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耶與上?！杜釉驴?/h1>
2021-01-17 01:51:27冉思堯
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21年6期
冉思堯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革命作家”“紅色才女”莫耶(1918—1986)，福建安溪人，原名陳淑媛、陳媛、陳爰，筆名莫耶、白冰、椰子、沙島等，1937年10月隨“救亡演劇第五隊”到達延安。在延安女作家群中，莫耶是其中極特殊的一位——能敏銳捕捉不同時期信息并寫下極具時代特征的作品，其代表作歌詞《延安頌》(1938)和短篇小說《麗萍的煩惱》(1942)，迄今仍是研究延安文人心靈史、精神史的經(jīng)典范本。但梳理莫耶研究現(xiàn)狀，多截斷式關(guān)注“延安莫耶”并將其置于特定群體中論證延安文人集體精神鏡像的“共性”或“異質(zhì)”，忽視了作家主體——因過往人生經(jīng)歷尤其文學創(chuàng)作、文人交游等文學印跡的差異而沉淀的——“延安書寫”中的個人化文化心理內(nèi)涵，將莫耶與特定群體同質(zhì)化，似乎其本身缺乏獨立的研究價值(1)需要強調(diào)的是，葉茂樟著《圣歌未曾止息——莫耶傳》關(guān)于“上海莫耶”和“延安莫耶”部分多直接搬用筆者及其他研究者成果，并無新見，因此本文未將葉著列入研討對象。參見葉茂樟：《圣歌未曾止息——莫耶傳》，北京：新華出版社，2017年。。在名義上，莫耶歸屬于魯迅藝術(shù)學院培養(yǎng)出來的延安女作家，但實際上其在上海《女子月刊》時期就已登上文壇。該雜志是20世紀30年代上海鼓吹婦女解放的重要女性刊物。莫耶在《女子月刊》上發(fā)表了大量作品，并在該雜志社工作近兩年，有較豐富的編輯出版經(jīng)歷。這直接影響了她赴延安后的創(chuàng)作理念風格、文化身份認同和人生道路選擇，也積淀了區(qū)別于其他延安女作家的精神特質(zhì)?；诖?，本文細致爬梳《女子月刊》舊刊，擬詳細勾勒“上海莫耶”，完整呈現(xiàn)其赴延安的文化路徑，為莫耶研究乃至延安文藝研究提供新的理路。
一、姚名達、黃心勉夫婦與《女子月刊》
姚名達(1905—1942)，字達人，號顯微，江西興國人，先后就讀于上海南洋公學、清華大學研究院，師從梁啟超專治史學，是現(xiàn)代著名史學家，也是近代目錄學研究的奠基人之一。姚名達夫人黃心勉(1903—1935)，原名黃邦瑞，字慕琰，江西興國人，雖然僅是縣立高小畢業(yè)，但求知欲極強。夫婦倆移居上海后，她開始熱心婦女問題。1932年1月28日，日軍進攻閘北，姚氏夫婦的住地被焚毀，姚名達“為女子圖書館和《婦女中國史》積累的圖書、史料以及寫就的部分書稿”(2)徐柏容：《姚名達與女子書店、〈女子月刊〉》,《中國編輯》2005年第4期。也付之一炬。閘北慘象、家庭財產(chǎn)的巨大損失和租界歌舞升平的鮮明對比，深深刺痛了姚氏夫婦。夫婦倆和胞弟黃邦俊商定“要辦一個《女子月刊》，從言論上喚醒同胞，從智識上開發(fā)女性”(3)姚名達：《黃心勉女士傳》，《女子月刊》1935年第6期，第4434頁。。自此，夫婦倆先后籌辦女子書店和《女子月刊》雜志，積極投身婦女運動。
整個民國時期的婦女運動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19世紀末至20世紀民國初年；“五四”時期至20世紀30年代初；20世紀30年代初至新中國成立。(4)何黎萍：《西方浪潮影響下的民國婦女權(quán)利》，北京：九州出版社，2009年，第368頁。第一、二階段主要追求“婦女權(quán)利在法律上的體現(xiàn)與認可”，“屬于女權(quán)運動的層面”；第三階段在爭取女權(quán)之外，還涉及追求現(xiàn)實中兩性的真正平等，“屬于婦女解放運動的層面”(5)何黎萍：《西方浪潮影響下的民國婦女權(quán)利》，第368-370頁。。同時，近代中國婦女運動受惠于西方婦女運動，兩者又有明顯區(qū)別。西方近代以來的婦女運動，因資產(chǎn)階級革命早已成功，其斗爭的焦點在社會內(nèi)部。而近代中國還在為擺脫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現(xiàn)狀而努力，20世紀30年代又面臨日本侵華的民族危機以及國內(nèi)尖銳的階級矛盾，使得20世紀上半葉中國的婦女運動始終裹挾在國家解放與民族解放的歷史洪流中。
姚氏夫婦創(chuàng)辦《女子月刊》的1933年，正處于民國婦女運動從第二階段向第三階段的過渡期。1927年大革命失敗、1931年“九·一八事變”、1932年“一·二八事變”，國內(nèi)局勢的急劇變化使得“五四”以來蓬勃發(fā)展的婦女運動陷入低潮，貶低、束縛、壓迫婦女的陳規(guī)舊禮泛起。此時影響大、發(fā)行廣、創(chuàng)刊十數(shù)年的大型女性刊物《婦女雜志》(商務印書館出版)受滬上戰(zhàn)火殃及，業(yè)已停業(yè)，而沈茲九主編的重要進步刊物《婦女生活》尚未創(chuàng)辦，如時者言，“中國的婦女缺少一個在知識和思想上通消息的刊物”(6)金仲華：《三八節(jié)與女子月刊的誕生》，《女子月刊》1933年第1期，第36頁。。姚氏夫婦在1933年“三八婦女節(jié)”出刊的《女子月刊》，自覺承擔“為國家社會著想”“討論婦女問題”“開發(fā)婦女智識”“促進婦女運動”(7)姚黃心勉：《女子書店的第一年》，《女子月刊》1933年第2期，第127-134頁。的歷史使命，充當了當時婦女運動的指路明燈。這是姚黃二人對正處于低徊期的中國婦女運動的重要貢獻，也是《女子月刊》在民國婦女運動史上最主要的價值體現(xiàn)。
二、莫耶赴《女子月刊》的時間及原因
關(guān)于莫耶赴《女子月刊》的時間，目前主要存在以下兩種說法。
第一種，1936年莫耶到上?！杜釉驴飞纭Ｔ撜f法來自莫耶本人回憶：“一九三六年，‘閩變’那年，我為擺脫封建家庭的束縛，靠投稿的關(guān)系，到上?！釉驴纭尉庉嫻ぷ?，時年十八歲?！?8)莫耶：《我的家鄉(xiāng)》，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安溪縣委員會文史資料工作組：《安溪文史資料》第1輯，1988年，第2頁?！伴}變”即1933年的“福建事變”，時間上與前文矛盾，顯系作者記憶之誤。該說法可信度低。
第二種，1934年秋莫耶到上?！杜釉驴飞?。這出自莫耶的八弟陳文炳先生的文章：“1934年秋，陳爰到上海《女子月刊》社當校對、編輯”(9)陳文炳：《莫耶傳略》，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安溪縣委員會文史資料工作組：《安溪文史資料》第1輯，1988年，第5頁。。陳老自幼隨姐姐長大，二人感情深厚。他多年來致力于對大姐莫耶的宣傳和相關(guān)史料的搜集，對其生平事跡也最為熟悉。該說法被廣泛引用。
其實莫耶本人曾對赴《女子月刊》社時間有清晰說明。她編訖1935年第9期后，在《編余》中寫道：
把改好第九期的稿編排就緒后，身上頓覺得輕松一下，……咦！是八月二號啦！日歷的影子跳上了我的眼簾，我怔住了，腦膜浮上了一頁的追憶，去年今日在這個十點多鐘的時候，我正從海船踏上了上海這在我眼中的新的世界，而匆匆地到了女子書店認識兩位新見面的人物——黃心勉，姚名達。從這一天起，我就開始恐惶地來嘗試新的工作——編輯女月……(10)陳爰(莫耶)：《編余》，《女子月刊》1935年第9期，第5029頁。
由此可知，前述兩說法均有誤。莫耶是1934年8月2日早上10點多到達上海，隨即入職《女子月刊》。
莫耶離家赴滬的原因，其本人自述為擺脫封建家庭的束縛“寫信向女子月刊求援，姚黃來信要我去《女子月刊》當編輯”(11)莫耶：《莫耶書信二封》，趙清閣編：《滄海往事：中國現(xiàn)代著名作家書信集錦》，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6年，第196頁。。陳文炳進一步補充了相關(guān)細節(jié)：莫耶受國文教師兼中共地下黨員陳海天影響，思想左傾激進，“閩變”事件后在陳海天的領(lǐng)導下創(chuàng)辦《火星》刊物，內(nèi)有“打倒南京政府”的文字。時任安溪、南安、永春三縣聯(lián)防總隊長兼福建討逆軍第三路副司令(未赴職)的父親陳錚得知此事，怕給全家招來殺身之禍，怒將莫耶禁于家中。祖母心疼孫女將莫耶悄悄放出，莫耶遂寫信求助投過稿的《女子月刊》，同時向遠在東溪的母親告急。其母見信后趕赴廈門，拿十八個銀元托人將莫耶送往上海。(12)詳見陳文炳：《我的家》，蔡有謀、胡毅雄主編：《閩南地方文獻資料叢刊》第五輯，香港：香港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2-43頁。
但黃心勉、姚名達有不同的陳詞。前者在1935年第1期《女子月刊》的一篇文章中稱，“我又得了一位從讀者隊里跑來幫忙的天才作家白冰妹妹”(13)黃心勉：《微笑的期待》，《女子月刊》1935年第1期，第3423頁。，后者也在1935年第6期以發(fā)文稱夫人黃心勉去年六月“因身體不健，始邀《女子月刊》一讀者陳白冰女士來代她主編那周刊和月刊”(14)姚名達：《黃心勉女士傳》，《女子月刊》1935年第6期，第4439頁。。1935年，編輯部同人黃邦偉的一篇文章也可佐證：“本刊主編之黃心勉女士，近為撫養(yǎng)小孩以及管理家庭瑣事所累，無暇獨自支持本刊，故不得不有特請陳媛女士前來本社幫忙之必要”(15)黃邦偉：《自己的感想和對本刊對希望》，《女子月刊》1935年第1期，第3615頁。。從《女子月刊》編輯部的角度來看，則是主編黃心勉事務繁雜、身體有恙，莫耶才受邀來“幫忙”。
