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丑就要多讀書

薛谷香

1

年輕時我先生對我說了一句狠話對我毒害至深，后來在我要出差的時候他也每每舊話重提：“跟你這種長相，只要你主觀上不努力，客觀上你是安全的。”

有一次我借調(diào)北京工作一個半月，與培訓(xùn)學(xué)員朝夕共處，混得爛熟。課余飯后說笑時就把先生那句狠話學(xué)給他們聽，他們有的假裝站在我一邊譴責(zé)我先生，說他審美眼光不正確，說我實際上也沒有多丑，尤其是心里美超過外表美，笑起來的時候也蠻燦爛的。這是啥意思？難道我只有笑起來燦爛？“內(nèi)涵”我假如哭起來肯定特別丑？難道我會輕易哭給你們看嗎？我為何要把最丑的一面輕易亮相呢？難道我不可以選擇堅強嗎？笑話了！有的說：“薛老師其實也就是中不溜，好好捯飭捯飭，也算過得去。但假如薛老師自己一定要堅持認(rèn)為自己屬于丑呢，這種看法也是說得通的。你看院子里的花，看見她哪有羞怯的勁兒？開得多歡呢!”言下之意，在他們眼里，我的長相屬于美學(xué)上的模棱兩可地帶，我好好捯飭，可以及格；而現(xiàn)實中我一直沒有如他們所愿，一直沒有花工夫好好捯飭自己，因為時間總是稀缺。而又自我認(rèn)定自己丑，那么，從美學(xué)上給我的皮囊打不及格也不算十分違和。有的說：“要不兄弟們跟你回杭州，在你們家樓下唱情歌？我們一定要讓你家先生明白，就算你主觀上不努力，客觀上你也有大把的追求者，讓他加深危機感。然后不要工作報酬，只要你幫我們把杭州的吃喝玩樂差旅費報銷了就行?！贝嗽挼玫揭槐娙说捻憫?yīng)。我算了算賬，這一單先生的危機感似乎不便宜，再說這基本上是沒有售后保障的，還是算了。

記得在我家先生“內(nèi)涵”我丑的時候，我也回敬過我家先生一句狠話：“閣下這種人的存在價值，就是提醒我知道什么叫‘蕓蕓眾生’?！边@句話被我的朋友們記住了，此后問及他時就說：“你家蕓蕓眾生現(xiàn)在好嗎？”“你家蕓蕓眾生最近有空嗎？想麻煩他幫個忙……” 至于這句話先生是否記得我也沒有再追問過，現(xiàn)在想想，我這句狠話其實也像咒語一樣圈定了他的大半輩子，他兢兢業(yè)業(yè)，且普普通通，一直為賺錢養(yǎng)家而操勞。

但先生對我說的那句狠話似乎一直由表及里地從兩個方向加深了我對自己容貌的自知之明。一個是悲觀主義，世界上的康莊大道都是屬于美女的，她們不努力也走得很順暢，也能過得很好，但是我不行；一個是樂觀主義，把女性分為兩類：一類為美女，一類為才女。我家的鏡子及我先生的潛臺詞告訴我，我屬于才女。聽說與社會人相處是“始于顏值，敬于才華，終于人品”的，我應(yīng)該用田忌賽馬的套路來求我在社會上的生存與發(fā)展。不能耿耿于我的劣勢，得充分發(fā)揮我的優(yōu)勢。

這個道理正如脫口秀演員鳥鳥所言：“世界對普通人來說，是很現(xiàn)實的。就是你必須具有功能，才有存在的價值。但美人只要存在就可以了。你不會對一個人說：‘這個花瓶，保溫嗎？’”

所以有句醒世恒言我得終身虔誠謹(jǐn)記：“人丑就要多讀書?！?/p>

2

前兩年流傳一句話：“漂亮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靈魂萬里挑一?！睍r至今日，娛樂圈漂亮的皮囊和有趣的靈魂都有被淘汰出局的，尤其是今年。我暗暗期盼，希望留下的都是娛樂圈的“常青藤”，不要再結(jié)“瓜”了。一方面，人總是盼著別人好，盼著社會上都是好人；另一方面，以免我今天還在追他們的劇，看他們的綜藝，甚至在碼的字里用了他們的金句和段子，明天得悉他們退圈了，“下架”了，吸毒了，惹官司了，顯得我真沒有先見之明。

