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民刑交叉案件的程序處理原則及標準
——基于“九民紀要”的視角

馬英華

(東北林業(yè)大學 文法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40)

長久以來，民事案件中出現(xiàn)刑事犯罪時，法院經(jīng)常采用“一刀切”的方式“先刑后民”，導致對究竟“先刑后民”還是“先民后刑”抑或是“民刑并行”的程序關系成為一個備受爭議的問題。2019年11月8日最高人民法院印發(fā)《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俗稱“九民紀要”)，明確重申了民刑交叉案件中的程序適用問題，糾正了實務中各級法院“重刑輕民”的做法?！熬琶窦o要”因著重解決民刑結合類審判中的爭議問題，已成為現(xiàn)階段司法實務的操作指南。

一、民刑交叉沖突下“先刑后民”的利弊

1987年“二高一部”聯(lián)合發(fā)布《關于在審理經(jīng)濟糾紛案件中發(fā)現(xiàn)經(jīng)濟犯罪必須即時移送的通知》，規(guī)定“民事中發(fā)現(xiàn)刑事犯罪線索應先全案移交刑事程序”，司法實務中便出現(xiàn)了“先刑后民”“涉刑裁駁”的審判觀念。即使之后在相關司法解釋和意見中明確提出“非同一法律事實的民刑案件應當分開審理”，《民事訴訟法》第150條第5款也規(guī)定此時“民事案件應該裁定中止審理”，仍然沒有糾正實務中“一刀切”的現(xiàn)象，依然有很多地區(qū)在不分清是否是“同一事實”“同一法律關系”的情況下進行全案移送。

從價值功能而言，“刑事訴訟較之民事訴訟更具社會意義”的觀點具有一定代表性，[1]故“先刑后民”能作為審判的標準自然有其存在的道理。首先，民事案件中對證據(jù)的審查和收集遠沒有刑事審判中公訴機關借助國家公權力進行調(diào)查取證，進而能更準確的查清案情真相，保證案件能夠得到客觀公正處理的能力。其次，當民事案件中存在刑事問題，說明已經(jīng)有侵害到社會穩(wěn)定秩序的情況出現(xiàn)，所以應當優(yōu)先維護社會法益，保護更多人的權益，此時大家認為刑事優(yōu)先可以先從根本上掐斷問題。再次，刑事判決是最為嚴苛的法律，是剝奪人身自由的刑罰，遠比民事判決的責任要重，先行處理刑事案件可以更好的促進行為人對民事案件財產(chǎn)責任的承擔。在多重考量之下，實踐中即形成了“刑事優(yōu)先民事”的程序法則。

然而，任何事物都具有兩面性，當看到強大的公權力介入彌補民事訴訟當事人舉證能力不足的同時，“先刑后民”在實際的訴訟實踐中，有時會成為犯罪嫌疑人拖延訴訟、逃避民事責任、規(guī)避義務履行的訴訟策略，即通過所謂先決關系的刑事訴訟來阻止民事本訴的進行，從本訴的中止審理中獲得遲延的利益。除犯罪嫌疑人主動利用“先刑后民”干涉民事案件的審判外，還有由于犯罪嫌疑人的潛逃或在調(diào)查階段長期羈押導致刑事審判長期擱置的情況，民事訴訟原告人的權益遲遲得不到保障，使得原本維護自身權益的訴訟變成了無盡的等待和消耗，更有甚者將“先刑后民”變成為了地方保護主義干涉經(jīng)濟糾紛的一個重要借口。這些都是“九民紀要”中明確提出“要防止通過刑事手段干預民事審判，搞地方保護影響營商環(huán)境”的原因。

“先刑后民”除上述弊端外，更重要的是存在對事實認定標準能否統(tǒng)一的擔憂。在很多刑事審判中，對于有爭議的財產(chǎn)型民事案件，刑事法庭直接就做出對“事實”的認定，從而對具有爭議的動產(chǎn)或不動產(chǎn)進行定性處置，這是對真正的財產(chǎn)所有者的不公。再如，法院需要認定一樁案件中的民事合同是否構成詐騙時，民事就需先行中止等待刑事結果。但即使刑事結果不構成詐騙，也不一定當然的認為合同在民事上構成有效，還需要重新啟動民事審判來進行民事合同的認定，否則就會造成公法的利益和目的必須為私法所服從、所遵循。民法有其自身的價值體系和調(diào)整方法，民法合同是否有效應當由民法來衡量，刑法不能越俎代庖。[2]自由心證原則在民事訴訟中體現(xiàn)的更為具體，法官可以通過法律評價和法律適用，最終得出更為貼近真相的結論，更大程度保護案件人的合法權益。如果因先決關系制度導致一定要以一方先審理的結論為依據(jù)時，即使存在“民刑并行”的情況，實踐中法官也大都選擇“先刑后民”以避免對“事實標準”認定的不同，這也是“九民紀要”從絕對“先刑后民”原則向“不同事實分案處理”原則轉變的原因。