其時《女子月刊》亦缺人手。黃心勉曾在1934年第4期中談及：
人員方面，當本刊創(chuàng)辦之始，只有我們夫婦兩人，包辦一切。過后因為事務繁忙，我的丈夫又專門教書去了，才添聘張景熙先生擔任發(fā)行的事體。搬入新屋以后，陸續(xù)添聘楊瑞儀、鄭斐英、張淑蕙等女士。……一方面雖然得到許多讀者的同情，可是并沒有能干的女性，自動來幫忙。(16)黃心勉：《女子書店的第二年》，《女子月刊》1934年第4期，第2389頁。
因此，綜合雙方立場、言說語境及刊物實況，莫耶赴《女子月刊》是雙方“各有所需”的巧合：莫耶急待擺脫家庭謀求出路，黃心勉身體不適正需幫手，雙方一拍即合。
三、莫耶在《女子月刊》的任職情況、編輯活動及編輯思想
關(guān)于莫耶在《女子月刊》的任職，其本人稱任編輯，在與趙清閣的通信中又稱，“1935年黃心勉死后，姚名達把我當主編，其實只是掛個名，我還是個文藝編輯”(17)莫耶：《莫耶書信二封》，趙清閣編：《滄海往事：中國現(xiàn)代著名作家書信集錦》，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6年，第196頁。。流傳最廣的仍是陳文炳對大姐回憶的整合：1934年秋，陳爰到上?！杜釉驴飞绠斝Α⒕庉?，后來掛名《女子月刊》主編。已有涉及莫耶與《女子月刊》關(guān)系的研究都是以月刊為中心，梳理刊物人事變遷時順帶提及莫耶。因莫耶非研究重點，故涉略莫耶的部分多為介紹其行跡，且行文多粗疏錯訛。論者基本默認陳老的說法即從編輯到主編的常理推導，未考辨莫耶的任職情況，未關(guān)注此間莫耶的創(chuàng)作情況、編輯活動、編輯思想和離職時間。已有研究界定莫耶任職主編的時間主要有三種：1935年3月(18)參見方晨：《20世紀30年代都市女性問題研究——以〈女子月刊〉為中心》，上海：上海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3年，第31頁；王虹婷：《民國〈女子月刊〉與女性主義的表達研究(1933—1937年)》，廣州：暨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6年，第20頁。；1934年9月(19)蔡文靜：《傳播學視角下的〈女子月刊〉研究》，沈陽：遼寧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6年，第10頁；王雙雙：《〈女子月刊〉的救國思想研究》，哈爾濱：黑龍江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8年，第25頁；王萍：《基于民國女性報刊的女子閱讀研究：1912—1937》，南京：南京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7年，第49頁。；1935年5月(20)孟雪歡：《〈女子月刊〉對中國女性職業(yè)問題的探討》，南昌：南昌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7年，第8頁。。
《女子月刊》每期卷末對該期編輯有三種介紹樣式：編輯兼發(fā)行者、編輯者代表人、主編者。莫耶在1934年第9期至1935年第1期中列于“編輯兼發(fā)行者”名單的首位，1935年第2期至1936年第1期為“編輯者代表人”。莫耶為“編輯者代表人”期間，每期均由她紹介該期主要內(nèi)容，《女子月刊》創(chuàng)刊周年紀念文章也為其所寫，個別約稿還有莫耶表贊賞的按語。黃心勉在莫耶成為“編輯者代表人”的1935年2月，忙于照顧生病住院的胞姊寶姑和第四個女兒，3月不幸病倒，5月4日去世(21)上官公仆：《婦女與戀愛》，《女子月刊》1935年第5期，第4156頁。，期間不可能負責主編事務?！爸骶幷摺币γ_在接手月刊后的1936年第2期中稱“白冰近來積勞成疾，要我代她主編，以便調(diào)養(yǎng)”(22)姚名達：《編后小記》，《女子月刊》1936年第2期，第136頁。，都說明“編輯者代表人”即是主編。
那么，“編輯兼發(fā)行者”名單中排在首位的，是否也為主編呢？1934年第4期黃心勉提及添聘的編輯名單，為我們探究該刊編輯部人員配置提供了關(guān)鍵線索。黃心勉在1934年第4期中稱本刊創(chuàng)辦后陸續(xù)添聘了楊瑞儀、鄭斐英、張淑蕙等人(23)黃心勉：《女子書店的第二年》，《女子月刊》1934年第4期，第2389頁。，而1934年第1至7期的“編輯兼發(fā)行者”為黃心勉或黃心勉、姚名達，未出現(xiàn)其他編輯名字。鑒于姚氏夫婦的創(chuàng)始者地位，其時姚名達又身兼商務印書館編輯和多所學校教職，排在首位的黃心勉是顯而易見的主編。這說明排在首位的“編輯兼發(fā)行者”多為主編。
編輯部同人在1935年第1期“讀者園地”欄目的討論文章，也提供了重要旁證。黃邦偉盛贊“本刊自陳女士主編以來，編制力求完善，內(nèi)容甚為精彩，頗為社會所歡迎”(24)黃邦偉：《自己的感想和對本刊對希望》，《女子月刊》1935年第1期，第3616頁。。依據(jù)該欄目刊載文章的具體內(nèi)容與說話口吻，可以確定本期編輯至少包括鄭斐音、黃邦偉、吳素因三人。而本期卷末介紹“編輯者兼發(fā)行者”人員為：陳爰、金光楣、黃心勉、姚名達。這同樣說明卷末所言“編輯”并非真正從事編輯校對的普通人員，姓名排在首位的“編輯兼發(fā)行者”就是主編。
1936年2月，姚名達接手主編后，在編后記中稱“白冰，她是女月的三朝元老，擔任主編已一年有半”(25)姚名達：《編后小記》，《女子月刊》1936年第2期，第136頁。。1936年第1期是莫耶任主編的最后一期，由此倒推“一年半”，那么莫耶出任主編也就在1934年9月左右。1934年第9期卷末“編輯兼發(fā)行者”介紹恰為“陳爰、黃心勉、姚名達”，也從側(cè)面說明名字排在首位的“編輯兼發(fā)行者”即是主編。
由此也能看出不同研究者判定莫耶任職主編時間的依據(jù)：成為編輯者代表人(1935年3月)；月刊卷末出現(xiàn)莫耶名字(1934年9月)(26)前文所列確定1934年9月莫耶任職主編的論文，行文時又介紹莫耶的任職是從編輯到主編，說明論者實際上對莫耶任職的認知較模糊，得出莫耶1934年9月任職主編并非是深入研究的結(jié)果。按照莫耶1934年8月到雜志社的時間判斷，實際她一來月刊就掛名主編，而非先為編輯。；第一任主編黃心勉去世(1935年5月)?？梢源_定，莫耶任主編的起止時間實為1934年9月至1936年1月。
《女子月刊》1934年第8期出版日期為“民國二十三年八月一日”，第9期為“民國二十三年九月一日”。而莫耶于1934年8月2日就抵達上海，考慮到第9期《女子月刊》的組稿、校對、印刷、出版所需時間，說明時年16歲的莫耶到《女子月刊》并非從普通編輯做起，而是一開始就任主編。但莫耶晚年回憶稱自己僅掛名主編、實為文藝編輯，所有稿件都是姚名達所約。鑒于赴滬事件在其人生經(jīng)歷中的特殊性，她的回憶細節(jié)可能有誤，對事件性質(zhì)不會錯判。因而莫耶的主編頭銜，極可能存在“名實之別”。
莫耶任主編時間段為1934年9月至1936年1月，其中1934年第9至12期、1935年第1期陳爰、黃心勉、姚名達三人為主要“編輯兼發(fā)行者”(27)1935年第1期增加了金光楣，1935年第2-8期婦女生活欄目由她負責編輯。有研究者指出金光楣有婦女協(xié)進會的背景，將她引入是為了解決刊物經(jīng)費。這也意味著莫耶實際地位弱于金光楣。但該研究者弄錯了1935年《女子月刊》公布編輯名單的期數(shù)，應為第2期。詳見李曉紅：《女性的聲音：民國時期上海知識女性與大眾傳媒》，上海：學林出版社，2008年，第178-179頁。?？紤]到姚氏夫婦的創(chuàng)始人身份和莫耶的初來乍到，這期間的莫耶只能是掛名主編。1935年第2至12期、1936年第1期莫耶為“編輯者代表人”，姚名達也在1935年第3期中稱請莫耶為總編輯，但同時又宣布自己為《女子月刊》社長，主要“對外負責”，“心勉為副社長，對內(nèi)負責”，“添聘金光楣、孫昌樹、蕭柏馨、陳白凌、朱鴻禧為各欄編輯，心勉、名達亦分編一欄”(28)姚名達:《我為什么肯當社長》，《女子月刊》1935年第3期，第3788-3789頁。，并提前在1935年第2期卷末公布了該期編輯名單。這組名單(29)需指出的是，創(chuàng)刊時《女子月刊》也公布過一個龐大的編輯名單，分屬各個欄目，研究者多有引用。其實稍核對月刊所有供稿者姓名以及后來公布或提及的編輯人員，便可知該編輯名單極可能是個噱頭，或者僅對月刊有道義上的支持。參見：《女子月刊特約編輯》，《女子月刊》1933年第1期，第145-146頁。從1935年第2期一直公布到第8期，期間第6、7、8三期趙清閣取代去世的黃心勉成為讀者園地欄目編輯，又增加了時事評論欄目編輯陳蔭萱。除開封禾子任主編、左翼力量強力介入月刊的時期，孫昌樹、朱鴻禧、上官公仆、蕭柏馨、鮑祖宣等一直是該刊的主要撰稿人。孫昌樹、朱鴻禧等身兼欄目編輯和主要撰稿人，其負責的“婦女問題”“時代知識”等始終是《女子月刊》的重點欄目，所占版面最多，必然影響削弱主編權(quán)力。至于莫耶最擅長的領(lǐng)域——文藝創(chuàng)作欄目，也是由陳白凌直接負責。從這一角度而言，陳文炳稱大姐莫耶在《女子月刊》主要從事校對、編輯、一度掛名主編，更符合實情。
