不害的“術治”受限于歷史環(huán)境與制度而展現(xiàn)出彼時思想的通病——以君主為核心，依托君主，故也受蔽于這種專制制度。在君主的權力方面，他所提出的觀點仍出于防止君主權力旁落之目的，這顯然也是后世君主所孜孜維護的。而對于君主來說，申不害的主張與手段和他所強調的“循名責實”觀點，確實能夠給他們提供指引，助其建立秩序井然、政治穩(wěn)定的社會。彼時的韓國正處于“新故相反，前后相繆，百官背亂，不知所用”[6]1462的境況之下，當務之急在于整肅吏治、加強集權，故需要通過“術”來督察臣下，以明正義、樹君威。尤其在內外環(huán)境紛亂的情況下，申不害的“術治”可以比較快速有效地督責臣下，以保證整個內部環(huán)境的穩(wěn)定。故《史記》云：“終申子之身，國治兵強，無侵韓者?！盵1]1706又，李斯上書秦二世修申、商之明術，《史記》載秦國此后“行督責益嚴”[1]1990，恰可視為《申子》流傳以后其思想影響傳統(tǒng)君權政治的一個縮影?！渡曜印芬粫谔拼郧坝绕涫侨龂鴷r期的流傳，如諸葛亮抄《申子》以贈劉禪，曹操攬申、商之術而治國，更是說明此書尤得政治家的青睞。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一種“術治”負面的地方也不少，主要體現(xiàn)在其玩弄政治權術，難免淪為陰謀論，而無法形成長久有效的機制。

南宋以后，《申子》書雖不傳，卻仍可從《韓非子》《呂氏春秋》等材料中一窺其貌。申不害此人事跡及其所秉持的思想并沒有因其書的隕落而由此黯淡，他的刑名法術之學影響著中國傳統(tǒng)政法理論的形成，在后世君臣關系中留下印記。而《申子》的輯佚，讓我們能更全面地了解申不害的思想，對于申不害的認識不再只停留于“重術”這一層面，還發(fā)現(xiàn)了其對“法”的認識?！俄n非子·外儲說左上》就記錄了這么一則關于施行法度的對話：

韓昭侯謂申子曰：“法度甚不易行也?！鄙曜釉唬骸胺ㄕ咭姽Χc貴，因能而受官，今君設法度而聽左右之請，此所以難行也。”昭侯曰：“吾自今以來知行法矣，寡人奚聽矣?！盵30]285

申不害在此指出法度難行的原因在于君主受人情左右，而解決這一問題的關鍵是建立一套獎懲標準作為制度執(zhí)行，即“見功而與貴，因能而受官”，并且需要君主堅定的執(zhí)行。其實，從《韓非子》記錄的這則君臣對話中，我們可以大致感受到申不害對君與法關系的態(tài)度：講究法，但也清楚地認識到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法令的施行依托于君主的權威。這一點在《申子》書中亦有體現(xiàn)，如其云：“君之所以尊者，令。令之不行，是無君也。故明君慎之?！庇终f：“君必有明法正義，若懸權衡以稱輕重，所以一群臣也。”[22]2730申不害深諳法令的實效性與君主有著密切關系，君主必須具備極高的自我約束力，以及保持對法令的清晰認知，才能使法令發(fā)揮它的效用。由此來看，《申子》已隱約具有政法一體思想的影子，恰如學者所言：“申不害凸現(xiàn)出一種實踐理性化的政治哲學與早慧的職制觀念，于其時彰顯了法術學說試圖掙脫于傳統(tǒng)倫理道德之束縛，析離出實用政法理論之跡象。”[31]85所以，《申子》中并非全無“法”的成分，而是其一定程度上促成了中國傳統(tǒng)政法思想的成熟。只可惜“申子蔽于執(zhí)而不知知”[32]262，其思想中“法治”的一面被“術治”所籠罩，甚至還作出“請仕其從兄官”如此與其主張相悖的行為[30]285。這種“法”與“術”的矛盾結成厚繭束縛其前行，并且長久而深遠地影響著中國傳統(tǒng)政法思想的形成與發(fā)展，在尊君卑臣的集權體系之中不斷再生、激化，最后隨著君主專制的瓦解而湮滅。

總體觀之，《申子》一書從成書至亡佚到再輯佚，經(jīng)歷了一個長久而曲折的過程，且因為此書與今相距甚遠，史料難尋，故衍生出許多疑問。所以，梳理《申子》的流傳過程，盡可能合理地解釋其中存在的問題，才能更好地還原《申子》原書之意，從而進一步完善《申子》佚文的校箋、輯佚與辨?zhèn)喂ぷ?，以對《申子》書的價值進行全面、客觀的審視，促進學者今后對中國傳統(tǒng)政法思想包括先秦法家代表及其思想研究的進一步深入。

注釋：

①參考柳詒徵《中國文化史》（上冊）所云“似申子著書之時，即號曰《申子》”“以人之稱稱其書，殆始于申不害”，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5年第321頁；張舜徽《漢書藝文志通釋》中的“《申子》”部分，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309-310頁；阮廷焯《先秦諸子考佚》中的“申子考佚”部分，臺北：鼎文書局,1980年第157-174頁；徐漢昌《先秦諸子》有關“申子”的部分，臺北：臺灣書店，1997年第150頁.

②參考蔣重躍《申子非法家辨》，見《文獻》1988年第3期；曾振宇：《“申不害術家說”再認識》，見《文史哲》1994年第6期.

③參考陳啟天《中國法家概論》“申子書考”一節(jié)中涉及烏獲、孟賁的相關論述，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2年第23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