不過，與“漂亮的皮囊”演的那些無腦影視和綜藝節(jié)目相比，我更喜歡那些“有趣的靈魂”云集的綜藝節(jié)目，比如《奇葩說》，用辯論賽的形式“舊瓶裝新酒”，內(nèi)容在理性和荒誕之間自由切換，有趣有料有價值，加之后來有薛兆豐和劉擎加盟導(dǎo)師隊伍，還能兼顧溫習(xí)經(jīng)濟(jì)學(xué)和哲學(xué)知識；比如《脫口秀大會》，根據(jù)圈定的話題，用專業(yè)的喜劇原創(chuàng)進(jìn)行內(nèi)容輸出，靠文本和現(xiàn)場掌控發(fā)揮雙重實力見高下；比如《吐槽大會》，用幽默犀利的方式當(dāng)面吐槽，噴人但不帶臟字，揭短但不致命；這幾檔節(jié)目絕對是靠“有趣的靈魂”來作內(nèi)容擔(dān)綱的，“漂亮的皮囊”充其量被請來作流量擔(dān)當(dāng)。

“有趣的靈魂”如傅首爾，人稱傅媽，在《奇葩說》里鏗鏘高論，大俗大雅，金句連連，比如：“不要看破紅塵，因為紅塵本來就是破的。”“可是我心里的那些遺憾，我那些想干沒干的事，我被偷走的快樂， 除了我自己，又有誰真的在乎呢？”“我喜歡看韓劇，看一部換一個老公，這叫開小差，但這是精神出軌嗎?我不承認(rèn)，我倒是想，但是老公們并不知道我是誰。”而且傅媽老是拿自己的老公老劉和兒子多樂說事。聯(lián)想到自己現(xiàn)在以“御宅”為主，多了對家里兩位蔣先生的洞察視角，其實我日后也能順手編出蔣先生們的段子，不亦樂乎？看《奇葩說》時我會跟著傅媽的俏皮會心一笑，跟著她的深度陷于思考。我唯獨不會在意她出場時的衣著和妝容。這時假如還只把女人分為美女和才女，傅媽還用問嗎？當(dāng)然是才女。

還比如《脫口秀大會》上一季脫穎而出的李雪琴、何廣智，這一季的徐志勝、鳥鳥，絕對都屬于“有趣的靈魂”。李雪琴不僅飆自帶幽默感的東北話，順勢而為編了一個“宇宙的盡頭在盤錦”的梗，巧妙地炒了一把“雪國列車”CP，還在別的綜藝節(jié)目里說：“我們要允許北大畢業(yè)的一些人，他們沒有那么大的本事?！蔽覈?yán)重同意，北大如此，復(fù)旦更甚。李雪琴在張艾嘉主持的《念念青春》節(jié)目里，朗誦了一段自己大學(xué)里寫的小詩，非常有書卷氣。此外，何廣智、徐志勝還有北大研究生鳥鳥，他們還都拿自己的“丑”說事，說得一個比一個有趣，每每看得我都笑到直不起腰為止。

我也不知道他們的那些有趣的靈魂都是如何打造出來的，但我只知道自己沒有更多選擇，只有多讀書?！叭詹蛔x書，便覺語言無味，面目可憎?！睋Q言之，讀書是我靈魂增趣的必要條件，也是面目保持單純的丑，而不是既丑且可憎的必要條件。有之未必然，無之必不然。

3

坊間說“歲月是把殺豬刀”，也可以換一句文藝一點的詩詞：“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后一句出自王國維的《蝶戀花·閱盡天涯別離苦》。在這點上一個人可能還不如一棵樹，樹是越大越漂亮，不然不會有“房新樹小畫不古”一說，而人不一樣，童年的時候可愛，青春的時候鮮亮，上了歲數(shù)通常來說就變丑了。