1936年2月，姚名達接任主編，再度公布月刊編輯名單，莫耶名列其中。該名單在第2、3、4期上均有，到第5期時取消。但1936年第5期登載的“陳爰啟事”稱，“爰已于二十五年四月一日起辭卸女子月刊編輯職務，此后爰與女月僅有社友關(guān)系”(30)陳爰(莫耶):《陳爰啟事》，《女子月刊》1936年第5期，第25頁。，這說明莫耶在卸任主編后，實際僅擔任了《女子月刊》1936年第2、3期的編輯。那么，莫耶在月刊的任職情況最終可大致確定為：1934年9月至1936年1月任(名義上)主編，1936年2、3月任編輯。因黃心勉和姚名達先后實際主持月刊工作，欄目編輯又有獨立的編輯計劃(31)孫昌樹：《本欄的計劃》，《女子月刊》1935年第5期，第4144-4146頁。，似乎很難確定莫耶任主編期間該刊物的哪些變化能代表其本人的編輯活動或編輯思想。但筆者認為，莫耶在1935年5月黃心勉去世、12月姚名達宣布回歸月刊的時段內(nèi)，極可能獨當一面。1935年第8期莫耶公布的刊物變革方針，和迥異于各期的1935年第9期大致能代表她的編輯理念及其努力方向。
1935年第8期是悼念黃心勉女士的第三特輯，但悼念專欄“傷心之頁”所占版面由第一輯的1/4強、第二輯1/5強降至本輯1/6弱，刊物內(nèi)容也淡化了前兩期的沉重壓抑。卷首是莫耶的略帶喜慶的改版文章《女月的新姿態(tài)出現(xiàn)》，該文首先聲明辦刊主旨，立足“新女性的需要”“搜羅各門各類于讀者有益的知識”；其次，內(nèi)容上減少復雜欄數(shù)，確立各欄目主旨，強調(diào)要充實“時代知識”；再次，改革排版，以直行排列代替以前的分欄，調(diào)整字號和行距；最后，將以往的義務供稿改為稿酬制。(32)陳爰(莫耶)：《女月的新姿態(tài)出現(xiàn)》，《女子月刊》1935年第8期，4633-4636頁；
1935年第9期的封面設(shè)計是《女子月刊》中唯一一期沒有使用插圖的，刊頭重新題寫，中用黑體字標示“第三卷第九期”，下書“時代婦女的特輯”，疏朗大方，極富文藝氣息。內(nèi)容上首辟“女性文學講座”專欄(33)1933年第5期也有“文藝講座”專欄，但該文所談女子與文學，意在批評當時女作家沒有真實反映女性生存境遇，論說空泛，邏輯不嚴，廣義上屬于揭示婦女問題而非探討文學。詳見：蕙蘭：《女子與文學》，《女子月刊》1933年第5期，第37-38頁。，所刊譚正璧《中國女性文學之研究》即為莫耶約稿，分三期登完。
在莫耶任主編之前，每期登載的文藝作品始終占1/4左右版面，但婦女問題和時局變動才是刊物的關(guān)注核心。黃心勉直言“文藝的體裁和自我的描寫是比較容易寫的，千篇一律，怪沒有意思”，月刊采稿標準是“使得讀者增益新知”“必須有益于女子”(34)心勉：《我們的希望——獻給我們的月刊和愛我的讀者》，《女子月刊》1933年第8期，第3-5頁。。前期所登文藝作品或觀念先行式注解該期主題，或與該期主題無關(guān)，理論欄目和文藝欄目之間缺乏互動呼應，文學性并不突出。
1935年開始出現(xiàn)互動跡象，“怎樣讀書”逐漸成為理論欄目的新話題。所組稿件一開始就將讀書方法和學術(shù)研究并重，并很快縮小范圍突出文學門類，具體體現(xiàn)在1935年第5、7、8、9、12期和1936年第1期。1935年第5期“百科研究”5篇文章，兩篇談讀書經(jīng)驗，三篇談怎樣研究哲學/經(jīng)濟/歷史(35)需說明的是，“百科研究”欄目為姚名達負責，來稿有蔡元培、何炳松等大家作品，這顯然來自姚熟絡(luò)圈層的供稿。但姚后來接任刊物后并沒有再組織類似稿件，且黃心勉1935年4月病重、5月去世，說明“怎樣讀書”的編輯理念應是主編莫耶的。詳見：《百科研究》欄目，《女子月刊》1935年第5期，第4208-4219頁。；第7期拓展到如何閱讀英文小說，實際還是談閱讀不同題材小說的方法(36)恭興：《怎樣讀英文小說》，《女子月刊》1935年第7期，第4508-4511頁。；第8期特意組了專輯“讀書指導”，治學方法和讀書經(jīng)驗仍是重點(37)詳見：《讀書指導》欄目，《女子月刊》1935年第8期，第4729-4741頁。；第9期開辟女性文學講座專欄，待至1936年第1期時，該類稿件又由文學史介紹擴至文學批評和文藝理論(38)徐契：《論作品與生活》，《女子月刊》1936年第1期，第106-110頁；王慧珍：《丁玲及其作品的轉(zhuǎn)變》，《女子月刊》1936年第1期，第111-114頁。。
1936年第2期姚名達接手后，讀書指導和文學研究方面的話題即歸沉寂。由此可以推測，將月刊辦成獨立的、規(guī)范的、偏重文學性的知識女性讀物，是莫耶的編輯思想及付諸實踐的方向。
四、莫耶在《女子月刊》發(fā)表的作品及風格特色
莫耶在《女子月刊》上發(fā)表的文學作品，依據(jù)研究界普遍承認的陳爰、陳媛、白冰、椰子、沙島等曾用名或筆名梳理，可作如下分類。
新詩：《前線上的戰(zhàn)士們》《月夜的琴》(1933年第4期)；《獻給慈愛的母親》(1933年第6期)；《鄉(xiāng)懷》《她》《黃葉》(1933年第8期)；《寂寞的夜》《白鴿》《心的悲哀》《秋之晨》《母親來了》(1933年第9期)；《姑娘喲》(1934年第2期)；《海角之冬》(1935年第1期)；《致勉姊》(1936年第5期)；《告訴您——勉姊》(1937年第5期)。
戲?。邯毮粍 端奚嵝【啊?1933年第6期)、《滾！》(1933年第8期)、《賊》(1934年第8期)(1935年第3期登有莫耶獨幕劇集《晚飯之前》的廣告)；四幕劇《最后關(guān)頭》(1936年第4期)、《女性之群》(1936年第6-7期)。
小說：短篇小說《張伯伯的嫁女》(1933年第7期)。
日記：《鄉(xiāng)村里的片段》(1934年第8期)。
縱觀莫耶在月刊發(fā)表的所有作品，多集中于來月刊之前和離開月刊之后，編輯月刊期間則基本沒有。來月刊之前的作品各類體裁均有，詩歌和戲劇創(chuàng)作數(shù)量占優(yōu)，閑愁、思鄉(xiāng)、婦女問題是這時期的創(chuàng)作主題。1932年，14歲的莫耶隨父親移居廈門鼓浪嶼，遠離故鄉(xiāng)和母親就讀慈勤女子中學。詩歌《月夜的琴》《心的悲哀》《白鴿》《秋之晨》《寂寞的夜》和《鄉(xiāng)懷》《黃葉》《母親來了》，展現(xiàn)了她作為學生的青春期閑愁和對故鄉(xiāng)、母親的思念。而從獨幕劇《宿舍小景》對女學生生活的展示到短篇小說《張伯伯的嫁女》揭示農(nóng)村男尊女卑觀念與親情的扭結(jié)，再至新詩《她》《姑娘喲》、獨幕劇《滾！》《賊》披露社會底層婦女的悲摧境遇，可以看出莫耶已將目光從身邊投向社會。雖筆觸稚嫩，但其思考的深度和廣度已超越了同齡人。詩歌《前線上的戰(zhàn)士們》和獨幕劇《宿舍小景》中呼吁抗日的部分片段，也顯示了莫耶的愛國情懷。
莫耶離開月刊后在該刊發(fā)表4篇作品，兩首新詩和兩部四幕劇。四幕劇《女性之群》借李春嫂母女和阿秀的不幸遭際來展現(xiàn)家庭、社會對女性的壓迫和摧殘，仍然延續(xù)了莫耶早期獨幕劇的寫作主題，但在人物塑造和情節(jié)設(shè)置上更老到。兩首新詩《致勉姊》《告訴您——勉姊》名為懷人，實是抒發(fā)對國事的憂慮。四幕劇《最后關(guān)頭》則通過營造鎮(zhèn)壓學生運動的長官羅國棟、投身救國運動的女大學生羅芳(羅國棟之女)、×方重要人物兼羅國棟好友的谷田三人之間的矛盾沖突，直接表達了對國民政府鎮(zhèn)壓學生愛國運動的不滿，號召人們覺醒起來、抗日救國。
期間莫耶也有作品發(fā)表于其它刊物，1932年、1933年上海另一份女性刊物《玲瓏》分別刊載了她的三篇短篇小說和一首新詩(39)所刊小說署名為“鼓浪嶼陳淑媛”，故可確定三篇小說均為莫耶所作。其中《可憐的她》和《小貓的悲劇》篇幅較短，屬短篇小說，《她覺悟了》雖刊于“中篇小說”欄目，但實際篇幅并不長，故筆者也將其歸為短篇小說。參見陳淑媛(莫耶)：《可憐的她》，《玲瓏》1932年第2卷第63期，第617-616頁；陳淑媛(莫耶)：《她覺悟了》(一)，《玲瓏》1933年第3卷第14期，第614-613頁；陳淑媛(莫耶)：《她覺悟了》(二)，《玲瓏》1933年第3卷第15期，第669-667頁；陳淑媛(莫耶)：《她覺悟了》(三)，《玲瓏》1933年第3卷第16期，第730-729頁；陳淑媛(莫耶)：《小貓的悲劇》(上)，《玲瓏》1933年第3卷第20期，第984-981頁；陳淑媛(莫耶)：《海水》，《玲瓏》1933年第3卷第20期，第994-993頁；陳淑媛(莫耶)：《小貓的悲劇》(下)，《玲瓏》1933年第3卷第21期，第1051-1049頁。，1936年上?！段幕睢冯s志刊載了她的工作計劃(40)白冰(莫耶)：《不算計劃的計劃》，《文化生活》1936年第1期，第2頁。。四篇文學作品未脫離莫耶偏好的寫作主題，但三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水準明顯遜于那首新詩，結(jié)構(gòu)松散、情節(jié)蕪蔓，帶有“五四”時期主觀型敘述小說的特點。
由此可以看出，莫耶早期最主要的發(fā)表陣地是《女子月刊》，最擅長的體裁是詩歌和話劇，最關(guān)注的主題是婦女解放和國家時局。這直接影響了她赴延后的道路選擇(上前線成為文藝女兵)、體裁偏好(集中話劇創(chuàng)作)和創(chuàng)作風格(戰(zhàn)地故事、小說創(chuàng)作上的戲劇性特征)。
五、莫耶離職時間及原因