二、對“同一事實”的理解和適用

解決民刑交叉問題需先以案件是否歸屬“同一事實”來作為孰先孰后的評定標準。在“同一事實”認定上，“先刑后民”的審理思路不是簡單的觀念問題，而是基于制度設計而產(chǎn)生的趨利避害的理性選擇的結果。[3]“九民紀要”(征求意見稿)中將第122條“有關聯(lián)但不是同一事實的應當分別審理”變更為“同一當事人因不同事實分別發(fā)生民商事糾紛和涉嫌刑事犯罪，民商事案件與刑事案件應當分別審理”。

在合同糾紛中，債務人、法人、非法人組織及其法定代表人、侵權行為人涉嫌刑事犯罪的，“九民紀要”對不予受理或駁回起訴的做法予以了糾正。由此可見，很多民事訴訟并不當然一定要等刑事訴訟的結果。民訴和刑訴中并沒有規(guī)定一定要“先刑后民”，而只是指出在“同一事實”的案件中，一個案件如必須等待另一個案件裁判結果時，才對此案件進行中止或者裁定駁回起訴。所以在具體案件中，首先應該確定案件事實是否屬于“同一事實”，而不是盲目按照慣例或“不中止可能導致案件界定標準不清晰”等理由，讓民事審判主動讓路于刑事審判。故無論從哪方面看，“先刑后民”都不應作為處理民刑交叉訴訟的原則，所以一向被法院奉行的“先刑后民”是對法律條文的一種誤讀。

“九民紀要”在民刑交叉案件部分明確指出，社會經(jīng)濟多樣性的高速發(fā)展，各式的金融合同詐騙、民間借貸、P2P融資等不法活動層出不窮，面對持續(xù)增長的發(fā)案率，如何界定“同一事實”“同一法律關系”，如何區(qū)分“先刑后民”還是“先民后刑”抑或是“民刑并行”，如何作處“中止審理”還是“裁定駁回起訴”還是“分案處理”就顯得尤為重要。從“九民紀要”征集稿和正式稿對比中可以看出，因不同事實分別發(fā)生民商事糾紛和涉嫌刑事犯罪，即在民事案件中發(fā)現(xiàn)有犯罪情節(jié)的，根據(jù)規(guī)定需要將有關犯罪情節(jié)的材料進行“移送”。但此移送并不是民事案件的中止或者駁回，而是把相關材料進行移送，對與刑事犯罪無必然聯(lián)系的或者不需要以刑事犯罪的審判結果為前提的事實，就仍然需要繼續(xù)審理。刑事案件雖然是從民事案件中被發(fā)現(xiàn)，并不一定就要與刑事案件有著必然的聯(lián)系；即使有聯(lián)系也不一定是要以刑事案件的審判結果作為民事案件審理的前提。換言之，民、刑分屬不同法律事實的，民刑并行；民、刑屬于同一法律事實的，先刑后民。

在最高院頒布的六起典型的民刑交叉案件中，對“同一事實”和“同一法律關系”如何正確處理和適用做出了列舉。[4]例如，“俸旗公司訴遼寧儲運公司、谷物公司等借款合同糾紛案”就是絕對的“先刑后民”原則向“不同事實分案處理”原則轉變的代表性案例。此案中存在兩個法律關系，不僅主體不同，權利義務關系不同，而且并非基于同一法律事實，故本案作為民事案件應當繼續(xù)審理。此案是典型的單位實施了民事行為，而自然人實施了犯罪行為，這兩種行為之間并沒有沖突，對于民事責任的認定和刑事責任的追究可以相互獨立各自認定。故在民事訴訟中，當法官已經(jīng)對證據(jù)做出了明確判斷，即使在刑法上構成犯罪，也并不影響民事審判的正常進行。法官可以直接進行民事判決，這也正是司法獨立審判的一種體現(xiàn)。

如此引發(fā)了在民刑交叉案件中如何理解“在先判決”的既判力問題。有的學者認為，如果在案件中已經(jīng)先行提起民事訴訟，之后發(fā)現(xiàn)了刑事線索進行移交的，債權人在民事判決已經(jīng)得到了足夠的賠償，后因沒有得到充分執(zhí)行的或者被告人履行不能或拒絕履行的，在刑事判決中應重新作出判決進行退賠或者收繳處理。此種觀點等于是用后生效的刑事判決來替代先前已經(jīng)生效的民事判決。先擱置債權人是否有可能雙重受償問題不說，單純從判決的角度就已經(jīng)造成了對先前判決的既判力的一種否定。債權人的民事判決已于先前做出，從法律程序層面可以認定債權人的利益已經(jīng)通過訴訟得到了維護，只是在實際執(zhí)行的過程中沒有得到最終的受償。如果因為沒有得到最終的受償就通過刑事判決進行彌補，就會導致有更多民事案件的當事人在民事執(zhí)行不能或不力的情況下，惡意挑起刑事訴訟濫用訴權，擾亂司法秩序和浪費司法資源。所以無論是從對“先決判決”尊重的角度來看，還是法律地位及效力的認定角度，在民刑交叉案件中對于已做出的生效判決，我們都應當遵守和執(zhí)行。