時光這把隱形的雕刻刀，正在一刀一刀摧殘我們老年人。就跟林黛玉眼里大觀園的花花們要面對的“風(fēng)刀霜劍嚴(yán)相逼”是一樣的。但換一個樂觀的角度看，美人丑人都要老，這把雕刻刀或許也在起到一種美學(xué)系數(shù)上“均貧富等貴賤”的作用，能縮小她們美女和我這種美女以外的才女在容貌上的差距。那么，終于老了，對我來說，還真是幸事。

聽說有的明星每年花7位數(shù)人民幣保養(yǎng)自己的皮囊，唯物主義地看，這只能延緩衰老，不能長生不老。就和保養(yǎng)車子是一樣的，車最終是要報廢的，人最終也是要老的。而且，擁有一張沒有皺紋的老臉，似乎也蠻違和的。

我莫名聯(lián)想到3位好萊塢黃金時代的銀幕女神，葛麗泰·嘉寶、瑪麗蓮·夢露和奧黛麗·赫本。葛麗泰·嘉寶在成名之后選擇急流勇退，然后隱居起來，成名15年，隱居50年。一種說法就是她太在意自己年輕時候的美貌了，不想讓世人看見她老了以后的樣子。當(dāng)然也有記者或路人見到過隱居的葛麗泰·嘉寶，而她總是萬分執(zhí)著地讓他們千萬保密，不要告訴別人?，旣惿彙袈渡?926年，1962年正值36歲，便香銷隕落。她在人間的定格便永遠(yuǎn)是她最艷麗的容顏。而奧黛麗·赫本，晚年從事慈善，擔(dān)任聯(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親善大使，足跡遍布亞非拉許多貧困落后的國家。從她的晚年照上看，臉上的膠原蛋白流失得很厲害，但優(yōu)雅依舊，親切可人。她的優(yōu)雅也詮釋了成語“相由心生”具有相對真理性。

竊以為，內(nèi)心充滿善良，充滿對世界虔誠的愛，充滿浪漫情懷，或許與拯救世界無補，但可以救贖自己。

她們3位昔日銀幕女神都已作古了?！岸嗌偃嗽鴲勰闱啻簹g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倍挤恕?/p>

像奧黛麗·赫本那樣親力親為滿世界做慈善，囿于條件我不行。從前我曾設(shè)想過老了去老少邊窮地區(qū)免費支教，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全面脫貧了，教師上崗也要持證的。但無論如何，每年以綿薄之力為慈善做貢獻(xiàn)從未間斷過。像瑪麗蓮·夢露，過于英年早逝，十分可惜。所幸我已順入人生下半場，我還得爭取長壽，我想看看世界科技能發(fā)達(dá)到什么程度，看看祖國建設(shè)能繁榮到什么程度。像葛麗泰·嘉寶，息影選擇隱居，無論目的是啥，他人其實都無可厚非，說不定她自己覺得十分幸福。其實老了以后歸隱林泉，似乎也是中國文人的士大夫夢，不是常常有圖文描繪這樣的情節(jié)嗎？有庭院，有茶席，天上云卷云舒，庭前花開花落?？上н@些圖文里都沒有涉及這種歸隱生活的消費生活便利與否，醫(yī)療保障充分與否?？孔约悍N菜養(yǎng)雞，上山采草藥啥的，我就算了。所以我對歸隱的理解其實也就是在社交上也盡可能地斷舍離，把時間更多地留給自己，謝絕無聊的聚會。尋常日子，一個人看看書喝喝茶，挺好的。出門反正也要戴口罩，而且許多近距離的公眾場合，但凡能看手機，別人就都在看手機，無人在意你一個老人家是美還是丑。大家都大隱隱于自己的虛擬世界了，我就無須特意小隱隱于林了，怎么便利就怎么安住。

“殺豬刀”也罷，鏡無朱顏也罷，乘我尚未老眼昏花，睡意昏沉，我還是多讀書吧。乘我尚不需要僅在爐火旁取暖，回憶青春……