莫耶離職時間在上文已有清晰說明，即1936年4月1日。其離職原因，姚名達在1936年第2期有過公開解釋：“白冰近來積勞成疾”(41)姚名達：《編后小記》，《女子月刊》1936年第2期，第136頁。。莫耶本人在月刊第3期進一步說明離開理由：“第一，為著休養(yǎng)身體”；“第二，我深深的感覺到，現(xiàn)在正是需要我埋頭努力的時期，我必須抽出大部分的時間，來從事修養(yǎng)自己的學識，讀自己所要讀的書和經(jīng)驗一切所需要的?！?42)陳爰(莫耶):《致女月讀者》，《女子月刊》1936年第3期，第132頁。從雙方當事人公開聲明來看，莫耶的離開和“積勞成疾”有一定關(guān)系。曾受莫耶約稿的譚正璧，在1943年11月的《憶白冰》中也提及，莫耶寫信告訴他，“她已離開那個雜志的編輯部，而住到辣斐德路的一家婦孺醫(yī)院里去”(43)譚正璧：《憶白冰》，《天地》1943年第2期，第40頁。。但譚正璧接信后去過醫(yī)院兩次，都沒找到本人。這至少從側(cè)面說明莫耶的病不嚴重，“積勞成疾”不是她離開的主要原因。
至于莫耶的第二條理由，從其人生履歷來看，她離職后沒有選擇埋頭讀書。依據(jù)陳老考訂：莫耶1936年10月參加魯迅葬禮，11月回東溪組織婦女識字班，1937年7月參與組建上海救亡演劇隊第五隊，8月隨第五隊到西北大后方進行抗戰(zhàn)宣傳，9月到西安，10月到延安(44)詳見陳文炳：《我的家》，蔡有謀、胡毅雄主編：《閩南地方文獻資料叢刊》第五輯，香港：香港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3-44頁。。事實上救亡演劇隊是上海戲劇界救亡協(xié)會在1937年淞滬會戰(zhàn)后的第三天組織成立的，共十三支。譚正璧也在《憶白冰》中提到“在‘八一三’以前不久，我突然又接到她自她故鄉(xiāng)——廈門鼓浪嶼寄來的一張明片”，告訴他“她即日便須回到上海?！?45)譚正璧：《憶白冰》，《天地》1943年第2期，第40頁。由此可推出莫耶離開月刊編輯部后的大致經(jīng)歷：1936年4月至10月在上海，期間住過醫(yī)院、參加過魯迅葬禮，11月返鄉(xiāng)組織識字班，次年8月初回上海參與組建救亡演劇隊第五隊，8月20日隨第五隊離開上海深入內(nèi)地進行抗戰(zhàn)宣傳，9月到西安，10月到延安。
筆者認為，促使莫耶離開的直接原因是工作掣肘和情感困擾。前文已對莫耶任職主編的“名實”有詳細考辨，茲不贅述。概言之，姚氏夫婦對月刊的實際掌控和欄目編輯獨立自主的編輯計劃，都極大制約和分散了莫耶的主編權(quán)力，使其無法完全實現(xiàn)自己的辦刊理念。情感困擾則來自于黃心勉去世之前的“托孤”。莫耶晚年在給好友趙清閣的信中稱，黃心勉臨死前請求她“代她照顧孩子們長成”，“后來姚就一再向我表示親熱，把我掛上主編，以此來拉住我”(46)莫耶：《莫耶書信二封》，趙清閣編：《滄海往事：中國現(xiàn)代著名作家書信集錦》，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6年，第196頁。。當時莫耶正與化名陳淪的沈醉相戀，自然無法踐諾。思鄉(xiāng)也是不應忽視的潛在因素。莫耶在1936年第5期的《致勉姊》中提到“去年的二三月里，我因懷念著母親和故鄉(xiāng)而想歸去”。黃心勉生前埋怨她舍不得母親，不想讓她回。(47)陳爰(莫耶)：《致勉姊》，《女子月刊》1936年第5期，第25頁。父親陳錚當時娶有兩房姨太太，均隨其駐軍廈門，莫耶母親也即陳錚原配妻子卻留在了安溪老家。莫耶對母親的牽掛不單是年幼思歸、母女情深，更有她在婦女解放思想指導下對無法出走的“娜拉”(母親)的深刻同情。
莫耶離開的根本原因，是她和姚名達在思想傾向、政治立場上的分歧。莫耶生于福建省泉州市安溪縣東溪鄉(xiāng)，海路便捷。泉州在宋元之際一度為世界第一大港。該地人民與海外往來頻繁，莫耶祖父陳綱尚即是旅緬華僑，極疼愛莫耶的祖母馬爾樹就是緬甸人。莫耶在這樣的地域環(huán)境中長大，自然具備超越一國一族的大視野。同時，最早被西方堅船利炮轟開、最先受到殖民者侵擾的也是東南沿海。1932年莫耶隨父親生活的廈門鼓浪嶼被稱為“萬國租界”，日本浪人橫行，莫耶和同學們還受過英艦水手的調(diào)戲欺侮。現(xiàn)實的刺激讓她一方面很早就顯示出濃郁的愛國情懷，如在慈勤女中?？习l(fā)表呼吁支援東北義勇軍的獨幕劇《募捐》；另一方面強烈的民族屈辱感又讓她對貧弱無能的現(xiàn)世秩序深感失望，如被欺侮后她發(fā)表在《藍天》的長詩《無聲的期望》。當時名義上統(tǒng)一中國的南京國民政府，其發(fā)跡也在東南沿海。莫耶父親是地方舉足輕重的民軍首領(lǐng)，家中還有蔣介石題的中堂和國民政府主席林森寫的匾額。其父既受拉攏也遭傾軋，陳家安定與否和其政治地位、軍事實力直接相關(guān)。1940年8月父親被同僚鄭旌溪設(shè)計殺害(一說是福建省主席陳儀為剪除異己)，也直接導致陳家的敗落(48)參見陳文炳：《我的家》，蔡有謀、胡毅雄主編：《閩南地方文獻資料叢刊》第五輯，香港：香港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0-16頁。。因此，莫耶從小具備自覺的民族意識，并對國民政府的內(nèi)幕有直觀認識，缺乏對其統(tǒng)治的認同感?；诖耍艜恢泄驳叵曼h員陳海天的觀念所吸引，閱讀進步書籍，參與創(chuàng)辦寫有《打倒南京政府，工農(nóng)團結(jié)起來》的左翼刊物。
1933年，莫耶給《女子月刊》寫信稱贊其為“理想中的雜志”，和自己喜歡研究“婦女問題”不謀而合(49)陳淑媛(莫耶)：《理想中的雜志竟實現(xiàn)了》，《女子月刊》1933年第5期，第157-159頁。，但真正打動她的是姚黃夫婦始終將婦女解放置于國家解放和民族解放中的宏大理念。且無論是月刊早期提倡的“不能離開了社會經(jīng)濟變革的聯(lián)系，而空談女權(quán)”(50)孫昌樹：《娼妓制度于社會政治經(jīng)濟組織》，《女子月刊》1933年第6期，第32頁。，還是選登的其他文章觀點如“中國是一個半殖民地性質(zhì)的國家”(51)蕭玫：《中國婦女運動的動向》，《女子月刊》1933年第10期，第18頁。，中國婦女解放運動在國際帝國主義和封建教理的夾攻中消沉(52)郝玲星：《動蕩中的中國婦女》，《女子月刊》1933年第10期，第13-14頁。，“只有在階級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斗爭，婦女解放運動才能收獲巨大的成效”(53)郝玲星：《婦女解放的意義》，《女子月刊》1933年第6期，第12頁。，推崇蘇聯(lián)對婦女權(quán)益的制度性保障(54)葉蔭：《歐美婦女參政運動概觀》，《女子月刊》1933年第10期，第40頁。，認為中國有出路、中國婦女才有出路(55)陳蔭萱：《中國婦女的出路》，《女子月刊》1934年第1期，第1714頁。，甚至呼吁“打倒我們最大的敵人(指日本——引者注)，女權(quán)才有翻身希望！”(56)梁翰清：《戰(zhàn)時女性的動向》，《女子月刊》1934年第4期，第2408頁。大都暗合莫耶從陳海天那里接受的左翼思想的知識譜系。
但是，莫耶追尋的婦女“解放”路徑和姚名達完全相反。她的早年經(jīng)歷和創(chuàng)作作品互證式地說明了她對國民政府的不認同，也意味著她想探尋新的“解放道路”。1937年，莫耶在紀念黃心勉的長詩里對“泥腿子”“農(nóng)民”“工友”“工潮”的歌頌(57)白冰(莫耶)：《告訴您——勉姊》，《女子月刊》1937年第5期，第59頁。，已能看出其思想傾向。
鑒于姚名達的愛國烈士身份，后來者大多淡化或避而不談其思想傾向和政治立場。事實上姚名達一直信奉三民主義，警惕左翼思想。他是站在國民政府的立場來談婦女解放、國家解放和民族解放，提倡女子職業(yè)和女子教育是其婦女解放思想的兩翼。雖然《女子月刊·發(fā)刊詞》強調(diào)無政治背景，但“婦女問題講座”專欄一直將“共產(chǎn)橫行”(58)高玉芬:《怎樣才可以解放中國的工農(nóng)婦女》，《女子月刊》1933年第2期，第161頁。列為阻礙婦女解放的因素，認為婦女運動在國民黨的指導下才“逐漸復活”(59)林灝：《中國婦女運動的回顧和前瞻》，《女子月刊》1933年第3期，第15頁。。黃心勉也將“婦女前途”和“民族前途”寄希望于“蔣介石先生在南昌提倡新生活運動”(60)心勉：《新婦女運動與新生活運動》，《女子月刊》1934年第4期，第2277-2280頁。。姚名達將大革命失敗歸責于中共，他還解聘了和《女子月刊》有很好交誼、但思想左傾的發(fā)行編輯趙清閣。有左翼背景的封禾子在1936年第8期繼任主編后，刊發(fā)阿英、夏衍、洪深、郭沫若等左翼作家稿件、組織參與“國防文學”討論，也在編輯3期之后被姚名達緊急撤換。而《女子月刊》先后引入的金光楣及其背后的上海婦女協(xié)進會和提倡“讀書運動”的中國文化建設(shè)協(xié)會，均屬于國民黨組織干社的外圍組織。姚名達對國民政府的擁護不僅體現(xiàn)在刊物編輯上，還包括文化活動和學術(shù)研究，如后來參加實際成立于1941年的江西省文化運動委員會，該會提倡三民主義，抵制馬列主義、共產(chǎn)主義思想；其任教的中正大學“研究三民主義空氣濃厚”，他克服“非難和阻礙”堅持“以三民主義為觀點為立場”講授中國歷史，寫有《三民主義與史理學》。(61)朱英等著：《民間社會對辛亥革命的記憶與詮釋》，羅?；?、朱英主編：《辛亥革命的百年記憶與詮釋》第2卷，湖北：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57頁。