三、如何正確把握民刑交叉案件的程序處理原則

民刑交叉案件一直爭議較大的原因是各種法律關系錯綜復雜，相互交織，很容易讓審判人員產(chǎn)生對法律行為性質的錯誤認定。很多案件可能只是一種普通的民事不法行為，但卻被認定為刑事違法而進入刑事程序；有的案件看似合法，但在其合法外表下隱藏著嚴重的犯罪事實；且一個案件除事實上的交叉關系，還存在訴訟主體的交叉等。在判斷民事關系是否應當中止或者駁回的問題上，學界存在否定說和肯定說兩種對立觀點。否定說立足于司法的獨立審判，認為各審判機關應當嚴格遵循審判權互相獨立原則，民事的審理不必然依賴刑事判決的認定；肯定說則立足于司法認定的一致性。判例和學界雖然多數(shù)認可肯定說，但實務中案件錯綜復雜，是否具有明顯的民刑界限往往不能用固定的規(guī)則加以區(qū)分，要根據(jù)具體情形予以考量。

民刑交叉也有很多案件并不具有“同一事實”或“同一法律關系”，但在形式上卻很難區(qū)分。如何在民事不法行為和刑事犯罪行為中明確民刑界限，是能否正確處理案件的重點。在具體案件的審理過程中，更多案件是民事與刑事的一種重疊競合，那么首先應當摒棄“先刑后民”的慣性思維，然后再通過對是否為同一主體、同一相對人、行為本身三個方面來進行確認是否歸于“同一事實”。在最高院發(fā)布的案例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民刑交叉案件就是現(xiàn)在盛行的“套路貸”。“套路貸”案件之所以具有如此大的迷惑性，是因為其用合法的民間借貸掩蓋詐騙犯罪的事實，通過制造資金走賬流水等虛假給付事實構建出與被害人之間民事平等主體身份，進而通過民事債權關系來實施詐騙被害人財物的行為。除掩蓋詐騙事實外，“套路貸”還經(jīng)常使用恐嚇、敲詐、拘禁及更多傷害人身權的非法手段對被害人進行控制，因而被害人通過刑事判決往往不能主張精神賠償和間接損失，此時可在刑事審判結束后重新提起民事訴訟維護自己權益。

在過往的幾十年中，民刑交叉案件一直都在孰先孰后的問題上進行討論，卻忽略了法律秩序是相互融合、相互補充、相互統(tǒng)一的，無論是公法還是私法，對于合法性的事由在各個部門法中可能存在表述形式的差異，但標準應是統(tǒng)一的。故法秩序的統(tǒng)一性準確地說是這些個別的法領域之間不應作出相互矛盾沖突的解釋，應在統(tǒng)一社會秩序語境下培養(yǎng)價值共識。[5]不應存在著一種行為在一個法律中是合法，卻在另一個法律中是違法的這種擾亂法律內(nèi)部秩序的理論邏輯?！熬琶窦o要”中給出了明確的“絕對分案處理”標準和“絕對不中止審理”標準，以此希望促進受害人的民事權益得到及時有效的保障。說到底，就是要打通各部門法之間的阻塞，在可能出現(xiàn)交叉競合的地方進行融合和有效銜接，合理構建民刑交叉案件辦理機制。此外，無論是“先刑后民”還是“民刑并行”都應該堅持程序和實體審理并重的原則，不能再出現(xiàn)以往只要存在民刑交叉案件，就直接傾向于主動移交給刑事程序，導致只要刑事沒有審結民事也一起跟著久拖不決的現(xiàn)象。

四、結語

隨著民刑交叉案件的日益增多，民事審理和刑事審判都肩負著調(diào)整保護市場主體人身利益、財產(chǎn)權利和公共利益的職能。這不僅要求各部門法之間對“同一案件”“同一事實”的認定應當標準一致，也要求審判人員必須能夠準確掌握各項法律的立法精神，綜合運用法律知識平衡私法與公法的沖突，謹慎的介入，運用最少的司法資源達到民事定分止爭與刑事懲罰相一致，杜絕濫用公權力行使干預民事審判、影響營商環(huán)境的情況發(fā)生。審判應該站在更有利于保護當事人合法權益的角度，遵循一些公平公正的理念，如謹慎適用刑事審判，堅持民事優(yōu)先原則等。在案件的審理中也要對全案進行全方位的解讀，依法依規(guī)實事求是的認定案件事實，避免依照慣有的刑事定罪思路貿(mào)然介入民事案件；避免對法條簡單照搬，確保每個案件在懲罰犯罪的基礎上能最大限度的保障受害者的權益。

遇到民刑交叉案件時，目前可以先嘗試將兩個案件的合議庭合并組成一個共同審判庭進行審理，而無明確的先后之分，由審判組織根據(jù)案件具體情況做出具體方案。審判組織成員可以就民事及刑事上的相關問題互相借鑒，讓辦案法官不再局限于自己管轄的領域。在事實認定上也可以使辦案法官直接互通有無，還可以通過多種程序追究不同主體的責任，節(jié)省司法資源，提高訴訟效率，大大減少民事訴訟當事人的等待時間和因民事中止而帶來的對自身利益無限制的擱置，更高效快捷充分地保障和維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