正是姚名達和莫耶在思想傾向、政治立場方面的原則性分歧，才使后者決心離開，也才使莫耶赴延的文化路徑清晰起來。
冉思堯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革命作家”“紅色才女”莫耶(1918—1986)，福建安溪人，原名陳淑媛、陳媛、陳爰，筆名莫耶、白冰、椰子、沙島等，1937年10月隨“救亡演劇第五隊”到達延安。在延安女作家群中，莫耶是其中極特殊的一位——能敏銳捕捉不同時期信息并寫下極具時代特征的作品，其代表作歌詞《延安頌》(1938)和短篇小說《麗萍的煩惱》(1942)，迄今仍是研究延安文人心靈史、精神史的經(jīng)典范本。但梳理莫耶研究現(xiàn)狀，多截斷式關(guān)注“延安莫耶”并將其置于特定群體中論證延安文人集體精神鏡像的“共性”或“異質(zhì)”，忽視了作家主體——因過往人生經(jīng)歷尤其文學創(chuàng)作、文人交游等文學印跡的差異而沉淀的——“延安書寫”中的個人化文化心理內(nèi)涵，將莫耶與特定群體同質(zhì)化，似乎其本身缺乏獨立的研究價值(1)需要強調(diào)的是，葉茂樟著《圣歌未曾止息——莫耶傳》關(guān)于“上海莫耶”和“延安莫耶”部分多直接搬用筆者及其他研究者成果，并無新見，因此本文未將葉著列入研討對象。參見葉茂樟：《圣歌未曾止息——莫耶傳》，北京：新華出版社，2017年。。在名義上，莫耶歸屬于魯迅藝術(shù)學院培養(yǎng)出來的延安女作家，但實際上其在上海《女子月刊》時期就已登上文壇。該雜志是20世紀30年代上海鼓吹婦女解放的重要女性刊物。莫耶在《女子月刊》上發(fā)表了大量作品，并在該雜志社工作近兩年，有較豐富的編輯出版經(jīng)歷。這直接影響了她赴延安后的創(chuàng)作理念風格、文化身份認同和人生道路選擇，也積淀了區(qū)別于其他延安女作家的精神特質(zhì)?；诖?，本文細致爬梳《女子月刊》舊刊，擬詳細勾勒“上海莫耶”，完整呈現(xiàn)其赴延安的文化路徑，為莫耶研究乃至延安文藝研究提供新的理路。
一、姚名達、黃心勉夫婦與《女子月刊》
姚名達(1905—1942)，字達人，號顯微，江西興國人，先后就讀于上海南洋公學、清華大學研究院，師從梁啟超專治史學，是現(xiàn)代著名史學家，也是近代目錄學研究的奠基人之一。姚名達夫人黃心勉(1903—1935)，原名黃邦瑞，字慕琰，江西興國人，雖然僅是縣立高小畢業(yè)，但求知欲極強。夫婦倆移居上海后，她開始熱心婦女問題。1932年1月28日，日軍進攻閘北，姚氏夫婦的住地被焚毀，姚名達“為女子圖書館和《婦女中國史》積累的圖書、史料以及寫就的部分書稿”(2)徐柏容：《姚名達與女子書店、〈女子月刊〉》,《中國編輯》2005年第4期。也付之一炬。閘北慘象、家庭財產(chǎn)的巨大損失和租界歌舞升平的鮮明對比，深深刺痛了姚氏夫婦。夫婦倆和胞弟黃邦俊商定“要辦一個《女子月刊》，從言論上喚醒同胞，從智識上開發(fā)女性”(3)姚名達：《黃心勉女士傳》，《女子月刊》1935年第6期，第4434頁。。自此，夫婦倆先后籌辦女子書店和《女子月刊》雜志，積極投身婦女運動。
整個民國時期的婦女運動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19世紀末至20世紀民國初年；“五四”時期至20世紀30年代初；20世紀30年代初至新中國成立。(4)何黎萍：《西方浪潮影響下的民國婦女權(quán)利》，北京：九州出版社，2009年，第368頁。第一、二階段主要追求“婦女權(quán)利在法律上的體現(xiàn)與認可”，“屬于女權(quán)運動的層面”；第三階段在爭取女權(quán)之外，還涉及追求現(xiàn)實中兩性的真正平等，“屬于婦女解放運動的層面”(5)何黎萍：《西方浪潮影響下的民國婦女權(quán)利》，第368-370頁。。同時，近代中國婦女運動受惠于西方婦女運動，兩者又有明顯區(qū)別。西方近代以來的婦女運動，因資產(chǎn)階級革命早已成功，其斗爭的焦點在社會內(nèi)部。而近代中國還在為擺脫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現(xiàn)狀而努力，20世紀30年代又面臨日本侵華的民族危機以及國內(nèi)尖銳的階級矛盾，使得20世紀上半葉中國的婦女運動始終裹挾在國家解放與民族解放的歷史洪流中。
姚氏夫婦創(chuàng)辦《女子月刊》的1933年，正處于民國婦女運動從第二階段向第三階段的過渡期。1927年大革命失敗、1931年“九·一八事變”、1932年“一·二八事變”，國內(nèi)局勢的急劇變化使得“五四”以來蓬勃發(fā)展的婦女運動陷入低潮，貶低、束縛、壓迫婦女的陳規(guī)舊禮泛起。此時影響大、發(fā)行廣、創(chuàng)刊十數(shù)年的大型女性刊物《婦女雜志》(商務印書館出版)受滬上戰(zhàn)火殃及，業(yè)已停業(yè)，而沈茲九主編的重要進步刊物《婦女生活》尚未創(chuàng)辦，如時者言，“中國的婦女缺少一個在知識和思想上通消息的刊物”(6)金仲華：《三八節(jié)與女子月刊的誕生》，《女子月刊》1933年第1期，第36頁。。姚氏夫婦在1933年“三八婦女節(jié)”出刊的《女子月刊》，自覺承擔“為國家社會著想”“討論婦女問題”“開發(fā)婦女智識”“促進婦女運動”(7)姚黃心勉：《女子書店的第一年》，《女子月刊》1933年第2期，第127-134頁。的歷史使命，充當了當時婦女運動的指路明燈。這是姚黃二人對正處于低徊期的中國婦女運動的重要貢獻，也是《女子月刊》在民國婦女運動史上最主要的價值體現(xiàn)。
二、莫耶赴《女子月刊》的時間及原因
關(guān)于莫耶赴《女子月刊》的時間，目前主要存在以下兩種說法。
第一種，1936年莫耶到上?！杜釉驴飞纭Ｔ撜f法來自莫耶本人回憶：“一九三六年，‘閩變’那年，我為擺脫封建家庭的束縛，靠投稿的關(guān)系，到上?！釉驴纭尉庉嫻ぷ?，時年十八歲?！?8)莫耶：《我的家鄉(xiāng)》，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安溪縣委員會文史資料工作組：《安溪文史資料》第1輯，1988年，第2頁?！伴}變”即1933年的“福建事變”，時間上與前文矛盾，顯系作者記憶之誤。該說法可信度低。
第二種，1934年秋莫耶到上?！杜釉驴飞?。這出自莫耶的八弟陳文炳先生的文章：“1934年秋，陳爰到上海《女子月刊》社當校對、編輯”(9)陳文炳：《莫耶傳略》，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安溪縣委員會文史資料工作組：《安溪文史資料》第1輯，1988年，第5頁。。陳老自幼隨姐姐長大，二人感情深厚。他多年來致力于對大姐莫耶的宣傳和相關(guān)史料的搜集，對其生平事跡也最為熟悉。該說法被廣泛引用。
其實莫耶本人曾對赴《女子月刊》社時間有清晰說明。她編訖1935年第9期后，在《編余》中寫道：
把改好第九期的稿編排就緒后，身上頓覺得輕松一下，……咦！是八月二號啦！日歷的影子跳上了我的眼簾，我怔住了，腦膜浮上了一頁的追憶，去年今日在這個十點多鐘的時候，我正從海船踏上了上海這在我眼中的新的世界，而匆匆地到了女子書店認識兩位新見面的人物——黃心勉，姚名達。從這一天起，我就開始恐惶地來嘗試新的工作——編輯女月……(10)陳爰(莫耶)：《編余》，《女子月刊》1935年第9期，第5029頁。
由此可知，前述兩說法均有誤。莫耶是1934年8月2日早上10點多到達上海，隨即入職《女子月刊》。
莫耶離家赴滬的原因，其本人自述為擺脫封建家庭的束縛“寫信向女子月刊求援，姚黃來信要我去《女子月刊》當編輯”(11)莫耶：《莫耶書信二封》，趙清閣編：《滄海往事：中國現(xiàn)代著名作家書信集錦》，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6年，第196頁。。陳文炳進一步補充了相關(guān)細節(jié)：莫耶受國文教師兼中共地下黨員陳海天影響，思想左傾激進，“閩變”事件后在陳海天的領(lǐng)導下創(chuàng)辦《火星》刊物，內(nèi)有“打倒南京政府”的文字。時任安溪、南安、永春三縣聯(lián)防總隊長兼福建討逆軍第三路副司令(未赴職)的父親陳錚得知此事，怕給全家招來殺身之禍，怒將莫耶禁于家中。祖母心疼孫女將莫耶悄悄放出，莫耶遂寫信求助投過稿的《女子月刊》，同時向遠在東溪的母親告急。其母見信后趕赴廈門，拿十八個銀元托人將莫耶送往上海。(12)詳見陳文炳：《我的家》，蔡有謀、胡毅雄主編：《閩南地方文獻資料叢刊》第五輯，香港：香港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2-43頁。
但黃心勉、姚名達有不同的陳詞。前者在1935年第1期《女子月刊》的一篇文章中稱，“我又得了一位從讀者隊里跑來幫忙的天才作家白冰妹妹”(13)黃心勉：《微笑的期待》，《女子月刊》1935年第1期，第3423頁。，后者也在1935年第6期以發(fā)文稱夫人黃心勉去年六月“因身體不健，始邀《女子月刊》一讀者陳白冰女士來代她主編那周刊和月刊”(14)姚名達：《黃心勉女士傳》，《女子月刊》1935年第6期，第4439頁。。1935年，編輯部同人黃邦偉的一篇文章也可佐證：“本刊主編之黃心勉女士，近為撫養(yǎng)小孩以及管理家庭瑣事所累，無暇獨自支持本刊，故不得不有特請陳媛女士前來本社幫忙之必要”(15)黃邦偉：《自己的感想和對本刊對希望》，《女子月刊》1935年第1期，第3615頁。。從《女子月刊》編輯部的角度來看，則是主編黃心勉事務繁雜、身體有恙，莫耶才受邀來“幫忙”。
其時《女子月刊》亦缺人手。黃心勉曾在1934年第4期中談及：
人員方面，當本刊創(chuàng)辦之始，只有我們夫婦兩人，包辦一切。過后因為事務繁忙，我的丈夫又專門教書去了，才添聘張景熙先生擔任發(fā)行的事體。搬入新屋以后，陸續(xù)添聘楊瑞儀、鄭斐英、張淑蕙等女士。……一方面雖然得到許多讀者的同情，可是并沒有能干的女性，自動來幫忙。(16)黃心勉：《女子書店的第二年》，《女子月刊》1934年第4期，第2389頁。
因此，綜合雙方立場、言說語境及刊物實況，莫耶赴《女子月刊》是雙方“各有所需”的巧合：莫耶急待擺脫家庭謀求出路，黃心勉身體不適正需幫手，雙方一拍即合。
三、莫耶在《女子月刊》的任職情況、編輯活動及編輯思想
關(guān)于莫耶在《女子月刊》的任職，其本人稱任編輯，在與趙清閣的通信中又稱，“1935年黃心勉死后，姚名達把我當主編，其實只是掛個名，我還是個文藝編輯”(17)莫耶：《莫耶書信二封》，趙清閣編：《滄海往事：中國現(xiàn)代著名作家書信集錦》，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6年，第196頁。。流傳最廣的仍是陳文炳對大姐回憶的整合：1934年秋，陳爰到上?！杜釉驴飞绠斝Α⒕庉?，后來掛名《女子月刊》主編。已有涉及莫耶與《女子月刊》關(guān)系的研究都是以月刊為中心，梳理刊物人事變遷時順帶提及莫耶。因莫耶非研究重點，故涉略莫耶的部分多為介紹其行跡，且行文多粗疏錯訛。論者基本默認陳老的說法即從編輯到主編的常理推導，未考辨莫耶的任職情況，未關(guān)注此間莫耶的創(chuàng)作情況、編輯活動、編輯思想和離職時間。已有研究界定莫耶任職主編的時間主要有三種：1935年3月(18)參見方晨：《20世紀30年代都市女性問題研究——以〈女子月刊〉為中心》，上海：上海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3年，第31頁；王虹婷：《民國〈女子月刊〉與女性主義的表達研究(1933—1937年)》，廣州：暨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6年，第20頁。；1934年9月(19)蔡文靜：《傳播學視角下的〈女子月刊〉研究》，沈陽：遼寧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6年，第10頁；王雙雙：《〈女子月刊〉的救國思想研究》，哈爾濱：黑龍江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8年，第25頁；王萍：《基于民國女性報刊的女子閱讀研究：1912—1937》，南京：南京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7年，第49頁。；1935年5月(20)孟雪歡：《〈女子月刊〉對中國女性職業(yè)問題的探討》，南昌：南昌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7年，第8頁。。
《女子月刊》每期卷末對該期編輯有三種介紹樣式：編輯兼發(fā)行者、編輯者代表人、主編者。莫耶在1934年第9期至1935年第1期中列于“編輯兼發(fā)行者”名單的首位，1935年第2期至1936年第1期為“編輯者代表人”。莫耶為“編輯者代表人”期間，每期均由她紹介該期主要內(nèi)容，《女子月刊》創(chuàng)刊周年紀念文章也為其所寫，個別約稿還有莫耶表贊賞的按語。黃心勉在莫耶成為“編輯者代表人”的1935年2月，忙于照顧生病住院的胞姊寶姑和第四個女兒，3月不幸病倒，5月4日去世(21)上官公仆：《婦女與戀愛》，《女子月刊》1935年第5期，第4156頁。，期間不可能負責主編事務?！爸骶幷摺币γ_在接手月刊后的1936年第2期中稱“白冰近來積勞成疾，要我代她主編，以便調(diào)養(yǎng)”(22)姚名達：《編后小記》，《女子月刊》1936年第2期，第136頁。，都說明“編輯者代表人”即是主編。
那么，“編輯兼發(fā)行者”名單中排在首位的，是否也為主編呢？1934年第4期黃心勉提及添聘的編輯名單，為我們探究該刊編輯部人員配置提供了關(guān)鍵線索。黃心勉在1934年第4期中稱本刊創(chuàng)辦后陸續(xù)添聘了楊瑞儀、鄭斐英、張淑蕙等人(23)黃心勉：《女子書店的第二年》，《女子月刊》1934年第4期，第2389頁。，而1934年第1至7期的“編輯兼發(fā)行者”為黃心勉或黃心勉、姚名達，未出現(xiàn)其他編輯名字。鑒于姚氏夫婦的創(chuàng)始者地位，其時姚名達又身兼商務印書館編輯和多所學校教職，排在首位的黃心勉是顯而易見的主編。這說明排在首位的“編輯兼發(fā)行者”多為主編。
編輯部同人在1935年第1期“讀者園地”欄目的討論文章，也提供了重要旁證。黃邦偉盛贊“本刊自陳女士主編以來，編制力求完善，內(nèi)容甚為精彩，頗為社會所歡迎”(24)黃邦偉：《自己的感想和對本刊對希望》，《女子月刊》1935年第1期，第3616頁。。依據(jù)該欄目刊載文章的具體內(nèi)容與說話口吻，可以確定本期編輯至少包括鄭斐音、黃邦偉、吳素因三人。而本期卷末介紹“編輯者兼發(fā)行者”人員為：陳爰、金光楣、黃心勉、姚名達。這同樣說明卷末所言“編輯”并非真正從事編輯校對的普通人員，姓名排在首位的“編輯兼發(fā)行者”就是主編。
1936年2月，姚名達接手主編后，在編后記中稱“白冰，她是女月的三朝元老，擔任主編已一年有半”(25)姚名達：《編后小記》，《女子月刊》1936年第2期，第136頁。。1936年第1期是莫耶任主編的最后一期，由此倒推“一年半”，那么莫耶出任主編也就在1934年9月左右。1934年第9期卷末“編輯兼發(fā)行者”介紹恰為“陳爰、黃心勉、姚名達”，也從側(cè)面說明名字排在首位的“編輯兼發(fā)行者”即是主編。
由此也能看出不同研究者判定莫耶任職主編時間的依據(jù)：成為編輯者代表人(1935年3月)；月刊卷末出現(xiàn)莫耶名字(1934年9月)(26)前文所列確定1934年9月莫耶任職主編的論文，行文時又介紹莫耶的任職是從編輯到主編，說明論者實際上對莫耶任職的認知較模糊，得出莫耶1934年9月任職主編并非是深入研究的結(jié)果。按照莫耶1934年8月到雜志社的時間判斷，實際她一來月刊就掛名主編，而非先為編輯。；第一任主編黃心勉去世(1935年5月)?？梢源_定，莫耶任主編的起止時間實為1934年9月至1936年1月。
《女子月刊》1934年第8期出版日期為“民國二十三年八月一日”，第9期為“民國二十三年九月一日”。而莫耶于1934年8月2日就抵達上海，考慮到第9期《女子月刊》的組稿、校對、印刷、出版所需時間，說明時年16歲的莫耶到《女子月刊》并非從普通編輯做起，而是一開始就任主編。但莫耶晚年回憶稱自己僅掛名主編、實為文藝編輯，所有稿件都是姚名達所約。鑒于赴滬事件在其人生經(jīng)歷中的特殊性，她的回憶細節(jié)可能有誤，對事件性質(zhì)不會錯判。因而莫耶的主編頭銜，極可能存在“名實之別”。
莫耶任主編時間段為1934年9月至1936年1月，其中1934年第9至12期、1935年第1期陳爰、黃心勉、姚名達三人為主要“編輯兼發(fā)行者”(27)1935年第1期增加了金光楣，1935年第2-8期婦女生活欄目由她負責編輯。有研究者指出金光楣有婦女協(xié)進會的背景，將她引入是為了解決刊物經(jīng)費。這也意味著莫耶實際地位弱于金光楣。但該研究者弄錯了1935年《女子月刊》公布編輯名單的期數(shù)，應為第2期。詳見李曉紅：《女性的聲音：民國時期上海知識女性與大眾傳媒》，上海：學林出版社，2008年，第178-179頁。?？紤]到姚氏夫婦的創(chuàng)始人身份和莫耶的初來乍到，這期間的莫耶只能是掛名主編。1935年第2至12期、1936年第1期莫耶為“編輯者代表人”，姚名達也在1935年第3期中稱請莫耶為總編輯，但同時又宣布自己為《女子月刊》社長，主要“對外負責”，“心勉為副社長，對內(nèi)負責”，“添聘金光楣、孫昌樹、蕭柏馨、陳白凌、朱鴻禧為各欄編輯，心勉、名達亦分編一欄”(28)姚名達:《我為什么肯當社長》，《女子月刊》1935年第3期，第3788-3789頁。，并提前在1935年第2期卷末公布了該期編輯名單。這組名單(29)需指出的是，創(chuàng)刊時《女子月刊》也公布過一個龐大的編輯名單，分屬各個欄目，研究者多有引用。其實稍核對月刊所有供稿者姓名以及后來公布或提及的編輯人員，便可知該編輯名單極可能是個噱頭，或者僅對月刊有道義上的支持。參見：《女子月刊特約編輯》，《女子月刊》1933年第1期，第145-146頁。從1935年第2期一直公布到第8期，期間第6、7、8三期趙清閣取代去世的黃心勉成為讀者園地欄目編輯，又增加了時事評論欄目編輯陳蔭萱。除開封禾子任主編、左翼力量強力介入月刊的時期，孫昌樹、朱鴻禧、上官公仆、蕭柏馨、鮑祖宣等一直是該刊的主要撰稿人。孫昌樹、朱鴻禧等身兼欄目編輯和主要撰稿人，其負責的“婦女問題”“時代知識”等始終是《女子月刊》的重點欄目，所占版面最多，必然影響削弱主編權(quán)力。至于莫耶最擅長的領(lǐng)域——文藝創(chuàng)作欄目，也是由陳白凌直接負責。從這一角度而言，陳文炳稱大姐莫耶在《女子月刊》主要從事校對、編輯、一度掛名主編，更符合實情。
1936年2月，姚名達接任主編，再度公布月刊編輯名單，莫耶名列其中。該名單在第2、3、4期上均有，到第5期時取消。但1936年第5期登載的“陳爰啟事”稱，“爰已于二十五年四月一日起辭卸女子月刊編輯職務，此后爰與女月僅有社友關(guān)系”(30)陳爰(莫耶):《陳爰啟事》，《女子月刊》1936年第5期，第25頁。，這說明莫耶在卸任主編后，實際僅擔任了《女子月刊》1936年第2、3期的編輯。那么，莫耶在月刊的任職情況最終可大致確定為：1934年9月至1936年1月任(名義上)主編，1936年2、3月任編輯。因黃心勉和姚名達先后實際主持月刊工作，欄目編輯又有獨立的編輯計劃(31)孫昌樹：《本欄的計劃》，《女子月刊》1935年第5期，第4144-4146頁。，似乎很難確定莫耶任主編期間該刊物的哪些變化能代表其本人的編輯活動或編輯思想。但筆者認為，莫耶在1935年5月黃心勉去世、12月姚名達宣布回歸月刊的時段內(nèi)，極可能獨當一面。1935年第8期莫耶公布的刊物變革方針，和迥異于各期的1935年第9期大致能代表她的編輯理念及其努力方向。
1935年第8期是悼念黃心勉女士的第三特輯，但悼念專欄“傷心之頁”所占版面由第一輯的1/4強、第二輯1/5強降至本輯1/6弱，刊物內(nèi)容也淡化了前兩期的沉重壓抑。卷首是莫耶的略帶喜慶的改版文章《女月的新姿態(tài)出現(xiàn)》，該文首先聲明辦刊主旨，立足“新女性的需要”“搜羅各門各類于讀者有益的知識”；其次，內(nèi)容上減少復雜欄數(shù)，確立各欄目主旨，強調(diào)要充實“時代知識”；再次，改革排版，以直行排列代替以前的分欄，調(diào)整字號和行距；最后，將以往的義務供稿改為稿酬制。(32)陳爰(莫耶)：《女月的新姿態(tài)出現(xiàn)》，《女子月刊》1935年第8期，4633-4636頁；
1935年第9期的封面設(shè)計是《女子月刊》中唯一一期沒有使用插圖的，刊頭重新題寫，中用黑體字標示“第三卷第九期”，下書“時代婦女的特輯”，疏朗大方，極富文藝氣息。內(nèi)容上首辟“女性文學講座”專欄(33)1933年第5期也有“文藝講座”專欄，但該文所談女子與文學，意在批評當時女作家沒有真實反映女性生存境遇，論說空泛，邏輯不嚴，廣義上屬于揭示婦女問題而非探討文學。詳見：蕙蘭：《女子與文學》，《女子月刊》1933年第5期，第37-38頁。，所刊譚正璧《中國女性文學之研究》即為莫耶約稿，分三期登完。
在莫耶任主編之前，每期登載的文藝作品始終占1/4左右版面，但婦女問題和時局變動才是刊物的關(guān)注核心。黃心勉直言“文藝的體裁和自我的描寫是比較容易寫的，千篇一律，怪沒有意思”，月刊采稿標準是“使得讀者增益新知”“必須有益于女子”(34)心勉：《我們的希望——獻給我們的月刊和愛我的讀者》，《女子月刊》1933年第8期，第3-5頁。。前期所登文藝作品或觀念先行式注解該期主題，或與該期主題無關(guān)，理論欄目和文藝欄目之間缺乏互動呼應，文學性并不突出。
1935年開始出現(xiàn)互動跡象，“怎樣讀書”逐漸成為理論欄目的新話題。所組稿件一開始就將讀書方法和學術(shù)研究并重，并很快縮小范圍突出文學門類，具體體現(xiàn)在1935年第5、7、8、9、12期和1936年第1期。1935年第5期“百科研究”5篇文章，兩篇談讀書經(jīng)驗，三篇談怎樣研究哲學/經(jīng)濟/歷史(35)需說明的是，“百科研究”欄目為姚名達負責，來稿有蔡元培、何炳松等大家作品，這顯然來自姚熟絡(luò)圈層的供稿。但姚后來接任刊物后并沒有再組織類似稿件，且黃心勉1935年4月病重、5月去世，說明“怎樣讀書”的編輯理念應是主編莫耶的。詳見：《百科研究》欄目，《女子月刊》1935年第5期，第4208-4219頁。；第7期拓展到如何閱讀英文小說，實際還是談閱讀不同題材小說的方法(36)恭興：《怎樣讀英文小說》，《女子月刊》1935年第7期，第4508-4511頁。；第8期特意組了專輯“讀書指導”，治學方法和讀書經(jīng)驗仍是重點(37)詳見：《讀書指導》欄目，《女子月刊》1935年第8期，第4729-4741頁。；第9期開辟女性文學講座專欄，待至1936年第1期時，該類稿件又由文學史介紹擴至文學批評和文藝理論(38)徐契：《論作品與生活》，《女子月刊》1936年第1期，第106-110頁；王慧珍：《丁玲及其作品的轉(zhuǎn)變》，《女子月刊》1936年第1期，第111-114頁。。
1936年第2期姚名達接手后，讀書指導和文學研究方面的話題即歸沉寂。由此可以推測，將月刊辦成獨立的、規(guī)范的、偏重文學性的知識女性讀物，是莫耶的編輯思想及付諸實踐的方向。
四、莫耶在《女子月刊》發(fā)表的作品及風格特色
莫耶在《女子月刊》上發(fā)表的文學作品，依據(jù)研究界普遍承認的陳爰、陳媛、白冰、椰子、沙島等曾用名或筆名梳理，可作如下分類。
新詩：《前線上的戰(zhàn)士們》《月夜的琴》(1933年第4期)；《獻給慈愛的母親》(1933年第6期)；《鄉(xiāng)懷》《她》《黃葉》(1933年第8期)；《寂寞的夜》《白鴿》《心的悲哀》《秋之晨》《母親來了》(1933年第9期)；《姑娘喲》(1934年第2期)；《海角之冬》(1935年第1期)；《致勉姊》(1936年第5期)；《告訴您——勉姊》(1937年第5期)。
戲?。邯毮粍 端奚嵝【啊?1933年第6期)、《滾！》(1933年第8期)、《賊》(1934年第8期)(1935年第3期登有莫耶獨幕劇集《晚飯之前》的廣告)；四幕劇《最后關(guān)頭》(1936年第4期)、《女性之群》(1936年第6-7期)。
小說：短篇小說《張伯伯的嫁女》(1933年第7期)。
日記：《鄉(xiāng)村里的片段》(1934年第8期)。
縱觀莫耶在月刊發(fā)表的所有作品，多集中于來月刊之前和離開月刊之后，編輯月刊期間則基本沒有。來月刊之前的作品各類體裁均有，詩歌和戲劇創(chuàng)作數(shù)量占優(yōu)，閑愁、思鄉(xiāng)、婦女問題是這時期的創(chuàng)作主題。1932年，14歲的莫耶隨父親移居廈門鼓浪嶼，遠離故鄉(xiāng)和母親就讀慈勤女子中學。詩歌《月夜的琴》《心的悲哀》《白鴿》《秋之晨》《寂寞的夜》和《鄉(xiāng)懷》《黃葉》《母親來了》，展現(xiàn)了她作為學生的青春期閑愁和對故鄉(xiāng)、母親的思念。而從獨幕劇《宿舍小景》對女學生生活的展示到短篇小說《張伯伯的嫁女》揭示農(nóng)村男尊女卑觀念與親情的扭結(jié)，再至新詩《她》《姑娘喲》、獨幕劇《滾！》《賊》披露社會底層婦女的悲摧境遇，可以看出莫耶已將目光從身邊投向社會。雖筆觸稚嫩，但其思考的深度和廣度已超越了同齡人。詩歌《前線上的戰(zhàn)士們》和獨幕劇《宿舍小景》中呼吁抗日的部分片段，也顯示了莫耶的愛國情懷。
莫耶離開月刊后在該刊發(fā)表4篇作品，兩首新詩和兩部四幕劇。四幕劇《女性之群》借李春嫂母女和阿秀的不幸遭際來展現(xiàn)家庭、社會對女性的壓迫和摧殘，仍然延續(xù)了莫耶早期獨幕劇的寫作主題，但在人物塑造和情節(jié)設(shè)置上更老到。兩首新詩《致勉姊》《告訴您——勉姊》名為懷人，實是抒發(fā)對國事的憂慮。四幕劇《最后關(guān)頭》則通過營造鎮(zhèn)壓學生運動的長官羅國棟、投身救國運動的女大學生羅芳(羅國棟之女)、×方重要人物兼羅國棟好友的谷田三人之間的矛盾沖突，直接表達了對國民政府鎮(zhèn)壓學生愛國運動的不滿，號召人們覺醒起來、抗日救國。
期間莫耶也有作品發(fā)表于其它刊物，1932年、1933年上海另一份女性刊物《玲瓏》分別刊載了她的三篇短篇小說和一首新詩(39)所刊小說署名為“鼓浪嶼陳淑媛”，故可確定三篇小說均為莫耶所作。其中《可憐的她》和《小貓的悲劇》篇幅較短，屬短篇小說，《她覺悟了》雖刊于“中篇小說”欄目，但實際篇幅并不長，故筆者也將其歸為短篇小說。參見陳淑媛(莫耶)：《可憐的她》，《玲瓏》1932年第2卷第63期，第617-616頁；陳淑媛(莫耶)：《她覺悟了》(一)，《玲瓏》1933年第3卷第14期，第614-613頁；陳淑媛(莫耶)：《她覺悟了》(二)，《玲瓏》1933年第3卷第15期，第669-667頁；陳淑媛(莫耶)：《她覺悟了》(三)，《玲瓏》1933年第3卷第16期，第730-729頁；陳淑媛(莫耶)：《小貓的悲劇》(上)，《玲瓏》1933年第3卷第20期，第984-981頁；陳淑媛(莫耶)：《海水》，《玲瓏》1933年第3卷第20期，第994-993頁；陳淑媛(莫耶)：《小貓的悲劇》(下)，《玲瓏》1933年第3卷第21期，第1051-1049頁。，1936年上?！段幕睢冯s志刊載了她的工作計劃(40)白冰(莫耶)：《不算計劃的計劃》，《文化生活》1936年第1期，第2頁。。四篇文學作品未脫離莫耶偏好的寫作主題，但三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水準明顯遜于那首新詩，結(jié)構(gòu)松散、情節(jié)蕪蔓，帶有“五四”時期主觀型敘述小說的特點。
由此可以看出，莫耶早期最主要的發(fā)表陣地是《女子月刊》，最擅長的體裁是詩歌和話劇，最關(guān)注的主題是婦女解放和國家時局。這直接影響了她赴延后的道路選擇(上前線成為文藝女兵)、體裁偏好(集中話劇創(chuàng)作)和創(chuàng)作風格(戰(zhàn)地故事、小說創(chuàng)作上的戲劇性特征)。
五、莫耶離職時間及原因
莫耶離職時間在上文已有清晰說明，即1936年4月1日。其離職原因，姚名達在1936年第2期有過公開解釋：“白冰近來積勞成疾”(41)姚名達：《編后小記》，《女子月刊》1936年第2期，第136頁。。莫耶本人在月刊第3期進一步說明離開理由：“第一，為著休養(yǎng)身體”；“第二，我深深的感覺到，現(xiàn)在正是需要我埋頭努力的時期，我必須抽出大部分的時間，來從事修養(yǎng)自己的學識，讀自己所要讀的書和經(jīng)驗一切所需要的?！?42)陳爰(莫耶):《致女月讀者》，《女子月刊》1936年第3期，第132頁。從雙方當事人公開聲明來看，莫耶的離開和“積勞成疾”有一定關(guān)系。曾受莫耶約稿的譚正璧，在1943年11月的《憶白冰》中也提及，莫耶寫信告訴他，“她已離開那個雜志的編輯部，而住到辣斐德路的一家婦孺醫(yī)院里去”(43)譚正璧：《憶白冰》，《天地》1943年第2期，第40頁。。但譚正璧接信后去過醫(yī)院兩次，都沒找到本人。這至少從側(cè)面說明莫耶的病不嚴重，“積勞成疾”不是她離開的主要原因。
至于莫耶的第二條理由，從其人生履歷來看，她離職后沒有選擇埋頭讀書。依據(jù)陳老考訂：莫耶1936年10月參加魯迅葬禮，11月回東溪組織婦女識字班，1937年7月參與組建上海救亡演劇隊第五隊，8月隨第五隊到西北大后方進行抗戰(zhàn)宣傳，9月到西安，10月到延安(44)詳見陳文炳：《我的家》，蔡有謀、胡毅雄主編：《閩南地方文獻資料叢刊》第五輯，香港：香港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3-44頁。。事實上救亡演劇隊是上海戲劇界救亡協(xié)會在1937年淞滬會戰(zhàn)后的第三天組織成立的，共十三支。譚正璧也在《憶白冰》中提到“在‘八一三’以前不久，我突然又接到她自她故鄉(xiāng)——廈門鼓浪嶼寄來的一張明片”，告訴他“她即日便須回到上海?！?45)譚正璧：《憶白冰》，《天地》1943年第2期，第40頁。由此可推出莫耶離開月刊編輯部后的大致經(jīng)歷：1936年4月至10月在上海，期間住過醫(yī)院、參加過魯迅葬禮，11月返鄉(xiāng)組織識字班，次年8月初回上海參與組建救亡演劇隊第五隊，8月20日隨第五隊離開上海深入內(nèi)地進行抗戰(zhàn)宣傳，9月到西安，10月到延安。
筆者認為，促使莫耶離開的直接原因是工作掣肘和情感困擾。前文已對莫耶任職主編的“名實”有詳細考辨，茲不贅述。概言之，姚氏夫婦對月刊的實際掌控和欄目編輯獨立自主的編輯計劃，都極大制約和分散了莫耶的主編權(quán)力，使其無法完全實現(xiàn)自己的辦刊理念。情感困擾則來自于黃心勉去世之前的“托孤”。莫耶晚年在給好友趙清閣的信中稱，黃心勉臨死前請求她“代她照顧孩子們長成”，“后來姚就一再向我表示親熱，把我掛上主編，以此來拉住我”(46)莫耶：《莫耶書信二封》，趙清閣編：《滄海往事：中國現(xiàn)代著名作家書信集錦》，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6年，第196頁。。當時莫耶正與化名陳淪的沈醉相戀，自然無法踐諾。思鄉(xiāng)也是不應忽視的潛在因素。莫耶在1936年第5期的《致勉姊》中提到“去年的二三月里，我因懷念著母親和故鄉(xiāng)而想歸去”。黃心勉生前埋怨她舍不得母親，不想讓她回。(47)陳爰(莫耶)：《致勉姊》，《女子月刊》1936年第5期，第25頁。父親陳錚當時娶有兩房姨太太，均隨其駐軍廈門，莫耶母親也即陳錚原配妻子卻留在了安溪老家。莫耶對母親的牽掛不單是年幼思歸、母女情深，更有她在婦女解放思想指導下對無法出走的“娜拉”(母親)的深刻同情。
莫耶離開的根本原因，是她和姚名達在思想傾向、政治立場上的分歧。莫耶生于福建省泉州市安溪縣東溪鄉(xiāng)，海路便捷。泉州在宋元之際一度為世界第一大港。該地人民與海外往來頻繁，莫耶祖父陳綱尚即是旅緬華僑，極疼愛莫耶的祖母馬爾樹就是緬甸人。莫耶在這樣的地域環(huán)境中長大，自然具備超越一國一族的大視野。同時，最早被西方堅船利炮轟開、最先受到殖民者侵擾的也是東南沿海。1932年莫耶隨父親生活的廈門鼓浪嶼被稱為“萬國租界”，日本浪人橫行，莫耶和同學們還受過英艦水手的調(diào)戲欺侮。現(xiàn)實的刺激讓她一方面很早就顯示出濃郁的愛國情懷，如在慈勤女中?？习l(fā)表呼吁支援東北義勇軍的獨幕劇《募捐》；另一方面強烈的民族屈辱感又讓她對貧弱無能的現(xiàn)世秩序深感失望，如被欺侮后她發(fā)表在《藍天》的長詩《無聲的期望》。當時名義上統(tǒng)一中國的南京國民政府，其發(fā)跡也在東南沿海。莫耶父親是地方舉足輕重的民軍首領(lǐng)，家中還有蔣介石題的中堂和國民政府主席林森寫的匾額。其父既受拉攏也遭傾軋，陳家安定與否和其政治地位、軍事實力直接相關(guān)。1940年8月父親被同僚鄭旌溪設(shè)計殺害(一說是福建省主席陳儀為剪除異己)，也直接導致陳家的敗落(48)參見陳文炳：《我的家》，蔡有謀、胡毅雄主編：《閩南地方文獻資料叢刊》第五輯，香港：香港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0-16頁。。因此，莫耶從小具備自覺的民族意識，并對國民政府的內(nèi)幕有直觀認識，缺乏對其統(tǒng)治的認同感?；诖耍艜恢泄驳叵曼h員陳海天的觀念所吸引，閱讀進步書籍，參與創(chuàng)辦寫有《打倒南京政府，工農(nóng)團結(jié)起來》的左翼刊物。
1933年，莫耶給《女子月刊》寫信稱贊其為“理想中的雜志”，和自己喜歡研究“婦女問題”不謀而合(49)陳淑媛(莫耶)：《理想中的雜志竟實現(xiàn)了》，《女子月刊》1933年第5期，第157-159頁。，但真正打動她的是姚黃夫婦始終將婦女解放置于國家解放和民族解放中的宏大理念。且無論是月刊早期提倡的“不能離開了社會經(jīng)濟變革的聯(lián)系，而空談女權(quán)”(50)孫昌樹：《娼妓制度于社會政治經(jīng)濟組織》，《女子月刊》1933年第6期，第32頁。，還是選登的其他文章觀點如“中國是一個半殖民地性質(zhì)的國家”(51)蕭玫：《中國婦女運動的動向》，《女子月刊》1933年第10期，第18頁。，中國婦女解放運動在國際帝國主義和封建教理的夾攻中消沉(52)郝玲星：《動蕩中的中國婦女》，《女子月刊》1933年第10期，第13-14頁。，“只有在階級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斗爭，婦女解放運動才能收獲巨大的成效”(53)郝玲星：《婦女解放的意義》，《女子月刊》1933年第6期，第12頁。，推崇蘇聯(lián)對婦女權(quán)益的制度性保障(54)葉蔭：《歐美婦女參政運動概觀》，《女子月刊》1933年第10期，第40頁。，認為中國有出路、中國婦女才有出路(55)陳蔭萱：《中國婦女的出路》，《女子月刊》1934年第1期，第1714頁。，甚至呼吁“打倒我們最大的敵人(指日本——引者注)，女權(quán)才有翻身希望！”(56)梁翰清：《戰(zhàn)時女性的動向》，《女子月刊》1934年第4期，第2408頁。大都暗合莫耶從陳海天那里接受的左翼思想的知識譜系。
但是，莫耶追尋的婦女“解放”路徑和姚名達完全相反。她的早年經(jīng)歷和創(chuàng)作作品互證式地說明了她對國民政府的不認同，也意味著她想探尋新的“解放道路”。1937年，莫耶在紀念黃心勉的長詩里對“泥腿子”“農(nóng)民”“工友”“工潮”的歌頌(57)白冰(莫耶)：《告訴您——勉姊》，《女子月刊》1937年第5期，第59頁。，已能看出其思想傾向。
鑒于姚名達的愛國烈士身份，后來者大多淡化或避而不談其思想傾向和政治立場。事實上姚名達一直信奉三民主義，警惕左翼思想。他是站在國民政府的立場來談婦女解放、國家解放和民族解放，提倡女子職業(yè)和女子教育是其婦女解放思想的兩翼。雖然《女子月刊·發(fā)刊詞》強調(diào)無政治背景，但“婦女問題講座”專欄一直將“共產(chǎn)橫行”(58)高玉芬:《怎樣才可以解放中國的工農(nóng)婦女》，《女子月刊》1933年第2期，第161頁。列為阻礙婦女解放的因素，認為婦女運動在國民黨的指導下才“逐漸復活”(59)林灝：《中國婦女運動的回顧和前瞻》，《女子月刊》1933年第3期，第15頁。。黃心勉也將“婦女前途”和“民族前途”寄希望于“蔣介石先生在南昌提倡新生活運動”(60)心勉：《新婦女運動與新生活運動》，《女子月刊》1934年第4期，第2277-2280頁。。姚名達將大革命失敗歸責于中共，他還解聘了和《女子月刊》有很好交誼、但思想左傾的發(fā)行編輯趙清閣。有左翼背景的封禾子在1936年第8期繼任主編后，刊發(fā)阿英、夏衍、洪深、郭沫若等左翼作家稿件、組織參與“國防文學”討論，也在編輯3期之后被姚名達緊急撤換。而《女子月刊》先后引入的金光楣及其背后的上海婦女協(xié)進會和提倡“讀書運動”的中國文化建設(shè)協(xié)會，均屬于國民黨組織干社的外圍組織。姚名達對國民政府的擁護不僅體現(xiàn)在刊物編輯上，還包括文化活動和學術(shù)研究，如后來參加實際成立于1941年的江西省文化運動委員會，該會提倡三民主義，抵制馬列主義、共產(chǎn)主義思想；其任教的中正大學“研究三民主義空氣濃厚”，他克服“非難和阻礙”堅持“以三民主義為觀點為立場”講授中國歷史，寫有《三民主義與史理學》。(61)朱英等著：《民間社會對辛亥革命的記憶與詮釋》，羅?；?、朱英主編：《辛亥革命的百年記憶與詮釋》第2卷，湖北：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57頁。
正是姚名達和莫耶在思想傾向、政治立場方面的原則性分歧，才使后者決心離開，也才使莫耶赴延的文化路徑清晰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